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家惟一的主人
那中年男子十分客氣,先自我介紹:「我是這家惟一的主人,姓袁,叫袁執中!」然後,又對龍桂華說:「龍緒老是我的前輩,有什麼事,自然好說!」龍桂華並不想和這人多講話,只是一遍遍看那屋裡的陳設。宋沂蒙聽說他姓袁,就不由得朝牆上看,果然,在最惹眼的中間位置,掛著一幅對子,對子中央是張標準像,用玻璃框子罩著,看樣子,年頭可不短了。熟悉的相片讓他醒悟了,原來,這裡就是袁翰臣的舊宅。
宋沂蒙就是想幫大文豪金載風介紹一處房子,可他看這房子也太大,大文豪想買也買不起,想著想著,他感到灰心喪氣。龍桂華也有些失望,於是,想著客氣兩句就此告辭了,她剛剛挪動腳步,就聽那袁執中情緒低落地說:「家裡早就敗落了,從1957年就敗落了,老人跟共產黨一輩子,反右時劃成了右派分子,最後落下了什麼,僅僅有區區三十餘間瓦房!」
區區三十餘間瓦房?龍桂了華聽了這話,感到一口氣堵住前胸,難受得很。她想起幾個妹妹,還有女兒小紅,想起爸媽,好像在這人間有兩個不同的世界。宋沂蒙更加反感,宋沂蒙想起胡煒的父親胡副司令和杜芸父親杜副政委,兩人在二萬五千里長征開始前就是師團級幹部,幾十年戎馬,為人民立下赫赫戰功,他們去世以後,兒女們居住幾小間簡陋的、不遮風雨的平房,與這三十餘間的深宅大院相比形成多麼鮮明的對照。
要是以前,這會讓宋沂蒙感到氣憤,又會產生許多的不平衡,可現在他覺得只不過反感一下而已,人家是人家,自己是自己,多少年的起伏把他的稜角磨光了。宋沂蒙不由得望望龍桂華,此時,兩個人的想法應該是相通的,兩人共同處在天平的某一端。
宋沂蒙想說幾句話,挖苦挖苦這個世家公子,後來,覺得沒意思,較那真幹嘛?於是就平平淡淡地問袁執中:「平時,這家裡就您一個人住嗎?」
聽見客人稱他為「您」,袁執中十分興奮,他忘乎所以、略帶憂鬱地說:「父親定為右派分子之後,家裡的一切都完了,僅僅發給區區四百元工資,還有一輛老式別克汽車,警衛員和廚師、保姆都有,可那都是表面化的,日子肯定不好過了!父親病故以後,家裡的人都走光了,連老婆和孩子都上美國去啦!不理我啦!真慘!」
慘個屁!宋沂蒙忽然一下子氣憤了,他暗暗罵道。區區三十餘間房,還區區四百元工資?那時毛澤東親自帶頭取消了一、二、三級工資之差別,自己和一批國家領導人只拿同一個級別的工資,四百零四元八角,他差不多與毛澤東同一個待遇了,還不知足!還他媽區區?
也許是太狹隘了!宋沂蒙又覺得生這分閑氣不值得,於是他平靜地問:「你這房子是私產還是公產?能賣嗎?袁執中聽說賣房,詭黠地說:「賣房?誰說的?這房子是解放后中央政府撥的,到現在也沒有給產權證明,不能賣!」
宋沂蒙心想:你想得美,讓你住就不錯了,還惦記產權證?宋沂蒙故意問道:「聽人家說,這院子不是要出手嗎?」袁執中一聽客人彷彿生了氣,便自嘲似地笑著說:「咱這種人可不是敗家子!家族敗落,人的臉面還是必須要的,我是想把房子租一部分出去,不能賣還不能租嗎?租十年、二十年,這還不跟賣一樣?」
這一招,宋沂蒙和龍桂華不得不服,的確是高!可誰又能租你這麼個大院子呢?就是一部分也不得了,而且是二三十年,金載風是沒有這個能力!除此以外還有誰,他們一下子也想不起來。
兩人望著玻璃窗外殘敗荒涼的院子,亂草叢生、樹葉滿地,這袁執中,一個五十餘歲的男人守著偌大的院子,實在凄楚。
宋沂蒙和龍桂華懷著說不清的複雜情緒,離開了曾經顯赫一時的袁宅。院子里的荒草給他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很難想象,解放五十多年了,在繁華的城市居然還有如此陳舊、荒涼的角落。在這裡,可以看到歷史變遷、人生的起伏成敗。
過了半年,龍緒老住院了,回家以後,他的身體大不如前,一直卧床不起,可他又辦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這一年,古代書畫在拍賣市場上迅速升值,一些名人作品動輒幾十萬、上百萬。年頭變了,「文革」前,有識者在東四人民市場的櫃檯上,只需花十五元錢就能買到一幅長八尺寬三尺的民國大總統徐世昌畫的朱竹,可現在出一萬元錢想買,連門兒都沒有!明末大學士、禮部尚書王鐸,他背叛了南明小朝廷,投奔清朝,照樣做了大學士、禮部尚書,於是,許多文人以他的漢奸作為由,把他的書法貶得很厲害。可到了二十一世紀,人們思想認識也變了,再也不戴著有色眼鏡看人,王鐸的作品重新被人們推崇,每每大拍,他的書法作品總會受到有識人士的青睞。有一次他的一幅立軸竟拍出了二百五十萬元的天價兒。有人說,這還不是天價兒,將來隨著藝術鑒賞力的提高,王鐸的書法可以賣到五百萬,甚至八百萬。
