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次握手
羅廳長昨夜失眠了。
羅廳長失眠的原因是因為他在看到省電視台新聞聯播中的一條消息以後開始失眠的。這條消息就是新來的省委書記看望平民英雄於海虹。
在中國,我們很多黨的領導幹部,特別是那些高級領導幹部,他們都會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政治情結與電視台、電台、報紙上的一些帶有非常敏感的信息,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他們把這些黨的輿論喉舌,看成是國家、政黨、社會的晴雨表、觀察站、風向標。
作為一個省委書記,看望一個捨己救人的平民英雄,這是一件極為正常的事情,也是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但是,昨天晚上的新聞卻讓羅廳長感到非常的不正常。其不正常的根本原因,是他們廳機關里的一個普通幹部,也就是當初他想提拔他為宣教處副處長的,現在又改為溫泉水的白忠誠也在看望現場,而且也受到了省委書記的親切接見,併合影留念。親切接見、合影留念也就罷了,配以圖像的解說詞,還說包括白忠誠在內的被接見的所有人,都跟新來的省委白書記是老鄉,都是遼寧人。這老鄉的關係,在這年頭,在官場上除了金錢關係、色情關係,恐怕就要數到老鄉這種人情關係了。
俗話說得好啊,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鄉情!
羅廳長几乎一宿沒合眼,早上連早餐都沒有心思吃就來上班了。他剛走進辦公室,後腳傳達室值班員就把當天的報紙給他送來了。羅廳長首先翻開了省委機關報。
又是頭版頭條,省委白書記看望平民英雄的消息圖文並茂,照片占的版面比文字還要大。現在報紙都在搞改革創新,改革創新的成果就是文章越來越短,標題越來越大,照片越來越闊。如果說昨天晚上羅廳長看到的電視畫面是動感的、短暫的,那麼報紙上省委書記與平民英雄等人的合影,那就是不變的、永恆的。電視畫面消逝了就看不到了,可是報紙上的照片你是永遠也抹煞不了的。你可以毀掉一張,但你毀不了幾十萬張啊!照片下面的文字說明,再一次明白無誤地告訴羅廳長,不僅那個打工妹是新來的這位省委書記的老鄉,白忠誠同樣也是新來的省委書記的老鄉。羅廳長還從照片上發現了一個細節,省委書記的一隻手拉的是英雄的手,而另一隻手緊緊握住的就是白忠誠的手。這個細節,使羅廳長不難看出,新來的省委書記不僅關心民情,而且注重鄉情。
照片上手拉手的這個細節,使羅廳長似乎從中悟出了一個道理,一種現象,一層關係,一絲遐想。
這張照片的作者是王想,羅廳長曉得王想就是王思的妹妹。於是,他立即打電話給王思,請王思到他辦公室來一下。
王思走進羅廳長的辦公室,羅廳長把報紙遞給她看,說:「王思,你看到今天省委機關報一版上的新聞了嗎?」
王思接過報紙一邊看著那張由她精心導演的照片,一邊說:「沒看過,羅廳長,你看省委書記跟白老師還手拉著手哩,好親切喲!」
羅廳長問:「王思,你在辦公室聽忠誠說過他跟新來的省委書記是老鄉嗎?」
王思說:「白老師這個人很不喜歡拉拉扯扯這一套,所以,越是他跟省委書記是老鄉關係,他越是不會講出來!」
羅廳長說:「我看你妹妹在照片說明上,明明白白寫著省委書記與他的4個老鄉合影!」
王思說:「我聽妹妹講過,說白老師跟新來的省委書記好像他們不僅是一個省的,還是一個縣的;不僅是一個縣的,還是一個鄉的!」
羅廳長這時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新來的省委書記也姓白呢!」
王思見羅廳長的心思全神貫注在照片上,就說:「羅廳長,還有別的事嗎?」
羅廳長說:「別的沒什麼,只是隨便問問,代問你妹妹好,歡迎她到我們廳里採訪指導!」
王思笑笑走出了羅廳長的辦公室。
現在第一把手都非常注重宣傳,都注意與新聞媒體搞好關係。實踐證明,很多人和事,結果成在媒體,敗也在媒體。許多單位的第一把手,他不怕群眾也不怕公檢法,更不怕紀委,而就怕記者。這些人把記者稱為「無冕之王」這種稱謂,其實非常荒唐。他們為什麼怕記者?為什麼把記者稱為王?還不是因為他們有私心、有禍心、有野心、有居心!
