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縣裡派來一個工作組幫著抓革命促生產,組長是一個臉上長著鬍子、酒糟鼻子很明顯的黃國標,黃國標的主要任務本來是幫著社員們批判林彪的,並告訴社員們林彪是如何跟兩千多年前的孔老二穿一條褲子的,禿頭社員鄭廣發因為跟林彪的頭頂的情況基本上差不多,有點忌諱,於是就發表了不同的看法,他說林彪是副主席,每天都有肉吃有酒喝,不可能沒有褲子穿,更不會跟兩千多年前的那個姓孔的合穿一條褲子。社員們轟堂大笑,大夥坐在柳樹林蔭下,有的掏鼻孔,有的摳腳丫,還有一些人玩弄著活捉的知了,唧唧地叫個不停。批判會開得很不嚴肅,老百姓對抓革命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們更關注的是口糧。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文化革命主要是奪權與反奪權,在上層革命還有點意思,對於千千萬萬的廣大群眾來說,是相當無聊的,學文件只不過是想逃避太陽的暴晒,所以社員們一到夏天和天寒地凍的時候,就強烈要求批判林彪。黃國標氣呼呼地對我舅舅鄭天良說:「群眾的覺悟太低,你是回鄉知青,要帶頭學好文件抓好綱。」我舅舅嘴上答應,但實際行動也是比較消極的,因為他雖然是大隊獸醫,但他的業務範圍實際上已擴大到了全公社,騸牛卵子的活根本忙不過來。黃國標在舅舅幾次缺席批判會後,一次當著大隊書記陳根生的面狠狠地批評我舅舅說,「鄭天良,你的思想態度很成問題,只顧走白專道路,當技術權威,腦子裡階級鬥爭的弦全斷了。再這樣下去,我就叫人把你送到縣裡去辦學習班!」我舅舅嚇得頭上直冒虛汗,按照大隊書記陳根生指示寫出一份檢討給工作組,才算過關。在舅舅小心謹慎學習文件的那天下午,紅棉生產隊張二槐跌跌爬爬地來喊我舅舅,紅棉隊一頭正在耕田的牯牛急性拉稀,已經癱倒了,我舅舅聽了后,夾起箱子就跑,黃國標正在講到「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線」,他命令我舅舅:「不許走!」等學到黃昏我舅舅趕到紅棉小隊的時候,那頭正當壯年的牯牛已經咽氣了,養牛的張二槐抱住牛頭捶兄頓足號啕大哭,黃國標不會知道,鄉下的一頭耕牛比一條人命還要重要,去年冬天前廟生產隊死了一條耕牛,看牛的錢朝貴就上吊自殺了,所以我舅舅只要一聽到牛病了,總是拔腿就跑。
第二天前廟隊又有人來叫我舅舅,生產隊十八頭豬患暑熱不吃食了,我舅舅跟大隊書記陳根生請假,陳根生看了看黃國標,黃國標非常果斷地說了兩個字不行。一向溫和的我舅舅終於眼睛通紅地在學文件會上跟黃國標幹了起來,他將顏色陳舊的藥箱子垛到黃國標面前的一堆文件上:「你們這些城裡大老爺們對人民群眾還有沒有一點階級感情,紅棉隊的牛已經死了,還要前廟隊再死幾十頭豬,安的什麼心?」
黃國標愣住了,他嘴上的鬍子在夏天的悶熱中滲出許多汗水。突然他從猝不及防的襲擊中迅速反應過來,於是果斷地拍響了桌子:「下面有沒有基幹民兵?給我將鄭天良捆起來,我現在就可以定他個現行反革命。」
可下面一點動靜都沒有,現場僵住了,空氣也凝固了。
我舅舅一副李玉和英勇就義前的大義凜然。
陳根生就像抗日戰爭時期的一個偽軍一樣,一邊對黃國標點頭哈腰,一邊狠狠地訓斥我舅舅:「鄭天良,如果你不寫出觸及靈魂的檢查來,我就把你吊在樹上抽!」可我舅舅拎起藥箱義無反顧地消失在黃國標憤怒的目光中。