有一天,女兒們整理家裡的破破爛爛,居然從舊衣箱子里揀出一幅宋代范成大的字畫,老人見了這幅字畫,激動得落淚了。這是日本鬼子轟炸成都那年,他在破爛市花十塊銀元買的。老人不是在乎這幅字畫的價值,他是在感慨命運的輪迴,一件沒有生靈的字畫,它也不願離開龍家,幾十年過去了,它又活生生地回來了。老人萌生一念,他不顧女兒們的勸阻,堅持著把字畫賣了,老人一下子成了千萬富翁,可是他不要這些錢,有人勸他捐給社會福利事業,他聽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把這些錢全部交給了女兒發展事業。
有了大筆的資本,沒多久,龍桂華就把河北神蟻宴擴大為全國性的連鎖店。企業大了,哪有那麼多的螞蟻可吃,河北神蟻宴實際上就變成了一個稱號。龍桂華和她的姐妹們把自己比擬為螞蟻,有靈氣而勤奮不倦的螞蟻,她們主要經營河北家鄉菜,什麼煎燈盞、罩餅、十二屬相蒸饃,黃燜雞、滾石兔以及井水清燴鯽魚等等。還有一種特色的手工挂面,這種挂面細如髮絲,軟如凝脂,入口即融,原先是威縣一個小鎮的普通農民製作,從東漢時就有,一直傳了下來。那手工挂面也上了宴席,一上桌,人們就聞上了它的麥禾清香。
然而,龍緒民心裡還埋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心事。這天,老人對龍桂華說:「女兒呀!我求你一件事,請你把宋沂蒙找來,請他幫助我寫一篇稿子!」龍桂華打電話找到宋沂蒙,把父親的意思轉告給他。宋沂蒙沒二話,馬上就趕到海淀區萬壽寺小區。
龍桂華早早地就在小區門口等他。龍桂華快六十歲了,還是獨身一人,她衣著樸素,不施粉黛,胸前依舊別著半隻蓮。她的頭髮花白了也不染一染,她的臉上已失去了舊時的艷麗,但身材依然很好,背不駝,腰不彎,頎長而豐腴。從她的身材上,還可以依稀猜度當年的龍桂華的風韻。
龍緒老家住在小區東邊有一座普通的樓房。
龍桂華直接把宋沂蒙引入卧室,在這裡他見到了卧病不起的劉葆珍,劉葆珍蓋著厚厚的、綉著龍鳳的緞子被面,靜靜地躺著。她的腦部彷彿縮小了許多,頭髮稀疏而花白,臉上的皮膚鬆弛得幾乎要掉了下來。她的臉頰和嘴唇都淺紅淺紅的,她見有人來便高興得笑了,露出了略微發黃然而卻十分整齊的牙齒。
宋沂蒙恭敬地向劉葆珍打過招呼,龍桂華就帶他去書房見龍緒老。老人見宋沂蒙來了,竭力想從躺椅上起來,宋沂蒙趕緊上去扶住老人,連忙說:「不動、不動,您老躺著!」
老人家身體很瘦,腰背稍微彎曲,胸脯還像從前一樣寬寬的、厚厚的,他戴著一頂毛線織的帽子,帽子上面扎著小紅鬏鬏。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一雙白眉毛長長地拖了下來,和劉葆珍一樣,他的雙顴也是紅潤的,臉上有不少癯瘤和褐斑。老人的形象既和善又威嚴,既認真又幽默。老人今天心情很好,他不住地笑,露出幾顆又尖又長的牙齒:「沂蒙,你來啦,真好!」
宋沂蒙畢恭畢敬地坐在老人身邊,龍桂華含著微笑在旁邊陪著,不發一言。老人心情稍稍有些激動,咳嗽了一陣又說:「我早聽說了,你的文筆很好!我想請你幫我寫一篇東西。」「我今年已經九十九歲了!」顯然,老人的頭腦很清楚。老人說話是老北京口音,聲音宏亮,中氣十足。
這件事我想了好多年,此時不寫,何時再寫?倘若不寫,歷史的真實將無人可知矣!
宋沂蒙聽說老人要請他幫助寫東西,十分興奮,老人的經歷蘊涵著多少風雲,可想而知,他將要做的事情有多麼重要。
老人斷斷續續給宋沂蒙講了兩天,宋沂蒙一字不漏地把老人講的全都記錄下來。
老人講的是一段罕為人知的歷史真實事件。
1948年底,中國人民解放軍主力部隊逼近北平,大軍壓境,傅作義將軍的司令部慌亂一團。而蔣介石也派心腹鄭介民來北平,勸傅作義率部南下。形勢複雜,眾說紛紜,弄得傅作義舉棋不定。
此時,中共地下黨多方設法做傅作義的說服工作,爭取和平解放北平。
傅作義的交際處長叫李騰九,有一天,他向傅作義進言,他有一個朋友,對共產黨了解很深,對北平的局勢有獨到的見解,他可以為傅作義引見這個人。
傅將軍把這人請了來,以楚河漢界之爭為名,向他求教萬全之策。
這人向將軍講了一個貓抓老鼠的故事,說一隻貓抓一群老鼠,自然是一隻也抓不住,可是一隻貓抓一隻老鼠,那是一抓一個準,沒跑!林彪、羅榮桓率八十萬大軍入關,與華北野戰軍聶榮臻等聚合,近百萬兵力直逼北平,還有一百三十萬支前的老百姓。區區一個平津,幾十萬人,又不是蔣介石的嫡系部隊,兩邊的力量對比不言自明。
這人說,你看人家共產黨軍隊的統帥中,有多少都是從國民黨軍隊裡面過去的!二十六路軍一萬七千人,只剩下了光桿兒司令孫連仲!現在,他們中間許多人都擔任了共產黨軍隊軍級以上,甚至兵團級的要職,連當年的馭手都當了軍長。
民心向背已是大勢所趨,中共順應民心,迅速壯大,勢如破竹,新舊更替,浪潮湧起,非蔣家所能敵!
