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隨後幾個星期,拉臘和凱勒飛赴亞特蘭大去察看了幾塊地皮,兩處在安斯萊帕克,一處在鄧塢地。

「殺殺鄧塢地那一處的地價。」拉臘說,「我們可以在那裡蓋幾幢公寓大樓。」

從亞特蘭大,他們直飛新奧爾良,在新奧爾良逗留了3天,兩天考察中央商業區,一天察看龐恰特雷恩湖畔。拉臘發現有兩處地段她很喜歡。

回紐約后的第二天,凱勒走進拉臘辦公室。「亞特蘭大項目,我們運氣不好。」

「這話是什麼意思?」

「有人搶先了我們一步。」

拉臘看著他,驚訝地說:「那怎麼可能?那些地皮甚至還沒上市呢。」

「我知道。想必是走露了風聲。」

拉臘聳聳肩。「想必人是沒法戰勝所有對手的。」

那天下午,凱勒帶來了更多壞消息。「龐恰特雷恩湖那筆生意泡湯了。」

隨後的那個星期,他們又飛赴西雅圖,察看了梅瑟島和克克倫德。拉臘看中了一塊地。回到紐約時,她對凱勒說:「我們買下來吧,那地方應該能賺大錢的。」

「好的。」

第二天見面時,拉臘問:「克克倫德你投標了嗎?」

凱勒搖搖頭。「有人搶先買走了。」

拉臘想了想。「哦,霍華德,查查看,是誰老是在搶我們的生意。」

24小時不到霍華德就有了結果。「史蒂夫·默奇森。」

「所有的生意都是他搶走的?」

「是的。」

「這麼說,我公司有人泄了密。」

「看來是這樣。」

拉臘悶悶不樂。第二天一早,她雇了名偵探,想查清誰是告密者,結果一無所獲。

「就我們所知,你所有的僱員都很清白,卡梅倫小姐。所有辦公室都沒有『臭蟲』①,你的電話也沒被竊聽過。」

『①指竊聽器。』

他們陷入了困境。

也許僅僅是巧合!拉臘心想。但她無法相信。

※※※

昆士區68層住宅大廈完工了一半,拉臘請銀行家們來檢查了工程的進展。樓層越高,每單元售價就越高。拉臘的68層其實只有57層,這裡耍了個手腕,是她從保羅·馬丁那兒學來的。

「人人都這麼干。」保羅笑著說。「你只要改動一下樓層號碼。」

「怎麼個改法?」

「很簡單。第一排電梯從底樓到24樓,第二排從35層到68層。人們一向都是這麼做的。」

由於工會做了手腳,工地上有五六名冒名領薪水的人。其實這些人根本不存在,什麼安全施工指揮啦,建築協調員啦,材料總管啦等等,都有晌噹噹的頭銜兒。起初,拉臘也懷疑過這些是不是真的。

「別擔心。」保羅對她說,「這些都是屬於經營成本。」

霍華德·凱勒一直住在華盛頓廣場一間狹小的公寓房裡。一天晚上,拉臘上門來看他。她掃了這房間一眼,說:「這簡直是耗子洞,你得搬出去。」在拉臘再三勸說下,霍華德搬進了遠離鬧市區的一套公寓里。

一天夜裡,拉臘和凱勒加班到了深夜,事情總算幹完了。這時,拉臘說:「你顯得很累,幹嗎不回家睡一會,霍華德?」

「好主意。」凱勒打著呵欠說。「早上見。」

「多睡一會兒。」拉臘對他說。

※※※

凱勒上了車。他往家開著,心裡想著他們剛剛做成的一筆生意,對拉臘的辦事能力讚賞不已。和她在一起工作真令人興奮,興奮而又沮喪。不過,在他心底深處,他總是期望能出現奇迹。我以前真是瞎了眼,沒早看出這點,霍華德親愛的。我對保羅·馬丁也好,菲利普·阿德勒也好都不感興趣。我一直愛著的是你。

