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園葬賢
曹操一行人車過長垣縣,曹操突然想起了郭景圖。當初病倒途中是得他相救,後來又蒙老人家開導,才敢放開手腳在頓丘大幹一場。雖說自己如今被罷了官,還是要面見他老人家表示感謝。
待到了郭景圖的桑園草廬,曹操命樓異前去叫門。樓異這兩年可沒少往這裡跑,每次秦宜祿到洛陽送信,曹操總是囑咐他捎回些好東西,派樓異給郭景圖送去,可是老人家從來沒收過。
一行人輕叩柴扉高聲喚門,過了許久才有一個小姑娘來開門——是環兒。兩年不見,這孩子將近十歲了,已出落得有些身段,眼睜睜一個美人胚子。
「環兒,還認得我嗎?」曹操在馬上微笑道。
「哦!是你呀?」環兒把柴門敞開,「真是變樣了,當初又凍又餓的落魄縣令,如今也有車馬啦!」
這話把一行人都逗樂了,樓異也湊趣道:「環兒姑娘,你這嘴巴好厲害。」
「大個子,你莫要取笑,若論取笑,本姑娘還沒有笑你呢!當初你扛著兩條大棍子,扯著嗓門嚎得跟匹叫驢似的。現在也一身光鮮衣服,想必是把棍子賣了吧?」諸人更是大笑起來。
卞秉是頭遭見到環兒,一雙眼睛竟看呆了,不由自主掏出笛子吹了起來。那笛聲清澈宛如流水,明快清心,倒把嬉笑不停的環兒吸引住了。一曲吹完,他將笛子一揣:「姑娘,這曲子可好?」
「好聽好聽!」環兒拍著手,「這位哥哥好厲害。」
「你要是喜歡,以後哥哥留下來,天天吹笛子給你聽可好?」
「呸!你不是好東西。」環兒臉一紅,「你們快進來吧!」
諸人下車的下車、下馬的下馬。環兒一見卞氏,眼睛可就不夠用的了。她生來在窮鄉僻壤,從未離開過桑園,今日見卞氏穿著漂亮的蜀錦衣裙,頭戴簪環首飾,羨慕得不得了。卞氏見環兒聰明伶俐也很喜歡,摘下一支鳳釵塞在她手裡:「送給妹妹你了。」
「爺爺不讓我要別人的東西。」環兒一撅嘴。
「拿著吧,爺爺不會怪。我家夫君多承你照料,送你點小玩意也是應該的。」
「環兒實在是不敢要……」環兒雖這麼說,鳳釵攥在手裡卻不捨得撒開了。
卞秉跟射出的箭一般躥到環兒近前,插嘴道:「我姐姐送你的東西你只管收下,一會兒我替你去給爺爺說。他老人家要是生氣,我就吹笛子哄他高興。你就放心拿著吧!」
「那……我就收下了。謝謝姐姐。」環兒蹲了個安。
「還有我呢!還沒謝我呢!」卞秉憨皮賴臉道。
「呸!偏不理你。」環兒笑著去了。
曹操在一旁暗自好笑:這小子討好姑娘倒是很有一套,平日里滿口髒話,一見環兒竟然說話都規矩了。他也下了馬,將馬交與秦宜祿拴好,領著諸人進了院子。
「很長時間沒來,你爺爺最近身體可好?」曹操關切地問。
「不太好。」環兒搖搖頭,「這半年來時常鬧病,前幾天還卧床不起呢。」
「哦?他老人家病了?」曹操一皺眉。
「現在沒事了。今天一早他就起來了,說病好了,精神特足,這會兒正在房裡修木頭呢!」
「老人家年歲太高了,叫人擔心吶。你們這日子也太過清苦了。」
「還好吧,鄉里百姓常來幫我們,還算過得下去。」
說話間已經到了郭景圖的草廬前,門敞開著,曹操在外面作揖道:「晚生曹操,特來拜謁郭老前輩。」
「孟德多禮了,」一個蒼老的聲音答道,「快進來吧。」
曹操這才敢進屋,只見郭景圖披著一襲外衣,坐在杌凳上,手裡攥著一把小刀,正在削木頭。細打量,老人家雖然鬚髮皆白,卻一點兒也不像大病初癒的樣子,臉上甚至還泛著紅潤的光芒,還是仙風道骨神采奕奕。
「聽聞老人家日前患病,未能前來看望,望您老恕罪。」
郭景圖把小刀和木頭放下:「曹家小子還是這樣多禮,你我之間何必講這些虛禮呢。這裡有點兒亂,自己找地方坐吧。」
曹操趕忙把卞氏姐弟拉過來介紹。
郭景圖笑呵呵地連連點頭,卻突然意識到不對勁:「孟德,你怎麼連家眷都帶出來了,難道……」
曹操慘笑一聲:「晚生被罷官了。」
郭景圖也笑了:「看來你還真聽了我的話。聽說你抗詔不肯徵兵,能為民罷官,也算是有出息了!無怨無悔就好。」