這人說完了貓抓老鼠的故事,不再多發一語,第二天便搭乘北平飛往成都的最後一班飛機走了,除了傅將軍,誰也不知道他在這一段時間做了什麼,這一段經歷成了無人問及的秘密。
1949年1月,葉劍英在頤和園景福閣同傅將軍的代表周北峰談判,兩日後,於除夕夜進行了和平解放北平的簽字儀式。2月23日,正式宣布北平和平解放。
李騰九解放后被安排在中央人民政府商業部某局擔任處長,他謙恭嚴謹、工作勤懇,還把所有的房產、財產和汽車繳了公,成為完完全全的政府部門工作人員。後來他娶了一位老共產黨員遺孀為妻,生有一子,一家人住在阜城門外大街的一套普通單元樓內,度過了平靜安逸的晚年,妻兒對他照顧得很好,他在八十年代壽終正寢。
龍緒老並沒有說明,那位出面做傅作義將軍說服工作的人是誰?宋沂蒙也不方便細問,老人敘述的只是一件歷史事實。
宋沂蒙很快就把這些素材整理好,以龍緒民的名義寫好一篇文章。他把這篇文章寄給《史實》雜誌,不久就被退了回來,什麼意見也沒提。他又把文章親自送到《江山特寫文摘》,這是一家民間雜誌,編輯看后覺得很感興趣,說一定儘快發表,誰知此後便石沉大海。
後來,他聽說老同學許虹在電視台辦的《逸聞》雜誌兼職,就馬不停蹄地去拜訪。
許虹滿頭白髮,身體發福,可是穿得很講究,脖子上掛著條白金項鏈,顯得儀容高貴。她見宋沂蒙來了,態度十分熱情,忙請宋沂蒙坐在沙發上,又端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笑容滿面地說:「有啥好事?」宋沂蒙不碰茶杯,嚴肅地說:「咱們是老同學了,沒要緊事我會找你?這篇文章你給看看,這是一位老人敘述的歷史事實,我整理的。你看看!」
許虹見文章的題目是《歷史的真實》,覺得這題目挺醒目,便仔細看著,邊看邊慢條斯理地說:「行啊!你現在是大雜家了,這現代史領域也涉及!我們這裡刊登這類作品可要贊助哇!」
看著看著,許虹不禁蹙起了眉頭說:「你這個東西可是與權威的記述不同啊!誰不知道傅作義的北平起義是地下黨做的工作,可你卻說是別人的功勞!」
宋沂蒙不以為然地說:「就算他是個叛徒,可我也沒說北平和平解放光是他一個人的功勞啊,那是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其中決定性的原因當然由於是我軍的強大,兵臨城下嘛!當年地下黨的工作當然是重要因素,但我覺得不應當忽略其他任何一個歷史事實!貢獻就是貢獻,哪怕僅僅是一點點!」
宋沂蒙想起了蘇聯作家巴別克,他在戰地日記基礎上寫了一部小說《騎兵軍》。他一邊讚揚蘇聯英雄布瓊尼元帥的功勛,卻一邊用大量筆墨記述描寫了戰爭的殘酷。他看見布瓊尼的手下在裝甲車上輪姦婦女,看到了屢遭蹂躪的城市,破產的、膽戰心驚的農民和被踐踏的田野,他說這是一群有紀律的野獸。由於《騎兵軍》的問世,這位作家在蘇聯肅反運動中被處決。
對老朋友,他不隱瞞想法:「1986年《歐洲人》雜誌評出百位最佳小說家,巴別克名列第一,連續兩年《騎兵軍》列入了美國暢銷書排行榜,說明了什麼?」
許虹驚愕地望著宋沂蒙,她覺得他變得不認識了,他比以前勇敢了許多,他這樣執意地為一件非經典的史實說話,這樣是有風險的。許虹善意地提醒他:「那是國外,英國人可以把英國女王的頭像做成蛋糕,中國行嗎?你談到巴別克,可是也有人認為他的東西不夠真實,以偏概全、嘩眾取寵呀!」
宋沂蒙中肯地說:「這也不能說沒道理,歷史已經過去,過去發生的事,哪一個人敢百分之百地給予否定或者肯定?文學作品不能脫離歷史,但畢竟不是歷史文獻。」
許虹一字一字地說:「你想好啦?」宋沂蒙毫不猶豫地表示:「是!」
許虹被宋沂蒙的果斷和決心感動,她不再提贊助的事,便肯定地對宋沂蒙說:「我一定儘力幫你忙,你回去等消息吧!」
宋沂蒙滿心歡喜地離開《逸聞》雜誌社,回家靜候佳音。
許虹又認真地看了好幾遍稿子,左思右想,覺得這題目鋒芒畢露、過於敏感,於是提筆改為《和平解放前夕的一段插曲》,這樣一來,既不聳動,也不違背作者的原意。還對其中的文字作了一些修改。
許虹的修改技巧和委婉的評述,居然說動了總編和其他編委,這篇文章終於登載了出來,儘管不惹人注意,可是,不少的讀者卻發現了文章的不俗之處,他們紛紛寫來感想,打聽當年那位神秘人物是否健在,還要求見見這位老人,甚至有人想編個電視劇。意外的是,持反對意見的並不多,只有一位大學生來信說,他為老人擔心,這位老人如何度過解放后的這五十多年?關於這一點,宋沂蒙的文章沒寫,是極大的不足。
許虹也挺滿意,沒出婁子,各方面反應還不錯。於是,她給宋沂蒙寫了一封信,上面寫著:小荷初露尖尖角。由於許虹的幫忙,宋沂蒙成了《逸聞》雜誌的特邀撰稿人,這對他來說,等於又上一層樓,又多了一條謀生之路。
文字寫多了,漸漸地宋沂蒙的手腕子出了毛病,提筆就哆嗦,於是妻子勸他買個電腦。兩口子咬咬牙,花了七千多,把個電腦抱回家。電腦裝是裝上了,可不會使。妻子又勸他去打字班學學,他聽了直搖頭,你這不是害我嗎?打字班準保都是一群小丫頭,我一個老頭兒幹嘛去?於是,他就在家瞎琢磨,沒幾天居然能打出漢字來了。他小學時漢語拼音學得不錯,到了老年居然用上了。自從用上了電腦以後,宋沂蒙的寫作速度明顯快了,他見了熟人的時候都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可是一旦人家真的問他:你會電腦了嗎?他又猶豫著不敢回答,難道會使用漢語拼音打字就算會電腦啦?
