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此時此刻的她,一點兒都不表演。她的嫵媚模樣,是自然而然的。

老闆知道這時候的她,獨自和他在一起的她,一點兒都不表演。她最初做他秘書時,是表演過的。和他上了幾次床以後,就再也沒在他面前有過絲毫的表演。而自從二人彼此海誓山盟了,就都成了對方在這個世界上惟一信任的,最信任的人。按說當老闆的男人和當秘書的女人之間一旦產生了他們那麼一種關係,往往不是相互的信任多了,反而是相互的猜疑多了。但他們之間確乎是絕對信任的。也都絕對地對得起對方的信任。現而今,在中國,人和人之間的信任感已經變得稀而又稀少而又少了,他們這樣一對男女之間相互卻是那麼的信任,堪稱奇迹,也匪夷所思。他們不但相互信任,而且相互愛著。是真愛的那一種愛,誰離開了誰都不願再活在世上了那麼的一種愛。這也是有點兒沒法解釋的。於他,是挺能讓人明白的一件事兒;於她,就不那麼容易使許多人明白了。擁有了她以前,他很花。慾火中燒時,即使下等娼妓也不嫌棄。擁有了她以後,他愈發地「色」了。但卻專一於她,色心全奉。如他自己所言,眼中似乎再也看不到這世上另一些美女了。而她,在成為他的女人之前,卻是處處言行緊束,守身如玉的。他是她愛上的第一個男人。此後她從沒想過這輩子再愛任何別的男人。

