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現在的這個時刻,我退出來了。
不僅是從官場上退出來,是從社會從人生、從梅因所說的「身份和契約」中退出來,甚至是從我自己當中退出來。現在是午後,天是響晴得如寶石一樣的純粹了。歇了午覺起來,一整個的腦汁都遲鈍得石頭一樣堅硬。朦朧著給自己沏上一杯綠茶,看那細嫩的小綠牙兒在溫暖里奔突,然後又像一群玩累的孩子,一絲一絲地沉下去,悄沒聲息地舒展了身子,把自己在狹小的空間里弄得妥帖了。就這樣看,讓一雙眼睛先潤著。待一杯一杯品下去,腔子里是慢慢通透了。整個人就像一棵千年的古樟,被清清的山泉滋潤著,撫慰著。眼睛明亮了,五臟六腑警醒了,一下子就看到很久以前的、很長遠的景緻里去了。
四十幾年的人生,好像打個盹就走完了。諸多的尷尬已經被明明滅滅的光陰抹平,刻骨銘心的快樂或者慘痛的陳年舊夢,遠遠淡淡地隱匿到浮光掠影的新鮮事物後面去了;縱然是有心爭取到的,或者樂於向那時世炫示的部分,能省略的也差不多全都省略掉了。
慢慢地品著過往的日月,就像是品著眼前這杯珍品的綠茶。
清明的時候,到許彩霞的墓地里走了一遭。許彩霞那被鐫刻在石頭裡的舊照片,在日光雲影中裸露得久了,那一臉鮮明的燦爛,漸漸變得含蓄起來。再仔細看,真的是滿目的倦怠了。
是我們活人的眼睛老了?還是死人不甘寂寞的靈魂,也一樣是被那一世界的紛擾摧殘得不堪回首了?
時間過了許久了,記起許彩霞的人仍然是為她的死而惋惜的。我不是狠心的人,我卻覺得,有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她的造化了。她若是懂得尊嚴,她也會寧可選擇這樣的死。我一直以為,我所做的最傷害奶奶的事,就是娶了一個許彩霞。我恨她,為我自己,為我的奶奶。只到她死了,我才驚醒,實際上受我傷害最大的,卻正是這麼一個叫許彩霞的女人啊!她的一生,完全是在歧視里生活過來的。因為我的原因,她似乎是過上了讓人嫉妒的好日子,也正是因為我的原因,他幾乎沒有過上一
天真正的女人的日子。只到現在,我仍然不能用平等的心態想到她,我的心底仍然是嫌棄著她的。而且我常常以為,兒子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我奮鬥的結果。可我越來越覺得,許彩霞是用了她的生命,為她的孩子在城市的天地里,鋪展出了一片空間。
兒女未來的光榮歷史裡面,歷來是和著母親的血淚的。
對她我不再有恨,但是,我從心底里知道,我永遠不會對她的死,感覺到失去的遺憾。
四處無人的時候,我終於是低下了頭,匆忙地不甚情願地對著她疲倦而寬容的照片,潦潦草草地鞠了一躬。
唉!一個人潦草而認真的一生啊!
奶奶臨終的時候,給我留下的那些話,那些事情的真相,永遠都將被我埋在心底了。我無可言說,也無從言說。我的爹和娘,我的兒子都是不能知道的了。其實
我保護她老人家,就是保護我自己。我就像從奶奶這棵樹上採摘的一顆果實,也是惟一的果實。我不能就此壞了奶奶的一世英明。奶奶是家族的光榮,奶奶也會成為家族的恥辱。
奶奶告訴我,她一生沒有說過假話。可是,我出生的輝煌卻是她捏造的。為了我,她編造出了一個神話一樣的故事。直到如今,這個故事還被家鄉的人神秘地傳誦著。在村人的眼睛里,我生下來就是個龍種。在我幼小的知覺里,是她老人家讓我絲毫都不曾懷疑過自己是個非凡的孩子!
過了很多年,我才深刻地醒悟到,奶奶編造出這個離奇的故事,絕對不是一朝一夕使然。她是窮其一生的精力,企圖建造起一個曾經過往的現實。她愛我,她更愛的卻是往昔的一切,或者說,她是為了再現往昔的一切才愛我。她是把她自己失去的、把兒子喪失掉的全部期待和寄託,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我的出現,對於她,是生命的長河中衝過來的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清楚了真相之後才漸漸明白,她所期待的我成就的輝煌,絕不是這個現實里僥倖和偶然的小作為,而是她傾盡全部生命而精心雕琢的一幅大作品。奶奶才真是一個偉大的藝人!
