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門衛支支吾吾地說:「我的意思是說,正規從廠門進來的我們當然要記錄,可是如果不是從廠門進來的我們就沒辦法登記了,還有,一般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們都要登記,如果常來常往的已經都認識了,也就不登記了。」
彭遠大說:「看來你們的門衛確實存在著漏洞,這次丟失金錠你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再問你一個具體事,最近一段時間有沒有福建做生意的人到廠里找什麼人?」
門衛想也不想地說:「有啊,是吳水道的親戚。」
這又比生產車間的大劉說得近了一步,大劉說那是吳水道的老鄉,門衛又說是他的親戚,不管怎麼說,這兩個人跟吳水道的關係都很不一般。彭遠大也顧不上追究那兩個人到底是吳水道的老鄉還是親戚,接著追問:「這登記本上為什麼沒有這兩個福建人進廠的登記記錄?」
門衛解釋:「他們是吳水道親自領進來的,只要有本廠職工帶著,我們一般就不登記了。」
彭遠大又問:「你知不知道吳水道的親戚還是老鄉到你們廠幹嗎來了?」
門衛說:「知道,他們是來推銷走私電視機的,黑白電視12英寸的日本原裝貨一台四五百塊錢,廠里很多人都買了。」
彭遠大又問:「除了吳水道的老鄉以外,你們廠還有什麼人的親戚朋友經常到廠里來的?」
門衛說:「來得多了,不過一般都是老婆孩子,到廠里浴池來洗澡的,冬天分冬菜也有來幫著拉冬菜的,那都是職工自己的家裡人,都在本地,說實話,那兩個人是他的老鄉還是親戚我們也說不清,到廠里來聯繫業務的還真就是吳水道老鄉這一份。」
彭遠大起身告辭:「好了,剛才我問的這些事情你不許對任何人說,如果泄露了消息,影響了破案,可別怪我們請你去吃窩頭。」
門衛讓彭遠大制服了,連連點頭,彭遠大正要出門,門衛提醒他:「這份筆錄還簽不簽字了?」
彭遠大說:「先不簽,等到需要簽的時候我再來找你。」
彭遠大從門房出來就急急忙忙去找局長,局長親自擔任專案組組長在公安局是極為少見的,足以證明這個案子案情重大,影響重大。這次開展群眾摸排,局長對發動群眾檢舉揭發採取了否定態度,結果專案組摸排情況找群眾談話的時候,都遠遠避開有可能涉及他人的話題,只要求每個人說明自己當時在幹什麼,有誰能夠證明他在幹什麼,然後再分頭對每一個人的情況進行核實,這樣群眾就失去了對可疑的人和可疑的事進行檢舉揭發的機會,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依靠群眾檢舉揭發是公安機關偵破案件的基本功。
局長這位老公安卻對發動群眾、依靠群眾的老傳統產生了逆反,這跟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有關。局長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夠了群眾檢舉揭發的折磨,那些大字報、大標語、批判稿揭發出來的事實八成都是別有用心的虛構和捕風捉影的想象,結果都成了局長反對毛主席革命路線、頑固堅持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在公安局推行修正主義的罪證。所以一提起群眾運動就像誰踩了他的腳雞眼,一腦門子的反感。還有一點也讓他對發動群眾檢舉揭發持否定態度:如果再搞群眾大檢舉大揭發那一套,說不準群眾之間會有多少私人恩怨、愛恨情仇趁機浮上水面,借題發揮,最終轉化成群眾斗群眾的混亂局面,到那個時候各種真真假假、半真半假的線索足以把專案組繞進是非漩渦,搞個暈頭轉向。所以彭遠大來找他要求發動群眾開展檢舉揭發活動的時候,他再次一口拒絕:「搞啥名堂嘛,『文化大革命』早就結束了,還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再挑動起群眾斗群眾咋辦呢?」
