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灰姑娘
那年夏天,謝彩鳳考上了本地一所大學。她考得不是很好,只是一個專科,裝卸機械專業。拿著錄取通知書,謝彩鳳望著灰濛濛的天際,自言自語道:「哈,裝卸機械,難道我的命運總與這碼頭連在一起?」
晚上,牛背灣那株蒼虯的老黃桷樹下,一家人坐在那張收折桌旁吃晚飯。
謝鐺鐺一邊喝酒,一邊說道:「沒錢,上什麼大學,那錢能買多少米多少燒酒?再說了,讀中學就用了人家的錢,這總不是什麼好事情。俗話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差欠人家那麼多錢,不趕緊找事做掙錢還人家,還要等到幾時?」
「碼頭人,就要剛硬,豪氣,閹豬沒準還有發性情雄赳赳的時刻。往昔碼頭女子,為埋葬老爸可以賣身,現在就不能依靠自身,把自己差欠的爛賬還了?」謝鐺鐺說話,沒有人稱,也許,他已經不把謝彩鳳看作自己的孩子,好像在同一個外人說話。
謝彩鳳把飯碗一擱,站了起來,冷冷地說:「有人口口聲聲說我有野老公,我的野老公自然管我的吃穿用項。我當然要上大學,至於我如何上大學,與任何人沒有關係。」
「哈,我知道自己能耐小,當然也管不了其他人,我只能管端我家飯碗的賤人異種!」謝鐺鐺諷刺道。
老媽也說:「小鳳,你這麼大了,也該可憐一下我們兩個老骨頭吧。」
謝彩鳳冷笑一聲,沒有回答。她抬起頭,望著天上的繁星,嘿嘿笑了起來。
深夜,小鳳媽起來解手,走到小屋,卻摸著了懸在空中一個軟綿綿的物件。開燈一看,唬得她三魂掉了兩魂。原來,懸在小屋柱頭上的正是謝彩鳳!幸虧發現得早,撿了一條命。
謝鐺鐺臉色鐵青,一言不發。老媽哭嚎著說:「你到底要怎樣嘛,啥子事干不得,卻要尋短?」謝彩鳳咬著牙說:「你們救我干甚,我是異種。不能上大學,我活著還有啥子意思?」老媽說:「你上學,家裡好作難。」謝彩鳳倔強地說:「我的事,不要你們管。」謝鐺鐺把腳一跺,說:「讀,你個鬼女子賣身去讀!」
聽到這話,謝彩鳳笑了,笑得好深沉。「哈,說得果然不錯,我中學就是賣身讀的,沒有用過某人的一分錢,讀大學更不能用某人的血汗錢了。我曉得,使力氣活多累多苦呀,一天汗爬水淌地掙那幾個錢,我卻能鬆鬆活活就掙來。」
謝彩鳳接著一臉壞笑。「我怎麼瞎了眼,生在了這樣一個家庭?!要是我生長在一個貴人家,別說是大學,就是研究生,就是留洋,有什麼難的?哎,我怎麼這樣傻呀,我怎麼沒想到,可以賣身上大學呢?」她哼了一聲,輕蔑地望著發獃的老爸老媽。
這天晚上,困牛石邊,嘉陵江水輕輕拍打著江岸。謝彩鳳與牛宏手挽著手,從困牛石上揪扯起來一個人。那是羅癲子,他迷糊著,揉著眼睛,嘴巴吧唧作響,望著眼前這兩個人。縱火犯羅癲子才從監獄出來,他也不去別處,就在這碼頭附近晃蕩。也許,他也就只能待在碼頭。
謝彩鳳嘻嘻笑了。她和顏悅色地走過去,說:「羅叔啊,我問你個事,你一定知道的。你說了,我請你喝酒。你說,你同周蘭,到底有過什麼事情?」
羅癲子說:「我不知道。給我酒啊!」
牛宏咬著牙,掄起拳頭,威脅著說:「羅癲子,在牛背灣碼頭,哪個不說你同周蘭的事,你敢不說?」
羅癲子嘻嘻哈哈著:「我怕,我怕。」
謝彩鳳把牛宏拉開。「同癲子犯不著動氣。」她拽著牛宏朝回走,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也許,羅癲子就是這樣,一會兒聰明一會兒糊塗呢。」
這時,在他們身後,傳來羅癲子的聲音。
酒色與財氣是鋒利的刀
驕蠻和傲慢如瘋長的草
金錢加美女卻無所不能啊
