第十一章 重拳出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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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省委重新調整河陽的班子。出乎所有人預料,這次受命擔任河陽市委書記的,竟是余書紅!
在河陽班子的配備上,鍾超也是難了又難。本來他對余書紅是另有安排的,打算將她扶正,在省委做秘書長。這個角色很重要啊。鍾超為官的經驗就是,任何時候,身邊都得有一位忠於職守,敢於諍諫,不諂媚,不搬弄是非的人。人在高位上,不可能永遠不犯昏,得有個人不停地在你身邊,提醒你,敲打你,甚至否定你,這角色只怕非余書紅莫屬。但河陽的班子一連提了幾個方案,都覺欠妥,派誰去他都不放心。河陽實在是特殊,別的不說,單是幹部隊伍的構成,就頗有意味。宋老爺子的勢力根深蒂固,多年來培植了一大批像陳木船這樣的人;強偉又在那兒一干六年,這在全省、全國,怕都少見。要想開創河陽工作的新局面,單憑鐵腕手段,怕是遠遠不夠。
思來想去,他還是將目光回落到余書紅身上。找她談話這天,他語重心長地說:「河陽的情況你比我熟,不用我多說什麼。派你去,也是迫不得已。省委要求你輕裝上陣,不要有任何心理上的偏見。一方面要把問題查清,查實;另一方面,也要從發展著想,不要把它再搞成幫派鬥爭。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如今換一屆班子,就要展開一場血淋淋的廝殺,弄得下面的幹部一聽調整,就膽戰心驚,哪還有心思再考慮工作?河陽不能亂,更不能垮,你必須把它儘快帶出低谷,帶到正常的軌道上來。這個擔子不輕啊,但省委相信,你有能力把它扛起來。」
余書紅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重新任命徐守仁為公安局長,除了省市紀委插手的案子,其餘的,她全交到徐守仁手上,並要求徐守仁在兩個月內全部結案,然後送給他兩句話,八個字:「實事求是,就案論案。」
圍繞這八個字,河陽很快掀起又一輪風暴。那些卷進風暴中的犯案者,這一次再也不敢心存僥倖,在強大的攻勢面前,一個個繳了械。
罪惡被層層掀開,真相終於大白於天下。
拖了兩年之久的小奎死亡案,真是左威一手導演的。王軍和馬虎在交代出如何虐待致死小奎的同時,又交代出兩起暴力執法致傷當事人案,同時還交代出這兩年以案件執行為由,向當事人詐取錢物,為左威斂財的若干犯罪事實。一個基層法院院長,憑藉手中權力,竟能斂財三百多萬。這三百多萬,可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錢啊!難怪老百姓要唱:大蓋帽,兩頭翹,吃了原告吃被告。
老虎等人一開始還抱著抵抗的態度,拒不交代是怎麼害死老奎的,後來見宋老爺子一家全翻了船,宋銅在拒捕中,差點被周濤一槍擊斃,防線這才崩潰,如實交代了威逼恐嚇老奎,讓他精神崩潰,終於拿起玻璃碎片割脈自殺的犯罪事實。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老奎一開始並沒有完全劃破自己的動脈——畢竟自殺是件需要極大勇氣的事——當時老奎一見血,先自暈了,手一直抖得厲害,再也使不上勁。當時如果及時被送進醫院,老奎完全可以被搶救過來。誰知宋銅聞知后,竟在電話中威逼老虎,讓他及早結束老奎的性命。老虎便親自上陣,拿起玻璃碎片在老奎割出的傷口上又補了一下,才將老奎的血徹底放了出來。
章含秋最終還是沒能拿出檢舉材料的複印件。賈一非車禍案的真相,是李青山交代出來的。何正平帶人依法搜查周鐵山的住所時,在其小別墅二樓的保險柜內,查得當初從車裡拿到的那個黑色皮包,裡面的材料詳細記錄了周鐵山花一百四十多萬,私下賄賂李源權等人,為其當選人大代表拉票的過程;同時也有材料紀錄了周鐵山依靠李源權等人,低價收購沙縣糖廠,侵吞國有資產的犯罪事實。令人吃驚的是,在另一個保險柜里,發現大量錄影帶,上面有這些年周鐵山數次向齊默然等人行賄的鏡頭,還有周鐵山以卑劣手段,在其經營的桑拿中心、演藝中心和賓館內偷拍到的省市及縣鄉領導尋歡作樂的場面,其中就有齊默然和周一粲在浙江大廈演藝中心觀看色情表演的全過程,畫面真是不堪入目。
不久之後,全國人大依法中止了周鐵山的人大代表資格,並批准對其逮捕。周鐵山苦心經營一場,最終卻發現,所謂的保護傘到頭來非但保護不了他,卻連他們自己也保護不了。絕望之下,他和盤供出了這些年在齊默然的暗中支持下,鐵山集團在全省各地工程建設中非法洗錢的重大犯罪事實。周鐵山在前後八年時間裡,累計向齊默然及其兒子齊亞洲行賄或分給好處共計人民幣四千二百六十多萬元。這些錢,有的被齊亞洲揮霍了,更多的被李小雨提前轉入了國外銀行。
獨獨不交代犯罪事實的,就剩一個齊默然了。
但他能抗拒到底嗎?