彭遠大向他彙報了吳水道隱瞞重大線索的問題,局長遲疑半會兒,好賴給他留了一道門縫:「那這樣吧,跟廠領導商量一下,對吳水道採取隔離審查措施,突擊調查他那兩個老鄉的情況,也可以在群眾中集中調查一下吳水道的個人情況,但是絕對不允許任意擴大調查範圍,搞群眾運動,知道了嗎?」
彭遠大得到了局長的首肯,連忙去找廠領導落實對吳水道隔離審查的事情。那個年代法制不健全,國有企業就有對職工實行隔離審查的權力,反過來公安機關如果要對哪個職工採取強制司法措施,還必須徵得單位領導的同意才行。彭遠大向廠領導轉達了局長的意見,廠領導正為丟了那麼大一塊金子而坐卧不寧,哪裡會不同意公安局的意見,好賴也算是有了一個嫌疑對象,有了嫌疑對象就有了突破案子的希望,廠領導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吳水道送進了隔離室,並且派了十二個身強體壯的武裝民兵輪班看守。彭遠大沒有想到的是,從這個時
候開始,他正在邁進一個讓他半輩子都擺脫不了的陰影,也讓他心裡承擔了半輩子難以排解的沉重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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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步確定了犯罪嫌疑人,也及時採取了組織措施,專案組精神振奮,馬上兵分兩路,一路由彭遠大率領,開始重新找所有職工談話,重點就是了解吳水道以及他那兩個福建老鄉的詳細情況。另一路由局長親自坐鎮,展開對吳水道的突擊審訊。彭遠大這一路很快有了重大突破,經過深入談話摸排調查,有人反映,吳水道的老鄉因為給廠里職工推銷走私電視機,所以跟廠里很多人都認識,進入廠區也就非常隨便,對廠里的情況也就非常了解。更讓他們振奮的是,一個中年女職工言之鑿鑿地說,有一次她給吳水道送報表,到了庫房之後碰上吳水道給他的老鄉看那塊大金子。當時吳水道還得意洋洋地說:憑這一塊金子,就能把他們全縣的房子都買下來。
彭遠大及時把得到的這些情況彙報給局長,然後由局長領導的審訊組對吳水道進行審訊。吳水道卻什麼也不承認,一口咬定過去根本不認識那兩個老鄉,現在也只是為了找他們買走私電視機才認識的。這跟彭遠大他們摸到的情況差距太大了,明擺著說假話,不老實交待問題。審訊組連續突擊,連番審訊,吳水道口風非常緊,追問他那兩個福建人的住處,姓名,他一問三不知,啥也不說。警察到了這個時候也開始發火,採用了一些輪番轟炸的疲勞戰術、燈光眩暈的迷糊戰術、戴上手銬半蹲半站的懲罰戰術、連蒙帶詐的誘敵戰術,這些戰術用到吳水道身上居然完全失效,他不但拒不交待問題,反過來還動不動提醒專案組注意黨的方針政策,不能搞逼供信。局長這時候才明白自己以為撈了一根脆麻花,咬到嘴裡才知道是一根咬不斷嚼不爛的牛皮繩,這個吳水道表面上看著老實巴交,其實比油鍋里的鵝卵石還圓滑,比腳後跟上的老繭還頑固。審訊陷入了僵局,老局長也有些一籌莫展了。
