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忍冬”
清晨的空氣比白天清新得多。魏東半搖下車窗,深深嗅了嗅晨靄中隱約飄浮著的淡淡花香,感到十分愜意。初夏時分,滿城一片綠色,遍布各個角落的金銀花含苞欲放,星星點點的黃白相雜的花蕾在街邊、巷口、牆角、坡地、籬下隨處可見,到處都顯示出勃勃生機。這是一種常綠灌木,屬忍冬科,一蒂二花,一黃一白,如金似銀,所以得了這樣一個寓意富貴的名字,民間也把它叫做鴛鴦草。去年在魏東力倡之下,市人大把它確定為A市的市花。魏東很喜歡這種具有藥用效力的藤類植物,覺得它不像牡丹月季那樣招搖炫耀,一年四季周身綠色不變,即使開花那兩三個月,也是靜悄悄地散發著若有若無的幽香,既能「忍」冬,又能御暑,還可入葯,這份韌勁,與自己的性格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從北京回來,魏東每天都是早早就坐車到市委大樓,比以往要提前一個多小時。要辦的事情太多,他總有時間不夠用的感覺。坐在車上,他打開當天的市報瀏覽了一遍。這三天全國停止了一切文化娛樂活動,報紙上各個版面全是有關抗震救災的內容。市報上,昨天的幹部大會佔據了頭版大半個版面,對三十名志願者的報道圖文並茂,很有氣勢。但魏東草草地看了一遍便發現了問題,通篇消息似乎都在有意淡化市委黨校的作用,梁吾周的名字更是連提也沒提。他不由得暗自搖搖頭,明白張嘉緱的小心眼兒想的是什麼。張嘉緱也在覬覦市委宣傳部長的位置他是清楚的,劉子珺最近一段時間異乎尋常地與許雋如套近乎,無非也是為的這件事。雖然市委宣傳部長的遴選並不是公開進行的,外界卻早就在傳說會在梁吾周和張嘉緱之間產生,昨天梁吾周那番石破天驚之舉,想必張嘉緱心裡不會舒服。
這一類勾心鬥角的事是官場的常態,作為上級,自然是司空見慣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下屬之間互相存在利害衝突,有利於做上司的平衡矛盾。不管是大單位還是小地方,作為一把手,最擔心的是部下們勾結起來齊心對付自己,當然在一般情勢下,這種現象不大容易出現。但權柄在握的人總是把「分而治之」當做上上之策。魏東不擔心這兩個人之間關係不融洽會給工作帶來麻煩,為難的是下一步究竟應該把選擇的重心傾斜於哪一方。
在辦公室剛剛坐下,秘書卞占豐就悄悄進來,把一疊文件放在魏東面前,請示道,李聽梵來電話,有事情要向魏書記當面彙報,問見不見。魏東當即要他通知李聽梵過來。
不到半個小時,卞占豐引著李聽梵走進魏東的房間。魏東站起身與她握手,親自給她倒了一杯茶,陪著她坐在沙發上。
「魏書記……」看卞占豐關上門出去了,李聽梵開口道。
魏東擺擺手,笑道:「現在沒有外人,你還是叫我大哥吧!你父親——我那老上級,有什麼信兒沒有?」
李聽梵搖搖頭。魏東又問了問李聽梵母親的身體情況,李聽梵簡單地說了說,並向他道謝。
魏東留意打量了李聽梵一眼。她似乎比兩個月前略清秀了一些,眉宇間多了幾分成熟,表情也更加凝重,只是那兩隻好看的眼睛依然那樣清澈。想必這段時間她的壓力不小。思慮及此,魏東的心頭又浮上一絲愧意。但他並沒有表現出來,而是把話題轉到了工作上,問她有什麼事要說。
李聽梵首先彙報了處理丁家峪村民上訪事件的情況。當初決定創辦高職院時市委就討論過這方面的善後問題,所以魏東對李聽梵的處置表示完全贊成,並叮囑她再向王日普市長當面彙報一次。然後李聽梵又取出一個文件夾,向魏東彙報了開發區財務審計中查出的關於前任管委會主任丁大一的經濟問題。除了巧立名目、濫支亂報、私設小金庫、資金體外循環導致賬目混亂外,還查出他假公濟私挪用巨額款項給自己辦理高爾夫會員卡以及用公款帶老婆孩子出國旅遊的問題,涉案總金額超過百萬元。
這個情況,在北京學習時市紀委書記成躍齡就向魏東做過彙報,但並沒有說得如此嚴重,所以當時魏東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把它當做了一件違反財經紀律的普通案子。現在聽李聽梵詳細介紹了案情,他意識到問題並不是那麼簡單,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你們打算怎樣處理?」他表情沉靜地問李聽梵。
李聽梵遞給他一份材料,是開發區紀委提出的處理意見。
「市紀委是什麼態度?」
李聽梵回答說,市紀委與開發區紀委現在存在一定的分歧,認為按開發區紀委提出的方案,對當事人的處分過重,與同類性質案件相比,也不易平衡。
魏東沉吟了一會兒,表示待他仔細斟酌后再給她個答覆。
「聽梵,」魏東臉上又露出溫和的笑容,「你這段時間幹得不錯,看來穆部長的考慮是有道理的,年輕人,就得在多個崗位上歷練,實踐出真知嘛。每走過一個崗位,都會增加一筆財富。那個海外歸國學子創業園的點子稱得上是別有新意,這件事要抓緊落實,特別是要儘快吸引一批高學歷的『海歸』回來落戶。過些日子我去日本,也可以捎帶著幫你做做宣傳,及早把這塊牌子亮出去,多方延攬人才。政策方面,市裡可以給一些傾斜,有了梧桐樹,不怕招不來金鳳凰!」