這世道真的亂了套
……
謝彩鳳望著自己將要就讀的學校。
工業學院地處城市的郊區。從外面看,門臉不是太宏偉,無數學生從門口出出進進。謝彩鳳在牛宏地陪伴下,朝裡面走去。
在學校大操場,有幾張桌子,擁擠著好多報到登記交學費的人。
謝彩鳳站在收費處張貼的收費標準前,看自己該交多少錢。看完,牛宏拍拍她:「走吧。」兩人走在鋪滿鮮花與綠草的校園裡,喇叭里正放著歡迎新同學的歡快樂曲。
看著這一切,聽著這動人的歌曲,謝彩鳳真的想哭。「牛宏哥,我這人一向沒有眼淚,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今天我特想痛快地哭一場,真的。」
「傻瓜,就是賣血,也要把你的學費交了。」牛宏安慰著謝彩鳳。
醫院在東水門,是一個私人醫院,牛宏和謝彩鳳要在這裡賣血。牛宏積蓄不多,要應付大學昂貴的學費還有難度。經過激烈爭論,牛宏準備賣1000cc血,謝彩鳳卻準備賣1500cc。
謝彩鳳對牛宏說:「女性的血多,所以我抽1500cc沒有問題。」牛宏卻不樂意,說:「我一個男子漢,身上有好多血,為什麼我不能抽1500cc?」謝彩鳳說:「牛宏哥,你千萬不要和我爭,我每一個月身上流那麼多血,所以我流血已經習慣,而你,每月有血么?」牛宏只好嘿嘿地笑。
走出醫院大門,謝彩鳳緊緊抱著牛宏,說:「牛宏哥,為我讀書,你吃了那麼多苦受了那麼多累,今生今世,你永遠是我最喜歡的人!」
牛宏說:「你又扯遠了。今天,是我最難過也是最高興的日子,因為,我不能湊夠你的學費,但你終於還是可以上大學了。」
「還說,我真的哭了啊。」謝彩鳳把牛宏抱得更緊了。
……
大學生活開始了。
在大學里,謝彩鳳亭亭玉立,如一朵嬌艷的鮮花。但是,由於卑賤的出身,使她的美麗光環也黯然失色。學院政治系有一位號稱「白馬王子」的男生,據說這位男生的老爸是本地的一位政府官員,學院里關於他的桃色新聞很多,謝彩鳳對此卻無動於衷。
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在悠揚動人的音樂聲中,「白馬王子」身穿色襯衫,扎一條素色帶暗花的領帶,顯得優雅而瀟洒。他一會兒邀請這位女生跳三步,一會兒又邀請那位女生跳四步,完全成了舞會上的明星。
謝彩鳳站在人圈外,望著白馬王子那英俊帥氣的臉龐,以及那優美瀟洒的舞姿,感到一陣陣面熱心跳。謝彩鳳的衣服雖然前衛,卻都是朝天門批發市場買的冒牌貨。那天,她全身「名牌」服裝,在她白白的脖子上,還配了一串鑲了一塊藍寶石的水晶珠鏈。謝彩鳳的同學背後都議論,她的家庭境況那麼寒酸,哪來那麼多錢呀?謝彩鳳在衣著上是捨得投入的,儘管如此,謝彩鳳心裡還是有一隻打米碗,知道白馬王子這種高傲的男生是不會看上她這隻醜小鴨的。
看了一會,她覺得好沒意思,就擠出人圈要回寢室,這時,一個人把她拉住了。回頭一看,卻是舞會王子——也就是謝彩鳳的冤家對頭章程!章程臉上寫滿笑容,做了一個請的動作。謝彩鳳本想拒絕,不知為何卻受寵若驚,根本來不及多想,就被他帶進了舞池。那時,彩燈光在天上地下飛舞,音箱里傳來柔美的歌聲: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愛你有幾分
你去看一看
你去想一想
月亮代表我的心
……