又想吃天鵝肉啦。

凱勒回到了公寓,摸出鑰匙往門鎖里插,可怎麼也開不開。他疑疑惑惑的,再試了試,門突然從裡面打開了。一個陌生男人站在他面前。「你想你是在幹什麼好事?」那人問。

凱勒看著他,摸不著頭腦。「我住在這裡呀。」

「見你的鬼。」

「可是我……」他陡然意識到了。「對……對不起。」他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我過去住在這,我……」

門砰的一聲迎面關上了。凱勒站在那兒,十分狼狽。我怎麼會連搬家了也忘了?我忙得太累了。

※※※

拉臘正在開會,突然她的私人電話響了起來。「你最近挺忙啊,寶貝,我很想你。」

「我跑了不少地方,保羅。」她實在說不出口她想他。

「今天中午一塊吃飯吧。」

拉臘想想他為她所做的一切。

「我很樂意。」她說。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他。

※※※

他們在周先生①中餐館共進午餐。

『①京劇大師周信芳之子在美創辦的中餐館,在英美許多城市有分店。』

「你越來越了不起,」保羅說,「不論做什麼,樣樣都幹得很出色,就像你人一樣。雷諾飯店進展如何?」

「順利極了!」拉臘激動地說,接著花了一刻鐘描述工程的進展情況。「兩個月後我們就可以開業了。」

店堂另一頭一男一女正起身離開。男的背對著拉臘,但看上去很熟悉。他轉過身時,拉臘瞥見了他的面孔。史蒂夫·默奇森!和他一起的那女人看上去也很熟。她彎下身拿小拎包,拉臘一看,心一愣。是格特魯德·米克斯,我的秘書!「好哇。」拉臘輕聲道。

「有什麼不舒服嗎?」保羅問。

「不。一切都很好。」

拉臘繼續說飯店的事。

午飯後,拉臘回到辦公室,派人找來了凱勒。

「還記得我們幾個月前看過的鳳凰城那片地產嗎?」

「嗯。我們回掉了,你說過那是塊廢地。」

「我改變主意了。」她按下傳呼器。「格特魯德,請來一下,好嗎?」

「是,卡梅倫小姐。」

格特魯德·米克斯來到拉臘辦公室。

「我想口授一份通知書,」拉臘說。「給鳳凰城的巴倫兄弟公司。」

格特魯德開始記錄。

「先生:我重新考慮了斯科茨代爾地產,決定立即著手辦理購置手續。我認為它將來會成為我最有價值的地產。」凱勒審視著她。「幾天後我將同你們聯繫有關價格事宜。順致問候。打好后我再簽名。」

