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王祈隆覺得,在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中,好像永遠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但那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卻又好像頭皮屑一樣,總是伴隨著你。他的兒子王小龍他雖然沒怎麼管過,但是許彩霞見了他嘮叨來嘮叨去的,就只有兒子這一件事情。兒子讓他愛卻又讓他頭疼。
上初中的時候,王小龍在學校里有兩個死黨,他的這兩個死黨的爸爸都是政府機關里的頭兒。朋友的爸爸因為是王小龍爸爸的下屬,王小龍的這兩個朋友也就像是他的下屬了。王小龍和他們在一起,總是他說要幹什麼就幹什麼,這讓他覺得很沒有意思。於是,他有時候就去找個體戶的兒子劉前在一起玩兒。
許彩霞很喜歡他和那些頭兒的孩子玩,覺得他們既牢靠又安全,而不喜歡個體戶的兒子。許彩霞既不敢批評兒子,又不會做和風細雨式的思想政治工作。就反覆跟兒子說,我們可不能給你爸爸丟人,交朋友是要謹慎的,你可不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玩兒。
王小龍聽媽媽說話頭都不抬,最多哼上一聲。
許彩霞不放心,又把這件事情嘮叨給了王祈隆。王祈隆一向不拿她的話當回事,卻為這事和王小龍很認真地談了一次。王祈隆說,你跟誰玩兒,應該由你自己來選擇。但劉前的家庭背景很複雜,你可要慎重!
他的兒子王小龍很慎重地處理了這件事兒。後來王小龍和那兩個頭兒的孩子不怎麼在一起玩兒了,而和個體戶的兒子劉前卻成了很好的朋友。
初二的時候,學校分了快慢班,王小龍那陣子盡顧著和朋友玩兒了,學習上覺得有些吃力,就跟老師提出來要上中班。他當時的實際成績也只能上中班,按照他最近幾次的摸底考試,是早就該刷到中班去了。只是因為他是市長的兒子,就沒人提這個茬兒,王小龍也覺得待在快班沒面子。可是這等事兒,他的老師怎麼也做不了主,老師只好跟校長說了。校長也作不了主,校長立刻彙報給教委主任。校長和教委主任倆人又專門去給王祈隆作了詳細地彙報。王祈隆說,我知道這孩子的脾氣,他是個機會主義者,從小就避重就輕,自己慣自己;他的成績一直都是壓出來的。
王祈隆覺得還是有必要親自跟兒子談一次。他絲毫不容置疑地說,孩子,你放棄了快班就等於放棄了進重點高中;放棄了進重點高中就等於放棄了進重點大學,我們可是只能前進不能後退啊!
我會努力的。但是,你讓我自己選擇一次好嗎?
不行!有很多事情你要長大了才會懂,為了爸爸,你必須做個聽話的孩子。
王小龍沒再說什麼,只是恨恨地想,為什麼我就不能為了我自己?為了做一個市長的兒子,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犧牲嗎?