這一段,宋沂蒙日子過得挺自在,突然有一家文化傳播公司董事長親自拜訪他,要請他出山擔任總經理,薪金不少,醫療社保、住房公積金全有,每年還有豐厚的提成。可是他連考慮都沒考慮,就一口回絕,他說他不是搞經濟的料。人家說那不是經濟而是文化開拓,他笑著搖搖頭。他心裡很苦,管它是開拓還是經濟,反正是買賣,是掙錢的,掙不了錢誰開公司?他搞公司搞傷了,實在不願重蹈覆轍。
一天,許虹又把一摞子素材寄給宋沂蒙,還附上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老同學,這是才收集到的,故事說的是一個普通女人的遭遇,很感人,你看能不能在此基礎上搞成一個中篇?」
小說描寫的是一個年輕的女護士的人物際歷。說來也巧,故事的情節很像朱小紅的遭遇。宋沂蒙把素材稿拿回家,胡煒先搶著拿過稿子,當作看小說似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兩眼發直,著實受了感動。看完以後,連聲說好。
龍桂華至今仍然沒有找到她的女兒,那朱小紅是不是她的女兒?在海口濱海大道上發生的那起槍殺案,那白凈文靜的女孩子到底是不是她的女兒?宋沂蒙糊塗了,他覺得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朱小紅?也許是,也許不是,天下無奇不有,巧事隨時都可以發生,這樣的「也許」他想過許多遍了,想多了也就漸漸平淡了。不過他對這個故事倒是很感興趣,只是妻子那麼衝動,他平靜地說:「這是一個生活化的故事,它反映的只是社會的一個角落,寫不寫,你看呢?」
胡煒與丈夫爭吵起來:「什麼生活化?你這人怎麼變得沒有一點人情味?我看那女孩子一點錯兒也沒有,要說錯,就錯在她太過於輕信別人,太軟弱,一個大活人為什麼要任人宰割,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她又不是寵物!即便是寵物也不能想要就要,想扔就扔啊!」
宋沂蒙一點不也不同意,他反駁道:「社會就是這樣子,需要同情的人太多,不公平的事也太多,你管得過來嗎?比如說你我,假使有一天,我倆死了,就死在這間房子里,有誰能知道?誰能管我們?將來我老了,得了大病,你知道動一次大手術需要多少錢?到時候,我不住院、不看病,等死!」
胡煒不吭聲了,丈夫說的是氣話,也是實話。
這兩年丈夫在事業上有了些發展,但內心的鬱悶卻越來越深重,兩人之間卿卿我我的現象少了,吵吵鬧鬧多了,變成不可缺少的生活內容,而且每次都以胡煒的沉默而告終。從前可不是這樣,從前宋沂蒙很少跟妻子爭吵,即使拌上幾句嘴,也很快就繳械投降了。到了一定年紀,性格在慢慢變化,夫妻之間的關係也會發生微妙的變化。經過歲月磨合,雖然他們的個性依然存在,可是他們相互依存,相互適應,兩人變成一個不可分的整體,這就是感情。
爭吵也是一種真誠,爭著吵著反而有了情緒,於是一個中篇小說問世了,宋沂蒙把女護士的故事和妻子的感想都融合了進來,題目叫做《不光彩的女人》。
冬天,一位十六歲少女在咖啡廳認識了一個小夥子。小夥子約請她到天涯海角相會。夢裡的愛情多麼完美,少女辭別家鄉與心愛的人伴隨。他們挽著海霞,飲著深藍苦澀的海水。她失去了很多,心裡只有甜蜜還有短暫的回味,她忘記了老人的教誨,不相信迷惘的愛情會將一切焚毀。
那天,小夥子突然走了,留下一行字,寫得不倫不類:我給了你自由,願你像鳥兒一樣飛。燈紅酒綠,歌飛,人也飛。無路可尋的少女被遺棄了,她只好走向沒有魂靈的「人肉堆」。