「晚生恐怕不能無怨無悔了。不是因為抗詔一事獲罪,而是因為我家四叔與宋氏結親。宋后被廢,事情牽連我家,滿門都被罷官了。慚愧,慚愧。」
郭景圖搖搖頭:「最怕這等事情,一個跟頭栽下去,弄不好幾輩子都抬不起頭來。」
「我家已經是幾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曹操自嘲道。
「別這麼講,大不了做個平頭百姓,安生過日子也好。」
曹操心說:自家得罪的人太多,恐怕保住性命都要費一番心思。可是這話說出來只能平添老人家的憂慮,只道:「您這句話說得好,不怕您笑話,我這位夫人也常這樣講。」
「賢德的夫人呀!孟德你真是好運氣。」老人家一句話把卞氏說得臉紅,領著環兒出去玩,卞秉一見趕忙跟出去了。
「您老人家入冬還不閑著,這是要修竹簡嗎?」
「不是。竹簡是用來穿書的,我這把年紀已經不想再讀書了。我想削一個小木頭人給環兒玩。這孩子端水喂葯伺候了我這麼長時間,怪可憐的。」
「這是桑木嗎?」
「桑木,在桑園裡當然要用桑木。」
曹操笑道:「我突然想起孟子的話,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衣帛矣。」
「孟軻這話放到現在一點都不對。」郭景圖又拾起了小刀,「老百姓種桑樹的有的是,織布的更不可勝數。又有幾個可以穿上好衣服的?我這裡的桑園何止五畝,都周濟給附近百姓,還是起不了什麼作用。去年那一仗打下來,又苦了多少人家呀……苛政猛於虎也。」
「您說的是。這些桑樹恐也周濟不了太多窮人。」
「有多大力就起到多大的作用。你看這一棵桑樹,從上到下沒有無用的地方。桑葉養蠶,桑葚果腹……一會兒您嘗嘗我新釀的桑葚酒。等過了秋,將細枝砍下來,晾乾了冬天當柴燒。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十年桑枝,可以做馬鞭;十五年干枝,可以做弓材、做木屐、做劍柄;二十年老桑木,可以做馬車,車輪、車軾都有了。上等的柘桑皮,還可以做黃色染料。像你們這等縣令,若無柘桑,哪裡有你們佩戴的黃綬?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嘛……」
曹操連連咋舌,只要用心去聽別人講話,總會有收穫。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想想自己身邊的人……秦宜祿雖然有些奴才性子,但是跑腿辦事卻是好材料;樓異雖然不識字,但是忠心耿耿處事果斷;卞秉雖然一嘴髒話,但是頭腦靈活……想著想著,他忽然想到了徐佗:那個人雖然是官場上的老油子,但是做事幹練也不失為辦事之人,自己對他是不是太過分了呢?
「你在想什麼呢?」郭景圖打斷了他的思緒。
「沒什麼。」
「有話不要老憋在心裡,人不說話是要得病的。身上的病好治,心裡的病難醫。你要是再病倒在路上,可未必再有我這樣的人肯相救。在道路上有人能救你,在仕途上可無人能幫你啊!」這位老人的眼睛總是那麼光亮,彷彿能看穿人的心,「攙我起來,咱們到桑園裡走走吧。」
曹操攙扶著他,漫步到桑園之中。看見卞秉正在吹笛子給環兒她們聽,郭景圖笑道:「這小子的笛子吹得真好。」
「您沒看見,我這沒出息的內弟一見到環兒就纏著她沒完沒了。」
「孩子大了……環兒也大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環兒已經出落得有些婀娜了。」
「你把她帶走吧!」郭景圖突然道。
「哦?」
「我看她和你夫人挺合得來,你願意認個妹妹也行,當個使喚丫頭也罷。將來找個合適的人嫁了,就是你那個內弟也行呀。」
「您老取笑了。」曹操替環兒想到的如意郎君可不是卞秉!