他們單獨在一起時,才都是真真實實的他們自己。比時下許許多多自詡活得多麼真實多麼自然的人更真實更自然。包括她只有在他面前才「原形畢露」的嫵媚,以及勾人心目的嬌態。

他沒讓她替自己扯下另一隻襪子。他正坐在椅子上。他收回那一隻腳,向前傾身,雙手捧住她臉,在她額上親了一下。

他說:「你到床上躺會兒去吧!我呢,一定要泡個澡。不泡泡,恐怕躺下也睡不著。」

秋季的衣服好脫。三下五除二他就脫得一絲不掛,奔入第二間里,躍入池中,坐了下去,讓水沒過雙肩。

「超出預算了。」

傳入她略顯憂慮的聲音,然而卻是平靜的。想像著她手拿計算器筆筆細核的樣子,他的頭在水面搖晃一下,無奈地笑了笑。以前,當她告訴他哪一項資金又超出預算時,她的表現總是惴惴不安的,彷彿於是便危機四伏,大事不妙了似的。而他認為那是財會專業出身之人的一種學科後遺症,聽了總是要取笑她一番的。作為老闆,他並非心中根本沒有一筆賬的人。果而那樣,又怎麼能當得成一位老闆呢?在凡是和錢有關的事情上,他頭腦中一向是算大賬的。大賬在他那兒也就是粗賬的意思。比如對這一處度假村的投入,預算是一個億以內。現在,據她統計已經超出一千多萬了。超出了一千多萬那就超出了一千多萬嘛,他並不認為是什麼了不得的壓力。一億也罷,一億一千多萬也罷,在他這兒是沒有什麼太大區別的。反正都是銀行的錢,他就完全沒有像割自己身上的肉一般的疼楚。中國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大小銀行,對於他,從哪幾家再貸出個一億兩億的,早就不是一件什麼難以操作的事了。對於別人也許接近著是異想天開,對於他不是。對於他,有幾家銀行那簡直就像是專門為他開的。何時資金周轉不靈了,需要一筆錢救救急了,將行長約出來吃頓飯,「放鬆放鬆」,第二天派人去辦辦手續,兩千萬三千萬就順順噹噹地轉入到他公司的賬目上了。而且,他還基本上沒拖欠過還貸還息。在省里四五家和全國四五家銀行之間,他玩所謂「借雞下蛋」的把戲那還是玩得相當高超的。東貸西還,西貸東還這一種辦法,他也能夠應用自如。偶爾受阻,還有產業抵押一著。他的幾處產業,那都是一眼可見,有據可查的。儘管有的產業已經重複抵押過了,但那是機密,除了他自己,再沒第二個人了解。所以幾家銀行,對他還特別的支持,認為他是一位誠信的老闆。他們對他的借貸信任度一向給予的評價是A級,那是銀行所能給予公司企業的誠信度的最高認定。對於他,等於是法寶。憑著此等法寶,他的全部事業基礎非但從沒呈現過可能發生坍塌的險象,似乎還越來越鞏固了。那是一種權力和金錢相互嚙咬相互帶動的關係的鏈條。原動力是他這一個人,好比蹬自行車的一個人。只要他們在蹬著,那鏈條就會轉動不停。只要那鏈條維護和保養得良好,不出什麼嚴重的毛病,他的「自行車」就一定會保持住平衡向前行駛,於是他自己以及一切與他發生權力和金錢關係的各類人等,在那行駛的過程中各得其所。而他自己所要操控的,無非就是平衡的技巧和速度的快慢。近十年不張不揚不顯山不露水的苦心經營,他所意在必得的早已獲得到了,那是微縮了的財富,由一個國外銀行的賬號所代表。自己想看看的時候,電腦上按幾個密碼鍵就從電腦屏幕上看見了。自己不想看如果她也不想看的話,那麼除了那一家外國銀行的某幾位部門經理,這世界上再沒有其他人知道。當他第一次請她也從電腦上看看那三千多萬美元組成的一串阿拉伯數字后,將密碼告訴了她,並且將諸種取出手續所需的證件都交由她保存著了。她當時雙手捂面,一下子偎在他懷裡像個小女孩兒似的低聲哭了。這是人性在現實生活中很奇怪的一種表現。在人類社會漫長的歷史上,特別關注人性研究的形形色色的人士,總是錯誤地以為能夠感動人心的,無非便是親情、友情、愛情,以及由此而延伸了的同情、恩情;還有什麼正義的衝動、道義的仁慈、自我犧牲的高尚情操等等。即使到了今天,西方的人類情感現象科學家們將所謂人性統統解構了,令人無法不信地分析為人腦神經束的化學現象了,也還是僅限於從以上方面來證明給我們看的。但是有誰指出過金錢也同樣具有足以使人性大為感動的偉力這一事實呢?就那麼一串代表三千多萬美元的司空見慣的阿拉伯數字,它當時將他的秘書感動得一塌糊塗。雖然那時她已多次地與他同床共枕了,但是卻還沒有下定決心一輩子成為他的女人。如果那一串阿拉伯數字代表的僅僅是三千美元,她就連看都不屑於看一眼了。是三萬的話,她也最多是為了給他點兒高興掃一眼罷了。三十萬美元情況將有所不同。但也不過就是二百多萬人民幣而已。那她將會因他的信任而多少感動一下,但還是不足以使她決心鐵定。雖然她已經多次和他發生過肉體的親密接觸了,但那僅僅意味著性。除了性的彼此滿足不再意味著別的。雖然他其貌不揚,在床上的表現卻判若二人,能力高強,無懈可擊。每一次他都能使她在性的方面,飽餐一頓,因而也就不怎麼計較他的其貌不揚了。雖然此前她沒有過另外的性感受,但某些雜誌上的內容使她明白,像他那麼持久善戰的男人,確乎可以算是一等「偉哥」。還有某些雜誌上的內容向她「揭秘」——說是在商場上不成功的男人,其性能力必然低下的比例,比其他業界的男人要多得多。在商場上還有一種另外的現象,可以稱之為「商場特色」。那就是——即使成功男人性能力低下的比例,那也是大大超過於其他業界的男人的。為什麼呢?因為商界的男人,整天所要打交道的對應事物乃是權力和金錢。權力的屬性是冰冷的,它與性之能力相剋,具有大大的抑制反應。金錢的屬性從幣制時代看,儘管也有金屬的冰冷屬性的一面,但金在常見的「五金」中又是代表亮色的,暖調的,因而本該是男人的性能力所喜歡的。那為什麼即使事業成功的商界男人性能力低下的比例也反而多於其他業界的男人呢?一來是由於在咱們中國,商界的男人不僅要經常和金錢打交道,還要經常和權力打交道。往往,與權力打交道的時候,遠比與金錢打交道的時候多。與權力打交道所產生的心理焦躁感,也遠比與金錢打交道的時候強烈。儘管金錢一詞由於與「金」字組合,具有了使人性愉悅的亮色和暖調;但當金錢大筆大筆地消耗了,喪失了,有時幾乎像打水漂似的白扔了,那它的亮色和暖調不是就變到反面去了嗎?商場上的男人,即使成功,在那成功的過程中,誰又沒飽受過金錢反面色調對自己的情緒和心理的侵害式影響呢?而這一種侵害式的嚴重影響,那是不可能不從心理反映到生理方面去的。何況還有屬性冰冷的權力對金錢的不斷的巧取豪奪,令即使在商場上的男人不是喪失了而是賺取了大筆金錢的好時候,它也會將金錢的亮色和暖調抵消了不少部分。金錢在每一位老闆那兒,都並不意味著是成捆的紙鈔和一堆一堆的金幣。現而今的人類社會,金幣也不再是流通幣了。流通幣雖然有時候仍被叫作幣,但基本上都體現為紙鈔了。紙質的鈔也就是紙鈔,叫人民幣也罷,美元也罷,英鎊、馬克、歐元也罷,即使整天手觸眼見,對人的心理和生理,那都是沒什麼負面影響的。所謂無益卻也無害。但商場上是老闆的男人們,整天所不得不面對的,不得不去想的可非是紙鈔。被千萬雙人手反反覆復接來給去揣軟弄舊的紙鈔,那其實是手感挺不錯的東西哎,是絕不至於對人的心理和生理有什麼負面影響的嘛。但不幸的是,說起來對於商場上的是老闆的男人們真是太大的不幸了;他們整天所不得不面對的頭腦里所不得不思想情人一般思想著的,並不是什麼紙鈔。他們的手,也很少會親自去點數紙鈔。而是金錢的另一種形式——數字。數字本身是冰冷的,是排斥感性的。數字太大了,有時又是可怕的,令人毛骨聳然的。而性是特別感性之事,全靠感性的經驗和激情去喚起對它的想象,對它的要求。不管它的品質是愛也罷,或僅僅是欲也罷。冰冷的,極端排斥感性的,成為金錢另一種形式的數字,無論是赤字抑或收入,天天盤算它,必使人腦的神經時時處於疲倦狀態。神經疲倦了,男人有些方面就不可能不疲軟啊!同樣是數字,在音樂界的人士那兒,情況又大不一樣了。僅僅七個數字,無論怎麼組合,怎麼讓它們最終表達為聲音,其過程對人性都是有益的……