章程輕輕地摟著謝彩鳳細細的腰肢,臉幾乎就要湊到了她的面龐。依稀的,她聞到了從他身上發出的香味,那是一種十分高貴又十分撩撥人令人眩暈的香味。她在那香味兒的熏染下,幾乎要幸福得昏過去了。章程耳語般風趣地對她說:「你父母給你取了一個多麼好的名字——彩鳳,既使人想起鳳凰的美麗,又讓人聯想起鳳舞九天,好叫人動心啊!」他的話那麼輕柔,口中呼出的熱氣吹拂著謝彩鳳耳邊的一縷細發,使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不禁一陣面熱心跳。
「牛背灣啊,我叔叔那人,也就只適合在那當書記——」章程沒頭沒腦地說了這句話后,就再沒有說什麼了。
那首歌曲是在不知不覺中結束的。當章程紳士氣十足地對謝彩鳳微微點頭表示謝意時,她只顫顫地說了一聲謝謝。這時,她已滿頭滿臉的汗水了。站在章程旁邊,她企盼著他下一曲繼續邀請自己。可是,在下一支舞曲響起的時候,他卻望也沒望她,又去邀請另外一位女生了。
謝彩鳳離開舞場時,心裡雖感若有所失,卻暗暗告誡自己,像章程這種公子哥,是絕對不會看上她這一隻家境寒酸的醜小鴨的。她知道,自己應該很快就會把這件事忘掉,面對以後難測的人生道路,自己只有努力拚搏。
但是人腦這個東西忒怪,要自己不想的東西,它卻偏偏要想。從那天開始,章程那瀟洒英俊的身姿佔據了謝彩鳳每個晚上的夢境。在夢裡,他與她親密無間,兩情相悅。每次謝彩鳳都在那最激動人心的幸福頂點中醒來,她那尖利激越的叫聲令同室的室友們膽戰心驚,卻對牙尖舌利得理不讓人的她無可奈何。
謝彩鳳在得知章程被女友拋棄的消息后,開始展開她的春季攻勢。拋棄章程的,是校里被稱為「水芙蓉」的那位校花。
那是一個初春之夜,小雨綿綿地漫天瀰漫,謝彩鳳打著一把傘,默默地來到學校情侶湖。章程果然獨自坐在湖邊石凳上,雙手抱頭,一動不動,如雕像一般。他的頭上身上都是水,卻渾然不覺。謝彩鳳把傘伸過去,罩在了他的頭上方,而她自己則有一半的身子淋在雨中。
這樣過了很久,突然間,章程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站起身來,卻把謝彩鳳手中的傘撞到了地上。他望著她,好半天沒有言語。謝彩鳳輕聲柔氣地說:「章程,該過去的終歸要去,你的身體卻是你自己的,犯不著這麼折磨自己。」
章程盯了她半天,一聲不吭。也是,在他的視線中,滿是鮮花,滿是美女,哪裡會遭到如此打擊?過了一會,他冷冷地說:「哦,我自己的事自己會有個了斷,用不著別人來多管閑事。」說罷扭頭而去,扔下了在雨中的謝彩鳳。
第二天傍晚,章程在學校旁的一個小酒館里獨自喝酒。他叫了好幾個菜,又要了瓶白酒,一杯一杯地喝著。謝彩鳳是晚上九點多鐘出現在小酒館的,那時,章程已喝了大半瓶白酒,顯得二麻二麻的了。他笑眯眯地盯著坐在他對面的謝彩鳳,說:「我……我認得你,你是……是那個小……小鳳,牛背灣謝鐺鐺的幺女。」又說:「此鳳……鳳……並非彼鳳……鳳哩。」
謝彩鳳沒有吭聲,要了一個杯子倒滿酒,把章程面前的杯子也倒滿。章程舉起酒杯,涎著臉子說:「你要……要……要和我喝……喝交杯酒?」謝彩鳳把酒杯舉起,與他碰了,一干而盡。章程也把酒幹了,還誇她耿直。
那晚,倆人又要了一瓶酒,很快也喝了個底朝天。章程是在昏昏沉沉的狀態中,被謝彩鳳攙扶到學校旁一個旅店去的。當她扶著章程走到床邊時,他就如麻袋般沉悶地倒在了床上。
章程在第二天快中午的時候醒來。他是被熱醒的,睜眼一看,一團白嫩赤裸的軀體橫陳在他的旁邊,頭卻緊緊靠在他的肩上。只見她長長的眼睫毛抖顫著,而那一張小嘴卻調皮地撅起,像在對他訴說著什麼。這時,他依稀地回憶起昨晚的一些情形,但對自己如何到了這裡卻不得而知。