「是,卡梅倫小姐。就這些嗎?」

「就這些。」

凱勒看著格特魯德離開屋子。他轉身對拉臘說:「拉臘,你在幹什麼?我們分析過,那塊地基一文不值!你要是……」

「別激動。我們不會做這筆生意的。」

「那你為什麼……」

「要是我猜得不錯的話,史蒂夫·默奇森會做的。今天,我看見格特魯德和他一起吃午飯。」

凱勒打量著拉臘。「我沒法相信。」

「我想讓你等兩天給巴倫打個電話,問問那塊地的事。」

兩天後,凱勒笑嘻嘻地走進拉臘辦公室。「你說對了,」他說。「默奇森中了計,連鉤帶線和墜子一古腦兒全吞下了。這下,他成了那塊50英畝廢地得意洋洋的所有者啦。」

※※※

拉臘召來了格特魯德·米克斯。

「您找我,卡梅倫小姐?」

「你被解僱了。」拉臘說。

格特魯德驚訝地看著拉臘。「解僱了?為什麼?」

「我不喜歡你結交的朋友。回到史蒂夫·默奇森身邊去吧,把我的話告訴他。」

格特魯德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可是我……」

「別說了。我會派人送你出門。」

※※※

午夜,拉臘給她的司機馬克斯打電話。「把車開到前面來。」她說。

「是,卡梅倫小姐。」

車子正在門口等她。

「您想去什麼地方,卡梅倫小姐?」馬克斯問。

「繞曼哈頓兜兜風。我想看看我的作品。」

馬克斯打量著她。「對不起,您說什麼?」

「我想看看我的樓房。」

他們繞城兜著圈兒,每到購物街、住宅中心和摩天大廈都停一停。沿途映入眼帘的,是卡梅倫廣場、卡梅倫商業中心、卡梅倫商城和卡梅倫大廈的主體骨架。拉臘坐在車裡,審視著一幢幢高樓大廈,想著生活和工作在其中的人們。她影響了他們的生活。我使這座城市更好更美。拉臘自言自語。我想做的,我都做成了。那我為什麼還要躁動不安呢?我倒底缺少點什麼呢?她當然知道。

※※※

第二天早上,拉臘給菲利普的演出經理人威廉·埃勒比打電話。

「早上好,埃勒比先生。」

「早上好,卡梅倫小姐。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我想知道菲利普·阿德勒這星期是否演出?」

「菲利普的日程排得可緊啦。明晚他將在阿姆斯特丹演出,隨後去米蘭、威尼斯和……你想知道他別的……?」

「不,不,就這些,我只是好奇。多謝。」

「沒關係。」

拉臘走進凱勒辦公室。「霍華德,我得去一趟阿姆斯特丹。」

他驚訝地看著她。「我們在那兒做了什麼生意?」

「還只是個想法,」拉臘閃爍其辭地說。「等有了進展,我會告訴你的。讓他們替我把飛機準備好,行嗎?」

「你派伯特飛倫敦了,忘啦?我這就讓他們明天飛回來,然後……」

「我想今天就動身。」她語氣那麼急切,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我乘航班去。」回到辦公室,她對凱西說:「給我訂一張荷蘭皇家航空公司去阿姆斯特丹的頭班機票。」

「是,卡梅倫小姐。」

「你打算去多久?我們還有幾個會等著開……」

「我一兩天就回來。」

「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謝謝,霍華德,這次就不用了。」

「我和華盛頓一位參議員朋友聊過一次,他說他們可能要通過一項議案,取消對建築業的大部分稅收減讓。該法案一旦通過,完全可以抵消資本利得稅,以期抑制日益惡化的通貨膨脹。」

「那樣做很愚蠢,」拉臘說。「那會毀了房地產業。」

「我明白。他反對這個議案。」

「很多人都會反對的。它絕對通不過。」拉臘預言說。「首先……」

正說著,辦公桌上的私人電話響了起來,拉臘瞪了瞪眼,它又響了起來。

「你不打算接嗎?」凱勒問。

拉臘嘴裡直發乾。「不。」

※※※

保羅·馬丁聽著電話鈴空空地響了十幾次,這才放下電話。他坐在那裡長時間地想著拉臘。他感到近一階段她似乎不那麼好接近,有點冷淡了。會不會是另有別人?不會的。保羅·馬丁自言自語道。她屬於我,她永遠屬於我。

※※※

乘坐荷蘭皇家航空公司航班令人倍感舒服。寬體747上的頭等艙又寬敞又舒適,航空小姐更是殷勤備至。

拉臘緊張得既吃不下也喝不下什麼。我這是在做什麼呀?她暗自思忖。又沒誰請,就興沖沖地跑到阿姆斯特丹去,也許他太忙,連見我一面的時間都沒有。這麼去追他將要毀掉我可能得到的一切機會。到時後悔也遲了。