後來少女嫁了魚檔老三,她不再是北方的少女,而是變成了漁村裡的少婦,她還是那樣年輕貌美。她為魚檔老三生下三個兒女,那少婦卻越來越憔悴,於是她又變了,變成了魚檔婆,學會了稱魚算賬,學會了討價還價,也學會了為丈夫洗腳、捶背。
又是一個冬天,老三從城裡回來,他喝了很多酒,喝得大醉,地醉、人醉,心醉。他瘋了,揪住妻子,一個耳光讓女人分不清東西南北。他狂喊:原來你是個做過「雞」的窩囊廢。
女人愕然,她為不光彩的過去慚愧。她逃出了漁村,夜幕里流著她恥辱的眼淚。
夜很黑,下著大雨,颱風把漁村卷沒。電光像刀一樣,把一個瘦弱的女子變成惶惶的鬼魅。兒女們哭著、叫著。老三的酒醒了,他滿心後悔,他打著手電筒到處尋找,茫茫的村落連著茫茫的水。天涯沒有冬天,海嘯的季節里響著悶雷,椰子落在了小路上,滾成了一堆一堆。大雨之後,只有一隻海鷗凄厲地低飛。
海邊發現了裸體的老三,他真的瘋了,不停呼喚……45
十月底的一天,快到傍晚的時候,龍桂華來了,她聽說《逸聞》雜誌登了龍緒老的回憶文章,專門從城裡跑來向宋沂蒙表示感謝。她雖然已經有了自己的小轎車,可她不願在朋友這兒顯示什麼,於是,她就乘公共汽車到香山來。
她穿著仍然十分樸素,外面隨隨便便地披了一件薄薄的女式短外套,腳上穿了雙布面的鬆緊口鞋,手裡拎著一包產自河南新縣的銀杏茶,進門就喊:「煒妹!煒妹!」
關大姐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關副所長在院子里活動,見胡家來了客人,就不言不語,慢吞吞地推著丈夫回到自家屋裡去了。她進屋就拉上了窗帘兒,把那盞掛著七瓦節能燈管兒的燈打開,窗子上昏昏沉沉的。最近,她們家的日子不順,她的一個寶貝兒子偷人家輪胎,被派出所拘留,聽說要判刑,關副所長聽說這個消息以後,沒幾天就中風了,年紀不太大,卻也落下個嘴歪眼斜、半身不遂。
胡煒一見龍桂華,覺得親得不得了,像是見到了娘家人,龍桂華也同樣高興,拉著胡煒問這問那。兩個女人,年齡相仿,長得一樣都不矮,臉形也差不多,皮膚也是一樣白,真像是姐妹倆。龍桂華仔細端詳著胡煒,覺得她一點也不老,臉上的皮兒緊繃繃的,又光又滑。就大聲說:「用啥護膚品啦?NUSKIN還是CD?」
胡煒聽她說的都是世界大名牌,忙搖頭說:「咱不用那個,每天早上抹二兩雪花膏就行啦!」胡煒說的是她小時候的故事。那年,胡煒媽媽買回一瓶雪花膏,忘記在窗台上,她從外邊回來,還以是什麼好吃的,就偷偷地打開舔了一點,結果,嘔吐了老半天。胡煒把這個笑話講給龍桂華聽,兩個女人笑個不停,小屋裡洋溢著童年般的歡樂。她倆越說越熱鬧,女人之間的悄悄話說個沒完,把宋沂蒙扔在了一邊。他插不上嘴,只好獨自一個人看電視。
宋沂蒙不愛看電視,尤其不愛看流行音樂節目,啥MTV,老是那幾個婦女,一點也不好看,多少年了,面孔也不換換,流行啥?這時,電視機里開始播放法制節目,女主持人說粵東發生了一件特大金融詐騙案,孟氏集團的主要犯罪嫌疑人被判刑。宋沂蒙聽到孟氏集團這幾個字,神色頓時緊張起來,他聚精會神地聽著,這是一件大案子,詐騙金額達數億元人民幣。
他聽見了洪玲雅的名字,心裡不住顫抖起來。
主持人接著說,廣東孟氏集團在國外投資過大,因此孟氏的資金鏈斷裂面臨破產,於是,他們編造虛假的進出口貿易合同,騙取銀行信用證,從而獲得銀行貸款,以補資金窟窿。後來,孟氏集團的幾個主要領導人都被抓起來。洪玲雅被捕后,患病身亡。
他希望他聽到的僅僅是一個傳說,可主持人的口吻莊重嚴肅,消息的真實性是毋庸置疑的。宋沂蒙的腦門上流淌下來一連串的汗珠兒,剎那間,他彷彿也死了。
他好不容易才緩過來,感到人生太殘酷,沙湖裡的紅臉蛋女郎也離開了人間。命運對她為什麼如此無情?