此事過後,黃國標也感到非常煩惱,縣裡階級鬥爭搞得如火如荼,可鄉下卻死水一潭,難怪毛主席當年要開辦「農民運動講習所」,群眾的覺悟太低,連鄭天良這樣回鄉知識青年都對革命如此冷漠。於是他在鄉下一邊忍受著蚊子的叮咬,一邊懷念在縣招待所吹電風扇的幸福生活。黃國標是縣委招待所的所長,這次被派下來要在大隊干一年的工作組長,兩個組員是縣裡和區里派來的女同志,只會讀讀文件,也幹不了什麼大事。陳根生就對黃國標說:「黃組長,群眾覺悟低,我也有責任,說老實話,我們這裡的老百姓幾百年來沒有出過一個殺人放火的壞人,頂多有些偷雞摸狗的,階級鬥爭難度確實很大。」工作組住在大隊部自己燒柴火做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陳根生給黃國標送來了兩條魚,以示關心,黃國標按規定付了三毛四分錢。陳根生對黃國標說:「黃組長,你是縣裡的領導,能不能給我們從縣化肥廠弄點化肥來,最好價格能便宜一點。這樣你就既為我們『抓革命』,又為我們『促生產』了。」黃國標自作多情地拍著胸脯說:「沒問題。」
黃國標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力量,那時候化肥限產,計劃分到每個公社,再分到每個大隊每個生產隊,縣裡的政權三天兩頭地換人,新來的縣委書記他還不認識,想弄一兩化肥也是不可能的。黃國標找到一個認識的縣革委會副主任,副主任給化肥廠批了十二噸氨水的條子,氨水是化肥生產過程中的廢水,每噸只要三塊錢,氣味刺鼻,揮發快,用橡皮囊拉回來后本該立即潑到秧田裡。黃國標自作主張地說:「倒進肥料坑裡一起漚,肥效高。這叫科學種田。」陳根生等當然不懂科學,就將氨水全都漚進了肥料坑裡,上面還用牛糞糊了一層。
三天後,果然整個村裡都聞到了氨水發酵瀰漫出的刺鼻的氣味,社員們都說肥效上來了,其實恰恰是氨氣揮發肥效跑光了。於是生產隊的社員們在烈日當空的中午去挖氨肥準備送到正在抽穗的稻田。
那時候,我舅舅正在東風生產隊騸牛卵子。
壯勞力都去挖科學肥料了。黃國標也鬥志昂揚地一起來到現場促生產。肥料坑地勢低洼,入口處只有一條道,池子四周都是密不透風的樹。最先下去挖蓋子的四個社員手裡拿著鍬和糞舀子情緒激動地看著肥料坑裡翻起一個個黑氣泡,就像看到了秋後的糧食。只是今天氣味有些太濃了,最前面的張光富說:「味道越濃,肥效越高。」他的話還沒說完,就一頭栽在池子邊。
後面三個嘴裡罵罵咧咧地說:「你他媽的走路看著點,眼睛瞎了!」後面一個正要拉張光富,身子一歪,就像電影中中了槍彈的反動派一樣,仰面倒在池子邊。
肥料坑裡黑氣泡咕咕嚕嚕地翻著,陽光照射在氣泡上,泛出了色彩豐富的光斑。
後面的兩個社員實際上還沒有作出過多的判斷,相繼倒在坑邊。
上面三十幾個社員光著肚子,抽著旱煙,歇在樹蔭下等他們挖開肥料坑後下去掏肥,這時,瘦小的劉忠懷驚叫了一聲:「不好了,他們全倒下了!」說著就迅速往下衝去,劉忠懷很勉強地衝到池子邊,就地歪倒在張光富的肚子上。他們身邊的地上,一些螞蟻和蟲子也一動不動地死了。
樹蔭下又有六個社員盲目而倉促地一窩蜂向下衝去:「快去救人!」嘴裡喊叫著,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似乎對面的樹林中有一架機槍一樣,六個人在途中割麥穗一樣地被撂倒了。
陳根生嚇得臉色煞白,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上面的社員再也不敢下去了,他們呆若木雞地注視著十條漢子躺在坑邊就像十麻袋糧食。黃國標顯示出了縣領導的冷靜和沉著,他大聲地喊道:「社員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刻到了,是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站出來!」