她從那些雜誌上獲知,五短身材的男人,也就是某類結結實實的「車軸漢子」,若不是由於身染病患,一般而言在床上的表現那都是很可以的。以前她是根本不翻那樣一些無聊雜誌的,認為它們不教人學好。僅僅是想獲得答案的好奇之心使然,才看了看。明白了點兒以後,就再也不看了,都扔了,皆被公司的勤雜工們撿去了。他也很反對她看,說那上邊登的都是些文字垃圾。他還為她買了一套套精裝的豪華本的世界名著,勸她有時間時莫如多讀讀名著。

他說:「印在名著里的文字,使人對文字產生敬意。而那些文字垃圾,使人覺得文字好像原本就是從人類產生的垃圾堆上刨撿出來的,沖洗凈了,噴點兒香水,花里胡哨地組合一通而已。細聞,還是有混和的垃圾味兒。」

他的話曾使她感到羞慚。

他在別人面前往往聲明自己缺少文化,也成心給人留下一種粗粗拉拉的印象;而幾乎只有她一個人清楚,他實際上是一個非常愛看書的人。往往的,她都在他身邊睡了一長覺了,猛然醒來,開目一看,他仍手握書卷在聚精會神地閱讀著。他所讀的,都是那類可以被出版界和文化人士們鼓吹為高尚的書,勵志的書,對人具有思想啟蒙意義的書。總而言之是開卷有益的書。對那些很八卦的報刊,和快餐類的解一時之悶的無聊書,他是不屑一顧的。真的不屑一顧,不是假的。

他穿衣很隨便,反感名牌。有時也穿,是場合需要。或因為是她給他買的。

他對飲食幾乎沒什麼特殊要求。基本屬於素食動物。素食範圍內,又幾乎雜食,無所挑剔。粗茶淡飯最合他的胃口。山珍海味反而會使他鬧肚子。

他不喜歡熱鬧,喜歡靜。在她沒成為他的女人之前,他實在靜不下去了,才尋花問柳一番。徹底的擁有了她以後,他那毛病改了。似乎只要是和她單獨在一起,就再也不會有靜不下來的時候了。

他更不喜歡聚友娛樂;而這一點她和他一樣。二人都是那種在娛樂場合下往往會變傻,變得木呆了的人。

她對他了解得越多,對他的其貌不揚就越不計較了,接受起來心理障礙就越少了。而且,倘若某一個人,尤其某一個男人,別人其實都不清楚真實的他究竟是怎樣一個男人,說起來又都挺了解似的,說的又都是一些表面印象,甚而是他故作的假象;那麼,那個對真實的他最清楚不過的女人,那個由於惟一清楚最為清楚而與他發生了親密關係的女人,對他就難免的會產生幾分願意愛護的心理了。如同動物學家愛護一種只有自己在偷偷養著的珍稀動物,或標本。而別人們,只不過是道聽途說,人云亦云罷了。女人有時是很難理解的。有時作為惟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會使她們暗自得意。守住那真相,會使她們有一種特別的成就感。

但以上那些,還是不足以使她決心永遠做他的女人,不計名分地永遠做他的女人。

那決心之所以最終成為了她的決心,還是要歸功於由一串阿拉伯數字所代表的三千多萬美元。

不是三十萬,也不是三百萬,而且三千餘萬——於是她的心屈服於那一串數字了;於是從一顆屈服了的女人的心靈里,自然而然地生出老大老大的感動來;進而又由那老大老大的感動里形成了決心……

那三千餘萬美元,是他十年來有時候低聲下氣,奴顏婢膝;有時候不擇手段運用陰謀苦心經營步步風險獲得的。

是他這個人以後的命運。

他把它交給她了。以及一份不知什麼時候替她辦妥的長久可用的國外護照。

他說:「如果某一天我的船翻了,你就到國外去吧。這些美元夠你在國外一輩子用的了。何況你很聰明,還可以用一部分開創你在國外的什麼事業。」

她小聲問:「那麼你呢?」

他說:「我自殺。」

想了想,又說:「我自殺,你在國外才平安無事。」

「為什麼不留給你的家人?你的妻子,你的兒子?」

他說:「除了他們,我也再沒什麼家人了。他們早已在國外了,有別墅住著,有高級的車開著,上足了各種保險,還有一筆數目不小的存款,我該為他們想到的早已想到了,該為他們做到的早已做到了。連兒子他媽的三兄四妹我也都給解決了生計問題,還要我做得怎麼樣呢?」