所幸的是彭遠大他們在廣大群眾的積極支持下,終於找到了吳水道那兩個賣走私貨的老鄉的住處,便立刻對這兩個傢伙實施抓捕。那些到銀州市來做買賣的福建人都喜歡租住當地居民自己搭蓋的儲藏間,俗稱小土房裡,既省錢,也方便,警察一般不會到居民自己搭蓋的儲藏間查戶口。這些賣走私貨的也知道自己乾的是違法勾當,萬一有什麼事情跑起來順當。果不其然,當彭遠大他們來到吳水道那兩個老鄉的住處時,他們早已經像聞到貓味道的老鼠溜之大吉了。彭遠大他們對這些人的住處進行了極為認真細緻的搜查,結果除了撿到幾個裝電視機的破空箱子和一些人家扔掉不要的破鞋爛襪子、空牙膏皮,連金子的影兒都沒有。公安局立刻發布了緊急搜捕令,對銀州市展開了大規模、地毯式的清查行動,整整搞了三天三夜,沒有任何收穫,吳水道的老鄉就像沙灘上的水珠蒸發得無影無蹤。
經過不斷的揭發檢舉,線索越來越集中到了吳水道和他的這兩個老鄉身上,最重要的一條線索就是,就在大金錠丟失的那一天早上,有人還在廠區的后圍牆附近看到了吳水道的老鄉之一,那一天因為要接待老將軍,全廠戒嚴,不允許任何外人進入。門衛也信誓旦旦地保證那一天絕對沒有任何外人進廠,如果門衛沒有說謊,那麼這些人肯定就不是從大門進來的。圍牆雖然有三米多高,上面還有玻璃碴子組成的防爬網,但是如果事先作好準備,要想越牆而入也不是沒有可能。彭遠大再次熱剩飯,帶了幾個警察沿著廠區圍牆內外一寸一寸地檢查,又調來了警犬先到吳水道那兩個老鄉的住處嗅過了他們遺留下來的破衣爛襪子之後,沿著圍牆一寸一寸地嗅了一遍,來到一處拐角的地方,警犬狂吠起來,訓犬員向彭遠大翻譯了警犬的意思:在這裡嗅到了嫌疑人的氣味,嫌疑人肯定到這裡來過。彭遠大他們連忙對這一處圍牆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進行了仔細的勘查,這處圍牆的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堆上了垃圾,垃圾堆有一人多高,從這裡爬上圍牆是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看來那些職工揭發檢舉的是實情,嫌疑人就是從這裡翻牆進入廠區的。明白了這一點,一點用也沒有,關鍵的問題還是要抓住吳水道的那兩個老鄉。
那個時候破案手段還非常落後,沒有現在這麼發達的通訊手段和偵破技術,所以那兩個嫌疑人跑了之後,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吳水道身上,指望能從他身上得到那兩個人的身份資料。可是任憑怎麼樣軟硬兼施,吳水道一口咬定跟那兩個人雖然能算是老鄉,但是過去根本不認識,即便現在也僅僅是一般來往,從他們手裡買過一台便宜點的黑白電視機而已。這又應了那句話,賊沒贓,硬似鋼。
公安局只好把所有力量集中到了吳水道身上,也許連續不斷的審問確實讓吳水道吃不住勁了,他鬆口了,說只要讓他睡一覺,他就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公安局。專案組也被他折騰得精疲力竭,吳水道提出的這個要求也還算合理,退一萬步說,不管合理不合理,你不讓他睡覺他就不交待,讓他睡一會兒,說不定還真能交待問題,其實到現在為止,吳水道還不能算是犯罪嫌疑人,因為他的那兩個老鄉到現在也沒抓住,更沒有拿住他們盜竊金錠的確鑿證據。於是專案組同意了吳水道的要求,讓他好好睡一覺,然後老老實實把問題交待清楚:「就算是你自己偷了金錠,也不至於是死罪,如果是你的老鄉偷了,你揭發檢舉他們還能立功受獎,好好睡一覺,起來原原本本地把他們的身份、住處等等交待清楚,你也就沒事了。」臨入睡之前,彭遠大還這樣對吳水道做了做工作。吳水道連連答應著,倒頭便睡。彭遠大出來吩咐看守他的民兵,一定要提高警惕,防止吳水道逃跑或者自殺。民兵拍著胸脯保證:「彭組長,你放心,沒問題,褲腰帶、鞋帶我們都給他解了,身上任何利器沒有,門窗都有鐵欄杆,他插上翅膀也飛不了,撞破腦袋也死不了。」
