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立少帝

扶立少帝

大將軍府時刻戒備著蹇碩發難,但事情過去了三日,一點兒消息都沒有。不論是何進本人,還是那些校尉、掾屬,以及趕來的朋友,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終日。

現在大家都在一條船上,只能保著何進同舟共濟。這三天里,無一人踏出幕府半步,大家都暫把這裡當成了自己家。直到第三天傍晚,忽有天使到來,傳何進入宮託付遺詔。何進接詔,回後堂更換朝服,藉機向大家詢問。

「無常迫命,油盡燈枯。」王謙捋著鬍鬚道,「此番必是萬歲將要龍歸,囑以後事。人之將死其言亦善,大將軍可往。」

「不對,蹇碩氣勢洶洶所仗即是當今。」袁術冷笑道,「我看蹇碩必是在宮中埋伏人馬要謀害大將軍。」

曹操在堂中踱了兩個圈子,沉吟道:「此事還在兩可。蹇碩久奪兵權不下,恐也不敢隨意造次。但若是傳授遺命以史侯為尊,我看也未必屬實……」

曹操後面的話沒敢說,他覺得蹇碩是想脅迫何進立董侯劉協。只怕這位大將軍骨頭太軟,到那裡就得讓人家牽著鼻子走!於是話鋒一轉道,「既已受詔也不得不往,咱們帶領兵馬環衛宮院,再派人打探各處兵馬的消息。」

諸人計議已定,護著何進出門,正想各自回營披掛領兵,卻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而來,原來是袁紹回來了。

「本初!」何進見到袁紹,可算是有了主心骨了,眼淚差點兒掉下來。袁紹匆忙下馬跪倒道:「大將軍,您受苦了。」

大家看見袁紹無不歡喜,曹操拍著他的肩膀:「本初,真沒想到你能活著回來。」

「青州之地,有東海相薛衍、騎都尉臧霸協同我奮戰。事成之後,我怕蹇碩害我,就留下司馬劉子璜督隊,我只帶了三百騎抄小路逶迤而回,一路上連份捷報都沒敢遞。」袁紹所言不假,瞧得出他為了避難辛苦不小,滿臉灰塵,模樣憔悴,哪裡像一位得勝的將軍。

他這一來,現成的兵馬就有了,不必再往都亭調兵。袁紹這三百騎加上大將軍府的侍衛家丁,以及眾人隨身的小廝,臨時湊了五百多人,大家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何進向皇宮進發。行在正陽大街,早有小黃門跑來迎候,跪道施禮:「奴才奉上軍校尉蹇大人的命令迎候大將軍。蹇大人說以往之事多有得罪,您莫要記掛。又恐大將軍見疑,蹇大人已將上軍西園騎盡數調回西園。請大將軍安心進宮,萬歲有要事相囑。」

何進聽罷放心不少,回顧眾人道:「皇上畢竟對我有情分啊!」

曹操卻提醒道:「西園騎雖去,羽林軍尚在,大將軍還是要小心行事。」何進諾諾連聲。因為未召不得入宮,所以何進只帶著吳匡、張璋隨那小黃門而去。袁紹見何進已入宮門,趕忙調動兵馬包圍皇宮。這會兒他就好比上軍校尉,曹操等人盡聽他的調遣。隨行的掾屬也都佩劍而來,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把住來往要處。按理說大兵圍宮情同造逆,但這些天的亂子京師吏民無人不知,那些守宮的羽林兵也不敢隨便招惹喝問,只是站自己的崗、守自己的門,並不與袁紹的人過話。

曹操與荀攸負責把守西門,剛來到皇宮西側,還未來得及把兵分散。只見宮門處一陣混亂,何進三人慌慌張張自西面宮門撞出。

「怎麼了?大將軍?」曹操迎上前去。

吳匡罵道:「他媽的,蹇碩要謀害大將軍。多虧潘隱在裡面通風報信,不然過了復道就成刀下鬼了!那個領路的閹人也不是好東西,已經被我宰了!」說罷晃了晃手中血淋淋的兵刃。

何進臉色煞白,看來是受驚不淺。

「先回府再說。」曹操托荀攸照顧何進,自己奔至前門報信。

袁術聽罷大怒:「咱們帶兵殺進去吧!趁這個機會把蹇碩和十常侍全宰了!」

淳于瓊、伍宕、許涼一幫武夫紛紛響應。

袁紹心裡雪亮,立刻喝止道:「不可造次。領兵入國門豈不是謀逆?皇后、皇子若有傷損,何人能夠擔待?先回幕府再做商議。」諸人紛紛相告,皇宮四圍的人馬都得知消息了,便紛紛退兵。這次來得快,回去得更快,不一會兒的工夫就保護何進又回到了幕府。

