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節

第六十三節

校慶的午餐也分了等級。曾做過一屆漢江大學學生會主席的馬義,因為捐款只有區區一萬五千元,不但沒有上主席台和發表演講的資格,連正規賜宴也沒輪上。根據校方安排,不但是馬義,舉凡主席台下的新老學友,一律到大食堂享用酒水自理的自助餐。而主席台上的諸多貴賓,官場上的有權者,由校黨委書記一干人陪同;商場上的有錢者,由金校長几人陪同,都在外國專家餐廳茅台酒招待。這又讓楊柳很反感,大會結束之後,一起去參觀百年校史時,正好碰上了馬義,便和馬義聊了起來。馬義說,早知如此,我根本不來了,不來還能留下個好印象呢!楊柳說,來了也不錯嘛,否則,哪兒知道咱們母校也在與時俱進啊!馬義抱怨,你說我發啥神經?還捐了一萬五!有這錢,我都不如捐給非洲難民了!楊柳開玩笑道,後悔了?那就把它吃點兒回來嘛!中午再灌上兩瓶茅台,現在一瓶茅台得上千塊了!馬義自嘲說,像我這窮酸校友灌得上嗎?喝茅台是你們有錢大老闆的待遇!

就在這當兒,金校長過來了,恭請楊柳去專家餐廳用餐。楊柳拍拍馬義的肩頭,走,馬主席,有我的茅台喝,就有你的茅台喝,雖說你一萬五千元捐得太少,夠不上金校長陪你喝茅台的資格,但北重掏了一千萬嘛,你就有資格了!說罷,指著馬義介紹,金校長,知道馬作家的另一個身份嗎?他還是北重集團的獨董哩!如果馬獨董提出疑義,我這個董事局主席對你和母校再有感情,也不敢再掏一分錢了!

金校長很窘,楊主席,看您說的,走,一起去,我正四處找馬主席呢!馬義不願去,推辭說,我還是自助吧,也和多年沒見的窮校友們聚一聚,機會難得啊!有北重集團一千萬鎮著,楊柳又是這麼個態度,金校長哪敢放馬義去會窮校友?帶著央求的口氣說,馬主席,還是去吧!都怪我安排不周,慢待您和楊主席了,多擔待,多擔待啊!

和金校長這麼一折騰,楊柳和馬義走進外國專家小餐廳時,孫和平、劉必定和另外幾個捐款百萬元以上的富有的校友們全都就座了。孫和平這廝正猴相畢露,歪坐在主賓位置上,旁若無人地高談闊論——

……要我說,資本改造中國,已經是一個不可忽略的事實了!實際上每個國人都被資本改造了,只是有人自覺,有人不自覺罷了。所以,你們誰也別和我侈談什麼市場正義!市場就是市場,是各類資本力量主宰的戰場,哪兒來那麼多正義?正義這個辭彙,用在今天的中國資本市場既多餘又奢侈!這裡的故事和戰場上的故事一樣,勝者王侯敗者賊,誰財大氣粗佔了上風,誰就代表正義!必定,你說是不是?

劉必定呷著茶,笑而不答,孫董,現在數你牛,你說,繼續說!

孫和平繼續說,我不怕誰反對我,用多麼惡毒的語言詛咒我!各位設想一下,如果我把這次增發的九十七億拋入市場,把北柴股價拉上去,拉到一百五六十元、二百五六十元,讓買股票的投資者都獲利大賺,那些反對我、詛咒我的傢伙們,是不是又會為我山呼萬歲了?

金校長在主人位上坐下,笑道,孫董,讓我先為你山呼萬歲吧!

楊柳這時也在金校長身邊坐下了,一邊布著面前的餐巾,一邊鬱郁說,金校長,你就算是與時俱進了,也請慎呼萬歲!孫董講的是資本霸權的道理。根據這個道理,市場就變成了屠場,強勢資本就永遠擁有了正義,廣大中小投資者被宰殺后,還背負著非正義的罪名啊!

孫和平似乎這才發現了他,笑道,哦,我們老班長終於到了,偉大的人物總最後一個到場!哎,老班長,我只是戳穿了一個事實,咋又被你老兄當靶子打了?你承認不承認,這是一個泡沫高漲的年代?

楊柳說,我承認啊,大家在泡沫中狂歡,也會在泡沫中死亡!

忝陪末座的馬義接了上來,對孫和平道,不過,孫董事長,死亡好像並不屬於你這種人。你們財大氣粗的正義怎麼會輕易死亡呢?作為資本市場的超級敏感者,你們或許早在泡沫的掩護下,在世人的狂歡聲中穿好筆挺的西裝,打好領帶,彬彬有禮地等著為泡沫中的死難者默哀了!你們的成功中包含著多少中小投資者失敗后的血淚啊!

孫和平道,這是事實,資本積累和擴張的過程就是這麼殘酷。可有什麼辦法呢?為了一個強大的國家,我們必須付出一些代價,包括道德的代價!所以,那些失敗者的血淚和我自己的血淚都可以忽略不計。老班長一直罵我是狼,那我就做狼好了,我不在乎後人的評價!

一直沒說話的劉必定,這時開口了,指點著孫和平說,但後人仍然會給你們這些或許不道德的開拓者應有的評價!當後人傳承著這些在血淚中成長起來的偉大企業的時候,他們也許會說,正是當年這些創業者的不道德,才使我們今天能以最道德的方式在這個世界上生存和發展。他們會帶著崇高的敬意,緬懷你們今天的拼搏和奮鬥……

楊柳譏諷地看著劉必定,哎,劉必定,你今天演講時可剛論述過立人立德啊,讓我好好受了次再教育,咋現在又這麼富於哲理地肯定起了不道德呢?這是讀哪本哲學書的心得啊?是《存在與虛無》嗎?

