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四十二
徐有福補了喬正年科長的缺,作為副縣級後備幹部被補報到市委組織部。不久,市裡的任職文件下發,徐有福任副局長。因這次提拔幹部各部門和縣裡競爭很激烈,局裡另兩位科長沒能按原來的設想推薦到外部門或縣裡使用,經過一番爭取,一個任了局裡的紀檢組長,一個任工會主席。
局裡的領導班子由七人組成:局長,方副局長,張副局長,王副局長,徐有福副局長,紀檢組長,工會主席。
市政府設立會計核算中心,取消了市級各部門內設的小金庫,每個局不再設財務科,只設一個報賬員,在會計核算中心統一報賬。
局裡的財務科取消后,許小嬌調到統計科任科長;吳小嬌接徐有福任扶貧科科長;劉芒果「歸隊」,任業務三科科長;趙勤奮任宣傳科科長;業務一科、二科原來的兩個副科長「拾階而上」,擔任科長。
在局長分工里,徐有福副局長分管統計科、扶貧科、宣傳科。
徐有福任副主任科員時,大家稱呼他直呼其名:徐有福。那時趙勤奮總是差遣他:「徐有福,你過來一下!」「徐有福,去將這個材料列印一下!」「徐有福,怎麼搞的?到處找不著你!」趙勤奮總是用居高臨下有時甚至是盛氣凌人的口氣命令他,語氣斬截。那時局長稱呼他也有幾種方式。「徐有福,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局長以這種口吻說話時,說明他不太高興。徐有福一邊往局長辦公室跑一邊還在尋思:自己又辦錯什麼事了?「有福,到我這兒來一下。」局長以這種口氣說話時,說明他比較高興。徐有福往局長辦公室走時,也便沒有多少誠恐誠惶。
徐有福擔任科長后,趙勤奮對他的稱呼有兩種。一種是如果縣上的下級部門來了,到辦公室請示某個問題,而這個問題恰好是徐有福職權範圍內的事,趙勤奮就會和藹地對來人說:「這個事情請你們去請示徐科長。」然後以手指著徐有福說,「這位就是徐科長。」若徐有福不在辦公室,過一會兒徐有福回到辦公室時,趙勤奮就會對他說:「有福,剛才縣裡的同志找你,我將你的手機號碼留給他們了,他們下午上班后再來。」趙勤奮當面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直呼「徐有福」了。有時徐有福不在辦公室,趙勤奮與許小嬌、吳小嬌議論起徐有福,還會說「徐有福如何如何」,可若徐有福突然進門,他馬上會說:「喲,徐科長駕到,」或者表示親切:「有福回來了。」此時若徐有福、趙勤奮、許小嬌、吳小嬌幾個扎堆說話,哪怕說很長時間,趙勤奮也不會提一次「徐有福」,不是稱「徐科長」,便是親昵地稱作「有福」。有福如何,有福怎樣,語氣十分親熱。而且往往以疑問句居多——有福你說是不是這樣?
局長對徐有福的稱呼也在變化。若碰上科里其他人,局長會說,叫徐科長來一下;或者叫有福來一下。局長無論用哪種稱呼,語氣一般是溫和的,而不是疾言厲色的。
徐有福任副局長后,他的名字似乎從此被人們遺忘了。比他職位低的人都稱呼他為「徐局長」,趙勤奮更是將「徐局長」一天到晚掛在嘴上。趙勤奮在「徐局長」面前表現出了完全的自我雌伏和自我奴媚。英國動物學家莫里斯認為,動物相爭,認輸稱臣者往往會表現出如下姿態:一、將自己的身體縮小以使對方息怒;二、把自己脆弱的部分朝向進攻者以此承認自己的失敗;三、做幼崽乞食狀以向強者認輸;四、請求勝利者允許替其整飭毛髮以表示臣服——原來趙勤奮這一系列行為和舉動,是為徐有福「整飭毛髮以表示臣服」呢!
局裡其他的副局長也客氣地稱呼徐有福為「徐局長」,包括老資格的張副局長和王副局長也這樣稱呼他。你若冷不丁問局裡的同志,張副局長與王副局長叫什麼名字,還真有人會想不起來,因為很多年輕同志從調進局裡工作那一天起,就一直稱呼張副局長為「張局長」,王副局長為「王局長」。張副局長的名字叫張啟高,王副局長的名字叫王宏禮。包括徐有福,若冷不丁聽到有人叫「張啟高」或「王宏禮」,也得想一想才能與兩位副局長對上號。而現在,徐有福也成為與張局長、王局長一樣的人!一些新調進局裡的年輕同志若冷不丁聽到「徐有福」三個字,也許也得想一想才能與「徐局長」對上號呢!