王思走後,羅廳長看著報紙上的照片,足足沉思了半個小時,然後他拿起電話給人事處長肖寧撥號。
自從羅廳長從西部考察回來以後,肖寧就一直在等候羅廳長的召見。關於溫泉水同志任職的文件稿也早就擬定好了,就等廳黨組開會複議一下,羅廳長在文件上籤個字就可以行文了。正是因為如此,肖寧接了羅廳長的電話以後,雖然羅廳長沒有說找她談什麼,但她想肯定是溫泉水任職的事。所以她就把擬好的任職文件給隨手帶上了。
肖寧在羅廳長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后,她一邊把文件遞給羅廳長一邊說:「羅廳長,溫泉水同志的任職決定因為您去西部考察,已經耽擱好長時間了,您看是不是黨組抽個時間複議一下,把這個文件給發了?」
羅廳長從肖寧手裡接過文稿看也沒看,就順手放到了桌子上,然後他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一封信來遞給肖寧。這封信就是他那天晚上從西部考察回到辦公室看到的從灌水縣寄來的群眾來信。
羅廳長說:「肖處長,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肖寧接過信,打開一看,原來是揭發溫泉水在灌水縣找自由撰稿人代他捉刀,並從中截留灌水縣局付給自由撰稿人報酬的事。
肖寧說:「羅廳長,現在像這種找人代寫代考的事情已經早就是見怪不怪的事了。您也知道,現在有些領導幹部為了混個文憑、職稱,叫秘書去代考的事不是多得是嗎?」
羅廳長正色道:「肖處長,溫泉水這件事的性質跟那個不一樣,他既沽名釣譽,又是經濟犯罪,其品質非常惡劣,其手段非常卑劣!」
肖寧見羅廳長態度很嚴厲,就建議說:「這件事事關溫泉水同志政治前途,羅廳長,是不是請廳紀委派人去調查一下?」
羅廳長說:「我已經調查過了,他們找的這位自由撰稿人,就是灌水縣局辦公室劉主任找的熟人,報酬也是劉主任給溫泉水,請溫泉水轉交給那個自由撰稿人的。現在劉主任的證明材料已經寄出。這件事情已經是鐵證如山了!」
肖寧用徵求的口吻說:「羅廳長,那溫泉水任職的事您看怎麼辦?」
羅廳長果斷地說:「取消溫泉水的競職資格,你負責找他談一次話,指出他錯誤的嚴重性和危害性,並責令他寫出書面檢查,等候處理。另外,關於他宣教處臨時負責人的資格,也一併宣布取消!」
肖寧說:「那好吧,我儘快安排時間找他談一次!」停了停,肖寧又說:「羅廳長,宣教處長期沒有個領導,也不是個長久之計呀!」
羅廳長說:「肖處長啊,其實當時我對白忠誠同志參加競職倒是充滿了信心和希望,只可惜他本人後來放棄了。不過我想,我們是不是再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請他在機關大會再補談一次,你看怎樣?」