想了想,又說:「但你對我不同。我這麼一個男人,其貌不揚。儘管有幾個臭錢,就配得上你了嗎?以前和我好過的幾個女人,哪一個不是用甜言蜜語哄我呢?稍一不滿足,立刻就翻臉。一翻臉,就指著我鼻子大聲嚷嚷:『自己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的德性,不靠錢,你憑什麼佔有我?憑什麼夜夜玩兒我?』這話多讓一個男人受不了?而你呢,我相信,即使我打你,你也不會那樣。最多悄悄的離開我。即使別人威脅你,你也不會忍心對我說出那種話。從前,古人說——『願作花下鬼,便死也風流!』——死而無憾,那也得對方那個女人稱得上是花。對於我,你就是花。我能擁有你這樣一枝花,不枉我在世上活一場了。如果我的事情最終結束得圓滿,三千多萬美元是咱倆的。那時你是我的女王,我寧願是你的奴僕。如果我沒那麼好的命,三千多萬美元都是你個人的。清明那天,你不管在哪兒,為我燒點兒紙,念叨念叨我的名字就行。那我在地下,也還是會對你感恩不盡的。我要爭取下輩子托生一副運動員的身材,一張葛里高利·派克那類型的臉,滿人世找你。我知道你喜歡他。那麼下輩子我不當什麼老闆了,也不想掙太多的錢了。我要爭取當一位大學教授。我這輩子怎麼也不可能是大學教授了。我知道你原本是希望嫁給一位年齡相當的大學教授的。我的形象這輩子也不可能再稍微變得好一點兒了。我這輩子,我……我是太欠著你的了!三千多萬美元算什麼?對你算什麼呢?你花錢那麼仔細,你又天生的反對奢侈……你這個女人,天生的,又美麗,又好啊!……」

她望著他的臉,靜靜地聽他說著,說著。聽到後來,他的話就不能說得那麼平靜了,語調哽咽了,有點兒說不下去了。他的眼中,也漸漸充滿著淚水了,在眼眶裡滴溜亂轉。

「別說了。你什麼都別說了……」

就是在那時,她雙手一捂臉,偎在他懷裡,無聲地哭了……

按說,已經在國外銀行里存著三千多萬美元了,如果他確感疲憊了,那是可以罷手,再什麼都不做了,帶著她移民國外,去過他想過的一種生活的。

可是他告訴她不行。

為什麼就不行呢?

他說,現而今,就是在中國,拍一部什麼所謂大片,那還至少三千多萬美元呢?自己辛辛苦苦十餘年,到頭來只賺了剛能拍一部國產大片的錢,他覺得自己做得太失敗了。自尊心不允許……

她反對他那麼想,認為他那一種自尊心問題,純粹是一個人的思想方法問題。只要轉變一下想法,他應該感到很有成就感才是啊!在中國,一個中國人,十餘年內掙了三千餘萬,而且還是美元,這樣的神話不多呀!……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又說:「我的美人啊,也不全是自尊心問題啊!這十餘年裡,我自己每賺十元,那差不多就得捨得五元,有時甚至要捨得六元七元,去四處鋪路。往往,有些用錢鋪了半天的路,到頭來那還是白鋪了。但畢竟有些人相信過我,幫助過我。雖然他們從我手裡也拿了不少錢,但我還是得感謝他們。沒有他們,我做夢也別想有今天。所以呢,我不能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我留在中國的金錢窟窿,可就把他們連同他們的家都給毀了。那我還算人嗎?不是作孽嗎?那可就不是毀一個人兩個人的事兒了,一毀就大大小小毀一批啊!……」

「那,你把存在國外那三千多萬美元抽回來,多大的金錢窟窿還堵不上呢?堵上了,不就毀不著誰了嗎?」

她不由得替他作主張了。

他沉默片刻,低頭在她右眉梢那兒輕輕吻了一下,隨之將她摟緊,又嘆道:「如果現在就用存在國外那些美元堵窟窿,只怕也剩不下多少了。」

「那麼……大的窟窿?!……」

她吃驚得聲音都發顫了——仰起臉,瞪大雙眼瞧著他,希望從他臉上看出開玩笑的樣子。

他臉上半點兒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

但也沒有什麼愁容。

他又捧住她臉,在她左眉梢那兒親一下,淡淡地笑了笑。

「別這種模樣看著我。寶貝兒,沒什麼可怕的嘛。也不全是餵了狼了。有些錢是我誠心誠意地報恩,千方百計硬塞給人家的。還不收的,就塞給他們的老婆,孩子。或者和自己的做法一樣,存在國外銀行里,只給他們一個存摺。錢這東西,像毒品,只要收下了一回,以後就沒有拒絕那一說了。再不給了,有些人還不痛快了呢,話里話外地開口要呢!少不嫌少,多時,那也絕不嫌多。拍拍我肩,那就收下了。唉,今天講給你聽的太多了!那就都講給你聽了吧。細想想,有些人,原本挺好的人,挺好的幹部。後來不太像人了,變得像狼了,像獅子像老虎了,是被我喂成了那樣的。即使他們那樣了,但我也還是要對得起他們。因為他們起先並不那樣,某種程度上是我把他們變成那樣的。話又說回來,那麼大的窟窿,不全是由於我太大方了的原因,也不全是由於他們太貪了的原因。三分之一是我自己為自己交學費了;三分之一是前幾年凡事太要面子,比排場,比氣派,揮霍掉了。只三分之一左右花在了他們身上……」