徐有福從此成為徐局長。只有老局長有時會慈祥地向他招招手說:「有福,你來一下。」
徐有福的名字「丟失」了,尊嚴卻找到了。
人生,不就是一個尋找「尊嚴」的過程嗎?
國與國之間也一樣,往往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干戈,就是因為牽涉到同樣的問題。
人從一生下來,就在不屈不撓地尋找尊嚴。上學時要考一個好分數,上大學時考一所好大學,工作后找一個好單位,進單位后一直由幹事到科長,科長到局長,直至市長、省長。
如果你能幹到一個市長、市委書記,那你的名字除了你爸你媽你妻子,再很少有人隨便直呼其名。即使在背後,人們也不會輕易稱呼你的名字。比如市委書記袁亦民。人們當面當然是叫他袁書記。即使幾個人在背後一個毫不相干的場合說話,也會口口聲聲稱袁書記。甲:袁書記上午的話講得有水平;乙:袁書記不僅有水平,講話還有針對性;丙:袁書記真是一個有水平的領導幹部(相當於說:這個女人真漂亮)。此時若不合時宜進來一個「丁」,大大咧咧地說:袁亦民老得頭上都不長毛了;袁亦民快退休了;袁亦民是個沒文化的老粗幹部。「丁」說第一句話時,甲、乙、丙會面面相覷;「丁」說第二句話時,甲、乙、丙會同時向周圍張望(不會有人以為我們在背後議論袁書記吧);「丁」說第三句話時,閉著眼睛打了個噴嚏,待他睜開眼抬起頭時,甲、乙、丙早不見了。
即使在背後,也沒人敢將一個市委書記的名字隨便呼來喚去。
而徐有福離這一步,還很遙遠!
可徐有福已嘗到了甜頭。就像一個小孩子一樣,當將母乳叼在嘴裡吸入第一口甘甜的汁液后,他就再也不願丟開了。如果你用塑料奶嘴裝一瓶牛奶塞進他的小嘴裡,他就會抗議似的哇哇直哭。當了副局長以後的徐有福,如同這個小孩子叼住了母乳,而那個副主任科員則是仿製的塑料奶嘴,徐有福再也不願噙它了。
徐有福從此可以參加市裡召開的「副縣級以上領導幹部會議」;可以看到上面發到這個級別的文件;可以在下面呈報上來的文件上籤:「准辦」、「暫緩」、「退回」等等字樣。還可以寫上「我意請某某同志牽頭,去解決此問題」、「此議不妥,應調查研究后重新拿出符合實際且操作性較強的方案」等一些諸如此類的話。下縣裡轉一圈,縣裡同志會說,請徐有福局長檢查指導;請徐局長作指示等等。出席飯局,如果沒有職位更高的領導,即使他最後一個到,最中間那個位子也總是給他留著。而過去,若他遲到后,別人便會不耐煩地掃視他,然後隨便加一把椅子,插在服務員上菜的地方。結果不是上菜時不小心將湯汁灑他身上了,就是因太擁擠將左鄰右舍的筷子碰掉了,從而招來討厭的目光。
而且每上來一道菜,擺在自己眼前卻不能動筷子,早有人殷勤地轉到「正席」那兒去了。待別人吃過後再轉回來,只剩下一些殘湯剩菜了。
那時候的徐有福,在人生早已排好的隊列里,是一個插隊者,不受歡迎是理所當然的。相當於戰爭年代那種逃難者,伸出碗去別人給你施捨一勺粥就不錯了,怎可奢望坐上宴會的正席!
而現在的徐有福,終於由一個縮頭縮腦的插隊者,變為正式隊列中的一員,雖然還沒有排到最前邊。
即使在與白玉做愛時,他也能感覺到這個級別和職位帶給他的好處。過去他只是一個「徐有福」時,趴在這位總經理上面,總覺得有點兒「不對稱」,或者說他們無法組成一個「等腰三角形」:白總的腰長,他的腰短。而現在成為「徐局長」后,他在心理上已覺得與白總的「腰」一般長了。兩個腰一般長的人做愛,就像推著一輛過去農業學大寨時拉土的那種平板車,由於手推的柄一般長,即使上坡的時候,也可同時著力,鼓一鼓氣就推上去了。可若兩邊長短不一,你再鼓氣,也無法將那車土推上去。
如果有一天徐有福成為徐市長,那就是他的腰長,白總的腰短了。做愛時白總會完全按他的要求來。白總的腰會一再屈就他的腰。而無論他怎樣做,做得到位不到位,白總都會說:徐市長,我太愛你了!我太舒服了!我想咬你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