冬天很快過去。整個冬季里,過得最為寂寞和傷心的,恐怕要數許艷容了。在這場大快人心的除惡風暴中,獨獨沒能發揮作用的,居然也是許艷容。余書紅來到河陽不久,東城區便任命周濤為公安局副局長,配合市局展開調查與偵破。許艷容卻像一個閑人一樣,一直晾在那裡。後來她耐不住,主動跑去問余書紅。余書紅嘆口氣,跟她簡單地說了一句:「我很理解你的心情,有些事我卻幫不了你。有空,你還是自己去省上爭取爭取吧。」
「什麼事?我到底有什麼事?」許艷容驚問。
余書紅沒回答她,也沒法回答她。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死結,自己解不開,別人更是無法替他解開,高官也不例外。
不讓許艷容重新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是新任省委書記鍾超的意思。余書紅很是吃驚,鍾超哪方面都好,都值得尊重,唯獨在男女關係上,卻十分守舊,而且非常頑固。他是堅決不容許身邊的工作人員還有自己的親屬犯此種錯誤的。用他的話說,一個連自己妻子或丈夫都不能忠誠的人,能對工作忠誠?一個不忠實於家庭、不忠實於婚姻的人,不論多優秀,都不能算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這是鍾超的觀點。
余書紅再三替強偉跟許艷容解釋,可鍾超就是轉不過彎來:「沒問題?你說沒問題就沒問題?讓他強偉親口對我說,他對妻子忠誠嗎?讓她許艷容親口對我說,她對丈夫忠誠嗎?就算他們忠誠,這股風傳出去,別人也不會認為他們忠誠。那他們以後還怎麼開展工作?」
余書紅認為鍾超偏激了,偏激得可怕,卻又不能說服他,只能寄希望於以後。
不過在內心深處,她也確實憎恨對感情不忠的人。
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許艷容凄然一笑,這笑帶幾分悲涼,也帶幾分悲壯。春節快要到來時,她決然去找丈夫,這一次,她是去跟丈夫離婚的。她倒要看看,一個離了婚的女人,會不會做到對事業的無比忠誠!
她愛強偉!
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她才懂得,生為女人,找到一個值得用一生去愛、去追隨的男人才是最最重要的。
她決心為此赴湯蹈火!