「那也是天文數字呀!」

她的聲音很細小。她當時感到窒息。被他緊摟的。也是被他一番接一番的番番長話實話所震撼的。

他又笑了笑。他反而滿臉的無所謂,滿臉的胸有成竹了。

「要不怎麼說,我一走了之,那就毀了一批人和他們的家呢?我也不是從沒有過一走了之的念頭。有過的,還不止一次呢。但那是在我的命里還沒有你出現之前。自從你出現在我的命里了,我就再一次也沒起過那種念頭了。從今以後,我要為你好好做……」

他滿臉的雄心壯志,而不是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這使她的窒息感小了許多,呼吸也正常了許多。

「那你還反對我處處核算?經商,不處處核算控制支出,怎麼行呢?」

她苦口婆心起來。

他說:「寶貝兒,道理上你是對的。我也不是根本不核算,根本不考慮成本什麼的。但我有我的賬,那是另一種演算法的賬。該花的,必須花;該超的,就不能死按住預算不許超。那樣,本能一舉辦成的大事,也許就會因為太死性辦不成了。前功盡棄了。半途而廢了。我考慮的是通盤。以後,要一筆筆把窟窿堵上,為你……」

「別總說為我……」

「我話沒說完嘛!也為我。為咱們兩個。首先為咱們兩個,其次為所有那些和我牽在一起了的人……」

「那得……多少年以後?……」

「也不至於是很久以後吧。還有幾處房地產在策劃中;商場出租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好。已經做成了的房地產在升值;有些與別的公司合股的股份也在升值。再把度假村建成,收回幾成成本后,連房地產商場什麼的統統一賣,我想窟窿也就差不多堵上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我剛才問你,那得……多少年……」

「五年以後,七八年以內。那時我快六十了。或者,已經六十多了,是個丑老頭了……」

而她說:「那時,我還不到四十歲。往小了說,才三十二三歲。往大了說,三十五六歲。我將依然美麗!我等你。不但等你,還要幫你。那時,即使像你說的,你已經是個丑老頭了,我也還是要一心屬你,一生屬你!……」

他囁嚅地說:「可我,如果那時還……你幫我我高興,但我不願你為我耽誤了自己一生該有的幸福美滿的……自從你出現在……」

他說到他們的關係時,一次不說「自從你出現在我的生活里」;而是次次必說「自從你出現在我的命里」……

每當他那麼說,她的心都會猛地顫慄一下。接著,她覺得心還緊縮了一下似的。有那麼幾秒鐘,彷彿停止了跳動。於是,周身的血也停止了循環。而臉部的血,就蓄住了。那時,她覺得自己的臉頰熱起來了。她所以知道自己臉紅了。如果他不是他,而是另外的某些人;比如詩人、作家、影視編劇,總之挺文學的,或自以為挺文學的些個人,那麼她是不會那樣的。肯定不會那樣。即使他僅僅是一個愛讀讀詩,愛看言情小說,甚至僅僅是一個愛唱通俗歌曲的人,她都不至於會那樣。因為對於以上諸類男人,他以為,他們如何說道一個女人與他們的關係,是不大靠得住的。因為他們想必皆是善於利用語言打動女人心靈的高手。或者是熟記流行歌曲里的糜詞嗲句的男人。但他可不是那一類男人啊!除了幾位在中國太著名的唐朝的詩人和宋朝的詞人,他再說不出中外任何一位詩人的名字。而他居然也能背出的幾首唐詩宋詞,都是中小學的語文課本里就有的。他對言情小說嗤之以鼻。他連偶爾看碟也不看愛情片。她越告訴他那多麼經典他越不想看。理由是愛情離他這個其貌不揚的五十齣頭的男人太遠。經典的愛情離他更遠。他不願被與自己無緣的事件所影響。至於流行歌曲,有時候他倒是也唱一唱的。但是從沒唱過情歌。連老情歌也沒唱過。只唱某些很男人特點的歌。比如「送戰友,上征程」、「幾度風雨幾度春秋」之類的歌。有幾次她曾陪他唱過。可她剛唱幾句,他反而不唱了。顯然是因為她的嗓音很好,而他的嗓音太粗太啞,又只會吼著唱。還總跑調。在她面前,他的自尊心往往表現得又敏感又脆弱。因而,可憐。如同一個穿破鞋子的孩子,企圖將頂出在破洞外邊的腳趾盡量縮回鞋子裡邊去,卻辦不到。

「你為什麼非說我是出現在你的命里了,而不說我是出現在你的生活里呢?」

她曾這麼問他。

而他,愣愣地看著她。分明的,一時搞不懂她問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回答呀。」

他想了半天,才含糊其詞地說:「這有什麼可問的嘛!我沒事兒的時候總在想,你怎麼就會出現在我的命里了呢?那麼想的次數多了,當然說的時候也就那麼說了……兩種說法還有什麼區別嗎?」