彭遠大又對現場和吳水道檢查了一遍,防範工作非常嚴密,就像民兵說的,插上翅膀也跑不了,撞破腦袋也死不了。老局長也心疼專案組的工作人員,指示大家抓緊時間休息,再接再厲爭取儘快拿下吳水道,抓住那兩個逃跑的犯罪嫌疑人。警察和吳水道都休息了,過了風平浪靜的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彭遠大精神抖擻早早起床,帶了專案組的人來到隔離室要繼續審訊吳水道。民兵在門外克盡職守地看守著吳水道,彭遠大問:「怎麼樣?有什麼情況沒有?」
民兵說:「沒問題,一切正常,睡得跟頭死豬一樣,到現在還沒起來呢。」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吳水道確實已經成了一頭永遠也不會醒來的死豬。
彭遠大讓民兵把門打開,室內昏暗,吳水道蒙頭蓋臉仍然熟睡著,彭遠大過去正想拍醒他,卻感覺這人睡眠的姿勢太怪異,他上下兩截睡在床上,中間一截身子卻吊在床外面,彭遠大心裡咯噔一下,覺得有點不對,揭開蒙住吳水道全身的被子一看,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吳水道的腳用自己的褲子綁在了腳下面的床頭上,脖子用兩隻襪子聯結成的繩索套住,身子耷拉在床邊,就像穿起來懸挂在繩索上晾曬的魚乾,臉色蠟黃,嘴唇含著舌尖,眼珠鼓了出來,活像嚴重的甲狀腺機能亢進病人。大家頓時慌了手腳,七手八腳地把他解開,探探鼻息,吳水道就像倒閉了的飯館,冰鍋冷灶一點熱呼氣都沒有了。
「快叫救護車吧。」旁邊一個警察提議,「趕緊通知技術組來作勘查吧。」另一個警察提議。
誰都知道此刻叫救護車已經沒有意義,吳水道已經走遠,神仙都叫不回來了,可是誰也知道不叫救護車不行,這是一道程序,如同坐火車到達了終點站也必須檢票,不檢票就不能出站。救護車來了,拉著法醫和刑偵技術員的警車也來了,局長聽到消息坐著他那台伏爾加也來了,廠長書記包括其他廠領導也都趕了過來,吳水道死了倒比活著的時候更加引人關注,有這麼多重要領導前來送行。急救醫生翻開吳水道的眼皮用電筒照了照,搖搖腦袋退了回來:「人都涼了,已經開始發生屍僵,沒救了。」輪下來就到了法醫和現場勘查技術人員顯身手的時間,忙乎了半晌,得出了結論:自殺身亡,死亡時間大概在凌晨三點鐘左右。自殺方式是:吳水道先用自己的褲子固定住自己的雙腳,然後再把用襪子結成的繩索綁在床頭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剩下的事情就很簡單,他朝床鋪下面一滾就萬事大吉了。
唯一的線索斷了,從吳水道身上找出大金錠的希望破滅了,公安局和工廠上上下下極為沮喪,案子陷入了僵局。
專案組沒有馬上撤,繼續做著一些沒有什麼意義卻又不能不做的事情。吳水道的家屬從老家前來處理後事的時候,抬著吳水道的屍體到公安局門前鬧著要賠償,搞得公安局非常狼狽。市委書記出面嚴令886廠出面收拾局面,廠領導嚇唬吳水道的家屬,說吳水道是畏罪自殺,如果再繼續鬧就按照法律嚴懲不怠,私下裡又比照工傷待遇給吳水道的家屬作了補償,軟硬兼施才算把吳水道的家屬安撫下去,好賴把吳水道埋了。說吳水道畏罪自殺一點都沒道理,因為根本就沒有證明人家有罪,按照現在無罪推定的法律原則,在法院判決認定有罪之前,任何人都是無罪的。多虧那個時候的人還比較老實,法制觀念也比較差,法律也不完備,讓單位領導一嚇唬,再多給一點喪葬補助也就不了了之了。