奶奶告訴我的,是一個讓我震驚的大秘密。她那蒼茫遙遠的聲音,時刻都會在我的心底轟然做響。她說,隆兒,你是你爹的兒子,你爹卻不是你爺爺的骨血!
我獃獃地望著她,望著這個一生一世都從容不迫的我的八十多歲的祖母。我絲毫都不懷疑她是清醒著的,她的眸子里的堅定不容我有半點的懷疑。
她說,你要記住,你不是大王莊人的子孫!
我不顧眾人的極力勸阻,親自到北京去請老專家,當時覺得只是憑藉一時的激動。沉下心來,我突然明白一個事實。雖然有為陽城辦一個大企業的動力推動,其實我真實的內心,只是試圖從那個歷史老人的身上,打撈到一點舊時代的遺迹。他們那一代人,銜著歷史的陳跡,默默地張望著這個新時代。我之所以喜歡老人,是因為我覺得那一代人身上都浸潤著和我祖母一樣的舊時代的信息。那種信息伴隨著我成長,確實讓我著迷,但也讓我迷惑。他們對歷史的解讀和歷史的真實到底是什麼樣的?這個問題不僅涉及到他們,也涉及到我本身: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幹什麼?
在我沒去北京之前,實際上我已經被自己長期的臆想折磨著,我完全相信了奶奶的話,我在填寫各種表格的時候,會突然想不起來我的籍貫到底是哪裡?我喜歡沉迷於尋祖問宗的遐想里。有時候,我就試著填上南京的字樣,然後看著它淚流滿面——那個我從來不曾親近過的古城啊!我簡直是瘋了,我為「南京」而驕傲,即使我不是龍,但我是「南京」!我血管里澎湃的,可是秦淮河的血脈啊!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有誰見過如此狂妄的傢伙!
我到北京首先見到的是安妮。開始的時候我是自信的,我和她有同樣的高度,甚至可以說,我們身上的衣服和血管里流動的血液,無疑都是一樣的了。我能與她,一個北京生長的女孩談笑風聲,我能任憑自己揮灑自如,風度翩翩。其實那一刻,那陌生的一刻,我們都在表演著自己,那是相互吸引的開始。我觀察著她目光里的反映,我要讓她明白,我不是個鄉巴佬,我是一個流落的貴族。我並不看重我頭上小城市長的官銜,我需要證明的是我的血脈,我的骨頭。
我的目光就是在那樣一個時刻,突然巡視到了安妮的腳。她沒穿襪子,在那樣一個有著濃重秋意的天氣里,她光著腳,穿著一雙精緻的高跟皮涼鞋。
陽城的女人當然也有穿高根鞋的,可她們把鞋子穿得慘不忍睹。而我,走了那麼多個大大小小的城市,自以為見識過各種鞋子和各樣的腳。直到那一天我才知道,高跟鞋是要讓什麼樣的腳去穿的。
支撐我自傲起來的骨頭和血統,就是在那一時刻轟然坍塌。我一下子清楚了我奶奶三十多年前的恐懼,我的腳踝骨突然間疼痛得讓我難以自持。
我的特有的小王莊的腳啊!
不!不是腳,是腳上的那塊骨頭。
我不知道是自己錯了,還是奶奶錯了。
我的臉色是煞白的,幸虧那時她的注意力是在別的事情上,才沒看到我的失態。一直到見到那個老人,那種刻骨的疼痛才略微有些緩和。
那個年過八旬面目清癯的老人,我看到他竟然是那般的親切。安妮喊他爺爺,而我也在心裡喊了他爺爺。從對視的第一眼起,我就認定他是我的爺爺。我奶奶在心中藏了一輩子的人,應該就是他這個樣子的,而不應該是大王莊村和她一起生活了半個世紀的爺爺。看到他,我的信心又重新復甦了。
他和我一樣,是「南京」。
我愛上了安妮的爺爺!我那時不能明白,我是為了我的奶奶愛上他的,我是企圖把我奶奶的夢延續下去。我們做夢的年代已經太久遠了,但我寧願在夢裡一直走下去,我痴心妄想地要抓住一點堅實的東西。為此,我深深地愛上了他。
爺爺!