這時,胡煒說時候不早了,要趕緊做晚飯,龍桂華挽著袖子要幫忙。胡煒樂呵呵地說:「桂華姐,你別管我了,要不,你和他到院子後邊準備一下,咱們邊吃飯邊賞秋夜好吧?」胡煒忽然來了好興緻,說著,就風風火火地到廚房做飯去了。龍桂華轉身一看,發現宋沂蒙的臉色蠟黃,整個一個人痴痴獃呆的,坐在小沙發里一動不動,她猜想,其中一定會有什麼緣故。宋沂蒙這樣子要是讓胡煒發現了,還不定會惹出什麼亂子。龍桂華趕緊到廚房裡拿了幾副碗筷過來,順便把宋沂蒙拉到昏黃將黑的院子外邊。
他們從後門登上了山,半坡上有副天然的石桌椅,兩人面對面坐下。這時,從不遠處慢悠悠地飛過來一隻秋蝶,這秋蝶在他們身邊繞來繞去,似乎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愫。龍桂華望著美麗的秋蝶,想起中學時讀過的五言詩一首,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同時也是為了安慰宋沂蒙,便朗誦了起來:
秋粉蝶中王,流連不飄香。
彩霓以蔽日,奇霞遮山樑。
空谷寂無聲,溪樂沁人慌。
友人披星月,心淡沐薄霜。
遙望它散去,雲低覓草黃。
宋沂蒙想到,秋天的彩蝶,已近生命後期了,如果它們聚到一起,還是能夠有遮天蔽日的力量,假若真的出現此番奇景,世界將會是何等的奇妙!暮色漸濃,四周昏昏暗暗,龍桂華坐在石凳上,臉上的表情和善而嚴肅,宋沂蒙沒想到,這位桂華姐事業發達了,可仍然有著那麼沉重的心事。
宋沂蒙瞧著那隻秋蝶,無限感傷。龍桂華關切地問:「沂蒙啊!怎麼搞的?剛才電視上說了什麼?讓你這麼不痛快,為什麼?」原來,龍桂華也聽見了那電視節目所講述的案件,只是她不知道這案件與宋沂蒙的關係……
既然龍桂華已經看出來了,宋沂蒙也不想瞞她,他把紅手絹兒的故事略略講述了一遍。
龍桂華聽了紅手絹兒的故事也感動得嗟嘆不已,沙湖之畔動人的愛情故事,使她感到詩歌般的優美。
透過宋沂蒙的眼神兒,龍桂華髮覺宋沂蒙懷戀的只是從前的紅手絹兒,紅手絹兒和洪玲雅在他腦海里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一個讓他眷念,一個讓他煩惱。宋沂蒙和紅手絹兒,當初,那兩個萌動著愛情的青年男女,他們各自經歷了風風雨雨,若干年過去了,現在即將進入晚年。那個從戈壁灘上走來的女人,她曾經經受過感情磨難,事業上又大起大落,最後病死獄中,給自己劃一個凄慘的句號。另一個,卻剛剛在事業上蹣跚起步,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背景,曾經差一點就走到一起來了,可是星星和星星擦肩而過,留給世間的又是一場悲劇。
這種愛情故事並不多見,卻也合情合理,出生在同一個時代的人也許還能夠理解,假如把它講給下一代聽,那些小青年還以為是作家編寫的傳奇故事呢!
龍桂華指著秋天的香山東麓,動情地說:「你看哪,沂蒙!」宋沂蒙順著龍桂華的手看去,滿山遍野的楓葉像火一樣燦爛,山上的石頭映得通紅。溪水在橋的下邊沸騰,鳥獸在火焰里跳躍。寺廟也被點燃了,它在自身的火與山火的交融中騰空,透著迷人的橙黃。繁星早早地降臨,它們是金色的。金色的星忽然飛動起來,它們碰撞著,迸射著眩目的光芒,初夜的天空也燃燒起來,天空也是紅彤彤的。
龍桂華是在借山的秋景去安慰富有詩人氣質的宋沂蒙,宋沂蒙十分理解,他長吁了一口氣,心裡平穩多了,他望著晚霞斜掃山間,他彷彿看見了紅手絹兒,紅手絹兒就在那裡,在那裡融化了,在那裡變成了隱約的影子,那是一個重新從沙湖裡走來的女孩兒,那個紅臉蛋兒,露著純美笑容的女孩兒。
龍桂華和宋沂蒙一樣,都受到了山火的感染,他們彷彿被天地之火燃燒著,他們在大山的面前是渺小的,然而,他們的心和山一樣紅。繁星顯現出來了,那星火是一點一點的,火連成了一片,繁星的火是一層一層的,深邃而凝重,繁星的火是變化無窮的,給人們帶來了永遠的遐想。他們望著繁星,想著有一天能到繁星的世界里,在那裡,他們脫胎換骨,他們忘記憂愁,他們遇到他們想遇到的人。
這時,胡煒也登上山坡,帶來了不少吃的東西,大紅棗兒、紫紅葡萄、紅櫻桃、紅蘋果,還有紅色的肉腸、紅色的蛋糕和紅酒。
在秋夜的紅楓和繁星的籠罩下,有誰還會不休地惆悵?
龍桂華是龍緒民的後代,她的長輩在歷史上曾經受到過傷害,她本人也遭受了許多的艱辛,她和許許多多的人一樣,幾乎沒有青年,他們的中年也是伴著辛酸匆匆而過。
宋沂蒙和胡煒則是另外一個敏感人群的成員,有人習慣地把他們稱作是紅色的子弟,他們是與一個執政黨的命運密切聯繫的人群,他們的血管里卻流著共同的血,在過去的那一個時代,他們或多或少、有意無意、主動被動地利用過天然的優越條件,修理過別人,也被人修理。現在,光環不在,或者說他們擺脫了光環,淘洗成為普通人。他們沒有養尊處優的資本,只有依靠一雙手。
現在,宋沂蒙、胡煒和龍桂華終於聚在一起,那些前輩們有過糾葛的人,他們和所有的人一樣,有愛情,有愉快,有不幸,也有掙扎和奮鬥,他們早就有著共同的命運。他們都已經成為中年人、老年人,在他們中間有的事業有成,幾乎不用為今後的衰老而操心,可有的人至今還在為了起碼的生活,在油里煎著,火里烤著,有時還會出點問題。
他們是一個沒有人去記述,然而卻是歷史不能忘記的人群,他們是人類的後代。
胡煒含了一個晶瑩鮮嫩的紅櫻桃,把它放在丈夫的嘴裡,宋沂蒙不留神,沒經過咀嚼就吞咽了下去,見他這副憨態,胡煒和龍桂華都忍不住哈哈大笑。宋沂蒙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臉頰紅了一片。晚霞映照下,他的羞澀被掩飾了。他望了一下歡喜的妻子,發覺妻子的臉也是紅的,紅得像山火一樣,在山火的熏陶下,年輕的胡煒又重新變了回來,此時的胡煒美麗、活潑、溫柔,她的任性,她的霸道消失得一乾二淨,她變成了中國式最理想的妻子。
秋風微涼,胡煒毫不避諱地依偎在丈夫的身邊,她的短髮是染過的,時間久了,泛著微黃。她的臉頰消瘦了,脖頸上有了粗粗的皺紋,一雙眼睛還是那麼秀美,那麼真誠、感人。快三十年的老妻,伴著丈夫,一直走到了今天,只有她最苦,她心裡的苦深埋著,讓她漸漸變得憔悴。
老妻不老,她忠誠的愛使宋沂蒙的心融化。宋沂蒙伸出手臂一下子摟住了妻子,可胡煒一晃身子,從丈夫的摟抱中掙脫了出來
龍桂華帶著羨慕和妒忌望了望這對飽經風霜的夫妻,你看人家,老了,老了,還是那麼兩情繾綣,你看你,老了老,還是獨自一根光木頭!