案子鬧了個沒名堂,還又死了人,大金錠就像快樂的天使在人間轉了一圈忽悠一下子就飛沒了,公安局上上下下灰頭土臉,對誰都沒法交待,只能繼續調查這個沒有任何線索可供調查的案子,派出大批人員拿著那兩個福建人的模擬畫像,到全國各地去找那兩個福建人。中國人多地廣,那個年代通訊條件技術手段又非常落後,要在茫茫人海里找到那兩個福建人,難度比大海撈針差不了多少。其實誰心裡也明白,這種找法根本就沒什麼希望,充其量僅僅是一種自我安慰的徒勞而已。
正在這個時候公安局開始恢復「文革」前股科處隊的建制,這樣一來也就面臨著人事安排和幹部任命的現實問題。在提拔幹部的問題上永遠都是狼多肉少,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這都是一個無法破解的難題。除非所有官員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人民公僕,那時候肯定愛當官、想當官的會大大減少,因為誰都願意當主人,誰也不願意當僕人,真正要去做僕人了,很多人肯定就不愛幹了。公安局的組織機構經過『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幹部界限已經很不清晰,幹部級別也搞得不清不楚,一說大家都是組長或者副組長,可是到底是什麼級別的組長,有時候連局長都說不清。這一回經過撥亂反正,今後大家各就各位,行政級別清清楚楚,這也為今後每一個人的進步奠定了基礎。所以大家眼睛都瞪得跟湯圓一樣,誰都不願意失去這次機會,誰都不願意讓這一趟開始正點運行的列車落下。
彭遠大根據他的現任職務刑偵組副組長、9·11大案專案組副組長,當個副科長甚至科長一點問題都沒有。但是,任何一次大規模的機構調整和幹部任命人事變動都是一場場人咬人、人捧人、又咬人又捧人的悲喜劇。彭遠大也屬於這場大戲的重要角色,自然也就有人朝他張開了大嘴。咬他的原因很簡單:有限的果子被無限的慾望搶奪時,場上少一個人別的人就多一份機會。咬他的理由也很充分:他深陷在9·11金錠案子里,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不但案子毫無進展,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死了重要嫌疑人,死者的家屬抬著死屍到公安局大門口鬧事,造成了極壞的政治影響。此外,他也不是科班出身,根底不過就是個以工代干,這也是反對他擔任公安局科級領導職務的重要理由。其實,這種情況也沒有什麼不正常,咬人的人也照樣被別人咬,捧人的人也照樣被別人捧,這種劇目在中國已經上演了數千年,歷史積澱下來的經驗遺傳到現今的幹部身上,日益發揚光大,手段也越來越花樣翻新、成熟老到,幾乎成了每一個有志於在仕途上有一番作為的人必備的功能,成就的大小也往往跟這方面的造詣深淺呈正比。俗話說秦檜還有三個好朋友,況且彭遠大在公安局幹了這麼多年,好朋友遠遠不止三個人,那些咬他的話也能及時傳到他的耳朵里,彭遠大既生氣又著急,生氣的是別人這麼說他顯然是不公平的,顯然是別有用心的,著急的是,如果組織上聽信了這些讒言,他顯然就會失去這一次正規化帶來的提升機會。如果這一次彭遠大能夠如願以償地成為科級幹部,那麼他的遠大理想遲早就有實現的希望,如果失去了這一次機會,他的遠大理想不僅變得縹緲,就是現在的警察能不能繼續幹下去也會成為未知數。