剩下的二十來個人當中站出三個黨團員。
黃國標對著長得像小牯牛一樣的共青團員秦義林手一揮:「下去!」
秦義林英勇地將身上的褂子扒掉扔到地上,一溜煙向坑底奔去,沖了一半,秦義林就倒了下來。
我舅舅來的時候,黃國標正在指揮著黨員陳德勝、團員蔣鳳山往下沖。我舅舅擋住兩人:「不行,誰也不準下去,趕緊通知村裡人挑水和帶毛巾來!」陳根生書記愣在那裡,我舅舅狠狠地推了陳根生一把:「快到村裡去喊人挑水送毛巾!」陳根生拔腿就跑。
黃國標還在指揮人往下沖,當年在渡江送糧草民工隊伍中入黨的陳德勝拿出淮海戰役的勇氣,很麻木愚蠢地沖了下去,他在離坑還有二十多米遠的地方,先是扶住一棵柳樹,然後就慢慢地倒下了,四腳朝天,他的一隻鞋子繼續向下滾去。
黃國標又在動員群眾下去救人,我舅舅終於狠狠地扇了他一記嘹亮的耳光:「你這個畜牲,再動我就砸爛你的腦袋!」
黃國標看我舅舅手裡舉著一根扁擔,眼睛血紅,滿臉殺氣,真的蹲在地上不敢動了。
我舅舅站在一群魂飛魄散的社員中間,大聲地喊道:「從現在開始,一切聽我指揮!」
村裡的男女老少們用臉盆端著水,桶里挑著水全都湧來了,哭聲震天,尋死覓活,撕心裂肺,現場一片混亂。團員秦義林新婚的妻子尖叫著一聲:「我跟你一起去!」她撞開人群,一骨碌滾了下去,很像戰場上滾雷的英雄一樣。哭叫聲半途而廢,秦義林的妻子披頭散髮地被倒下的陳德勝絆住,無聲無息了。
我舅舅大聲地對社員們說:「下面的人全都氨氣中毒了,必須用濕毛巾捂住嘴下去救人,年輕人跟我來,其餘人跟根生叔到玄慧寺白果樹下鋪上席子。」
說著我舅舅第一個捂著濕毛巾沖了下去,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也跟著下去了。半小時后,十二個中毒的社員全都抬了上來。
在玄慧寺前的白果樹下的通風口,我舅舅指揮了搶救的全過程。
搶天呼地的哭聲中,我舅舅撬開中毒者的口,讓社員們用扇子對著中毒者的鼻子和口腔扇風,然後命令赤腳醫生殷小紅從醫務室拿來了五瓶鹽水,只有兩個輸液管,我舅舅按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的頻率輪流給十二個中毒者輸液。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等到公社醫院趕來時,已經有七個人醒了過來。
天黑下來后,十二名中毒社員搶救過來了九人,最先下去的張光富、劉忠懷和年齡最大的老黨員陳德勝不治身亡。
公社醫院的大夫說,如果不是我舅舅鄭天良及時採取有效的搶救措施,中毒者再晚四十分鐘將全部死亡。我舅舅從死神手裡搶回了九條人命。
第二天,我們生產隊的稻場上擺放了三口棺材。
老天像一床很厚的棉被捂住每個人的鼻子和嘴,一種窒息的感覺讓所有的人都有了一種死到臨頭的恐懼。
太陽依舊掛在天空一個勁地向地面的莊稼和人的心裡潑火,藍汪汪的天幕上漂滿了死人的面孔,我故鄉的人民在一場遙遙無期的噩夢中反覆回憶著一九七三年夏天的那個恐怖的畫面。