滿山的紅火,燃燒到了腳下,他們全身,從上到下全被染紅了。他們放情地唱起了童年的歌,楓葉紅了,楓葉變成了火,他們飲著醉人的紅酒,心裡也燒起來,他們不再苦悶,不再無意義的焦慮,他們彼此沒有差距,都成了山火里、楓樹下的普通人。
龍桂華講起了小時候媽媽講過的故事:「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座廟,廟裡有個和尚……」故事實在通俗,胡煒還以為她在故意顯示幽默,就放聲笑著,然後利索地給她斟滿了一杯紅酒,不客氣地說:「罰酒一杯,喝!」
龍桂華也不拒絕,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原來這也是一位海量酒仙!龍桂華一時忘記了宋沂蒙的胃曾經動過手術,她喝完了酒就對宋沂蒙說:「男子漢,咱們對著喝!」
宋沂蒙微笑著想拿起酒杯,可是被胡煒攔住了:「不行,別讓他喝!」
胡煒堅決不讓丈夫喝酒,宋沂蒙的胃病,這兩年的情況越來越不好,胡煒帶他到醫院裡檢查了好幾次,有的醫生說不礙大事,有的醫生搖搖頭:「不好說,一定住院詳細檢查!」胡煒緊張得要命,可宋沂蒙卻滿不在乎,他說檢查也白檢查,反正不能再動手術了,胃已經切除了一半兒,再切就沒胃啦!於是,他說什麼也不再上醫院繼續檢查,也不吃藥,就這麼挺著。每逢胃痛發作的時候,他都躲開胡煒,怕被妻子發覺。他胃痛的時候,五臟六腹都絞成一團,他彎著腰,頭上冒著黃豆粒大的汗珠,臉色蒼白,嘴唇青紫,整個人都痛苦得不成形狀。他的病到了這種程度,可他瞞著妻子,不願給妻子再增加一份精神負擔。
龍桂華其實不是酒仙,別看她開著飯館,卻從不喝酒,今天她破例喝了,而且有點醉。她的心裡充滿了妒意,這妒意使她略微失態,她在酒精作用下不依不饒,她是為了讓宋沂蒙更加高興,所以就大力渲染氣氛:「不行,非喝不可!」龍桂華又變成了幾十年前的開朗女人,溫和中有點放肆。
胡煒見無法推辭,便勇敢地從丈夫手裡奪過酒杯,揚著脖子,一口氣喝下滿滿的一杯紅酒。龍桂華佩服胡煒的勇敢,為胡煒捍衛丈夫尊嚴的行為而折服。「哦,我倒忘了,他動過手術,不能喝酒!」她不再勸宋沂蒙喝酒。
龍桂華低著頭,看了一眼胸前別著的那枝半隻蓮,又看了看胡煒,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這已經不年輕的女人,她的細胞里卻存在著一種與眾不同的特質,她有著一般女人所不具有的優秀秉性,她是一個忠誠於丈夫、熱愛家庭的女人,她在困惑中掙扎,又在困惑中升華。她骨子裡的傲慢已經在生活的磨鍊中蛻化了,漸漸成為好妻子、好女人。她本來就是好妻子、好女人,不過重新融於生活的她,更加被人家理解。龍桂華含著笑,把那朵金黃色的半隻蓮摘下來,端端正正地別在胡煒的胸前。
甜甜的紅酒是上頭的,平時沒有什麼酒量的胡煒,她的頭暈乎乎的,她感激無限地望著龍桂華,把胸前的半隻蓮摸了又摸,然後帶著甜蜜的笑,當著老朋友的面放肆地靠在丈夫的肩膀上。
此時的宋沂蒙,忘記了一切憂愁,變成了最幸福的人,渾身的血液流動得平平靜靜,濃郁的愛給他帶來了安全感,這還是結婚以來的第一次。
也許是酒的力量,龍桂華突然變得十分亢奮,她充滿感情地給宋沂蒙和胡煒講起故事來:
……
沙湖畔正在舉行比武盛會,依娜是戈壁灘的驕傲,她的美貌征服了所有的勇士,滿山的白楊被她的勇敢傾倒。
英俊的將軍慕名前來求教,兩人打得天崩地裂,騰蛟飛凰,日暗月黑,山摧海嘯。將軍勝了依娜,依娜的臉羞得像個紅櫻桃。她騎上草原最快的快馬,那將軍追上來,跟她奔到瀑布的一角。雲煙氤氳,遮住了森林,兩人身邊飛翔著五色翠鳥。人們盡情歡呼,披著薄紗的少女,瘋狂地舞蹈。依娜和將軍登上了密古西峰,不落的流霞與他們久久擁抱。森林閉上了眼睛,峭壁也咧開嘴微笑。
遠方升起了狼煙,風塵鋪卷著麈戰狂囂。一場血腥的戰爭讓戀人成為了敵人,讓相愛的人亮出了刀鞘。依娜扶著奄奄一息的父親,披上血染的戰袍。將軍捧過皇帝的詔書,率領千軍萬馬把賀蘭橫掃。血染大漠,鬼神哭號,山欲粉碎,水亦滔滔。