望著那在陽光中煥發光澤的軀體,章程心裡一陣陣燥熱,就狂怒地嚎叫一聲,狠狠地把謝彩鳳壓在了自己身下。謝彩鳳脈脈含情地望著他,雙手在他後背輕輕地拍了拍。他受到極大的鼓舞,顯得更加躁動。她呢,就配合默契地迎接著他的進入,她那高一聲低一聲的呻吟使他很受刺激……
完事後,章程疲乏地對謝彩鳳說:「想不到,你硬像黃花閨女哩。」他自然懂得這種時間不能說牛宏,更不能提她的小姐姐。謝彩鳳半帶羞澀,半帶認真地對章程說:「你以為不是么?我可把自己交給你了,你得好好對我,不然我是不會輕饒你的。」想了想,她又警告說:「別以為我是低賤的夾竹桃花你就肆無忌憚,告訴你,夾竹桃雖然是俗艷卻有毒——小心我毒死你……」
章程一把將謝彩鳳摟住,狠狠地吻著她。「哎呀我的肉肉,我哪裡捨得離開你,今生今世,我永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說著雙手就在她身上遊走。謝彩鳳說:「章程,你真是條騷狗,先告訴你,你要是甩我,一定得對我明說,不然——」
在以後的一段日子裡,章程果然如他所言,與謝彩鳳朝夕相處,情意切切,儼然一對真正的戀人。那時,愛情的綺麗風光把他們的日子渲染得多姿多彩,活像滿坡開放的夾竹桃,滿是橘黃,滿是粉紅,滿是春意。接下來,章程搞畢業論文答辯,聯繫畢業分配后的去向,兩人見面的時間自然就不多了。
謝彩鳳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得知章程又腳踏兩隻船,與外校一個叫馬芳的女大學生在談戀愛。
事情的敗露是由一件十分偶然的事引起的。
與謝彩鳳同寢室的有一位鄒姓女生,其父與章程的老爸在一個政府部門工作。這鄒姓女生人矮精瘦,像個猴子一樣,於是同學們都叫她猴子。猴子人長得不怎麼樣,卻因為有一個好的家庭背景而趾高氣揚,對謝彩鳳等家境貧寒的同學都看不上眼。謝彩鳳是犟人,你不理我我更不踩你,這樣,就應了那句老話,叫做「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一天晚上,猴子的牙膏不見了,她便在寢室里大喊大叫起來。那天,剛好其他室友不在,寢室就只有謝彩鳳和猴子兩人。謝彩鳳聽她吵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就說:「你吵什麼呀,無非就是一支牙膏而已,又不是什麼貴重東西。」
「這東西當然不是個東西,連幾塊錢的牙膏也看得上。」猴子又哼了一聲,恨恨地說,「也不撒泡稀屎照一照自己是啥鳥兒,倒想攀高枝兒。」
謝彩鳳聽她說得實在不像話,就奔過去,一把拽住了她。「你是不是說我偷了你的牙膏?」猴子大聲地吼道:「我沒有說是你,你自己做賊心虛,那也不關我的事。」這時,剛下了晚自習的同學都回到寢室,外室的同學也圍在了屋裡屋外。奇怪的是,大家都十分感興趣地看著她們,居然沒有一個人來勸解。
謝彩鳳說:「你再陰陽怪氣的,我可對你不客氣了。」猴子說:「我說過是你么?」她轉過身,對周圍的同學們說,「大家可以評評理,我的牙膏不見了,這人怪糟糟的,居然不許我說,這是哪家的道理嘛?」周圍人就說,人家東西不見,說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謝彩鳳只得悻悻地把猴子放了。
猴子揉著被抓皺的衣服領口,自言自語道:「硬是月亮壩里照鏡子,自看自大!以為攀上了什麼高枝兒,是一朵好艷的鮮花——狗屁都不是,人家不過在耍弄你罷了。」又撇撇嘴說:「有什麼了不起的嘛,無非小時候就是一隻碼頭遠近聞名的背篼雞罷了。雞,好爛賤,嘖嘖。」