李聽梵答應回去抓緊辦。
魏東又說:「那個3G項目也要往前搶,我準備督促日方早些敲定設備引進計劃。這也是高新區放的一顆『衛星』,上馬之後,等於搶佔了全省新一代移動通訊技術的制高點,對全市經濟的拉動作用不會小,千萬要把這一炮打響!」
送李聽梵出門時,魏東又問了問高新區工程機械廠的生產情況,說明天自己要過去看一看。
李聽梵回到開發區,剛進房間,桌上的電話就急驟地響了起來。她抓起話筒,裡面傳出一個氣勢洶洶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姓李的,別把事情做得太絕了!」
她先是一怔,旋即知道是那個前任主任丁大一。對方顯然不想聽她解釋,自顧叫嚷著:
「你想用老子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頂子,也得看看對象!老子在這一畝三分地混了幾十年,還怕你這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老子吃點喝點玩點怎麼啦?他媽的哪個當官的不是吃喝嫖賭五毒俱全?跟他們比,老子夠得上清正廉潔的了!你想燒你的三把火,老子不管,可是想拿老子開刀,老子可不答應!」
這個一口一個「老子」、語言粗俗骯髒的人居然會是在位多年的局級幹部,一個入黨多年的老同志!李聽梵做夢也想不到,他怎麼能是這樣一副面目。她感覺到這個人簡直無法理喻,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好容易等他吵得歇氣了,她才用嚴肅的口吻說:
「違法違紀的事都是你自己辦下的,沒有哪個人存心想和你過不去!你的資歷再老,貢獻再大,在黨紀國法面前也要低頭。我勸你端正態度,把問題講清楚,認錯服法,爭取得到組織的寬大處理。」
電話里開始破口大罵:「你他媽的算什麼東西,還敢來教訓老子?你以為你就是聖女啊?你老爹就是個大腐敗分子,你當我不知道?你自己要是沒有問題,能被人把宣傳部長擼掉哇?說不定跟哪個男人有一腿,被人家抓了現行呢!」
「流氓!卑鄙!」李聽梵狠狠地摔下電話,眼淚不可抑制地涌了出來。
她忽然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正確。當初財務部長把審計報告交給她的時候,曾經吞吞吐吐地暗示道,這位老主任在A市,特別是整個高新區經營多年,各種關係盤根錯節,而且黑白兩道都有交道,與市長王日普也過從甚密,不值得為他去捅馬蜂窩。班子里也有人從側面提醒她,過去這方面違反財經紀律的事時有發生,即使有人寫信向上反映,但每次丁大一都能擺平,從來沒有哪個部門哪個人真正來查辦過,與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馬馬虎虎應付過去就算了,反正問題都是前任的,與新主任無關。但李聽梵的個性卻不允許自己這樣做,就像看不慣那些高高在上的領導者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人前冠冕堂皇,人後原形畢露一樣,她對這種以權謀私、中飽私囊的醜惡行為深惡痛絕,尤其是得知當事人挪用的幾十萬資金中有許多都是無業人員的社保基金后,她更對這種卑劣做法痛心疾首。正是在她的一力主張下,高新區紀委才把案情上報給市紀委。不料她得到的答覆卻是推諉扯皮,甚至市紀委主要領導的態度也十分曖昧,案件審理處的處長更是直言不諱地在電話中對她說,如果深查下去,恐怕不少人會受牽連,特別是一旦牽扯到高層,那時候就不好收場了,甚至對A市的整體形象都會造成負面影響!李聽梵沒想到一個簡單的案子會有這麼多的利害關係牽涉其中,更為官場上這種諱疾忌醫、官官相護的風氣而震驚,由此也明白了為什麼群眾會對反腐敗工作的成果不滿意,為什麼許多案子常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為什麼年年反腐敗,腐敗卻有愈演愈烈之勢。
他竟然污辱自己的父親!這是李聽梵最不能容忍的。儘管父親還身陷囹圄之中,但李聽梵從一開始就不相信自己從小就敬重仰慕的父親會是一個腐敗分子。她堅信那只是一個誤會,而洗清誤會的那一天遲早會到來的。但這畢竟是一塊她不敢觸及的心病,可恨的是,那傢伙卻專門拿刀子往自己的心靈深處捅!李聽梵可以容許別人醜化貶低自己,卻不能容許別人把髒水潑在自己敬愛的父親身上。為了捍衛父親的高大形象,她也不能被這種卑劣的恫嚇和中傷所嚇倒。她要用自己堅定不移地與腐敗行為做鬥爭的實際行動,證明已經下台的李副省長的女兒是一個一身正氣、剛直不阿、不向邪惡勢力低頭的堂堂正正的共產黨人,就像她的父親一樣。
可是,李聽梵卻拿不準魏東在這起案子中會是什麼態度。她現在特別希望他能成為自己的堅強後盾,特別希望他不會令自己失去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