混戰中,將軍撞見了依娜,他的大刀碰斷了利劍,鋒芒落在少女的脖頸上,一雙明眸閃著愛的火苗。戰鼓敲得很響,戰旗陣陣狂飆,烽煙滾滾,殺聲震天,火光把心燒焦。依娜閉上了雙眼,雪白的頸無力地垂落。將軍望著刀下的愛人,淚如雨下,公主向他高聲呼喊:殺了我,我願做你刀下之鬼!將軍閉上了眼睛,雙方的勇士湧起憤怒的浪潮,公主的頭顱落下來,被馬群踏成泥塵。
大風過後,賀蘭山腳下築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廟。廟裡供奉的神仙就是美貌的依娜,密匝匝的白楊樹把小廟圍繞。一個年輕的孤僧伴著痛楚的煎熬。婉婉鐘聲隨著凄涼的木魚聲,山禿了,水竭了,只剩千里枯草。一個寂寞的孤僧多病而蒼老,他放棄了榮華,他誠心誠意地懺悔,守著泥塑的依娜,度過了生命中最後的一分一秒。
這是一座無名小廟,時間已經過去了千年,那廟宇現在已經是殘垣斷壁。
時光倒流了,講著講著,龍桂華醉了,故事講得忘情,聽故事的人彷彿也融進了千年以前的煙塵。宋沂蒙尤為感動,從胡煒的手裡奪過酒杯,默默地與龍桂華碰了一杯,輕輕地吮了一小口濃郁芬芳的紅酒,酒的香氣令他蕩氣迴腸,動人的故事帶他進入了另一個故事的夢幻。
第二天清晨,他推開門,踱步來到小院子里。柿子樹上凝滿了白花花的秋霜,柿子掉了一地,摔爛了,流淌著黃色的濃汁。帶著秋霜的風,沉甸甸的,把老牆的枯草吹落。屋頂上是秋霜,小路上是秋霜,遠山的楓葉上也都是秋霜。天空藍藍的,像床頭的鏡子一樣透明,秋霜覆蓋住了大地,但它覆蓋不了天空,天空屬於自由飛翔的候鳥,它們從這裡經過,它們在這裡俯覽,看見了滿山的楓葉。濃重的鮮紅,不久就要重新露出來,大山又要燃燒,人們在紅的火焰里抒情、舞蹈。
不久,宋沂蒙躺倒了。
那還是在很小的年紀,他曾經寫過一首詩,其中有一句:頑物終有期。
他想了許多年,終於有了一點兒明白,盤古萬物,包括風流佳緣都會隨著時間流逝而破滅。人們總是有著許許多多的不情願。冬天到了,寒風把人們的骨頭吹成粉末兒,把人們充滿慾望的心扉填滿。時光默默無情地走著,人們伸出手來,無力地想把它挽留,想請它慢一點,再慢一點兒,然而時光卻越走越遠。偉大的、能夠決定生命的時光,它的威力無窮,它把最強的變成最弱的,把繁綺的幻夢變成了一塊又一塊的碎片兒。時光,已經遙遙地走遠了,人們還是在心裡喊著,喊了一遍又一遍,盼望著時光能夠再來一次,假若時光能夠再來一次,那時的一切都會做得更好,不會那樣了,不會這樣了,一切都會很圓滿。
假若你把往日的經歷看成遊戲,那麼隨時可以重新開始。
也許有可能……
他多麼盼望時光能夠再來一次,他暗暗自責:宋沂蒙,你這個冤家,說你聰明,你卻出奇地笨,一個混跡人間,所謂自命不凡的傻人。說你幸運,你卻意外地沉淪,雞叫了,你睡了,睡得那麼深沉。說你愉快開朗,你卻總是陷於苦悶,堵塞了心的那東西,是誰的石,誰的山?說你不是下九流,你卻落在了所有人的後邊,一次次捕捉不了機遇,一條條路茫茫去了。讓你的時光再來一次,你還會犯同樣的錯誤。
軟弱的人,倔強的人,奇怪的人。
他晃晃悠悠,似乎要歸去,從沉睡中歸去。眼前不再是那高高的黃土坡,不再是葦盪花叢,不再是沙湖和星空,那是一片燃燒著的苦澀海,他跌進了海上浮起的雲,水和火焚燒了雖醒猶眠的人。在半夢中歸去,滾燙的浪張開大口,把他撕扯,浪好大,咀嚼失憶的肉體,讓魂靈掙脫。歸去,歸去,歸去,只剩下似有似無的軀皮。漫無邊際的海,滾燙滾燙的海,生命卻釋放了最後的奇彩。
在他的眼前浮現出這樣的情景,十月革命勝利時,列寧和托洛茨基並肩站在裝甲列車上高呼烏拉。
阿爾巴特街上,偉大的詩人普希金手捧一束鮮花與他的最愛娜塔麗婭攜手漫步,普希金穿著燕尾服,他的女人穿著婚紗。
人們記住了阿爾巴特大街53號。
宋沂蒙在病床上寫出了一部長篇小說:《我從前的戀人紅手絹兒》。小說發表了,它迷倒了一大片年輕人。
報紙上登載了一則消息:馬珊被任命某市的市委副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