她住進了阿姆斯特丹一家最漂亮的旅館。

「我們為你準備了一個漂亮的套間,卡梅倫小姐。」接待員說。

「多謝。我聽說菲利普·阿德勒今晚舉行音樂會,你知道在什麼地方嗎?」

「當然,卡梅倫小姐。在音樂廳。」

「能為我搞一張票嗎?」

「十分榮幸。」

※※※

拉臘剛走進客房,電話鈴就響了。是霍華德·凱勒。

「旅途愉快嗎?」

「是的,謝謝。」

「你大概很想知道吧,我已就第七大道那筆生意和兩家銀行談過了。」

「結果呢?」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他們搶著合作。」

拉臘得意洋洋。「我早就對你說過嘛!這將是一筆大生意。我要你馬上組織一批建築師、建築工人——我們的建築隊,著手開工。」

「好的。明天再向你彙報。」她放下話筒,想著霍華德·凱勒。他是那麼可親可愛。我真幸運啊。他總不退卻,隨時支持我。我得為他找個可愛的人兒。

※※※

菲利普·阿德勒演出前總是緊張不安。上午,他和樂隊一起排練過後,隨便吃了頓午飯。為使自己不去想音樂會,他於是去看了場英國電影。看電影時,他腦子裡全給晚上要演奏的音樂佔滿了,手指竟不知不覺地在座位的扶手上敲了起來,直到鄰座對他說:「行行好,別弄出那麼難聽的聲響,好嗎?」他仍未覺察,彬彬有禮地問:「對不起,您說什麼?」

他起身離開了電影院,在阿姆斯特丹大街上閒蕩著。他參觀了國立梵谷現代藝術博物館,在自由大學植物園漫步流連,觀看了一家家商店的櫥窗。下午4點,他才回旅館小睡一會。他萬萬沒料到,拉臘·卡梅倫此刻就在他樓上的套間。

7點,菲利普到了音樂廳(阿姆斯特丹市中心古老麗美麗的戲院)的演員出入處。劇院門廳里,已經擠滿了早到的觀眾。

音樂廳里,一位值班員遞給拉臘一份節目單,上面印著:

〖音樂廳

鋼琴家菲利普·阿德勒

獨奏音樂會

演出單位

紐約交響樂團

指揮祖賓·默瑟

柴可夫斯基《四季》(Op.37a,1876)選段三章

5月:星光之夜

6月:船歌

11月:三套馬車

穆索爾斯基①《圖畫展覽會》(1874)

散步——土地神——散步——老人——城堡——散步——杜伊勒利宮——比迪奧——散步——蛋殼裡雛雞的芭蕾——兩個猶太人,一富一貧——市場——墓穴——禽腿上的小屋——偉大的基輔之門

『①俄國作曲家。』

場間休息

勃拉姆斯《D小調主題與變奏》(1860,勃拉姆斯本人據其《弦樂六重奏》第18號第二樂章改編)

勃拉姆斯《F小調第二奏鳴曲》第2號(1852)

中速快板

表情行板

諧謔曲:快板

終曲〗

※※※

後台。菲利普正在更衣室換燕尾服,音樂廳經理匆匆忙忙跑了進來。

「我們的票早就賣光了,阿德勒先生!我們不得不謝絕許多觀眾。您要是有可能留下來再演一兩天,我會……我知道,您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的……我將和埃勒比先生談談您明年再來這裡演出的事,也許……」

菲利普並不在聽,他一門心思想著等待著他的音樂會,經理見此只好歉意地聳聳肩,躬身退了出去。透過更衣室牆壁,菲利普聽得見105人樂隊正在演奏,交響樂眼看就要結束。場間休息時,菲利普在腦海里反反覆復地演奏著。一名夥計敲敲更衣室的門。

「該您上場了,阿德勒先生。」

「多謝。」

是該上場了。菲利普站起身,他伸出雙手,只見它們不停地抖著。演出前的緊張總是揮拂不去。偉大的鋼琴家都這樣,霍洛威茨、魯賓斯坦、塞金莫不如此。菲利普感到噁心,心突突直跳。我何苦要讓自己忍受這等折磨?他暗自問道。其實個中緣由,他豈能不知。他照了最後一眼鏡子,然後跨出更衣室,走過長長的過道,踏著33級台階來到下邊的舞台上。他走向鋼琴,聚光燈一路追著他。人群中掌聲雷動。他在鋼琴前坐下,彷彿受什麼魔力召使,緊張頓時消失,他好像頃刻間換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平靜、端莊、信心十足的人。他開始演奏起來。