曹操見伍宕要兵士在街前落寨,簡直氣樂了:「不行!中軍營的人馬快回都亭駐守,這裡是洛陽城,不是隨便來往之地。」

那幫武夫哪管這是什麼地方,只想開開眼界,聽聞曹操這樣安排都怏怏不悅,可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聽令出城。話雖這樣說,伍宕還是挑了一百最精幹的兵士拱衛幕府。眾人推推搡搡回到了廳堂之上。何進嚇得連連搖頭:「險矣!若非潘隱相告,已死多時,這皇宮我實在是不敢再進了。」

「可現在如何是好呢?」袁紹也不知該怎麼辦了,「皇上生死未明,皇后和儲君被困深宮,尚書屬官皆在蹇碩掌握之中。裡外不得相通,這樣僵持不下,什麼時候算個了解?」

「不要著急。」田豐安然就座,「蹇碩陰謀已敗露,憑藉小小皇宮豈能再興風浪?此不必勞師動眾,時候久了必然有變。七署之眾甚至那十常侍,他們都要考慮身家性命的,誰能跟著他冒這個風險?我料變數不遠,定在這一時三刻之間。」

他話音未落,就聽外面一陣大亂。似乎有人想闖進幕府,被衛士擒住了。少時吳匡走了進來:「啟稟大將軍,抓住一個鬼鬼祟祟的宦官,好像是來私窺咱們行動的。」

外面被擒的人似乎聽到了他的話,趕緊喊:「我不是宦官!讓我進去!孟德!孟德!我有要事稟告大將軍!」

曹操聽到有人叫他,趕緊跑出去看,見張璋雙手縛住一人,乃是族弟曹純。他官拜黃門侍郎,所以頭戴貂璫冠,身披黃袍,腰系黃漆佩刀,與大多數宦官的穿著相似。加之曹純才十九歲,年紀輕輕未曾蓄鬚,難免被誤認為閹人。

「速速放開,他是我弟弟啊!」

張璋生性粗疏也沒弄清楚,昏頭漲腦撒開手,兀自叨念:「曹兄家裡真是怪,祖父是宦官,沒聽說弟弟也是宦官呀!」

曹純哪有心情與他分辯,趕緊隨兄長倉皇入廳堂,見滿屋都是人,絕大多數都不認識,便作了個羅圈揖。

曹操忙道:「這是我族弟黃門侍郎曹純……子和,別顧虛禮了,列坐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事你但說無妨。」曹純倒是認識何進,躬身施禮道:「啟稟大將軍,萬歲昨晚已經晏駕了。」

眾人聞聽並沒有什麼反應,這會兒皇上死活誰都不放在心上了!

「皇上立何人為帝?」何進還沒問,袁紹搶先急急渴渴說了出來。

曹純雖是剛剛入仕的書生,腦子卻甚是靈便。當著何進這些人的面,豈可說立了董侯劉協?他趕緊編了謊話:「萬歲臨終已決意立大皇子為帝,命大將軍您輔政,可是蹇碩一意孤行,要私自廢立佔據朝堂。今日奸計泄露,他已經命人緊閉宮門,軟禁了皇后和大皇子。請大將軍速速救駕!」說罷掏出一紙帛書遞給曹操,「蹇碩已到長樂宮監禁皇后,這是他寫給十常侍趙忠的秘信,被大將軍同鄉的宦官郭勝截獲了。您快看看吧!」

曹操拿過信來要遞,又想起何進不識字,轉手遞到了王謙手裡。

王謙展開念道:「大將軍兄弟秉國專朝,今與天下黨人謀誅先帝左右,掃滅我曹。但以碩典禁兵,故且沉吟。今宜共閉上閣,急捕誅之……大將軍,蹇碩這是想串通十常侍,行當年王甫害竇武之舊事!」

何進不知所措,只好看看袁紹。袁紹也不知該如何應對,猛然想起何顒經過前朝舊事,趕緊拱手道:「伯求兄,此時當如何處置?」

何顒把手一擺,冷笑道:「這等頑童伎倆莫要掛懷!蹇碩蠢賊不識時務,當年王甫、曹節有北軍之兵相助,如今兵權盡在大將軍之手。莫說十常侍不敢與他聯手,就是敢助紂為虐,這幫閹人舉著空頭的詔書又有何用?現在已經不是二十年前了。」