強偉聞知消息,苦苦地嘆了一聲。他知道,又一場戰鬥要打響了。倒是兒子在一天深夜安慰了他:「老爸,啥事都甭想那麼嚴重。離了你,我媽照樣能活,而且說不定會活得更好。那個許……阿姨,我見過,蠻不錯的。老爸,機不可失,你可別再犯錯誤啊。」
強偉掄起拳頭,要揍強逸凡,最終卻將拳頭狠狠砸在了自已的大腿上。
強逸凡這次是陪同大旗國際投資公司總裁前來河陽洽談合作項目的。他們已向河陽方面提出了收購河化集團,並以河化集團為依託,跟河陽方面一道對胡楊河流域進行生態投資的意向書,就等河陽方面作出答覆了。
春的腳步剛剛臨近,冬天的影子卻未徹底褪去。一場大雪悄無聲息裹住了山川,裹住了大地,銀州一派銀裝,格外妖嬈。
雪后第三天,全國人大常委汪民生帶領調研組一行十三人抵達銀州,省委書記鍾超到機場親自迎接。跟鍾超一道前往機場的,有人大張祥生副主任,專程從河陽趕來的余書紅書記等。望著滿目的白雪,還有白雪掩映著的山川,汪老激動地說:「瑞雪兆豐年啊。」鍾超笑吟吟迎上去,握住汪老的手:「早就盼著您來了。」汪民生笑著說:「我也一直想來,可實在是騰不出空啊。」
說著,一行人步行走出機場。汪老指著機場對面的天峴山說:「樹都長得老高了。當年我在銀州工作的時候,這山光禿禿的,草都不長。」鍾超道:「植樹造林,綠化荒山,是一項長遠的工程,我們正在探索經驗。」
「是應該探索,西北缺的不只是資源,還有綠色。」汪老道。
汪老這次來銀州,一是跟新一屆省委交換胡楊河流域綜合治理意見。之前他已向省委發來一封長達五萬字的建議書,詳細談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見,同時也將秦西嶽跟車樹聲寫的方案鄭重推薦給了省委,請省委認真研究。還有一項任務,是受人大常委會調研室的委託,集中調研人大代表履行代表職責的情況。全國兩會即將召開,汪老想藉此機會,走訪一些省市人大代表,了解他們的思想狀況和工作狀況,同時就他們所提的問題進行匯總,以便在新一屆人大會議上,提出更富時代感和責任感的議案。
秦西嶽這天沒能到機場,他被另一件事給纏住了。
誰能想得到,在即將過去的這個冬天,秦西嶽又風風火火地投身到另一場維權事務中。
事情還是跟水車灣的拆遷有關。本來秦西嶽是鐵了心,決意不理此事。姓佟的老闆派員跟他商談合同的事,秦西嶽想也沒想就說:「你們怎麼定就怎麼執行吧,不要在小問題上浪費大家的精力。」可就在他打算簽約時,水車灣的群眾突然找到他,向他道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水車灣的開發項目有假,立項是按經濟適用房批的,姓佟的老闆卻玩起了偷天換日術,整個水車灣只在臨近天峴山那一塊辟出一小塊地方,打算象徵性地建四幢經濟適用房,而水車灣這一大片,卻要開發成銀州最大、最豪華的商業別墅區。
秦西嶽不相信。隔壁老吳激動地說:「啥事你都不相信,可到頭來啥事都是真的。這次要是有假,我老吳把水車灣這房子讓出來,把占你老婆家的還給你老婆!」大家眾說紛紜中,秦西嶽心裡就起了疑。他跟著老吳他們,來到銀州市規劃局,詢問水車灣開發項目的具體情況。規劃局的同志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這就讓秦西嶽心裡的疑惑更重了。
一連問了五家單位,五家單位都是用模糊的語言敷衍他們。這下,秦西嶽被激怒了。作為水車灣的合法居民,在政府提出搬遷時,有知情權是最起碼的。按照市上批准的方案,水車灣的老住戶要搬到離銀州五十公里的永縣苦水鄉,整個水車灣,由市上統一規劃,統一建設,作為政府民心工程,主要建設居住面積不超過八十平方米的經濟適用房。當時就有居民提出,既然是民心工程,又是經濟適用房,為何不採取就地安置的政策?市上的答覆是一期工程主要用來安置幾家國有老企業的職工,二期工程工期遠,工程竣工怕在四年以後,怕老居民等不了,只能採取異地安置的辦法。
矛盾就是由就地安置還是異地安置引發的。結果水車灣的居民在上訪中了解到,所謂的民心工程完全是個幌子,真正的用途是將水車灣開發成依山傍水的豪華別墅區,還美其名曰要建成銀州黃金住宅小區,提升銀州城市品位,打造西北第一人居都市。
既然有這個疑惑,秦西嶽就得將其解開。如果真是按最初的立項,要替老百姓蓋經濟適用、買得起住得起的房子,居民的工作他可以做,由此產生的矛盾他也可以協助政府及開發商調解。但如果真像老吳他們說的,姓佟的老闆是在玩欺天術,要把這兒建成什麼富人區、黃金住宅區,他秦西嶽一千個不答應!