謝彩鳳一聽這話,反而變得平靜了。她笑眯眯地對猴子說:「你嘀嘀咕咕些什麼,有話就說出來大家聽一聽嘛。」猴子說:「我從來就光明正大,不像有的人,同別人爭風吃醋搶男人,在背後煽陰風點鬼火,活生生把別人拆散。自己呢,卻從中硬插一腳,倒是羞也不羞哇!」
見謝彩鳳沒反應,猴子索性又道:「這才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而且是現世報——同學們,你們曉不曉得,有人自認高傲,找了一個帥老公,殊不知,人家完全是在玩弄她的感情。人家找的啊,是外校校花,家庭也極好,都帶回家好多次了,還定了畢業后就談婚論嫁。賤女人啊,生就一副丫頭命,背篼雞相,想當小姐還差不多!」剛說完,她的面頰突然被重重一擊,打得她晃了兩晃,險些摔倒。回過頭,只見謝彩鳳怒氣沖沖地站在她面前,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要不是同學們攔住,猴子恐怕要被打得撿不起來。
不知什麼人多嘴多舌,就驚動了校領導。只一會兒,副校長和輔導員氣喘吁吁地趕來了。猴子委屈得潑天潑地哭喊起來:「我不要再跟一個瘋狗住一起,我不要再跟一個瘋狗住一起。」副校長同輔導員了解了情況,馬上給猴子調換了寢室。第二天,學校對事情做出了處理,謝彩鳳因為無故罵人打人,違反了校風校紀,被學校給予了記大過的處分。
謝彩鳳對這事看得並不很重,淡然地接受了處分。白天,她仍正常上課,晚上,在熄燈鈴響之前寢室里卻很難再見她的人影。這天晚上,在臨校那座五星小亭里,她和牛宏十分從容地把章程和那叫做馬芳的女生揪了個現行。
夜色迷濛中,謝彩鳳穿一身黑色裝,像一位身懷武功的夜行人一樣。當時,章程和馬芳正在親熱,有點放浪形骸的模樣,沒想一束白慘慘的光柱把他倆罩住了。章程和馬芳十分難堪,遮遮掩掩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
謝彩鳳從容地在兩人臉上各吐了一口口水,用手電筒照了照自己的臉后,說:「姓章的,本來我一隻碼頭上的背篼雞,也高攀不上你這位大公子。我氣憤的是,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卻在這麼快的時間就移情別戀。因此,我要鄭重地告訴你——請你記住今天,夾竹桃花雖是爛賤,卻真正有毒。我,永遠不會忘記你這條狗,絕對!」
章程嘿嘿冷笑兩聲,說:「哼,誰是狗啊?我問你,向水芙蓉告密的狗是哪個?莫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殊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道理。」他接著打了兩個哈哈,「哈哈,是我對不起你,還是你對不起我?」
這時,謝彩鳳才知道,自己暗中密告水芙蓉章程另有情人的事已被章程曉得了。為了拆散水芙蓉同章程,謝彩鳳著實費了一番工夫,讓牛宏跟蹤了他很多天,才知道章程腳踏兩隻船。那晚,瞅周六沒人,謝彩鳳偷偷到水芙蓉寢室,把這事繪聲繪色地講給了她聽。水芙蓉是那種身邊不乏追求者的女人,對章程早已膩味,但因為章程在她身上花了太多的錢,一時間卻找不著理由使他主動離開自己。謝彩鳳的告密,使她底氣陡增,第二天,就以謝彩鳳提供的炮彈為武器,同章程拉爆拜拜了。
謝彩鳳沒想到,章程居然把事情的原委了解得一清二楚。突然她恍然大悟,真是智者千慮,終有一失。那天,她走出水芙蓉寢室的時候,不是看見了猴子么?猴子鬼鬼祟祟的,見她們出來忙閃在了一邊。沒有說的,肯定是那個雜種!