袁術又來了精神:「既然如此,提兵殺入皇宮,管他什麼蹇碩、郭勝,張讓、趙忠,都殺了才幹凈!」他這麼一嚷,那些何進提拔起來的武夫就跟著起鬨。

「放肆!」袁紹再次喝止道,「為臣者豈可行此非常之事?」

袁術本與他這個庶出的哥哥有些離析,頂嘴道:「動不動就拿大道理來壓人,這又不是你的府。」

袁紹一陣臉紅,又不好當眾與他爭吵。

「哈哈哈……」一陣大笑聲打斷了諸人的議論,這與緊張的氣氛頗不協調。眾人一看,廳堂角上,田豐、蒯越、荀攸三個人正有說有笑。曹操忙問:「幾位高賢可有什麼辦法?」

荀攸樂呵呵道:「方才田元皓言道當有變數,這變數不是已經來了嗎?」眾人面面相覷。

蒯越見諸人不解,信步到曹純面前:「子和賢弟,你言道禁宮已閉,何人助你逃出?」

「也是那宦官郭勝,他乃是南陽人士,與大將軍同鄉,便有意攀附大將軍,故而給我這封信,又幫我逃出來。」

「好!」蒯越點點頭,「你可還識得放你出來的兵丁?」

「做夢也識得!」曹純笑了。

「既然如此,還煩勞賢弟回到宮門,把此信送回。」

「什麼?送回去?」曹純一愣。

荀攸插嘴道:「對,送回去!它不是蹇碩給趙忠的嗎?送回去,讓郭勝還交給趙忠。」

「不過話要說明白,直截了當告訴他,是大將軍要把這封信送回去的。」田豐補充道。

諸人不明就裡低頭思考,曹操第一個恍然大悟:「幾位兄長好計策!十常侍復得此信必膽破心驚,定然圖謀蹇碩以脫己罪,皇宮之事咱們可以不戰而定。」

「若張讓等人不能剷除蹇碩呢?」

「無妨,十常侍除不了蹇碩,蹇碩除了十常侍不也是好事嗎?咱們就坐山觀虎鬥吧!」曹操說罷,仔細打量田豐、蒯越、荀攸,心道:「何進有良士而不能識,這三個人的智謀不亞於張良、鄧禹。」

「若是有辦法,那就這麼辦吧。」何進一語落地,這件事就算是定下來了。專門派了幾個驍勇的衛士保著曹純回至宮門遞書。

果不其然,轉天一早便傳來消息,十常侍率親信反攻蹇碩,郭勝趁亂手刃了蹇碩。至此,皇宮中的內亂總算是結束了。

非常之時不循常禮,眾人也未更換朝服,保著何進再赴皇宮。

這一次羽林軍盡皆放下武器,十常侍、七署將領、上軍兩司馬都在宮門口跪迎。諸士人這些天如同做了一場漫長的噩夢,直到這一刻才算醒來,何進也是喜笑顏開。

現在的十常侍已是寄人籬下,生死存亡皆繫於何進一念之間。張讓匆忙爬到何進腳邊,抬起頭笑道:「大將軍,這些天我們一直暗地裡保護著太後娘娘和皇上。她們母子倆好極了,您不必掛懷。」

新帝尚未登基,他就已經口稱何后、史侯為「太後娘娘和皇上」,諂媚之意不言而喻。而何進毫無心計,聽了十分受用:「快快請起,你們都是誅殺蹇碩的功臣啊!」

袁紹在後面聽見,眉毛都立起來了,方要說話,曹操一把拉住他,輕聲道:「現在不是時候,先定大位要緊。以後咱再收拾這幫奴才!」袁紹這才稍稍息怒。

張讓、趙忠也都一把年紀了,畢竟官拜中常侍,實指望傍著劉宏後半輩作威作福富貴無邊,哪知他性命不長久,連累他們在何進跟前低三下四猶如家奴。趙忠現在還領著大長秋之職,在前面引路,那幾乎不是走而是爬,好不容易把大家帶到嘉德殿外,累得直喘粗氣,還得抬頭稟報:「大將軍,大行皇帝梓宮在此。」