聽了羅廳長這個話,肖寧心裡感到有點暗暗吃驚,今天她對羅廳長對溫泉水和白忠誠兩人態度的再度轉變,而且轉變之快,都讓她沒有一點思想準備。肖寧想,他對溫泉水的態度轉變,難道僅僅是因為這封群眾來信嗎?這封群眾來信也可大,也可小,大小全在你第一把手。對與錯,是與非,在一定時候,在特殊的情況下,有時也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甚至連標準都沒有。今天羅廳長的態度轉變,不禁又使肖寧想到第一次他對白忠誠和溫泉水態度的轉變。那一次轉變也跟這一次一樣,同樣讓肖寧感到思想無論如何也跟不上他的轉變。
愛一個人跟恨一個人一樣,都需要有一個過程。而從羅廳長對白忠誠和溫泉水的愛與恨、親與疏,肖寧感到他卻沒有一點過程,要愛就愛,要恨就恨,彷彿就是一夜之間,甚至轉念之間,就把愛和恨、親與疏,調了個過,換了個位。肖寧一直就隱約覺得這裡好像有什麼內在因素在影響羅廳長的愛與恨、親與疏,但她又說不出是什麼原因,連看都看不清楚,還能說得清楚嗎?既然什麼都不清楚,所以她也就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問。
搞組織人事工作的人,說話辦事都很嚴謹。所謂嚴謹,說白了,就是嘴緊,辦事謹慎。領導沒有說的話,你不能說;就是領導說的話,領導沒有叫你說,你也不能說。所以,長久這樣,你看那些搞組織人事的人,雖然是人,但很難做人,他們經常被搞得裡外不是人。
羅廳長見肖寧不做聲,還以為是叫她去找白忠誠做思想工作有困難,於是就說:「白忠誠的話我來談,溫泉水的話你負責!」
肖寧點點頭,離開了羅廳長的辦公室。
肖寧走後,羅廳長沒有立即給白忠誠打電話,而是考慮他跟白忠誠怎樣談這個話。
羅廳長心裡非常明白,他這次找白忠誠談話,實際上就是改口,改口就是出爾反爾,就是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口。羅廳長心裡還非常明白,白忠誠的思維力和想像力都比常人要敏感得多,豐富得多。作品不就是作家敏感和想象的產物嗎?但羅廳長又轉念一想,有想像力也好,只要我把溫泉水在灌水找人代筆、截留別人報酬這種醜惡的行徑一講,他一定認為我是一個敢於糾正錯誤、堅持真理的領導。現在像能堅持真理的領導還能找一點,但是像敢於自己糾正錯誤的領導確實已經不多了。現實是很多領導幹部對錯誤非但不糾正,反而不斷地去糾正真理。作家對事物、人物的發展喜歡追求個性,喜歡故事情節有跌宕,不要平鋪直敘。如果白忠誠真正能認識到、理解到這一點,他不僅會欣賞,還會用筆去讚賞。再說,他對他跟溫泉水兩次認識的變化,那都是發生在靈魂深處的東西,都是看不到、摸不到、聞不到、猜不到的東西。
能留在靈魂里的東西,大多是骯髒的東西!
羅廳長想到這裡,想到這些,他覺得找白忠誠談話的信心就有了。
一個人當他把自己要做的事、要說的話,一旦與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前途緊密聯繫在一起的時候,他的膽略和計謀都會變得史無前例,空前絕後!
羅廳長拎起了桌上的電話。他今天的工作看來主要是打電話!