他不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等於什麼也沒回答——居然還反問起來了。

而她之所以心靈震顫,正是震顫在這一點上。

「你怎麼就會出現在我命里了呢?……」

原來他總在這麼想。

如果一個男人總在這麼想一個女人和他的關係,對他的意義——那麼這個女人在他心裡的位置,可就太不一般了!太重要了!太不可取代了。

在他們的關係中,這肯定是一個事實。

但他用「命里」兩個字,而沒用「生活里」三個字,其實還另有原因。在他那兒,覺得「生活里」三個字太過文縐縐的了,所以不願那麼說罷了。他覺得說「命里」,更意味著是在以俗常的字眼說話。他寧願用俗常的字眼跟她說他們之間的關係。認為那才更能表達他的真情實感。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有些女性,天生就是容易「受」感動的。是的,此處我們談論的是「受」,而不是「被」。「被」感動,那是另外一回事兒。實際上,人作為人,一生一世,大抵總是會「被」感動幾回的。大抵。不曾「被」感動者,不是人。是類人的怪物。混跡於人中,比專門傷人害人的怪物更危險。更可怕。因為本性上既是怪物,又偏借託人樣混跡於人中,便一定是時時處處想要專門干傷人害人之勾當的。真的那種怪物尚可防範,假託人樣而又混跡人中,防不勝防。所以更危險。更可怕。

天生容易「受」感動的女性,上帝在她們的生命將形成未形成之際,自有想法地往裡點進了一定量的悲憫。是一定量的。超量了,她們以後就無可救藥地變傻了。上帝老伯在做這一件事兒時,其手是很有準頭的。於是那一定量的悲憫,最終發酵在她們的人性之中了。如同「面引子」發酵在麵糰中了。再企圖分解出來都沒有辦法了。

所以天生容易「受」感動的女性,無須乎別人成心感動她們,她們往往自己就把自己弄得大為感動了。以至於她們自己在感動著了,別人還不明白怎麼回事兒呢。

比如其貌不揚的是老闆的男人,他雖然看出他的漂亮的秘書一副特別感動的小模樣,卻怎麼也不會想到,那主要是由於他在話中說了「命里」二字。

「命里」——「生活里」……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尤其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一般是不能敏感到二者之間的區別的。也根本不會去深究它們的區別。

作為說法,那實際上又真的有什麼區別呢?

屬於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我們,就如此這般地屬於著百分之九十九了。

一種字眼不同的說法——三千餘萬美元,兌換成人民幣是兩億多啊!……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老人還是小孩兒——感動了我們的怎麼竟可能不是後者而居然是前者呢?

如果誰某朝某日非常誠信地對我們說——喏,這三千餘萬美元今後屬於你了……

那我們將會感動成什麼樣兒啊?!

我們很有可能感動得不知該拿自己怎麼辦才好。於是失態地滿地打滾,甚至神經崩潰。

但是那美人兒,卻更對「命里」這一種不同的說法著迷!彷彿那兩個字的價值是三千餘萬美元的數倍;是能不斷地產生出三千餘萬美元的變鈔機。

那麼,這便是天生容易「受」感動的女人和我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的區別了。

我們永遠「被」感動在實處。

天生容易「受」感動的女人,卻往往「受」感動於虛無之境。

使我們「被」感動往往是很簡單的事——把我們所喜歡的白白送給我們,倘還要說成「敬贈」,說成「請笑納」,那麼我們十之八九的時候便「被」感動了。

使天生容易受感動的女人大「受」感動,比起來似乎更簡單——兩個別人不常那麼說的字眼,難道不比「敬贈」給女人三千餘萬美元是更簡單的事兒嗎?

但是要說難,也很難。虛無之境乃無窮之境;「形而上」在「形而下」的上邊,和無邊無際連在一起了——誰知道天生容易「受」感動的女人,所喜歡的究竟是那無窮之境中的什麼稀罕玩藝呢?

那其貌不揚的是老闆的男人——用他「妹妹」女記者的帶口頭語的說法真是——太他媽的幸運了。他從無窮之境中抓「六合彩」似的,碰巧抓著了「命里」這一個同樣太他媽的虛無的字眼,又偏偏更他媽的碰巧是他的秘書,那天生容易「受」感動的美人兒一直想要卻又一直不知跟誰去要的「東西」!

以往都是他親吻她。她乖乖地被親吻就是了。即被動,又談不上有什麼享受可言。她心裡有的,主要是悲憫。悲憫於一個是自己老闆的,其貌不揚的半老不老的男人,對她的美貌那一種小心翼翼的,有時候甚至是戰戰兢兢的,彷彿非分佔有因而自感罪過似的膜拜頂禮式的愛欲。他在與她做愛時無疑是很能也很善於滿足她的。但他在對她表示親愛時,卻幾乎從沒令她陶醉過。

但那一天情形發生了變化。

因為那一天她陶醉了。

她陶醉於「命里」二字。是從他口中說出的,所以連他對她的親吻對她的愛撫,彷彿與以往相比也發生著妙不可言的質的變化了……

她不僅感到陶醉,還感覺到一股強烈的主動的激情在她的心房裡澎湃。

於是她雙手摟住他的脖子,主動親吻起他來。

那是長時間的深吻。

她吻得極其動情。極其投入。也極其享受。如同第一次燃起情慾的維納斯本人。

相反,其貌不揚的男人反而沒怎麼陶醉。他內心裡甭提有多麼的犯糊塗了。我們都有經驗的,人一犯糊塗,該陶醉的時候那也難以全身心地陶醉了。

但他「被」深深地感動了。糊裡糊塗地就「被」深深地感動了。她那麼一反常態那麼主動那麼情慾飽滿地愛他,讓他受寵若驚,不知所措。

他向她指著那出現在電腦屏幕上代表著三千餘萬美元的一串阿拉伯數字時,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兒也沒起一點兒異樣的變化呀!他將意味著擁有權的一應文件交給她時,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兒還是沒起一點兒異樣的變化呀!