從北京回來后,我的心一分鐘都不能停止為他們而跳動了。
安妮,一想起這個名字,我的心就有一種被撕裂的疼痛。我愛她,我從見到她的第一秒鐘直到最後一秒鐘,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深深地活在我的記憶里。每一次與她在一起,甚至是聽到她的聲音,我整個身體都是顫抖的。我渴望她的氣息,我寧可拋棄我的全部,帶著她去浪跡天涯。我幾乎要瘋了,我拚命嗅她留下的氣息,我吻她坐過的椅子,親她靠過的背墊。我不知道,一個男人,一個我這樣從沒愛過人的男人,竟然會想一個女人想到如此下作的程度。
是的,我是一個沒有愛過女人的人。
我給予奶奶的只是還報,是骨肉間的恩情。我的奮鬥所爭取到的榮耀,我覺得就是對她最大的愛,也是最大的孝了。
我恨許彩霞,我給予她的全部就是恨。也許從理智上講,我根本不應該恨她。或者從結果上講,她感受到的或許不是恨,但我恨她!我生活的支架還沒搭起來,就被她一腳踹得粉碎。雖然我娶了她,我沒有打過她,也沒有罵過她,而且給了她一般人享受不到的物質生活,但那種蘊藏在我心底的恨,一分鐘都沒停止過。她享受的越多,我的恨就越強烈。幾乎所有的人都稱讚我是一個好人,可日子如果能重複一次,我還會做這樣的好人嗎?我的人生中最悔恨的一件事,就是沒有在我與她的事情上,做一回壞人!
但我不能不承認我要感謝許彩霞,正是她讓我從家庭里完全走出來,把自己全部的精力撲在了事業上。對事業成功的追求,幾乎成了我人生的惟一目的。我剋制自己,韜光養晦,忍辱負重,就是為了一個目的——要實現奶奶的夢想。
也正是因為有許彩霞梗在那裡,才讓我慶幸地躲過了黃小鳳,躲過了黃小鳳式的小城婚姻。那種生活也許是過得去的、填充著大多數人夢想的滿足。可對於我和奶奶來說,那是比任何想像都更加糟糕的生活。黃小鳳只是我某一個時期生命中的一種驗證,是青春期末尾的影子。她對我,充其量是舊掛歷上的媚俗女人。看得長久了,似乎連自己都是失去靈魂的。你不會愛一個沒有靈魂人,你連恨她的心都沒有。她在我記憶里留下的,除了有對自己的厭倦就是對那段日子的厭倦了。
那個化名戴小桃的深圳女孩,對我恨不得感恩戴德。她以為我是在憐惜她,我的確是可憐她。但是,我更深的卻是為一方百姓感到恥辱,也是考慮我自己的處境。她不會知道,他遇到的並不是一個謙謙君子。如果他不是我家鄉的姑娘,如果她不是被我家鄉的朋友尋來的,我還會不會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哈哈!我知道自己是個懦夫,我也知道我能戴著虛偽的面具生活,我正是笑話里那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人。那個晚上,我是多麼喜歡那個年輕的女孩啊!我始終遺憾著的,就是沒有能夠在她面前完全徹底地打開我自己。
李青苹的出現像是小說里的田螺姑娘,她是專門為彌補我的遺憾而來的。她讓我警醒,十幾年前我所要選擇的,就應該是這麼一個伴侶。但是,十幾年後的我,在許多事情上都更加堅定和成熟了,我不再可能為了一個姑娘,為了一時的衝動,毀掉我已經擁有的一切。是啊,因為李青苹的出現,我更加恨我的妻子許彩霞,也正是因為許彩霞,我不能再破壞一次我的人生。事實上,李青苹的許多事情,我是故意讓許彩霞聞到一些氣息的。我從不回家,我是刻意地要去折磨她。我因為要折磨許彩霞,而更多地和李青苹在一起。她就像我的不謀而合的一個夥伴,幫助我完成我生命里的一段完美。這麼一個年輕的生命,這麼一個青春四射的生命,她給了我激情,給了我活力,最重要的是讓我體驗了我應該有那種的生活。
李青苹讓我感覺到的還另有一種成就感,和她在一起,是我最輕鬆的一段。她不能認識我,我卻像是握著她的命運。我終於是讓她走了,她也許是帶著傷心離開的。也許她不知道,如果她留下來不走,結果可能會更糟。但她對我所產生的感情,完全是一廂情願的,我在慾望燃燒得最激烈的時候,都咬著牙堅持住了。我沒有乘人之危,我沒有不負責任,我並沒有做下任何對不起她的事情。我不是個君子,但我絕對不肯讓自己做小人。