讀初三的時候,王小龍突然迷上了電腦,喜歡打一種叫「黑暗之城」的遊戲。他聰明,很多孩子玩了很長時間還打不到一百分,他卻很快就能打到二百多分。王小龍那一陣子情緒亢奮,他告訴媽媽是住在學校里,告訴學校是住在家裡,卻整夜泡在網吧里玩通宵。這件事兒的敗露還是他的同謀,那個個體戶的孩子劉前。因為泡網吧要花錢,所以就天天打電話告訴家裡讓送錢。後來他爹就多了個心眼,讓人在學校門口盯梢,結果發現了兩個人的秘密。
這下那個「天翼網吧」可遭了殃,第二天就被幾個人砸了,損失了三台機器,玻璃門也被跺得粉碎。
事情到底還是傳到了王祈隆這裡。這種事兒往往是瞞不住的。對兒子王小龍,王祈隆沒有打也沒有罵他,甚至連一句責怪的話都沒有。王祈隆說,你喜歡電腦是好事,我也很喜歡電腦。電腦能幫助開發智力,這也是我們今後社會的發展方向。但你不能沉迷在裡邊,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就像我一個市長有自己的職責一樣。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給你一台放在家裡。不過,這要等你考上重點高中。
王小龍想,什麼事情也都是有代價的。他想起來剛剛上初中的時候,他喜歡玩朋友的滑板,他想要一塊。爸爸就是這樣說的,可以,只要你期終考試能進前五。後來考完了,他是前三。爸爸給他買了一塊最好的滑板。他任那滑板放在家裡,始終都沒有碰一下。因為那時候已經沒人玩滑板了。
王祈隆又特意打電話找到那個個體老闆,告訴他,讓和他一起去給人家道歉,然後共同賠償人家的損失。個體戶一聽,覺得這事兒如果要這麼辦的話,就太窩囊了。說,不行,王市長,這事兒你甭管了,我把它擺平。況且是他們他媽的坑害咱們的孩子。王祈隆說,你說的不對,不是人家拉著孩子們去的,是孩子們自己去的。怎麼能怪到人家頭上?你要不去的話,我就自己去了,也代表你。話說到這份上,個體老闆說,我真服了你了。
老闆的兒子劉前對王小龍說,你爸爸真行!對你那麼客氣,我爸差點把我給扁死。我爸說我把你給帶壞了,他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王小龍心裡很彆扭,本來算不了什麼大事兒,爸爸卻插進來攪和成這個樣子。其實他心裡覺得挺對不起爸爸的,不管怎麼說是他害得爸爸去給人家賠情道歉的。王小龍戒了電腦,和劉前也不怎麼玩兒了,那一段時間,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學習上了。
王小龍果然不負眾望,中招考試,他考了全校第三名、全市第五名的好成績。學校也高興,並不是因為全校考了好成績,而是王祈隆市長的兒子考了好成績。他們在電視上反覆播放,弄得全市人民都知道市長家裡有個神童。誰見了王祈隆第一句話準是這事兒,真是將門出虎子啊!
王祈隆暗自也很高興,兌現了給兒子的承諾,親自跑電腦市場給王小龍買了一台電腦,聯想系列,最先進的配置。王小龍現在待在家裡就可以盡興地玩兒了,可他怎麼都提不起來勁兒,每次打開電腦的時候,就想起那個滑板的事來,總覺得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
暑假裡,王小龍過了十六歲生日。
離生日還有三天,家裡的電話就響個不停。大部分都是他的同學打來的,商量著怎麼給他過生日。兒子有這麼好的人緣,許彩霞高興。王祈隆每次回來,她就語無倫次地說給他聽,其實這傻娘們是不敢直說,兒子提這麼大的勁,她是想讓王祈隆能重視起來。本來王祈隆也是想著給兒子好好地過個生日的。在生日的前一個禮拜,兒子就提醒他,有意無意地說起下周自己過生日,王祈隆哪會不知道兒子對這事兒看得有多重?而且十六歲應該是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的年齡了。他甚至想在生日那天給他舉行個成人儀式,跟兒子認真地談談,告訴他該怎麼樣做人。
聽了許彩霞的話,他卻改變了主意。
兒子生日那天,許彩霞天不亮就起來忙活了。先去集市買了雞魚肉菜,回來馬不停蹄,細細地擀了兒子愛吃的麵條。又跑去買了一個大蛋糕。等一切都準備停當了,她才給王祈隆打了電話。哪知,王祈隆卻在電話里說,忙,不回了!許彩霞拿著電話,一會看看兒子,一會看看電話,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了。那邊王祈隆不耐煩,早把電話掛了,她還呆愣愣地把話筒舉在手裡。王小龍就在旁邊守著,王小龍看媽媽的表情就明白了幾分,他不等媽媽解釋就沒好氣地說,算了!你別張羅了行不行?
王祈隆過了好幾天才回家。兒子看他回來,躲到自己房間里去了,王祈隆知道他是在抵觸,沒說什麼。等吃飯的時候,他對王小龍說,兒子,我們喝點啤酒吧!
兒子坐著沒動。王祈隆過去拿了兩罐青島,倒滿兩個杯子。
王祈隆說,你生日爸爸沒能趕回來,我向你道歉。但是,爸爸想告訴你,我活了四十多年,還沒有真正過過一次生日!