彭遠大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為了爭取儘早實現自己的遠大理想,硬著頭皮去找了局長,他沒有直接說自己想當科長,那個時候的人臉皮還沒有現在的人厚,即便跑官也是躲躲閃閃、迂迴出擊,不像現在的人,把跑官看得就像在商場上做生意,就像在房地產市場作投資。彭遠大那會兒還不懂得跑官,因為那會兒我們國家的政治生活里還沒有這種名堂。他只知道這是向領導反映自己的意見和看法,而且要盡量把這個意見和看法偽裝成和個人利益無關,那個時代為自己謀利益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所以彭遠大盡量要裝得自己找領導是為了工作,而不是個人利益。
局長頭髮已經花白,有人傳說這一次機構調整結束之後,他就要離休回家了。彭遠大很喜歡這個老革命,這個老革命也很喜歡彭遠大,彭遠大能在進入公安隊伍短短几年裡就由一個以工代乾的警察成為刑偵組的副組長,一方面因為他確實能幹,像模像樣地破了幾個案子,另一方面也跟局長喜歡他不無關係。如果局長不喜歡他,他破的案子再多也沒用,那個年代講究的就是資歷,論資排輩,他的資歷還太淺。排隊買票也得耐心等上十年八年。
老局長也在為9·11大案撓頭,這個案子拖了下來,上級也覺得憑他們的本事一時半會兒破不了這個案子,催的也不像剛發案的時候那麼緊了,儘管上面不再催命似的追案子,但是局長是一個有著高度責任心和榮譽感的老革命,這個案子毫無進展,讓他如同芒刺在背,日夜不得安寧。其實彭遠大何嘗不是這樣,他是專案組的副組長,老局長雖然擔任著組長,但是日理萬機,要應付各種各樣的會議,要傳達貫徹上級各種各樣的精神,要協調局裡各種各樣的關係和部門,真正的日常工作由彭遠大主持,案子辦得像一塊夾生大餅,吃又不能吃,扔又扔不得,而且還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個吳水道,儘管吳水道的家屬讓單位連蒙帶哄地暫時糊弄住了,但是彭遠大心裡並不好受,吳水道死得太不明不白了,如果真是畏罪自殺倒也罷了,如果確實是因為承受不了遭受嫌疑的壓力而自殺,別的不說,起碼彭遠大要承擔相應的道義責任,那終究是一條人命啊。案子不破,吳水道自殺就永遠是一個謎,吳水道自殺之謎破解不了,彭遠大心靈就像一張白紙洇上了污漬,那是一片永遠也難以抹去的陰影。
彭遠大來到局長的辦公室,怯生生地敲了敲門,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報告。局長在裡面喊了一聲:「進來。」
彭遠大磨磨蹭蹭地踅進局長辦公室,局促不安地站在局長辦公桌前,局長問他:「怎麼?有啥新情況沒有?」
彭遠大連忙申明:「沒什麼新情況。」
局長「唔」了一聲接著又說出了一句讓彭遠大非常難堪的話:「沒啥新情況你來做啥?」
這句話的含義似乎是說:案子沒有新線索你就別來見我。彭遠大惶惑了,惶恐了,真想馬上掉頭一走了之。可是啥話不說掉頭就走他也不敢,那麼做很容易讓老局長誤認為他在使氣,八成會把他叫回來罵個鼻青臉腫。
彭遠大囁嚅道:「局長,我今天來找您是想談談別的事情。」
局長這才給他讓座:「別的事情?有啥別的事情?你坐下說。」
彭遠大坐下來之後,看看局長的臉色,局長的臉板著,像一張烙糊了的蔥油餅。彭遠大知道,案子破不了,局長肚子里窩的火如果遇到火星子發作出來,足可以讓他焦頭爛額出不了這個屋子。他暗暗後悔不該在這個時候來找局長,由此想起了老牛曾經說過的「三不」原則:不在領導剛剛上班的時候找領導,不在領導準備下班的時候找領導,不在領導一個人躲在辦公室裡頭的時候找領導。老牛解釋說:領導在家裡萬一剛剛被老婆罵過,一上班去找領導明擺著是送上門的撒氣筒。領導忙了一天,餓了累了,急著下班回家,你卻拖著他不能按時回家,能辦的事情也不會給你辦。領導如果一個人呆在辦公室肯定就有不願意見人的事情要辦,你這個時候闖進去,領導肯定煩惱,勉強接待你也不會給你什麼好果子。看來自己違反了老牛總結的第三條原則,不應該在局長一個人躲在辦公室里的時候來打擾他。