有一點我必須承認,關於李青苹的走,其實是我提前安排好的。在她到深圳去的三個月前,我已經知道了省委組織部田部長的打算。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和田俊濤之間是沒有交易的,我們有默契,但是沒有陰謀。幹部的成長背景確實是極為複雜的。組織最終是會客觀公正的,但是,組織也不可能存在無緣無故的人才使用。一代一代的學子們都做著好夢,他們過於相信技術的成分,喜歡用它來丈量政治,因而急切地渴望實現自己的夢境。現實就是現實,它不會委身於任何人的夢想。我的成長有苦幹加巧幹的成分,有投機,也有機緣,我也相信更是有悟不透的命運在裡面。但是有一點,我是問心無愧的,在處理田俊濤養父母的問題上,我沒有任何一點私慾的因素在裡面,我是真實的。我被那一對無私無欲的老人打動了,他們是我的爹是我的娘,是無數個中原大地的父親母親的代表。我沒有設想過讓田俊濤給我任何還報。而我相信,田俊濤的還報裡面,也是有著對父母親的感恩之情的。
我們雖然是官人,我們遵循著政治上的遊戲規則,但我們也有自己的道德底線和良知。
我不知道,安妮如果不出現,我會不會真的有一天走到一個我時刻幻想著的世界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恰恰因為安妮的出現,我的幻想才被擊碎?我是充滿著期待的,也許,我的期待本來就是無果之花。
我更不知道,如果不是安妮主動表達出她的慾望,我會不會讓她知道,我對她的那份痴愛?但是,我知道,正是為了她對我的那份熱切,我卻寧可看著她一天天失去希望。
安妮的熱切和放縱,絲毫都沒讓我覺得有什麼齷齪,我覺得那才是她的天然,那才是安妮。她的一切作為都是合理的,都是與她的性情渾然一體的。這是赤子之情,這也是愛的結果,是純潔的愛的結果。因為無所顧忌,才會一往無前。
上天啊,你創造了安妮和我,為何又創造這種咫尺天涯的愛?
就在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親密接觸中,就在我應該像一個男人那樣大無畏的時候,總是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出來阻止我。我知道,那個神就在我自己的體內,它被濃縮成一塊軟骨,貼在我的腳踝上。是的,那是我的奶奶想極力阻止的,但是沒有成功。但是奶奶不知道,它長在奶奶的眼裡,卻長在我的心裡,像一個令人恥辱的紅字。尤其是在安妮面前,這種恥辱更具有毀滅性。就在她赤裸在我的眼前,我的五臟六腑都燃燒的時刻,就在我準備伸手掬起我日思夜想的軀體的那一瞬間,我一次次看到了她赤裸的雙腳,那腳都是充滿著挑逗和誘惑的,我想伏上去整夜地親吻它們。可是,心裡的一道霹靂打下來,把我擊得五內俱焚,汗水無聲無息地滾落下來,浸透了我的筋骨。我的腳透骨地疼痛,我的身體的力量是一點一點被那疼痛掠去,我清醒地感知到,我和她之間是有著永遠的距離的,就像舒婷的詩所說的那樣,「儘管近在咫尺,卻失去了最後的力量」。
我不可以,不可以讓她知道這一切。
我決不是刻意不讓自己做,我是做不到。
安妮把我鎖在她的房間里,那是我們唯一在一起度過的一個夜晚。我想像不出,世界上還會有如此坦蕩的女孩兒家,她是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她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她僅僅是想為我奉獻出她的一切。
我永遠都不會讓他知道,我想給予她,不,更重要的是我多麼渴望得到她。可
是我在開足冷氣的房間里任憑汗水滾滾而下,我的腳莫名其妙地鑽心地疼痛,我的
支撐我生命的根,一點點堅硬的力量都沒有了。我恨不能為自己在她面前喪失量仰天長嘯,我的天,我的奶奶,誰能救我啊!
她對我的刺傷就是在那一天發生的。她罵了我,她說,你壓根就不是個男人!
天啊!我不是個男人,我不是個男人嗎?
我像條狗一樣地蜷縮在沙發上,我努盡了最後一絲力量,我要進入她的身體,我要證明我自己。
我愛她,我想要她,天,我做不到!