他把杯子給兒子端過去,說,來!咱倆共同碰一杯,就算是互相彌補一下生日吧!
說完,一飲而盡。
王小龍沒有動,王小龍嘟囔著說,不要老拿我和你們比,你們是什麼年代?我是什麼年代?我們班每一個同學都是把過生日看得很重的。
王祈隆說,我知道。可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我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王小龍見過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是怎麼過生日的。要麼是有大幫的同學祝賀,要麼是一家人歡天喜地的坐在飯店裡,吹蠟燭,唱生日歌。全家人都把孩子的生日當成過節日似的。
王小龍拿起那杯酒,也學著爸爸的樣子一飲而盡。他這次是狠狠地說,為什麼我們家就不能普通一點?
王小龍終於惹了大禍。他在學校和同學打架,把人家的腦袋都給打破了。
王小龍在學校食堂吃午餐的時候,被一個女同學潑了一頭菜湯。他那一陣兒情緒正不好,就隨口罵了人家一句:眼睛長到褲襠里去了?
那個女同學就誇張地哭起來,畢竟這是市長的兒子罵她啊!畢竟這是市長的兒子這樣罵了她啊!那個女同學邊哭邊偷偷地看自己剛交的男朋友,這等於是給他下了開戰的命令。那個男孩正苦於無處表忠心,推開飯碗站起來,二話不說,照準王小龍的肚子就來了一個上勾拳。說,你不要仗著你老子是市長,就耍太子脾氣,亂欺負人!我代表勞苦大眾,非剎剎你的衙內威風不可!
王小龍一大早被人潑了一頭菜湯,又挨了一個老拳。明明是他吃了虧,卻反被人罵了是仗勢欺人。想想這市長的兒子當著真沒意思,裡外都不是人,真是讓人憋氣。他想都沒想,拿起盛菜的勺子就朝人家腦袋拍了過去。
全市很快就傳遍了,都知道市長的兒子在學校打了人。
王祈隆給人家孩子看了病,付了住院費,一遍一遍地向人家的家長道歉。他一個多月都沒有回家。把這事兒撂給許彩霞,這豈不等於讓牧師去當屠夫?她橫豎都不知道該怎麼樣下手,只會一個勁地哭著對兒子說,你不能跟你表哥一樣啊!
她這樣說,等於說兩個孩子都是敲了人家的腦袋,等於說兩個人犯的都是同一種錯誤。
本來王小龍還憋著一肚子委屈,聽了媽媽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可以把我和許小虎放在一起比?王小龍在學校里從來不歧視那些農村來的孩子,可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的表哥許小虎。他許小虎才真正把自己當成市長的什麼人了,整個一不學無術的文盲,每次到家裡來,都是一付十足的奴才相。只要一出了他們家的門,就把自己當大爺,瞧那牛哄哄的勁兒,好像他就是這城市的市長第二。開口閉口都是他的市長姑父,惟恐人家不知道,真讓人噁心!王小龍在外面,最怕的就是人家提起他的市長老子。
許小虎常常羨慕他的那些東西,王小龍明明是扔掉不要的,也堅決不給他。哪怕他前腳出門,後腳他就扔到垃圾箱里。
王小龍說,求你別哭了!我比許小虎還無賴,行了吧?
許彩霞立馬轉換了哭泣的主題,說,你別橫我。小虎什麼時候成了無賴了?他這樣了,你還罵他無賴!小虎是不如你,他沒有個當市長的爹啊!你什麼都有,可你知道珍惜嗎?
王小龍大聲說,我不想要個當市長的爹,誰讓你們把我生在這個家裡?
許彩霞哭得更厲害了,拉了長音對他絕望地喊,你這個沒有良心的孩子啊!