坐在觀眾中間的拉臘,注視著菲利普走上舞台,感到一陣刺激穿透著她。菲利普的出現總伴隨著無法抗拒的魔力。「我要嫁給他,」拉臘自言自語。「一定要嫁給他。」她坐正身子,一任他奏出的樂音沖刷著。

演出極其成功。結束時,演員休息室里擠得水泄不通。菲利普早就學會了把應邀來此的眾人分成兩類:什麼時候都是那麼熱情的,是樂迷們,演出成功時給予熱誠祝賀,演出失敗時給予非常熱誠祝賀的,不用說,是音樂家。

菲利普在阿姆斯特丹有許許多多的狂熱樂迷,就在今晚,他們都擠在休息室里。菲利普站在屋子中央,微笑著不停地簽名,耐著性子彬彬有禮地應付百來位陌生人。人們一律總會這麼問:「您還記得我嗎?」菲利普佯裝記得。「你看上去真面熟……」

他還記得托瑪斯·比徹姆爵士的故事。有一天,比徹姆爵士猛然想出一個掩飾自己壞記性的絕招。要是有誰問他:「您還記得我嗎?」這位偉大的指揮家就會說:「當然記得!你好嗎?你父親好嗎?他如今做什麼來著?」這絕招一直很管用,直到後來來倫敦的一次音樂會上,當時休息室里有位年輕姑娘說:「大師,你們的演出真是太妙了!您還記得我嗎?」比徹姆殷勤爽快地答道:「當然記得,親愛的。你父親好嗎?他如今做什麼來著?」那姑娘說:「多謝!父親很好,他現在還是英國國王。」

菲利普邊忙著簽名,邊聽著這些熟稔於耳的贊語:「您把我心中的勃拉姆斯演奏活了!」「我無法形容我多麼感動!」「我有您所有的個人專輯!」「您為我母親也簽個名,好嗎?她是您最大的樂迷……」——驀地,什麼使他抬起頭來,只見拉臘正站在門口,看著他。他吃驚得眼睛睜得老大。「對不起,失陪了。」

他擠到拉臘跟前,拉起她的手,說:「真是意外的驚喜啊!你來阿姆斯特丹有什麼事?」

小心點,拉臘。「我來處理點生意上的事,正好聽說你在這裡舉辦音樂會,我哪能不來。」說得倒像是意外相逢。「你真了不起,菲利普。」

「謝謝……我……」他停下來又簽了個名。「這樣吧,你要是有空,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有空。」拉臘連忙說。

※※※

他們在海斯耶·克萊餐館共進晚餐。剛進店堂,顧客們一齊起身鼓掌歡迎。要在美國,拉臘心想,這激動就會是沖著我的。不過,她一樣感到一股溫暖流進心田,就因為在菲利普身邊。

「承蒙光臨,不勝榮幸,阿德勒先生。」領班邊說邊把他們領到餐桌前。

「謝謝。」

落座后,拉臘環顧四座,人們全都敬慕地看著菲利普。「他們真的很愛你,對吧?」

菲利普搖搖頭。「他們愛的是音樂,我不過是個信使。我很早就明白了這一點。我年少時,也許有點洋洋自得。有一回我舉辦音樂會,獨奏結束時,音樂廳里歡聲雷動。我正朝觀眾鞠躬,沾沾自喜地對他們微笑,指揮卻轉身對著觀眾,把樂譜高高舉在頭頂,讓大家明白:他們的掌聲其實是獻給莫扎特的。這是我終生難忘的教訓。」