白忠誠頂著一頭迷霧走進羅廳長的辦公室。
羅廳長對白忠誠到來的接待比對王思和肖寧到來的接待,明顯要熱情得多、隆重得多。
白忠誠剛推門,羅廳長就呼啦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立即衝到門口迎接,並緊緊抓住白忠誠的手,以示熱烈的歡迎。這是羅廳長繼前一次邂逅大排檔,跟白忠誠第一次握手以後的第二次握手。
待白忠誠入座后,羅廳長馬上就把茶水端了過來。對於這兩項接待儀式,王思和肖寧兩位女人都沒有享受到。
白忠誠從羅廳長手裡接過茶,他望了望羅廳長充滿笑容的臉,不免有些困惑。今天羅廳長為什麼突然對他這麼過分的熱情?熱情得讓他簡直受不了!白忠誠想這裡可能有戲,於是他靜候戲的開場。
機關里的幹部大多希望領導能找他們談話,尤其是喜歡一把手找他們談談話。因為有談話才有接觸,有接觸才有交流,有交流才有獻媚,有獻媚才有希望。
白忠誠跟別的幹部不一樣,他不僅自己不喜歡找領導談談話,也不喜歡領導找他談談話。他認為很多領導不講真話,都講假話。領導做得越長,官當得越大,就越虛偽。機關幹部為什麼不敢講真話,都講假話?那都是領導要求他們,並教導他們要講假話,不要講真話。機關幹部講假話,不講真話,原則上都是跟領導學的。
「忠誠,」羅廳長終於開口了,他的導語仍然跟上一次談話一樣,從文學創作開始入手:「我記得過去曾經跟你講過,我非常酷愛文學,自幼就有當作家的夢。過去我可以說文學書籍從不離手,可是自從做了領導,尤其是當了一把手,文學作品漸漸讀得就少了,偶爾翻翻,也是走馬觀花。說到這裡,羅廳長拿起桌上的報紙,指著報紙上的照片說:「你看,你為了尋找這位平民英雄,犧牲自己那麼多的休息時間,結果把無名英雄找到了,自己又成了無名英雄。要不是省報記者把這件事情報出來,連我這個當廳長的都還蒙在鼓裡頭哩!」
白忠誠說:「羅廳長,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羅廳長馬上打斷白忠誠的話說:「這不是一件小事,這是關係到我們全省兩個文明建設的大事。你想想,如果不是你找到了這位平民英雄,人們能知道這個英雄的光輝事迹嗎?能即將出現一個向平民英雄學習的群眾活動的高潮嗎?我省兩個文明建設能取得階段性成果嗎?我想,如果沒有你,也便沒有這一切!為此,早上我看過報紙以後,不,準確地說,應該從昨天晚上我看過電視新聞以後,我就在想,我們廳黨組要認真地研究一下,對你也應該給予隆重的嘉獎!」
白忠誠連忙說:「羅廳長,我不是英雄,我不要嘉獎!」
羅廳長放下手中的報紙,走過去接過白忠誠手裡的杯子,又替他杯里加了水。其實,白忠誠杯子里的水很滿,根本也不需要加水,但是羅廳長還是加了一點水。加水在這時候已經變得不是加水,而是為了增進感情。
羅廳長把加了一點水的杯子,又送到了白忠誠的手裡,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又拿起了桌子上的那張報紙。這張報紙,從上班到現在,羅廳長几乎就沒有離過手。
「忠誠啊!」羅廳長看著報紙上的照片,一連幾聲地嘖嘖嘴說:「要不是新來的省委白書記去看望平民英雄,我還不曉得你跟他是老鄉呢!」
白忠誠也不知道羅廳長說的老鄉是指東北老鄉,還是遼寧老鄉,所以他也沒吱聲,只是朝羅廳長笑笑。他心想,不管是老鄉不是老鄉,他是省委書記,咱是平民百姓,跟他距離那麼遠,既扯不上關係,也搭不上茬。
這不吱聲笑笑,讓羅廳長心裡就更有數了、更有底了、也更有譜了。他接著問道:「聽說你跟白書記還是親戚?」
白忠誠一聽這話不禁笑了,他就開口了:「羅廳長,天下一筆寫不出兩個白字,再說五千年前,中國人不都是炎黃子孫一家人嗎?」
「對!對!對!」羅廳長心裡終於下了結論。這個結論就是,報紙上的圖片說明是真實可靠的,白忠誠和新來的省委白書記,他們不僅是老鄉,還是親戚。
這時,羅廳長放下手中的報紙,神情莊重地說:「忠誠,剛才我們講的都是題外話,現在我跟你商量一個問題,希望我們能夠達成共識!」
白忠誠見羅廳長態度很認真,就問:「羅廳長,什麼問題?」
羅廳長沉吟了一下,說:「就是你們宣教處副處長這個領導職位競職的問題!」