王小龍實在不想搭理她了,他怎麼會有這麼一個媽。許彩霞的哭,倒是讓他莫名其妙地消了不少氣,可能是剛才叫喊了一陣子,也可能是提到了許小虎讓他出了氣。王小龍坐在電腦前,很快像遊戲一樣奔騰了。他一邊喝著可口可樂,一邊把耳機插在耳朵里。
許彩霞哭了很久很久,她從春哭到了夏,從花開哭到了花落。她終於把丈夫王祈隆哭了回來。
王祈隆還沒進王小龍的房間,就看見門口貼著的蓬頭垢面的F4的大幅照片。他知道兒子貼這玩意兒不是為了自己看,而是貼給他看的,
但一向萬能的王祈隆,面對自己的兒子,只能是深深地嘆息了。那嘆息被從胸腔里擠出來,沒有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初始的震撼和尖銳。他妥協了,決定平下心氣,好好地和王小龍談一談。他覺得對兒子的妥協,就是對生活的又一次妥協。
他艱難地選擇著詞句,說,小龍,其實我也很理解你,你所犯的錯誤,我們小的時候都犯過。
王小龍仍然把眼睛盯在電腦上,耳朵里還插著耳機。
王祈隆說,把耳機取下來,看著我,別人說話的時候,要學會尊重。
王小龍把耳機取下來,他真想還他一句,媽媽跟你說話的時候,你的尊重哪裡去了?
王祈隆停了好一會兒,仍然重了語氣說,小龍,你必須明白,你不能永遠待在這裡,這裡不是你應該生活的地方。
王小龍這才開了口。他敵對地說,你想好了我該去哪裡?我為什麼就不能在這裡生活?
王祈隆緩了口氣說,你還小,長大了你就知道為什麼了。只有到你明白的時候,你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麼。
王小龍打量著他嚴肅的父親,冷冷地想著,你自己知道嗎?你和媽媽知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嗎?許小虎可也是為了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他突然有些理解了許小虎的反抗,至少他還不是只任人宰割的羊。
王祈隆還想再說什麼,嘴巴已經張開,王小龍卻說,不管我怎麼樣做,你都不要干涉,我到最後給你拿回來讓你滿意的成績。行了吧?
王祈隆攢了一肚子的話全部給憋回去了。想一想,這也是惟一的辦法了。
王小龍那個期末果然考了個優等成績。
作為一個市長的兒子,王小龍覺得最憋悶的,就是家裡太缺少平常的快樂。其實在內心裡,他愛自己的父母,尤其是他的單調而又愚笨的、讓他可憐的媽媽。但一到他們面前,只要話一出口,馬上就串了味兒。生在這個眾人矚目的家庭,讓所有的人羨慕。可他從小就沒有感受到過幸福,感知到的全是來自社會的壓力,就像生活在一張無邊無際的網裡,再加上爸爸媽媽的極度不和諧,他覺得幸福這個詞在他們家完全是一件奢侈品。爸爸給了他榮耀,給了他最好的生活和學習的條件,他以為這些東西對一個孩子已經足夠了。那種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卻把他壓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爸爸太嚴謹,嚴謹到讓人覺得虛偽。而媽媽又太懦弱,懦弱到讓人可恨。他甚至把爸爸媽媽的不合拍,全部歸結到媽媽的不覺悟頭上。這樣的家「幸福也會令人窒息,」他在筆記里寫道,「我現在才知道,娜拉的出走,是一件多讓人愉快的事情。」
假期里,王小龍要和同學一起騎自行車遠行。這是一次蓄謀已久精心策劃的事情。他們準備去看黃河,然後沿黃河東進,直到入海口。黃河距陽城都快二百公里的路程了,全部行程算下來,有一千公里的路程。這麼熱的天!
王小龍知道他媽不敢放他出去,就故意認真地對媽媽說,媽,只有你能幫我了,我們要出去參加社會活動,我想等我回來再告訴我爸。
許彩霞不懂什麼社會活動,但她知道,她不能讓兒子有任何閃失。她說,去看黃河?你們開什麼玩笑啊?
王小龍說,哪有功夫跟你玩笑?邊說邊開始往他的登山包里塞東西。他塞了兩件衣服,然後塞了他的隨身聽和電池。許彩霞這才知道是真的了。許彩霞站到門口,問道,你們怎麼去?都是誰去?
王小龍耐著性子說,我們騎自行車去,一大幫同學呢!