她也許是睡著了,她在夢裡都會是委屈著的。她這樣的女孩,從小是被人寵大的,被人呵護大的,被一個個從不讓自己失望的慾望堆積大的。她要的不是我,她要的是她自己的慾望,是她對堡壘的征服。
我心疼她,我的愛啊,我想跪在她的床前懺悔,我要向她承認我的無能和無助,告訴她我愛她,從此愛她,哪怕我們的開始便是我們的結束。這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一個、我可以為之拋棄一切的女人,從未有過的,我的愛啊!
我的靈魂在強烈的懺悔中失去知覺,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來了,我沒有走到她的床前,可她卻跪在了我的身邊無聲無息地看著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睛里的冰冷,她的冷撲滅了我傾吐的熾烈。那種冷讓我恐懼。
我突然知道我是誰了,也知道我為什麼是我。我知道了自己的極限在哪裡,也知道了自己為什麼不能觸及那個極限。在所有動人的故事裡,牧羊女都是始亂終棄的合適對象,而城堡里的公主則人人夢寐以求。人們為了牧羊女的不幸大哭一場,然後擦乾淚水去追求公主,不會有人認真指責這種做法的,這是現實,是合理的現實,千百年來一直如此。
在我與安妮冰冷的目光觸碰的剎那,我知道了,她是上天賜予我的最後一道聖餐。但我不是一個稱職的聖徒,我沒有資格享受她。就像一個排隊等候的朝覲者,被排斥在聖光的照耀之外。
我始終不明白,我吸引安妮的到底是什麼。也許追問這個問題沒有任何意義,因為愛本身是無法說清楚道明白的,正像我自己也說不明白她吸引我的到底是什麼。
她是我生命中惟一的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城市女人。
安妮在的那一段日子,我幾乎完全把許彩霞給遺忘了。只要一走出家門,我都強迫自己不去想她。她讓我噁心,這個世界上,真的不該有這麼一個女人的存在!
如果安妮的存在是為了安慰我的話,那許彩霞的存在就是為了懲罰我。
或者,她們兩個的存在,都是為了懲罰我。
安妮的那句話,深深地刺疼了我。他說,我不是個男人!我的腦袋都要爆炸了。我不知道,面對她的時候,我為何突然之間就不是一個男人了?
可是,在許彩霞面前,我就永遠是一個男人。我用我全部的體力把她醜陋的肢體差不多碾碎成泥。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只有在她身上,才能驗證自己是個男人。或者我在她身上,僅僅是為了驗證自己還是個男人。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在許彩霞身上找到了男人的感覺;可是那一刻我最想見到的,竟然是安妮。我在電話里約了安妮。那是我第一次主動約了要見她。
我剛剛離開一個女人的身體,就要去見安妮。那個時候,我只是想著要證實自
己是個男人,而且要證實給安妮看!這對我是如此的重要。一個男人,沒有比他在女人的眼裡不像個男人更讓他抬不起頭來了,其他的因素都退得遠遠的。我是個多麼無恥的人啊,我不惜用我的無恥來證明自身的健全了。
我承認我愛安妮,我是打算用生命去愛這個讓我心儀的女人的。可是,當我對她的愛遭遇到尊嚴的威脅時,我首先顧慮到的,卻是我自己的形象受不受損毀的問題了。
我是愛安妮,還是更愛我自己?
我是以赴盛宴的心情去見安妮的。我是有備而來,當性褪去它愛的外殼時,竟然是讓人如此鎮定和從容。就像我第一次去見她一樣,一切都是刻意準備好了的,我什麼都不怕了,只有必勝的信念。我可以不是市長,不是王祈隆,但我不可以不是個男人!
可是,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聞到她那讓我窒息的氣息,我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又完蛋了。所有的堅強都是紙糊的。是的,我得承認,愛又佔了理智的上風。我沒有辦法把視線從她那雙美麗無比的腳上拉回來了,而我自己的腳又開始撕心裂肺地疼痛,那破裂的疼痛終於把我體內的信心絲絲漏盡。我被她的腳打敗了,我被自己的腳打敗了!
女人啊,我生命里的、讓我恨,讓我愛,讓我為之奮力爭鬥的女人啊!