白忠誠一聽是這個問題,他感到很奇怪,心想這個問題不是已經解決了嗎?他棄權,溫泉水演講獲得成功,群眾投票超過半數,公示也已經結束,他本人晉陞慶祝宴會的請柬也已經發出,怎麼還要競職?於是白忠誠說:「羅廳長,我聽不明白你說的意思,我們處的副處長職位不是溫泉水競職通過了嗎?怎麼還要競職?」
「忠誠同志,你還不了解最近發生在溫泉水身上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說起來,真的讓領導好痛心、好寒心、好傷心啊!」羅廳長便把溫泉水在灌水的惡劣表現向白忠誠講了一遍。最後,羅廳長還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在想濱湖市局的那份材料是不是他寫的,也值得懷疑,看來也有必要進行一次調查!」
至此,白忠誠終於完全明白了羅廳長今天找他的真實意圖了。羅廳長現在對溫泉水不感興趣了。不是嗎?要是感興趣,溫泉水這點問題還算問題嗎?對於領導來說,領導人的興趣非常重要,有時甚至比黨紀國法都要重要。領導對你感興趣了,你有問題也可以說你沒問題。反之,如果領導對你不感興趣,小問題也是大問題;沒有問題也能找出問題。
看來溫泉水要倒霉了,白忠誠想。
果然不出白忠誠所料,羅廳長作出了決定性的意見:「鑒於這種情況,為了保證幹部任用的嚴肅性、原則性、純潔性,剛才我和人事處肖處長研究,準備報廳黨組複議,決定取消溫泉水這次競職資格,並對他作出相應的處理意見!」
羅廳長說得很激動,臉都紅了。但是,白忠誠顯得很冷靜,似乎還有些無動於衷。
羅廳長繼續說道:「我和肖處長也深知你的為人,無論在政治上、工作上,都不圖名利,淡泊名志,潛心讀書,默默耕耘。你的那篇《用創新思想研究江北經濟創新》的論文,都為省委省政府的決策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但你自己卻從不張揚。不過,忠誠啊,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和肖處長對你的一片苦心。現在任用幹部不像過去那樣是領導說了算,尤其是第一把手說了算,現在要經過群眾評議的幾道程序。這些程序雖然有的是形式,但你少一道也不行。所以,我希望你這次能站出來勇敢地參加你們處副處長這個職務的競選。」
白忠誠沒有表態,他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他用作家的目光注視著羅廳長,他似乎在研究他,他想從羅廳長的一言一語中,去捕捉生活的素材和創作的靈感。白忠誠想到了文學是人學的這句格言。他認為,這句名言太偉大了。
羅廳長見白忠誠沒有吱聲,以為他默認了、心領了、答應了。於是就說:「你回去準備一下,有關具體事宜,由肖處長負責跟你直接聯繫!」
白忠誠走出羅廳長的辦公室,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王思只離開辦公室不一會兒,回來后發現白忠誠不在辦公室了。辦公室里只有溫泉水一個人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埋著頭在不停地打電話。
這幾天溫泉水的電話特別多,打電話找他的不是他的校友,就是他的朋友。大家打電話給他,詢問的都是一個問題,為什麼他的升遷慶祝會活動改期了?改期在什麼時候?這些電話把溫泉水搞得簡直是焦頭爛額。
按照溫泉水原來的估計,羅廳長從西部考察回來以後,最多也就是三兩天就可以把他的正式任職文件簽發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現在羅廳長回來都快一個星期了,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他也不好意思去問羅廳長,更不好意思去問肖處長。臉皮再厚的人,再不要臉的人,也不能如此恬不知恥地到領導那裡問自己什麼時候能當官這樣的事情。