一九七三年秋天時候,有幾個穿戴整齊的城裡人來到村裡找到我舅舅鄭天良,後來我舅舅就成了全縣回鄉知識青年的榜樣,報紙上登出我舅舅紮根農村,改造世界觀的事迹,大部分篇幅用來讚揚我舅舅如何沉著冷靜而又奮不顧身地搶救十二個階級兄弟的,文章模仿《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節奏快,很有懸念,而且還有一些不實之詞,諸如我舅舅對中毒者口對口地呼吸,還有背上了第一個中毒者后才讓其他人跟著一起下去,我舅舅為此還找過縣知青辦,要求報紙上發一個更正。知青辦的同志說此事不好辦。
一般說來,只要報上宣傳你在農村紮根了,那麼你就基本用不著紮根了。這就像一個出院的病人大談肺結核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是肺結核患者了,肺結核已成往事。
一九七四年,我舅舅鄭天良被推薦上了「社來社去」的省機械工學院,當了兩年工農兵大學生。畢業后當然沒有回我老家的公社,作為一個知青模範,他被分配到了離縣城只有十二公里的朝陽公社任黨委副書記,兩年後任黨委書記,時年二十九歲。
我舅舅作為一個鄉村獸醫肯定是優秀的,但作為一個黨和政府的官員,其工作方式和操作手段當然應該與做獸醫是有很大區別的。當獸醫講的是對手下的牲口要穩准狠,乾淨利索,一刀兩斷;而當官面對的是人,人是最偉大的,人同時又是世界上最難伺候的動物。當官似乎是運籌帷幄之間,決勝千里之外,不圖一時之勇,不逞一時之能,以退為進,以進為退,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或太極推手,或借刀殺人,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或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當官除了具有手藝人精湛的專業技術外,還得要有技術之外駕馭人的智慧和謀略。
我舅舅被槍斃了,他被槍斃我沒有一點同情和悲傷,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作為親戚,他見死不救,沒有人倫;作為官員,他腐敗墮落,逆了天理國法。如果他真的一如既往地堅持原則和信仰,我願意對他保持一種人格上的尊重,然而他並非如此。
後來我從耿偉強父親耿天龍那裡了解到,我舅舅鄭天良索賄受賄的數字是四百一十四萬,比胡長青還少幾十萬塊錢,情婦也沒有七八個,實際上只有一個半。整個作案時間也就是一年半內完成的,是屬於腐敗分子當中起步晚進步快的一類。
耿天龍住在縣城護城河邊的一幢兩層小樓里,站在樓上可以俯視河邊的綠柳如煙和兩岸擁擠的店鋪和人聲鼎沸,這位退休的商業局長說他喜歡看到商業繁榮的景象,就像一個賭徒一輩子都希望聽到麻將聲一樣。
樓下的院子里栽種著各種花木和盆景,我和耿天龍的談話是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開始的,身邊花壇里的菊花在陽光下瀰漫起稠密的金黃色的濃香,頭頂上葡萄架上掛著兩隻鳥籠,籠中鸚鵡和八哥情緒活躍,很顯然它們對籠中不勞而獲的生活相當滿意。
老人很客氣,泡了一壺上等的「碧螺春」,還給我遞上了一支軟殼「中華」煙,耿天龍置身於鳥語花香中,不無遺憾地對我說:「這樓房還是小強為我蓋的,當了一輩子領導,最後還得靠兒子。」他說耿偉強的公司已經遷到南京去了,人也長年在江浙一帶做生意,幾個月才能回來一趟。
我從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身上,很難看出我舅舅說的「要讓他後半輩子在牢里看春節晚會」的跡象。這位商業局長差點被當年分管工業和商貿的副縣長鄭天良送進監獄,耿天龍被迫提前退休,退休後上下級相見形同路人。不過,在我舅舅鄭天良最後的歲月里,兩人關係卻重新改善,舅舅時常到耿天龍家來串門子,並稱耿天龍「耿老」。