許彩霞一聽就急了,說,騎自行車去?你從生下來,連公交車都沒坐過。怎麼能讓你騎自行車出遠門?我不會讓你走的,你爸也不會同意。如果你爸爸答應了,就讓他安排車子跟著你。
王小龍說,媽,什麼都要我爸爸答應,我不是您生的兒子嗎?我都快十七歲了,你就不能為自己兒子做一次主?你要找車子跟著我,除非是我爸這個市長當膩歪了!
許彩霞說,我都四十多歲了,也沒敢跟你姥姥姥爺犟過一次啊。
王小龍說,你是你,我是我。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為什麼我必須要和你們一樣?
許彩霞緊緊地倚著門說,我是說不過你,你爸爸不批准,你休想出去這個門!
王小龍看看錶,他的同學已經在約好的地方等著了。王小龍氣憤得臉都紅了,王小龍說,媽,要說起來你也是個市長的老婆,白活了啊!都什麼年代了?你真是個沒有文化的!
許彩霞說,我生了你,你有文化就行了。
媽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你說什麼都不行,你這樣走了,我怎麼向你爸爸交代?
王小龍說,我這麼大了,能出什麼事情?我爸爸多長時間還不回來一次。媽媽你就做一回主吧!
許彩霞心裡猶豫著,但她無論如何是不敢做這個主。她忘了小的時候,自己也曾坐人家的自行車,偷偷去縣城的事。她說,小龍,媽媽也求你了!媽媽真的做不了主!
電話鈴聲大作。王小龍知道是喊他的,但兩人都不去接。
王小龍說,你讓走我得走,不讓走我也得走。這事兒跟你沒關係,是我自己偷著走的。你什麼也不知道。行了吧!
王小龍說著就要去拉媽媽。許彩霞回手拉住了他的包。她說,我死都不會讓你走的!
王小龍氣憤到了極點,他使勁掰開她的手,說,那你就去死吧!王小龍正在氣頭上,說了,自己就先愣住了。許彩霞愣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許彩霞說,我整天給你做了吃做了喝,你爸爸都沒說過要我死的話啊!許彩霞哭著,朝兒子臉上使勁地打了一巴掌。
王小龍捂住臉,強行拉開了門。許彩霞沒再阻攔他,在兒子邁出門口的一剎那,她的哭聲猛然間響了起來,震得整個樓道都是嗡嗡的回聲,好象整座樓都在哭。那哭聲里的對兒子的氣恨已經轉化為對自己的傷心。
王祈隆是在路上接到的許彩霞的電話。許彩霞邊哭邊絮叨,說了半天才算說清楚。王祈隆本來想折回家去看看,想一想,孩子已經出去了,他和許彩霞也沒什麼好說的。再者說,就是他在家,對兒子這樣的要求,也不太好拒絕。自己像兒子這個年齡,已經獨自上路,開始獨立的生活了。
既然走了,就讓他去吧!王祈隆掛了電話。
王小龍他們一伙人是在第三天在走到將近二百公里處,被一個同學的家長開了卡車接回來的。那個時候,距離第一目標只有不到四十公里了,可這幫雄心勃勃的旅行者,徹底知道了遠方到底有多遠。他們東倒西歪地倒在路邊,幾個人已經累趴下了,嘴巴還在不停地互相埋怨。
他們要送王小龍回家。王小龍仍然在負氣,不肯回去。同學的父親只好給王祈隆打了電話。王祈隆親自開了車去接的兒子。
父子倆相見的那一剎那,竟然像兩個陌生人。傍晚的陽光打在兒子長滿絨毛的臉上,從逆光里看上去,像個金光閃閃的天使。王祈隆看著兒子,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辛酸。低沉的音樂的節拍從他塞在耳朵里的耳機里泄出來。一絲略微有些尷尬的苦笑從唇角浮起,也許看起來更像嘲諷。複雜的情緒在父親的心底盤根錯節。
原來王祈隆以為,只有許彩霞是無能的。面對兒子,他覺得自己也同樣無能。他不是一個集體,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他就是你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如果自己身上的一部分不聽使喚了,比如手或腳,能有什麼好辦法呢?一個母親,面對自己的兒子還能夠哭泣。他是父親,不能哭。他惟一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憂心遮蓋起來,然後,裝得還像是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