有幾次,溫泉水在走廊里正面遇到羅廳長,當他正準備打招呼的時候,可是令他不解和困惑的是,羅廳長迎面見他,連看他一眼都不看,目光遠遠地就開始迴避他。溫泉水發現羅廳長有意迴避著他。為此,溫泉水感到很納悶,很費解。莫非他的任職問題出現問題了嗎?溫泉水不得不想到這個他不願想,也不敢想的問題。
溫泉水終於接完了一個電話,他抬起頭來朝王思笑笑,那種笑真的比哭還難看。
「老溫,」王思笑嘻嘻地說:「你這升遷喜酒究竟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喝到呀?你要知道,我都快饞瘋啦!」
聰明的王思現在已經有一種預感,就是羅廳長從西部回來以後,突然變得對溫泉水越來越不感興趣了。她的這種預感,從羅廳長剛才找她的談話中,一下子變得更加強烈和現實了。
王思的話使溫泉水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無奈地說:「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和白忠誠呢?羅廳長不是都找你們談話去了嗎?你們現在都是領導身邊的紅人了!」
「什麼?白老師也被羅廳長叫去了?」王思心裡咯噔一沉,心想,羅廳長找白老師會不會也是為了報紙上那張照片的事?要是羅廳長問他跟省委白書記是不是老鄉?是不是親戚?他說都不是,那一切不就完了嗎?她的一切努力不也就前功盡棄了嗎?想到這些,王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她後悔早上沒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訴白老師,讓他有個思想準備。不過,她也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得這麼快,照片今天才刊出,羅廳長就找她和白老師談話了。不過,出現如此之現象,也從另一方面證明她的策劃是卓有成效的,是立竿見影的。此時,王思的心裡是既怕又喜。喜的是她陽謀成功了,怕的是白老師不知內情,一旦說出了實情,這場政治輕喜劇剛開場也就收場了。
王思心裡忐忑不安。
這時,桌上電話鈴響了,王思拿起話筒,原來是肖寧打來的,肖寧請王思通知溫泉水到她的辦公室去一趟。
王思放下電話說:「老溫,我恭喜你呀,人事處肖處長請你去一趟!」
正處在心情極度失落、極度痛苦之中的溫泉水,一聽說人事處肖處長找他,他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向門外衝去。
王思看溫泉水衝出辦公室那副寡廉鮮恥的樣子,心裡不覺暗暗好笑。
辦公室里又剩下王思一個人了。
現在王思心裡很亂,她在想,今天上午為什麼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而且這些事情都是過去不曾有過的事情。王思回顧了一下,她到這個廳機關也已經五六年了,廳一級的領導從來沒有找她談過話,今天卻找她了,而且還是正廳長。羅廳長找她談過了,白忠誠又被他叫去了,並且談得時間奇長、特長。白忠誠那邊還沒回來,這邊溫泉水又被人事處叫去了。這是為什麼?王思感到似乎將要發生什麼事,並且王思還越來越強烈地感到,將要發生的什麼事,都與今天報紙上的那張省委白書記和白忠誠站在一起的照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門突然被咚地一聲撞開了,王思一驚,調頭一看,只見溫泉水怒氣沖沖地從外面沖了進來,他的臉色很難看,給人一種絕望的感覺。
王思驚訝地問:「老溫,這麼快就回來啦?高升的慶宴現在可以定下來了吧?」
「別提啦!」溫泉水歇斯底里地叫道:「我被灌水縣那幫混蛋害慘啦!」
王思的預感已經變成了現實。
驀地,溫泉水像發神經似的,昂起頭,從椅子上呼啦一下站起來,抓起桌上的提包,就向門口走去。他一邊走,嘴裡一邊肆無忌憚地罵道:「我回去找姚仙麗這個臭婊子,這都是她給我辦的好事!」
罵著粗話和髒話的溫泉水走出辦公室,把門砰地一聲又重重地帶了起來。王思被溫泉水的粗魯、野蠻,還有震天響的關門聲,嚇得心裡嘭嘭直跳。