劉必定直笑,老班長,較啥真?到啥場合說啥話嘛!主席台上的話,那是說給台下在讀孩子們聽的!現在是我們大人之間的對話。要知道,這個世界的許多秘密是瞞著孩子們的,金校長,你說是不是?

金校長不好回答,笑呵呵地王顧左右而言他,必定,你們三個同班同學真是有趣哩,碰到一起就鬥嘴,一個比一個厲害!要我說,你們都有道理,不愧是我們漢大三傑!來,喝酒,大家都喝酒……

這場酒喝得實是無趣。大人之間的對話充滿了算計與提防,已無任何意趣。大學校園裡共同的青春早已逝去,回家的路已無法找回。

酒宴結束后,和馬義同車回家時,馬義說,我再沒想到會坐在台下聽孫和平和劉必定訓話!訓話講點發財故事也好啊,還偏講光榮與夢想,還道德和理想!你說孫和平、劉必定有道德感嗎?都是啥動物?

楊柳搖頭苦笑,我也說不清楚,現在還在觀察思索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孫和平和劉必定這些人是這個資本時代的新物種!我們既往的經驗沒法規範和判斷他們了,他們既像似英雄,又像似混蛋……

馬義頗為衝動地接上來,對,他們就是英雄兼混蛋!楊主席,我正寫一部新長篇小說呢,叫《賣空明天》!試圖對孫和平和劉必定這類英雄兼混蛋的新物種做出初步判斷,不過,也許不會太準確……

楊柳眼睛一亮,哎,你很敏感嘛!這個題材抓得好,就算不太準確,也能畫出這類新物種的大致輪廓了。又說,《賣空明天》的書名也不錯,都這麼瘋狂賣空明天,我們還會有明天嗎?我們已經沒有回家的路了,手上就是有再多的金錢,只怕也買不回我們寶貴的昨天了。

馬義深有同感,似乎又回到了當年的大學校園,又成了校學生會主席,話說得文采飛揚。是啊,是啊,精彩的昨天已買不回了!那些在春風朝露中呈現出的創造活力,那些青春的理想、誠摯的友誼、忠貞的愛情,那些救贖、信任、寬容等一切不創造利潤卻創造著人間溫暖的全人類全社會共同信守的道德價值,都買不回來了……

然而,無論有多少感慨,過去的畢竟過去了,永遠過去了,生命的驛站從不出售回程票。今天的一切楊柳仍必須面對,他的生活和事業還得進行下去,JOP那邊不能再拖了。女兒前天來電話說,JOP又在催了,必須馬上答覆,否則他將永遠失去JOP這個機會。他該怎麼答覆呢?女兒的建議是,就算沒有裴小軍作梗,他也該離開北重集團了。女兒在越洋電話里勸他說,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的大背景下,資本早已沒有了國界,企業的國界也日漸模糊了,他應該把個人價值觀和人類價值觀統一起來,為自己,也為了JOP全球戰略大幹一場。

沒想到,當晚九點多,楊柳正看電視新聞,JOP的電話就來了。

這時,外面正在下雪,2008年的頭一場雪。楊柳起身接電話時注意到,窗外的路燈下,雪花正無聲無息地漫天飛舞,小區的路面上已一片潔白。因為對方說的是漢語,楊柳一開始不知道電話來自JOP。

是一個年輕女性的標準普通話,聲音清脆,請問您是楊先生嗎?

楊柳不在意地看著電視,哦,是,是啊,我是楊柳。您是——

那個年輕女性的聲音說,我是JOP總裁助理王珍妮,負責協調處理亞洲及大中華地區事務,現在,我是在美國JOP總部和您通話。

楊柳明白是咋回事了,哦,珍妮小姐,我女兒前天還說起過您呢!

王珍妮道,是嗎?你女兒很優秀,楊先生,真為你高興!您的有關情況,JOP已經知道了,根據貴國的規定,您身為北重集團董事局主席和黨委書記,半年內不能出任同類競爭企業的高管,是不是?

楊柳想了想,謹慎地回答說,所以讓我現在答覆,我很為難!

王珍妮說,楊先生,您不必為難。詹姆斯總裁和JOP高層討論后的意見是,我們將尊重和遵守中國的法律法規。同時,您也需要用這半年的時間來熟悉一下JOP的企業文化和JOP的核心價值觀……

客廳里的大電視仍開著,在播天氣預報。楊柳很熟悉的那位女主持人正指著氣象圖解說天氣情況,道是西伯利亞寒流的提前生成南下,預示著剛到來的2008年會有一個嚴酷而漫長的寒冬。那麼,美國經濟、中國經濟還有全球經濟也會面臨嚴酷寒冬嗎?發端於華爾街的次貸危機畢竟已波及歐洲,據說中國海外投資也在嚴重縮水……

王珍妮在電話那頭似乎發現了他的走神,楊先生,您在聽嗎?

楊柳回過神來,哦,我在聽,珍妮小姐,您說,繼續說!我這邊下雪了,好大的雪啊!氣象台說,這將預示著一個寒冷漫長的冬天!

王珍妮說,美國的冬天已經來臨,這邊已下了三場暴風雪了!楊先生,我想您以後會常有機會到我們JOP總部領教的!就說了這麼兩句,又談起了正事,哦,楊先生,您女兒說,您有英語會話能力?

楊柳略一遲疑,遂充滿自信地道,YES!我想這應該沒問題。

王珍妮說,那好,我們總裁詹姆斯先生現在要和你直接通話。

旋即,越洋電話里,一個帶牛津腔的中年男人的聲音溫和地響了起來,Hello,Mr.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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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與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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