怎麼她一下子就這樣了這麼主動了呢?

雖然不明所以,但畢竟是「被」感動了。

他就流淚了。

而天生容易「受」感動的女人,一下下用她的親吻,輕輕吸去著淌在「被」感動了的男人臉上的淚行。

兩個人那一天各自都感動得令地老令天荒似的。

事實上他們並沒海誓山盟過。

那一天他們相互之間說的話,所問所答,基本上就算是了。如果有第三者聽了,也許認為不是。但在他們各自心裡,都給出了算是的結論。

容易「受」感動的女人,不禁容易令我們莫名其妙地感動於虛無之境,匪夷所思之時;還特別地喜歡升華她們那一種超現實的形而上層面的感動。靠的是只有她們頭腦里才具有的不同尋常的想像力。我們不幸又幸運地歸於了百分之九十九,是不具備那麼一種想像力的。不具備自然難以快樂著她們的快樂幸福著她們的幸福,卻也免除了苦惱著她們的苦惱憂鬱著她們的憂鬱那一種麻煩。到時那麻煩可就大了去了……

從那一天以後,當秘書的天生容易「受」感動的這一個美人兒,就真的愛上了是老闆的那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

她想像他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女人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外加上想像他是一個坦誠的男人。

她這麼想像他,不是完全沒有一點兒理由和根據的;但也不是一點兒思想阻力也沒有一氣呵成的。

他基本上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男人。自從她出現在他「命里」了,他再也不涉嫌任何低級趣味的事情了。連黃色的段子、黃色的手機簡訊息,都會引起他強烈的反感了。僅就此點而言,他簡直也快屬於百分之一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現而今,在咱中國,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尤其男人,不是對一切「黃」的事情「黃」的東西都歡迎得不得了暗地裡或公開地樂此不疲么?

和我們歸於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相比,認為他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男人,是可以成立的一個事實。

在這一點上,她對他的想象是不無理由不無根據的。

她想象他是一個純粹的人,就遇到一點兒思想阻力了。也可以說並不是什麼思想阻力,只不過是思想障礙。障礙產生在她自己的頭腦里,非是什麼外界影響強加給她的。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的頭腦里怎麼會有如上那些關於人的標準了。總之有著的就是了。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之下竟印在頭腦里了,她回憶不起來了。但每一想起,覺得是挺優美的幾句話。但什麼樣的人才算是純粹的人呢?什麼樣的男人又是純粹的男人呢?她不能自己對自己給出一清二楚的結論了。所以她就想,一個純粹的人,大約是自己希望本本色色地活著的人吧?她知道那一直是壓抑在他心底的一種希望。他曾向她傾述過的。她理解了。也相信了。他只向她一個人傾述過,所以這世上也就只有她一個人了解那真相。同時他極力向她說明,他根本不可能本本色色地活著。因為他必須經常與許許多多和他一樣不能夠本本色色地活著於是將自己的本色厚厚實實地包裹起來的人打交道。於是她進一步想——一個自己希望本本色色地活著的男人,起碼可以被看成是一個希望「純粹」起來的男人吧?別人使他不能,是別人的過錯啊!

於是在這一點上,似乎也有幾分理由和根據了。

他坦誠么?

他無疑是坦誠的。但僅將坦誠奉獻給她一個人——他膜拜頂禮,甘願為奴為仆的美神。而對於一概的別人,他則是一點兒也不坦誠的。他所有對別人的坦誠那都是精心設計了的表演。如同造型師為這個星那個星精心設計形象。

但這世界上,有誰對這一概的別人們時時處處事事無比坦誠的先例么?沒有的呀!連相互愛著的男女之間,坦誠也是十分可疑大打折扣的啊!能被一個幾乎忘我地愛著自己的男人坦誠對待,已經很幸運了呀!現而今,在咱們中國,女人無論如何不能也不應該對男人要求太高呀!他若是不僅對自己,對一概的別人們也無比坦誠,那他不就是聖徒了么?自己憑什麼要求他非得是一個聖徒不可呢?——這麼一想,採取有保留的態度看待他,就也覺得他算是一個坦誠的男人了。

她清楚他絕對地不是一個高尚的人。

世上何曾有過什麼高尚的商人呢?

他的所作所為,樁樁件件,不用掰開了也不用揉碎了細看;只要揭開蓋子打眼一看,儘是伎倆;儘是陰謀詭計;儘是歪門斜道……

唉,唉,但是……但是僅僅就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而言,是不是也可以認為他是一個高尚的男人呢?

「如果我翻船了,那麼我就自殺……」

「只有我死了,你在國外才是平安無事的……」

一個男人如此這般無私地愛一個出現在他「命里」的女人,難道愛得還不夠高尚么?倘連毫不利己,專門利自己所愛的女人的一種愛,都不能說是一種高尚的愛,那麼世上豈不是就沒有一個女人能回答得清楚——愛得高尚的男人,究竟還應該對女人怎麼個愛法了么!

於是,在她心目中,絕對地不是一個高尚的人的他,分明也顯示出高尚的一面了。

而他是一個有益於女人的人,這已是一個毫無疑問的事實。自己便是一個證人。

但他也是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么?