秦西嶽最反感的,就是動不動就提什麼富人區、豪華區,好像一夜之間,天下人就都暴富了,就都要變著法子玩奢侈了。別墅區?就目前銀州的經濟狀況而言,大部分老百姓連二手房都買不起,那些別墅到底蓋給誰?
這個冬天,長達兩個多月的時間,秦西嶽帶著十個由他挑選出來的老住戶代表,層層上訪,層層質詢,終於將水車灣的開發真相搞清了。老吳他們說的沒錯,包括他在內的五百多戶老居民,都讓姓佟的老闆給騙了。不,準確地說,他們是讓當地政府騙了,因為立項是政府批准的,搬遷工作又是政府帶頭做的,所有的許諾都是政府替開發商作出的。所謂的一期工程用來安排國有企業職工,純屬謊言,事實上壓根兒就沒有一二期工程之說,更沒有哪家國企的職工能享受到這一陽光政策,入住到水車灣來。
秦西嶽驚怒之餘,代表水車灣全體老住戶,聘請了律師,以公民的合法財產不受侵犯為由,一紙訴狀,將市政府三家部門還有開發商一併告上了法庭。汪老抵達銀州這天,秦西嶽正在忙著準備起訴材料。
汪老是在第二天下午才聽說這事的。他笑著對鍾超說:「西嶽這同志,簡直成上訪專業戶了。」
鍾超聽了,臉上微微一紅,帶著歉意道:「不,是政府沒把工作做好。老秦是在幫我們挑毛病,幫我們改進工作,省委很感謝他。」
汪老聽了,沒再說啥。他已從鍾超這兒得知,在半月前結束的省人代會上,秦西嶽以高票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看來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還是很受老百姓歡迎和擁戴的。這也是他這次要跟秦西嶽認真交換意見的一個問題:社會發展到今天,知識分子如何將悲憫意識和批判精神化為實際行動,如何能在自己可及的範圍內,更好地為國家、為民族、為整個社會的進步與發展獻計獻策?汪老甚至想,他要向全國人大建言,適當加大知識分子特別是有苦難精神和民本意識的知識分子在全國人大代表中所佔的比例,降低和減少影視明星、公眾人物特別是政府官員在代表中的比例,這對反映民聲,體現民意更有好處。當然,這個想法還不成熟,還需要進一步跟各界代表交換意見。
直到第三天,汪老一行要到胡楊河流域實地考察,秦西嶽才匆匆忙忙趕來,見面就檢討:「你看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瞎忙,真是瞎忙。」汪老打趣地說:「你這個代表,當得可真到家,啥事也管,啥事也過問。我看,你乾脆辭職,做專職調研員好了。」
「那可不敢,我也就配管管身邊的事,大事要事,我管不了,水平有限。」
說著話,秦西嶽搭乘汪老的車,往流域去。
這一路,秦西嶽跟汪老真是談了不少,除了胡楊河流域下一步的治理和河陽的治沙問題,談得更多的,還是代表這個話題。汪老這才發現,這兩年,秦西嶽在如何當好這個代表的問題上,的確下了一番功夫。他靠的不僅僅是一份熱情,更多的,是良知,是責任,是對老百姓那份實實在在的感情。
是啊,感情……
他耳邊猛然響起雪地里秦西嶽說過的一番話:「民聲是什麼?是老百姓的呼喚,老百姓的期望,更是老百姓的眼淚。上上下下一直在強調,要讓底層發出聲音,可底層能發出聲音嗎?這個時代太過嘈雜了,強勢階層咳嗽一聲,都能把老百姓的聲音覆蓋掉。要想讓底層發出聲音,就得加強代表制度的建設,讓代表真正替老百姓說話,替老百姓鳴不平。老百姓的聲音壓不住啊!你聽聽,站在這雪地里,你就能聽到,那吼吼的風聲,其實不是風在叫,是大地在叫。大地的聲音,就是民聲啊——」
大地的聲音!
汪老閉上眼,果然聽到有無數的聲音在響,在叫,在訴說和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