奶奶在我八歲的時候,用異樣的態度打量著我腳上的「拐」。她那一聲責問讓我深刻地意識到,我的身體上是被打了恥辱印記的。
終於走出了大王莊,我覺得我是條自由自在的魚,從那片養育了我生命的泥窪子里,毫不猶豫地游進了城市的滾滾急流里。我帶著我的自信,帶著我的倔強,我是掙扎出了自己的流域。城市的天空是那麼的狹隘,城市的空氣是那麼的污濁,城市的人是那麼的自私和醜陋,他們像排斥糞便一樣急於排除我。但是,我站了起來,我告訴他們,我要當縣長!我在她們的眼眸里觀照自己。是的,那些城市裡的女孩們,她們用眼光發給你進入城市的通行證。她們,劉圓圓、馮佳、高不可攀的李彤……
她們不是個體,是一個無比龐大的群體,我正是從她們的目光里認識了我自己。
我從一個城市游到另一個城市。我從一個小城市游到一個個更大的城市。可是,我越來越迷茫,我的城市在哪裡?我奶奶的城市又在哪裡?
在城市的屋檐下,我總是在問: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
走在大學的校園裡,我從來沒有脫掉過糊得嚴嚴實實的襪子。可是那些女孩們,卻一樣透徹地看到了我的「拐」。
當我當上了縣長,那些黃小鳳們,任憑我脫得赤條條的,她們也看不到我的「拐」。
我的後來這些與我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她們誰能算得上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女人?她們和我太相象,就像一棵樹上的果實,只不過是一顆掛在南邊的枝條上,一顆掛在北邊的枝條上。我們的脈管里流動的血液,我們身上寄生的蟲子都是沒有差異的。我們互相了解,我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一點點的氣味都能深入到她們的內心。她們不是我的女人,她們只是另一個我,是我的反面。
我恨她們!我恨這些遠遠近近濃濃淡淡的女人們!我永遠都不會讓她們從我的憤怒中解脫出來!
就在那一刻,就在我再一次在這個叫安妮的女人面前不像個男人的時刻,我突然發現我對她的那份異乎尋常的愛,其實一樣是從那種無限憤恨里派生出來的,一種徒有愛的形式的憤恨。
也許,愛和恨就是一個事物的兩面,正面是愛,背面就是恨。恨就是愛的背書。
我突然之間快活起來。我看著在我眼前痛苦萬狀的安妮,我竟然有一種帝王般的滿足。我沒有屈服於她的愛的掠奪,而她卻被我的吝嗇折磨得痛不欲生,就像被一隻老貓任意捉弄的老鼠。那一種突然而至的、征服的快樂,把我精神的大旗吹得獵獵做響。
那是我對城市的征服,還是對城市的報復?
在這一刻,我的行為忠實於我的鄉村,這不是由於我的信念是多麼堅強,而是一種基於守勢的怯懦——我不知道能否為自己的征服提供充足的補給。我已沒有能力為下一刻的衝動付出代價了。她們要得太多!
什麼都不能告訴她,甚至要讓她感覺到,我其實並不愛她。
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惟一一個被我身上的恥骨蒙蔽了眼睛的女人了,我不能告訴她,我在最渴望得到她的時候,都必須咬緊牙關。否則,我輸掉的將不僅僅是一個男人的強健,而將是生養我的那塊土地上的骨頭的最後一絲尊嚴。我的奮鬥,我所取得的一切——我費盡心血而他們與生俱有。
安妮不僅僅是安妮,我無法將她僅僅看成安妮,從她的身上我每時每刻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她是他們的女人,他們早就划好了範圍——就像他們早就知道你的牙縫裡有一片菜葉,別指望他們會提醒你,你遲早會發現並且慚愧,甚至他們都不會在乎或希望你的慚愧,因為他們知道你一直會和你的慚愧在一起。那怕你當了市長,他們提到你的口氣也只不過是:
噢,那個人……
生活永遠像擺在我們面前的新茶,我們盡顧著一杯接著一杯痛快地暢飲,所品嘗到的也許不過是慣常的甘醇和苦澀,可在平和碧綠的水影中也難免映印出徒然的觸目驚心。我們常常忘了,那一捧又一捧傾倒掉的剩茶裡面,有著我們依附在漂浮和沉淪之上的靈魂。我們只記得我們現實的影子——猥瑣、恐懼,麻木,我們的盲目與自我,我們充滿羞愧的反思和固執。我們雖然都是努力活著的人,我們的生命卻是如此的無依無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