「夜復一夜,一遍又一遍地演奏同樣的樂曲,你是否厭煩過?」

「不。因為沒有兩場音樂會是相同的。樂曲也許一樣,但指揮不一樣,樂團不一樣。」

菲利普接著說:「我們竭力使每場音樂會完美,可是根本就不存在什麼絕對成功的音樂會,因為我們處理的是我們永遠無法企及的樂曲。每一次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同樣的樂曲,以便能重新創造出作曲家的聲音。」

「你從不滿足?」

「永不。每位作曲家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聲音,不論是德彪西、勃拉姆斯、海頓、貝多芬,還是別的作曲家。我們追求的目標就是把握住那獨特的聲音。」

晚餐上桌了。這是印度尼西亞風味的宴席,共計21道菜,品種繁多,有肉、魚、雞、麵條,還有兩份點心。

「什麼人能吃得下這麼多?」拉臘笑著說。

「荷蘭人胃口特好。」

菲利普發覺很難從拉臘身上移開自己的目光。他還發覺,有她在身邊,自己竟有點興高采烈的可笑勁。他沾染過的漂亮女人,為數眾多,可拉臘卻不同於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她精明強幹,卻不失女性的風韻,對自己的美毫不忸怩,落落大方。他喜歡她富有性感的喉音。實際上:我喜愛她的一切。菲利普心裡承認說。

「離開這裡后你要去哪兒?」拉臘問。

「明天到米蘭,然後是威尼斯,然後是維也納和薩爾茨堡①,然後是巴黎和倫敦,最後回紐約。」

『①奧地利城市。』

「聽起來挺羅曼蒂克的。」

菲利普笑道:「我不敢說那樣有多羅曼蒂克。我們總是乘坐不固定的航班,住陌生飯店,每天都在外面的餐館吃飯。不過我真的毫不介意,因為演出是那樣的美妙無比。我討厭的只是那種『笑一笑』綜合症。」

「這話怎麼說?」

「老是當展覽品,對與你毫不相干的人傻笑,生活在陌生人的世界里。」

「我知道那滋味。」拉臘一字一頓地說。

※※※

晚餐快結束時,菲利普說:「你瞧,音樂會後我總是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今晚去瀏覽一下河上風光怎麼樣?」

「很樂意。」

他們乘上一艘遊覽阿姆斯特爾河的遊覽船。今夜雖無星月,城市卻被成千成萬顆耀眼的燈火點得通亮。河上風光旖旎,令人沉醉。導遊的喇叭里不斷傳來四種語言說出的聲音。

「現在我們正經過有幾百年歷史的商賈建築群,這些房屋都帶有裝飾華美的山牆。前方是古老的教堂塔樓。大大小小的運河上有一千座石橋,全都掩映在沿街沿巷壯觀的榆樹濃蔭里……」

他們從阿姆斯特丹最窄的「窄房子」前經過(這種房子只有一扇門寬),從嵌著哈普斯堡麥克米利安皇帝皇冠的「西塔樓」前經過,從橫跨阿姆斯特爾河的木弔橋下經過,再過「瘦橋」,經過數十戶水上人家——他們的家安在船上。

「這是多美的一座城市啊。」拉臘讚歎道。

「你以前不曾來過?」

「沒有。」

「你這次要不是做生意也不會來的。」

拉臘深吸一口氣,說:「不。」

他一臉狐疑看著她。「我以為你說……」

「我到阿姆斯特丹,是特為來看你的。」

他頓時激動得顫慄起來。「我……我真是受寵若驚。」

「我還有件事要向你坦白。我對你說過我喜愛古典音樂,那不是真的。」

菲利普嘴角漾出一絲笑意。「我知道。」

拉臘驚訝地看著他。「你知道?」

「邁耶斯教授是我的老朋友。」他柔聲說。「他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在給你上突擊課,講解菲利普·阿德勒。他很關心你可能對我有所圖。」