郭景圖沒注意到曹操的眼光,只道:「這不是開玩笑。我老了,最近的感覺很不好,這孩子跟在我身邊,哪天我死了,她可怎麼辦呢……」他撫摸著身旁一棵桑樹,「卧病好幾天,一直沒見到桑樹。天冷樹都枯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看到桑樹開花啊。」
「您老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日子還長著呢。」
「但願吧,我死不死都是小事。只是能多活一年,還能多為鄉親們供一年的桑葉。」
曹操覺得眼前這位老人真是胸襟廣闊,到現在心裡裝的還是別人。
「你可答應過我,等我死了,環兒要交給你照顧的,你可不能反悔……說話呀?」
「是。環兒的事情我記著呢。只是將來我自己還不知道怎樣呢?」曹操說著嘆了口氣。
「你將來……哈哈哈……」郭景圖笑了,「你將來必定還是要踏入仕途的。」
「哦?」
「我看到你的眼睛就知道你將來還得做官。」
「為什麼?」
「你的眼睛告訴我,雖然罷官了,但是不甘心,你放不開手!」
曹操一愣,又被他說中了,自己就是放不開手!憑什麼因為宋氏的安危毀了我曹家人的仕途?
「曹家小子,現在入冬了。我這把年紀最怕熬冬,其實世間萬物都一樣,好好蟄伏,等待春暖花開的時候。好好保重吧!」郭景圖說這話時一直抬頭看著桑樹。
曹操還在品味著他這句話的深遠意味,恍惚感覺到他扶著桑樹的手臂往下滑:「您說……怎麼了?」
郭景圖臉色驟變,高昂的頭漸漸向後傾斜,手突然從桑樹上垂了下來,曹操還未及攙扶,他已經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老人家!」曹操伏在他身前,「您怎麼了?」
「爺爺!」環兒也看見了,眾人都圍了過來。
郭景圖身體抽動了幾下,原本紅潤的臉霎時間變得蒼白,淌著汗水,嘴唇慘灰,眼珠在眼眶裡無神地晃了幾晃,最後強自支撐著指了一下環兒,便把眼一閉,沉寂在渺茫的黑暗之中……
「爺爺……」環兒哭得撕心裂肺,「爺爺……你不要死!」
曹操驚呆了,剛才還好好的,眨眼間老人家就魂歸天際。
環兒顧不得卞秉拉扯,兀自把腦袋扎在郭景圖屍體上:「爺爺……你別嚇唬環兒,睜開眼看看我……環兒什麼都聽你的……我聽話,我一定聽話……今天早上你還說病好了呢!這怎麼就……怎麼就……爺爺……嗚嗚嗚……」
「迴光返照。」卞秉嘆息了一聲。
沒有人再去勸環兒,大家各自沉寂在苦痛悲傷之中。卞秉又掏出笛子,吹了一曲《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曹操和卞氏幫老人家穿好衣服,叫樓異通知桑園附近的鄉親們;又叫卞秉等人趕車速往長垣縣採辦棺槨,將郭景圖停在草廬內,諸人皆在桑園留宿一夜。
第二日,十里八村的百姓都來了。郭景圖活著的時候對百姓操盡了心、散盡了財,哪個不感恩戴德?諸人抹著眼淚,就在桑園畔將郭景圖安葬了。因為老人除了小環兒再沒有親戚,桑園便交與其他百姓打理,繼續為窮人供桑葉。環兒這兩天眼睛都哭腫了,到了啟程的時候,怎麼也不願意離開。卞氏抱著她哄著,卞秉給她吹笛子,最後總算是揮淚上了馬車。
家族遭難本就沉悶,如今又多了一份悲傷。諸人不言不語,一路向南,渡黃河、過孟津,又行了七天,悶悶不樂總算是到了沛國譙縣。這些天最苦的要數卞秉,把所會的曲子都給環兒吹了個遍,嗓子都啞了。
眼看著車過譙縣城西三十里,隱隱約約看見是到了自家村門口,曹操鬆了口氣。哪知還沒進村子,忽聽見有人自後面大聲呼叫:「停車!停車!」曹操自馬上回頭一看——原來是秦宜祿!