所有人行罷三跪九叩大禮,小黃門這才打開殿門。

諸人一看,無不驚詫:滿殿懸挂素白幔帳,光鏡之物皆已遮蔽,大行皇帝劉宏換嶄新龍衣停於榻上。小棺大槨兩斂俱全,暫安置在殿角處。六個桌案上設擺著東園秘器、金銀酒具、璋珪琮環、弓矢箭囊、鼎釜甑杯以及劉宏生前喜歡把玩的物件,三十丈的牽車白練疊得整整齊齊置於托盤之上。後面陪葬的編鐘、大鐘齊備,朱漆粉刷一新,虡文分日、月、鳥、龜、龍、虎、連璧、偃月,皆按禮制。靈位安排已畢,香爐不絕,燈火長明,隨侯珠、斬蛇劍、天子六璽列於供桌,最顯眼的就是當中明晃晃鑲金角的傳國玉璽!

何進不明其禮,身後站的侍御史孔融不禁讚歎:「何人安排梓宮之事?萬事齊備皆有章法啊!」

張讓趕緊湊到跟前,哭泣道:「奴才等深感大行皇帝之德,生時未能全心侍主,便越俎代庖先行此事,望大將軍與諸位大人包涵。」他一哭,後面跪著的十常侍紛紛落淚。即便他們壞事做盡,此情此景還是讓人看著心酸。

這時有黃門來報,太尉馬日磾、司徒丁宮、司空劉弘、車騎大將軍何苗已率文武百官進宮,入南宮玉堂殿候駕;御府令、內者令已經散發白衣吉服。

曹操聞聽忙問那名黃門:「驃騎將軍董重可到了?」

「還沒有。」

曹操朝何進忙使顏色,何進這次倒是準確會意:「快叫董重來,一起操辦喪事。一定得來!」

趙忠見狀,便抹著眼淚爬進殿中。施罷大禮,從貢桌上取過傳國玉璽,高舉過頭頂慢慢退出,轉身跪倒,奉到何進眼前:「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大將軍速奉新皇帝正位。」

何進懵懂道:「是我外甥嗎?」

他這一句話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皇帝乃是天子,父親尚且稱為上皇,哪裡能開口稱什麼舅舅外甥的?私底下說說也罷了,大行皇帝靈前怎麼能說這種話呢?大家知其愚魯,誰都沒有提什麼,十常侍的段珪、畢嵐攙扶他接駕就位,諸人紛紛退往南宮更衣。

曹操感覺有人拉他衣袖,回頭一看是曹純。曹純把他領到嘉德殿西側荒僻處,那裡卷著一扇草席。

「這就是蹇碩。」

曹操深吸一口氣,抖膽掀開了草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白晃晃的孝服,他沒有戴冠,白巾包頭,胸腹血淋淋的兩處刀傷,將白衣染成了紅色。那張桀驁不馴的寬額大臉已經慘白,嘴角下垂,兩隻兇惡的眼睛沒有閉上,直勾勾望著蒼天。

「你叫我看這個幹什麼?」曹操移開目光,不去看那屍體。

曹純似乎有些憐憫:「張讓他們說瞎話,一切喪葬之物都是他親手操辦的,他還穿了孝服……蹇碩是個忠臣!」

曹操冷笑一聲:「哼!忠臣怎麼了?他不死就得咱們死!」

曹純垂手合上蹇碩的眼睛,嘆道:「其實皇上遺詔是要傳位於……」

「閉嘴!」曹操趕忙打斷,「你昨天那個瞎話算不了什麼,誰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自古至今這樣的事多了。別瞎想了,快走吧!」

曹操帶著曹純快步離開,忽聽後面十常侍的幾個人在議論:「蹇碩是國賊,得把他的頭割下來獻給大將軍。快叫小子們去辦!」雖然曹操剛才訓教了弟弟,可還是回頭望了那忠臣最後一眼……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三月,漢帝劉宏駕崩,終年三十四歲,在位共計二十一年。這二十一年中,前有王甫擅政亂國,中有十常侍魚肉百姓,後有黃巾之亂。民生凋敝,忠良蒙難,姦邪為官,豪強橫行。劉宏死後謚號「靈」,是為漢靈帝——好亂不損曰「靈」!

何后之子「史侯」劉辯繼位為帝,是年一十七歲。改元光熹,以何後為皇太后,封皇弟「董侯」劉協為渤海王。皇太后臨朝為政,晉袁隗為太傅,與大將軍何進參錄尚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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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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