拉臘柔聲說:「他說得對,你在和誰相好嗎?」

「你是說認真的?」

拉臘頓時窘迫起來。「你要是沒興趣,我會離開這裡……」

菲利普握緊她的手。「我們下一站就下去。」

※※※

他們回到飯店時,有十幾張霍華德·凱勒留給拉臘的口信。拉臘把它們塞進拎包,沒有看一眼。此時此刻,除了菲利普,什麼都微不足道了。

「去你的房間還是我的?」菲利普輕鬆地問。

「你的。」

體內的焦渴使她迫不及待了。

拉臘感到,她等待了一輩子的似乎正是這一時刻。這是她朝思暮想的時刻啊!她找到了她苦苦愛戀著的那個陌生人。他們奔向菲利普的房間,兩人都急不可耐。菲利普緊緊摟住她,溫柔地、動情地親吻著,摸索著,拉臘咕噥著說:「啊,天哪!」他們開始脫去對方的衣服。

屋子裡的沉寂被外面驟然而起的一陣雷聲驚破。天上,烏雲緩緩地鋪展開灰色的裙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旋即下起了細雨。雨起始下得靜靜的、柔柔的,挑逗地撫弄著溫熱的空氣,吮舔著樓房的腰腹,吮舔著溫柔的草地,親吻著夜晚的每一個黑暗的角落。這是一場「淫」雨①,放縱又令人快慰,它從天空飄飄而下,悠悠地,款款地。突然,它的腳步加快了,越來越急,越來越急,頃刻間成了勢不可擋、橫掃一切的暴風驟雨,那麼兇猛,那麼急切,渴望應和著某種堅定而原始的韻律來他個瘋狂的痛快淋漓。雨抽打著大地,越來越猛;雨拍擊著大地,越來越急,直到它終於爆發成一陣驚天動地的雷鳴!驀地,雨匆匆結束了,一如它匆匆的開始。

『①原文hot即有「熱」,又有「性感的、色情的」之義。』

拉臘和菲利普相互摟著,精疲力盡。菲利普摟緊拉臘,他聽得見她的心跳。他想起了什麼電影里的一句台詞。地球是為你而轉的嗎?天啊,可不嗎。菲利普自言自語。如果她是音樂,那麼她應當是肖邦的船歌抑或舒曼的夢幻曲。

他感到她身體溫柔的部分壓著他,他開始又一次被撩撥起來了。

「菲利普……」她的聲音沙啞起來。

「嗯?」

「願意我和你一起去米蘭嗎?」

他發覺自己禁不住笑了。「噢,我的天,當然!」

「很好。」拉臘咕噥說,然後朝他貼了過去,任自己的柔發潑灑在他瘦削、硬朗的身子上。

雨又下了起來。

拉臘總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她這才想起給凱勒打電話。「我吵醒你了吧,霍華德?」

「沒有。」他聽上去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我總是清晨4點起床的。你那邊的情況好嗎?」

拉臘巴不得一古腦兒說給他聽,但她只是說:「沒什麼。明天我要動身去米蘭。」

「什麼?我們在米蘭沒什麼生意啊。」

噢,不對,我們有。拉臘幸福地自言自語。

「看到我留的口信了嗎?」

她忘了看了。她很內疚地說:「還沒呢。」

「我不斷聽到有關夜總會的傳聞。」

「出了什麼事?」

「有人投訴你在招標中玩了花招。」

「別擔心,有什麼問題的話,保羅·馬丁會處理好的。」

「聽你的。」

「我想讓你派人把飛機飛到米蘭去,叫駕駛員在那裡等我。我到機場再和他們聯繫。」

「好的,不過……」

「回去睡吧。」

那天清晨4點,保羅·馬丁完全醒了。他給拉臘公寓里的私人錄音電話留下過不少口信,卻沒有得到一個回話。要在過去,她不論什麼時候外出,總會事先告訴他的。如今肯定是有什麼變故了。她到底想幹什麼呢?當心點,寶貝,他兀自咕噥說,好好當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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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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