秦宜祿騎著馬疾奔而來,風塵僕僕,眼裡布滿血絲,到了近前簡直是從馬上摔下來的,想必他從洛陽出發一定是晝夜趕路沒有休息。
「怎麼了?有什麼消息?」
「哇……」秦宜祿咧開大嘴便哭。
「怎麼了?到底怎麼了?」諸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宜祿抹了一把眼淚,他臉上都是土,簡直和了泥,抽噎道:「四老爺歿在牢里了……」
曹操腦子裡轟地一聲——四叔死了!擱下死的先顧活的:「我爹爹和二叔怎樣?」
秦宜祿支撐著站起來,他一路打馬狂奔,連大腿都磨破了,忍著疼抽泣道:「老爺倒無妨,二老爺卻病得不成樣子了,我一人照應不過來。洛陽的宅子被朝廷收了,二老賃了城西一座小宅子,四老爺的屍體沒地方停,還在牢里呢!得趕緊奔喪,把四老爺拉回來呀。」
曹操這會兒腦子裡都亂了:四叔就一兒一女,女兒嫁與宋奇,早跟著宋家人一同喪命。獨生子在他當吳郡太守的時候就死了,留下一個遺腹子曹休,孩子太小還在懷抱,孫子是指望不上了。
倒是卞秉一句話提醒了他:「得叫子廉哥哥奔喪,他是四叔親侄子,必須得他去。」論關係也只有讓曹洪去了。
「對對對……我不進村子了,有勞賢弟去一趟,告訴子廉一聲。」曹操眼望著前方茫然道。
卞秉把頭一搖:「姐夫您真是懵了?我只聽您說過,可不認識他呀!我找他說這些,算是怎麼回事兒?還得您親自去。」
「這可叫我怎麼去呀?」曹操的眼淚這才簌簌流下來,「我一進村,大家就全都知道了,四叔沒了,我怎麼跟七叔交代啊?他老人家還病著呢!」
「還是我去吧。」秦宜祿便不多說,連忙跨馬進了村子。
這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就連環兒都不發一言,愣痴痴各自立在寒風中。誰都明白,曹家的命運不容樂觀。
少時間,秦宜祿便帶著曹洪出來了,還有曹德、夏侯兄弟也跟了出來。明明是多年未見,這時候卻都沒有心情敘談。曹洪已經把東西都收拾好了,牽著馬、背著小包袱。
曹德森然道:「阿瞞,咱們得把爹爹和二叔也接回來才行。子孝在淮南,一兩天之內還回不來呢。」曹仁舉孝廉後到淮南為吏,雖然罷官但路途較遠,他弟弟曹純還小,不能跟著去。「你一定累了吧?我跟子廉去。」
「不累!這件事還得我去,你得照顧七叔,四叔的事兒,慢慢地跟他講。」曹操又指了指卞氏姐弟,「他們姐弟倆還是交與你照顧,不過要帶他們回家,你把這些年的事情全告訴你嫂子吧!」說著他看了卞氏一眼。
「夫君你放心,我會尊重姐姐的。」卞氏朝他點點頭。
「我對你絕對放心……宜祿和樓異,你們倆休息兩日,然後帶著車啟程,準備拉老人家回來。我和子廉現在就走,早到一天踏實一天!」
「等等!」夏侯惇忽然叫住他,「孟德太累了,我跟你們一塊兒去,路上也有個照應。」
曹操想攔,但忽然想起他和自己的真實關係,父親也是他親叔叔呀!近二十年未見過了,帶著他也好。此刻無聲勝有聲,曹操、曹洪、夏侯惇各自上馬,連連加鞭又趕往洛陽。
沒進家門又要去奔喪,曹操覺得很累,但是現在一股心火支撐著他。縱有千般芥蒂,父子連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