溫泉水剛走,跟羅廳長進行馬拉松式談話的白忠誠回來了。
「白老師,羅廳長還跟你談到今天報紙上照片的事情了嗎?」白忠誠剛進辦公室,王思就迫不及待地問他。
白忠誠:「問啦,我不知道他問我這些做什麼!」
王思:「他問你跟白書記是不是老鄉了嗎?」
白忠誠:「問啦!」
王思:「你是怎麼回答的?」
白忠誠:「我沒有回答,我笑笑!」
王思:「他還問你跟白書記是親戚了嗎?」
白忠誠:「我說天下一筆寫不出兩個白字!」
「白老師,你太偉大啦!」王思高興得就差跳起來了:「你要知道,我生怕你跟羅廳長說你跟白書記既不是老鄉,也不是親戚!」
白忠誠覺得納悶,就問王思:「王思,我真不明白,羅廳長問我這些幹什麼?我要早知道這樣,那天王想說死了我也不參加合影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到了這個份上,王思擔心再隱瞞下去,說不準哪一天、哪一次白忠誠把她的好意給毀滅了,於是王思就把她和妹妹兩人共同精心構思、策劃的這個陽謀,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白忠誠。
白忠誠聽了以後,心裡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他真不知道該對面前這位既純潔又誠實的像自己親妹妹一樣的同事說什麼好。他也理解王思,是對完全他出於一番好意,一片真情。作為機關里的一個普通幹部,她對機關里那些權勢、那些腐敗、那些卑劣、那些黑暗,雖然看不慣,但也沒辦法,於是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王思見白忠誠聽了她的一番敘述和解釋之後,一言不發,知道自己做的這件事,他是很不贊成的,甚至是很反感的,所以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學生站在老師面前,等候老師的批評和寬恕。
白忠誠朝王思看了看,聲音低沉而又誠摯地說:「王思,謝謝你!」
「篤篤篤!」這時外面有人敲門。
「請進來!」王思叫道。
門推開,肖寧手裡拿著幾份材料走了進來。她走到白忠誠的辦公桌前說:「白老師,剛才羅廳長有些事都跟你講了吧?」
白忠誠點點頭。
肖寧把手裡的材料放到白忠誠的辦公桌上說:「白老師,這是省政府辦公廳競職副主任幾個同志的演講稿,我覺得寫得不錯,你看一看,參考參考,權當拋磚引玉!」
白忠誠的目光沒有看那些材料,而是望著肖寧,目光里充滿了感激。
肖寧見王思臉色不太好看,所以她也就沒有跟她多說什麼,便走出了辦公室。
下午溫泉水沒有來上班,也沒有打電話來請假。王思說家裡有點事,請了半天假。這樣,整個下午辦公室里就是白忠誠一個人。
辦公室雖然很小,但是當只有一個人的時候,你想象的空間那就是絕對的無邊無際的巨大。反之,辦公室再大,哪怕就是兩個人,但想象的空間也是有邊有限的渺小。白忠誠整個下午就獃獃地坐在那兒,沉靜在那無邊無限的遐想之中。
世界突然發生了如此巨大的逆轉。現在溫泉水簡直就要發瘋了。王思雖然沒瘋,但為了幫他打抱不平,居然也做出了這樣發瘋的事來。羅廳長表面上裝著若無其事,但他的政治動機、政治野心、政治手段,早已經超過了瘋狂。升遷?地位?難道真的就這麼重要嗎?如果真的這樣發展下去,那麼機關不就要變成一個瘋狂的世界了嗎?機關里的人一個個也就都變成瘋狂的人了嗎?想著,想著,白忠誠簡直不敢再朝下想下去了。
下面自己該怎麼辦?白忠誠看著桌子上肖寧上午送來的競職演講參考材料,意識到自己必須馬上就要做出抉擇。白忠誠想得頭腦都感到隱隱作痛,但也想不出一個理想的辦法、完美的辦法。看來,人生最大的因擾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許久、許久,一個念頭從白忠誠的腦海深處飄飄洒洒地走來。他想著想著,臉上漸漸露出了堅毅的神色!
突然,他自嘲地一笑,自己也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