她覺得——這,要看怎麼評價了。

他做的事情,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裡,也解決了許多人的工作問題,飯碗問題,家庭溫飽問題。是他給他們開工資嘛!他們中,有些人顯然不是人民,是人民的「公僕」。他自己不是也承認嗎?——他使他們人不知鬼不覺地成了家私百萬家私千萬的偷偷富起來了的「公僕」。他們不是終究也是中國人么?而在他的公司里工作的大多數人,那就肯定的當屬人民的一部分了——打工者;剛出校門因為找工作到處碰得頭破血流的大學生,研究生;包括殘疾人……凡是流落到他名下的,他都能給一份兒工作,給一份兒工資。有時明明不缺人,也收留。十來年裡,他們成百上千。凡在他名下謀份差事的人,往往對他感恩戴德。因為他對他們,能在工資方面盡量體恤著點兒。在做度假村這一大項目之前,還從不許傳媒宣傳自己……

天生容易「受」感動的這一個小女子,靠了她那一種女人才特有的想象和她那一種女人才特有的思維方式,一次次的,一層台階一層台階的,將那個是她老闆的,其貌不揚的,對她愛得特別「無私」因而也幾乎可以說特別「高尚」的男人「重塑」了一番。

完成了對他的升華了的再認識之後,她甚至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美麗的女人之美麗也隨之升華了似的。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僅僅美在其外的女人了似的。覺得自己的心靈也更美了似的。作為一個女人,她心靈中原本就是沒有什麼醜惡的。更沒有什麼邪惡。世人對美麗的女人歷來大存偏見。源於嫉妒。源於她們的美使我們感到的自卑。是的,她們的美對我們這類外表淹沒在「大眾臉」中的人們,是巨大的精神壓迫。所以我們常常對她們的美評頭論足,說三道四,貶損之而後快之。其中最為卑鄙的貶損,便是似乎很一致地認為——女人的外表越美,心地必然相反。我們容忍有時候也願意心平氣和地面對這樣的現象,即在文藝的形式中,外表美心地也美的女人,比邪惡的美女要多得多。但在現實生活里(而不是在我們的「命里」;在我們的「命里」,我們的態度那又截然不同了)我們的立場每每相反。我們寧願堅持那些連我們自己都不深信的看法,並影響他人。一個人類社會的真相其實乃是——一個女人她如果有美好的容貌,正常情況之下,她心靈中的醜惡和邪惡,那就不會比我們相貌平平的人還多到哪兒去。即使她們不如我們聰明,哪怕與我們相比非常無知,她們的心靈還是要比我們乾淨。起碼比相貌醜陋的人較容易變得乾淨。

而她,正是一個心靈和外表比較接近著一致的人。她每獨自咀嚼他所說的「命里」二字,想象自己是一位女神。一位天使。要以自己的美,並且能以自己的美,去改造和拯救那個是她老闆的其貌不揚的男人,助他事事成功。自從她出現在他「命里」,她比誰都看得清楚——他變了。他的某些想法也變了。於是她暗暗的自鳴得意。得意於自己的美麗的意義。

她暗中打聽到了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在國外的確切地址。

她做出了這麼一種決定——如果某一天必須由她來辦,那麼她便毫不猶豫地將那三千餘萬美元轉到對方們的名下。

她做出了這麼一種決定以後,覺得自己同樣變得接近著高尚了……

當她也從他對面緩緩沒入溫泉時,他望著她,滿臉洋溢著幸福,愉快地笑了。

每一塊瓷磚都是綠色的。沒有任何圖案的清一色的綠色。池底是淺淺的綠色。所謂芳草如茵的那一種茵綠。池壁和一級可供人坐的石階是深深的綠色,所謂「林梢一抹青如黛」那一種「老」綠。綠到那麼一種程度,再綠就不是純正的綠色了。池外的每一塊瓷磚就都不是純正的綠色了,而是烏綠的。綠得幾近於黑色了。綠中有黑。黑而不黑。黑而仍綠。於是綠得高貴。

那每一塊瓷磚都價格不菲。從國外買來的。

她曾說:「我喜歡這度假村,辛辛苦苦的使它成為現實了,也給咱們自己留一套房間吧!」

他就為他們自己保留了這一套最高級的套房中位置最好的一套。位置最好就是最隱蔽的。為他們自己保留的意思那就是無論接待多麼顯要的客人,這套房間都是客人不得涉足的。

依他的主張,原本是要裝修成紅色的。也是由淺到深到黑紅的三色瓷磚。

他想象在那樣的三色瓷磚以及一池溫泉的襯托之下,她那天生麗質的白玉也似的裸體,肯定會美得令他驚艷無比。

她當時分明猜到了他的想法。

她從后摟抱著他桶一般的腰身,與他臉臉相偎,小聲對著他的一隻耳朵說:「你呀,你真是滿腦子對我有層出不窮的色情的想法。」

他不禁辯道:「不是色情的想法,是情色的想法。現在時興說是情色了。」

她半使勁兒沒使勁兒地咬了他的耳垂兒一下,以嗔怪的語調說:「以後不許你一想到我,滿腦子儘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你整天那樣,怎麼能把想做的事情做好呢?」

他問:「那依你的打算,該用什麼樣顏色的呢?」

她說:「現在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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