局長果然很不耐煩:「說話啊,眼珠子骨碌碌轉著想啥呢?」
彭遠大連忙收攝心神,擺脫私心雜念,按照事先打好的腹稿開始向局長念苦經:「局長,我本來不想麻煩您,可是有些事情不向您說說憋在心裡我又難受得不行,所以就想耽誤您幾分鐘,如果您沒時間,我改日再向您彙報也行。」
局長嘿嘿冷笑:「來都來了,有話就說,但願你別把你的難受轉變成俄的難受就好。」
彭遠大連忙給局長寬心:「那不會,絕對不會。」
局長說:「不會就好,你說,啥事。」
彭遠大說:「最近局裡不是搞機構改革、幹部不是要重新任命嗎?」
局長馬上睜圓了提高警惕的雙眼追問:「你關心這事做啥?」
彭遠大暗想,這件事情所有的人都在關心,不光我在關心,如果我不關心,我就是麻木不仁的傻子,嘴上卻說:「當著局長的面我實話實說行不行?」
局長說:「不光當著俄的面要實話實說,就是背過俄的面也要實話實說。記住,對領導不怕說錯話,就怕說假話,任何一個領導都不會容忍他的下級對自己撒謊撂屁。還要記住,在俄的面前說話,有啥說啥,繞彎子、打迂迴、吞吞吐吐那些東西俄最受不了。」
彭遠大隻好盡量做出老實巴交、甚至有幾分可憐的樣子說:「局長,有的人在群眾中製造輿論誣衊我,說9·11案子讓我煮成了夾生飯,非說是我逼死了吳水道……」
局長說:「這有啥嘛?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說?嘴是圓的舌頭是扁的,你有本事把人家的嘴縫上,把人家的舌頭割了?別說你了,俄是局長,背後不照樣有人罵俄嗎?皇上背後還有人罵狗韃子呢。」
彭遠大說:「那不是一回事,這些人是別有用心,現在不是搞機構改革嗎?幹部人事安排都要重新進行,他們在這個時候這樣造謠誣衊,製造輿論的目的不是很明顯嗎?」
局長瞪圓了眼睛問:「啥目的?」
彭遠大弄不清楚局長是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不管是裝糊塗還是真不明白,他的話都得說明白:「他們就是不想讓我提拔,最好把我趕出公安局,有人說我是以工代干,不是國家正式幹部,所以這一次機構調整我沒有資格參加。」
局長說:「小彭啊,俄沒想到你這娃的心思還多得很嘛,案子放在那搭沒有進展,你還有心思琢磨這些事情?俄明告訴你,機構咋調整,幹部人事咋安排,那是組織上的事情,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兩個字:服從。你今後少在這些事情上動腦子,也不要再因為這些事情來找俄,找俄有啥用?人家不管是啥目的,污衊也罷,造謠也罷,終究不是反革命謠言,俄總不能立案偵查到底都是誰說了你的壞話吧?再說,案子確實沒破嘛,人家說就說了,你能把人家咋?啥是好警察?案子沒破就過不安生,這才是好警察,整天想著自己能不能提拔,自己能不能當幹部,那不是警察,是政客,最反對的就是這一套,越是關心這種事情的人越不能提拔重用,這是黨的原則。從今以後,你記住,工作、案子你啥時候來找俄談都可以,這些狗扯羊皮的事情最好不要找俄,找俄也沒用。」
彭遠大讓局長訓斥得不知如何是好,走也走不得,留也留不得,尷尬、委屈、氣惱,各種情緒激得他眼淚在眼眶子里一個勁轉悠。局長大概也覺得自己說話太嚴厲了,放緩了語氣對他說:「小彭啊,不是俄批評你這娃,你應該相信組織相信黨,是金子總會閃光,是狗屎放到哪兒都是臭的。」