謝彩鳳在心裡下了決斷,卻把手電筒照在了馬芳的臉上,笑嘻嘻地說:「聽說馬小姐是位靚妹,校花,今天一見果然閉月羞花。馬芳,在我面前,你可是個小了。我要告訴你,一呢,要把章公子看緊,免得他又來個紅杏出牆什麼的;二呢,就要注意你嫩冬冬的身子了。你莫看章程文質彬彬的,卻是白天像教授,夜晚像禽獸哩!」說罷浪聲大笑,摟著牛宏揚長而去。
謝彩鳳和章程徹底拉爆后,和牛宏走得更近。牛宏好像生來就是謝彩鳳忠實的僕人一般,對謝彩鳳俯首聽命。
這期間,謝彩鳳的老爸老媽卻發生了變故。在謝彩鳳上大三時,小鳳媽在嘉陵江邊碼頭上夜班的時候,從高高聳立的磚垛上與一個男人一起跌倒下來。那男人就是碼頭上大名鼎鼎的癩子書記,他渾然無事,而小鳳媽卻腦殼受損,變作了一個「萬年寬」。所謂「萬年寬」,就是做人沒有任何憂愁,把世界看做了一個歡快的樂園。
每天,小鳳媽腦袋上套著一束夾竹桃,打坐在牛背灣路旁的石磨盤上,嘴巴里嘟噥著什麼。陽光從巨傘一般的黃桷樹滲透下來,打在她歪擰著的臉上,使她的臉色變得生動崢嶸。見有人走過,她總是笑眯眯站起來,好像人家的丫環或者傭人一般,追隨在人家後邊。她還非常親切非常柔和地問著來人:「乖老公啊,你要我不要?」一邊說,一邊就麻利地解自己的褲腰帶,把人家嚇唬得飛一般逃走。
謝鐺鐺見這不是個事,就想了一個絕招,給她繫上了鐵腰帶,拴在黃桷樹上。這樣,她還是坐在那石磨上,但是,來了人,她雖然能站起來,也能解褲腰帶,卻總是不能得逞,只能笑眯眯問:「老公啊,你要我不要?」
這天,謝彩鳳回到牛背灣,見老媽這個樣子,就一把把她腦袋上套的夾竹桃花圈拋掉。推開門,謝彩鳳見老爸正喝稀飯,喝得響亮,風生水起樣,就罵道:「謝鐺鐺,老媽都這個樣子了,你老人家居然還吃得下睡得著啊?!」
謝鐺鐺不以為然地說:「異種,碼頭上誰不知道,那爛婆娘是偷野男人摔壞,她是自找的,活該!」
「你說這種話也能叫丈夫?我跟你說,請你老人家照顧好老媽,她要有什麼閃失,我唯你是問!」謝彩鳳說罷,丟下一疊東西揚長而去。
謝鐺鐺望著謝彩鳳,愣了好一會兒。接著,就伸手去拿她摔在桌子上的東西。居然是好大一卷錢,是他和小鳳媽兩人一兩個月的工資。
謝鐺鐺想,這丫頭還上學,哪裡能有這麼多錢?
那是一個星期天,上午,組長老黑跑到謝鐺鐺家通知,說今天不休息,要加班。謝鐺鐺十分不樂意,罵咧咧的:「什麼狗屁領導,屁眼心心都是黑的!」
謝鐺鐺是這樣一個人,說歸說,真要違反組織決定卻還是不敢。喝了幾兩酒以後,他肩頭披著搭肩布就到碼頭了。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西北風呼嘯著。活路是卸條石。這天,江邊碼頭的軌道吊車壞了,修理工人正在抓緊修,碼頭工人就在船上吹空龍門陣。這時,癩子書記來了,臉色一下就黑了下來:「修理機器不能窩工啊。謝鐺鐺,你是老工人,為什麼不用繩子杠子抬石頭?」
謝鐺鐺說:「我不過就是一個平頭工人,大家都在休息,為什麼叫我抬?」
癩子書記說:「我就要叫你抬,看見你逍遙我不自在。你不是總說,你女人如何如何了,你女人如何,與老子屁關係?今天,我就是要你一個人摸活路!」
謝鐺鐺說:「你無非就看我是絕戶,兩個短命女不昌盛。我今天還就是不摸活路!」
段大慶走了過來,說:「嘿你個謝鐺鐺,人家書記請你摸活路,是瞧得起你。快去!」
段大慶一身短打,胳膊上小老鼠一般躥動著毽子肉,謝鐺鐺虛火了。「段連長啊,我不是說我不願意做,是人家不做,我一個人……」