耿天龍已經七十一歲了,他對我說:「我比你舅舅大整整二十歲,他稱我耿老也不算過分。現在黨中央都提倡尊重老同志嘛!」
耿天龍似乎急於想向我證明什麼,他說:「其實當年我並沒有多大的罪過,無外乎就是計劃彩電、冰箱、自行車多批了一點,說老實話都是縣裡的領導來找我的,我能得罪起誰?我給他弄了一台平價彩電,他死活不要,還要處理我。耿偉強跟你是同學,你知道的,成績一直不好,不像你們有出息,都考上學校了。我提供方便讓他做一點生意,現在看來,簡直不值一提。可有人打我的小報告,鄭縣長就要把我往牢里送。中央領導的子女們都當上領導了,這是因為他們從小受家庭影響,培養出了領導才能;我一輩子都是搞商業的,兒子做點小生意,也算是家庭熏陶的結果吧。這又有什麼呢!」
我不希望耿天龍過分地為自己開脫,就殷勤地給耿天龍的杯子里加滿茶水,說:「您還是說說我舅舅吧!」
耿天龍銀白色的頭髮在秋風中亂了,他有些痛心疾首了:「這兩年你舅舅倒是偶爾到我這兒來坐,談談工作上的事,不過,我根本沒想到他捅出了這麼大的漏子。」他咕嚕嚕將茶杯里的水全都倒進了喉嚨里,寂寞的老人開始了他對我舅舅漫長的敘述。
他的第一句話是:「憑心而論,我覺得你舅舅還算是個正派人。但他這兩年經常來向我道歉,我就有些糊塗了。」
一九七九年朝陽公社的土地全都分給了農民,春節一過,二十九歲半的朝陽公社黨委書記鄭天良坐不住了,年初六就召開黨委會,他在春寒料峭的天氣里拚命地喝水抽煙,嗓門大,喉嚨粗,一條腿還蹺在椅子上,完全沒有了當年溫文爾雅的跡象。他捋起袖子,爛毛衣袖口裡就露出了一截灰藍色的毛線,如同從袖子里鑽出了一條誤入歧途的蚯蚓,他敲著桌子說:「田全分完了,農民有糧食吃了,但他們在填飽肚子后,就開始搞封建迷信,我老家的鄉親吵著要修玄慧寺,過年的時候,玄慧寺燒香拜佛的趕集一樣,烏煙瘴氣,算命打卦的神漢巫婆們全都翻身了。」所有的黨委成員們都還沉浸在過年酒肉的氛圍中,對鄭書記的話並沒有多少熱情,鄭天良見大家沒反應就有些生氣,大過年的,他不好發作,就壓抑著情緒說:「當然了,十一屆三中全會才開過,我們是要解放思想,應當給老百姓宗教信仰的自由。但是,農民的小農意識太強了,有了飯吃,就不思進取了,整天打麻將賭錢。」鄭天良說了這句話后又用錐子一樣的目光錐了副書記郭誠一眼:「我說老郭,你怎麼也帶頭打起了麻將,像話嗎?五十八歲就革命意志消退了。要是再有人反映你打麻將,我沒權處理你,但我可以建議縣委撤了你。」
鄭天良還是發了脾氣,郭誠副書記低著頭不敢支聲,他眼睛看著腳上的一雙新的豬皮皮鞋。其他黨委委員們就都面面相覷,抽煙喝茶的動作有些生硬。鄭天良說:「我們的任務不是讓老百姓有飯吃,而是要讓他們富起來,怎麼富?我們這些基層幹部們不想辦法,不出點子,還要我們幹什麼?種水稻種小麥,從秦始皇時代就開始了,餓不死,但富不起來,江蘇的華西大隊是怎麼電燈電話,樓上樓下的?辦工業!無工不強,無商不富,沒有人再說這是資本主義了。正月十五后,我們帶各個大隊的書記們去華西大隊參觀。我就不相信,人家的卵子比我們腦袋大。」
騸牛卵子出身的鄭天良還是三句不離老本行地說出了一句粗話。
散會後,做記錄的黨委秘書黃以恆跑到鄭天良的單身宿舍,他動作熟練地給鄭天良遞煙點火:「鄭書記,你說的話完全正確,是經得起實踐檢驗的真理。」屋裡很冷,黃以恆的鼻子凍得紅紅的,嘴不停地往手上哈著熱氣。
鄭天良坐在一張破舊的藤椅上,將火缽往黃以恆的面前挪了挪,說:「小黃呀,你不要把我的話看得跟鄧小平一樣偉大。我只是覺得我們為官一任,要造福一方,你有什麼好主意呀?」