彭遠大的眼皮子幾乎阻擋不住淚水,他連忙用袖筒子在臉上抹了兩下,把淚水抹掉了:
「局長,我不是來找你要官當,我也知道我資歷淺,不夠提拔的條件,我就是擔心如果組織上聽信謠言,把9·11案子的責任算到我的頭上,再加上我是以工代干,去掉了我參加這次機構調整的資格,那我連警察都當不成了,回去當工人我不怕,可是我就是想當警察,想破案啊。」
局長盯著彭遠大看了半會兒,總算咧咧嘴露了一絲笑模樣:「你小彭把俄當成啥了?俄是9·11案件的專案組組長,這個案子偵破過程中出現任何問題都由俄負責,誰能把責任推到你頭上?如果把這個案子偵破過程發生的問題推到了你的頭上,那俄不但沒有資格當這個局長,俄連一個普通員的資格都沒有。再說了,現在案子還沒有破,吳水道自殺的性質誰也沒有定性,遠遠不到追究責任的時候嘛。還有,俄再給你一顆定心丸,這一次機構改革,你到底會安排什麼工作俄沒辦法提前告訴你,現在根本就沒有時間研究那些事情,即便研究了俄也不能給你說,那是違反組織原則的。但是,俄可以給你說,組織上不是不講道理的,國家也不是沒有政策的,這一次結合機構調整,配備幹部,對你這樣的以工代干國家有規定,凡是在1999年以前因為工作需要抽調到幹部崗位的以工代幹人員,有正式手續的,經過組織部門考核,一律轉為國家正式幹部,這也許是國家最後一次轉幹了,今後幹部制度肯定要有大的改變,不會再直接從工人農民中選拔幹部了。所以這一次也有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的性質,你是1976年底調到公安局來的,又是經過組織部門正式辦了調轉手續的,完全符合轉干條件,你瞎猜什麼?文件沒給你們傳達嗎?」
彭遠大說:「我最近一直在福建那邊出差調查吳水道的情況,所以沒有聽到傳達文件。」
局長說:「好了,該說的俄都說了,該做啥你自己也清楚,最近同志說,發展才是硬道理,用在俄們公安機關,啥是硬道理?破案就是硬道理,保一方太平就是硬道理。去吧,干你的活去。」
彭遠大聽到他具備轉干條件,可以繼續當警察,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局長對他的訓斥批評此時都成了天籟綸音,精神振奮,起身給局長敬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禮,轉身出了局長辦公室卻又犯愁起來,話好說,該幹什麼幹什麼,可是作為9·11案件專案組的副組長,局長雖然說要替他承擔責任,可是不會替他破案子,這茫茫人海、浩蕩乾坤,到哪裡去找那兩個既不知道長相又不知道姓名的福建人呢?再冷靜地想想,那兩個福建人充其量不過是犯罪嫌疑人,目前根本沒有任何充分的證據能夠證明他們就是偷金子的賊,如果金子根本就不是人家偷的,抓住他們還真不如不抓住他們更好一些。
彭遠大想到可能的前景,禁不住發虛腿軟,刑警最怕的就是捧到熱年糕,所謂的熱年糕就是那種案情重大、備受關注、線索極少、極難偵破的案件,這種案子有的一拖幾年,誰也不敢提出掛案,提出掛案等於認輸,即便厚著臉皮提出掛案也很難獲得批准,這樣一來,從理論上說這個案子就永遠是具體承辦人手中的案子,永遠是壓在承辦人頭上的巨石,承辦人只好硬著頭皮死熬,彭遠大目前就在死熬,他也作好了死熬的準備,不再奢望能在這次機構改革中提升科級幹部了。好在死熬還沒有把他熬死,就在和局長談話不久,又發生了2·15盜槍案,才算把彭遠大從尷尬的局面中解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