謝鐺鐺還沒說完,段大慶就一腳踢在他肚子上,疼得他蜷在地面打滾。「謝鐺鐺,我早就看你不順眼了!」段大慶笑眯眯叫謝鐺鐺起來,謝鐺鐺剛一起來,他的腳又飛了過去。謝鐺鐺怪叫著,拔腿如老鼠一般逃竄,剛好撞在癩子書記懷裡。癩子書記提著他的衣領,來到石頭垛邊,早有兩人抬了一塊大石頭,壓在了謝鐺鐺肩頭上。
謝鐺鐺趔趄了一下,好容易把樁子站穩當了。他發覺自己眼前金花直冒,牛一般喘息著,朝跳板上走。走了幾步,就掉到奔騰的嘉陵江中。
謝鐺鐺失足掉進江中后,就成為了一個癱子。成為了癱子的謝鐺鐺也就只能待在家裡,與他那萬年寬的婆娘為伍了。
這天夜晚,癩子書記院牆外那鐵門被搖晃得嘩啦嘩啦響。癩子書記這幢炮樓被羅癲子燒毀以後重新修造過,顯得更加氣派了。段大慶走到圍牆上一看,見院外站著謝鐺鐺的女娃,大學生謝彩鳳,便冷冷地說:「死女子,這麼晚了,你射門做啥?」
謝彩鳳就嘻嘻地笑。「大慶娃,你真是狗腿子,叫你開門你就開,還問為什麼?」
段大慶說:「死女子,嘴巴總是那麼爛賤。告訴你,你不講清楚,我就不開門。」
謝彩鳳說:「我同書記開會,你曉得不?」
段大慶啊了一聲,剛要說什麼,卻見謝彩鳳身旁走出一個人,卻是癩子書記的親侄子章程。章程冷冷地對段大慶說:「段叔,是我,找我叔有事。你快把門打開。」
望著依偎著朝裡面走去的謝彩鳳和章程,段大慶嘿嘿地笑了。心想,這死女子有板眼啊,居然把章大區長的公子給勾引上手了?
謝彩鳳在樓上同癩子書記爭論起來。謝彩鳳說:「不管怎樣,我老爸老媽是上班時間受傷,開個工傷一點問題都沒有,章書記,你為什麼固執不辦?」
癩子書記說:「你老爸工傷問題倒好說,你老媽的問題卻叫人好作難。」
謝彩鳳說:「有什麼作難,無非就是書記同職工開會。章書記,今天我特地請章程大哥來說合。請你注意,要是你繼續拖著我老爸老媽的事情不辦,那我們就法庭上見!」
癩子書記惱怒起來,指著謝彩鳳說:「你說話怎麼這樣不客氣?要是我願意去法庭呢?」
章程攔住了癩子書記,把他拉到一邊,悄聲地說:「叔,我看了政策條文,小鳳家的事情蠻符合的。我老爸也說,叫你一定妥善解決這件事。」
癩子書記吁了一口氣,轉身對謝彩鳳說:「小鳳哇,其實站上也多次商量了這事,並不是拖著不辦,主要是讓你家能享受最大限度的優惠政策。」
謝彩鳳笑了,就拱了拱手,說道:「那就多謝章書記了。」
沿著那條青麻石路,謝彩鳳陪著章程朝上半城走去。倆人都悄默無語,鞋子把地面砸得啪啪響。起風了,嘩嘩的江風拍打著路旁的夾竹桃,夾竹桃沙啦啦歡叫起來。謝彩鳳說:「謝謝你章程,要是沒有你,你叔叔那人是很難纏的。」
章程說:「我叔叔那人,就是那樣。老古板,不進油鹽。」
「你叔還古板?他是這裡天大地大的碼頭王啊!」謝彩鳳樂了。
「啥王不王的。」章程輕輕捉住謝彩鳳溫軟的小手,說:「小鳳啊,多日不見,心頭怪想你呢。」
謝彩鳳點點頭,說:「我也想,真的好想。」
章程有些不相信地問:「是么?」
謝彩鳳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有時,我真想有一支槍,那我就可以把你給斃了。真的。」
章程哈哈大笑。「你這婆娘就那樣恨我?」
謝彩鳳長嘆一口氣:「刻骨銘心啊!」
章程不言語了。
青麻石路面,回蕩著一聲聲沉悶落寞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