黃以恆又將火缽推到鄭天良的腳下:「鄭書記,我認為公社農機廠還是要把拖拉機造起來,你又是這方面的專家。一年只要造個三五百台,肯定全國聞名。」
鄭天良笑了:「小黃呀,你給我出什麼餿主意,我是學機械的還不知道,就憑這幾把鉗子鎚子就能把拖拉機造出來了,你還要讓我像劉明理一樣再出洋相呀?」
六年前,朝陽公社農機廠為了向國慶獻禮,在公社書記劉明理的親自領導下,發動群眾依靠群眾,發揚人定勝天的精神,向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開始挑戰。他們要土法上馬地在公社農機廠造手扶拖拉機,從上海買了一些拖拉機零件回來后,劉明理將全公社有名的打鐵的、補鍋的還有一些木匠集中起來造拖拉機,到九月中旬的時候,十台手扶拖拉機拼裝完成,搖把一氣猛搖,果然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劉明理激動得毫不含蓄地蹦了起來,眼睛里的淚水居然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十台拖拉機開出廠門在公社的小街上轉了一圈,除了撞毀一個燒餅鋪子,撞傷一頭拉著車的驢外,基本上沒出什麼大問題,劉明理說主要是拖拉機手技術不行,要立即強化訓練。公社小街一泡尿能尿三圈,手扶拖拉機潛伏的危機當然也就沒有充分暴露出來。國慶那天,縣裡的廣播提前播送了朝陽公社造出拖拉機的新聞,全縣為之震動,縣委會門前彩旗飄揚,鑼鼓喧天,人山人海,大幅標語上寫著「人民是創造歷史的真正的英雄」,「人定勝天」、「讓反動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見鬼去吧」等鼓勁和罵人的口號。朝陽公社離縣城只有十二公里,可縣委會門前等著開慶祝會的人到十一點鐘還不見拖拉機的影子,打電話去朝陽公社詢問,說早上八點半就出發了。原來,十台披紅戴綠的手扶拖拉機很不爭氣,有三台在開了兩公里后水箱發燙,不加水發動機有爆炸的危險,於是一字排停下,加水。開了三公里后,又有兩台突然熄火,再開一公里,又有一台油箱漏油,不動了,修了好半天,死活搖不響。一路上損兵折將,有的只好就半途而廢就地咽氣。劉明理急得滿頭大汗,發狠要將技術負責人槍斃掉,負責人是全公社最優秀的鐵匠,他哭喪著臉喊:「劉書記,我不是存心破壞的。」說著說著就淚流滿面了。到十一點半的時候,只有三台手扶拖拉機跌跌撞撞地開到了縣委門前,像從戰場上跑回來的逃兵一樣狼狽不堪,其中還有一台在距離縣委會慶祝現場一百二十米的地方熄火,眾人七手八腳地將這台拖拉機推到了主席台下。事後,縣委書記一氣之下將劉明理撤了。從此劉明理就從本縣政壇上消失了,現在,已經從縣政府食堂炊事班退休后的劉明理在縣城東門護城河邊開了一個小飯鋪,賣牛肉麵、餛飩兼營啤酒和仿冒的兒童玩具槍。
黃以恆見鄭天良不同意造拖拉機,就連連說:「鄭書記批評得對,確實科技應該是第一生產力。我們的生產力水平還跟不上去,不過搞工業這條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
鄭天良點點頭表示同意黃以恆的看法。黃以恆問:「鄭書記,中午要不要食堂加一個紅燒豬蹄,你最喜歡吃的,我已經讓萬師傅做了。」
鄭天良說隨便吃一點吧,有什麼吃什麼,不要搞什麼特殊,下不為例。黃以恆說,下次我一定嚴格按照鄭書記的指示辦。鄭天良說:「你讓萬師傅加了紅燒豬蹄,我的菜票不夠了,你賣兩塊五毛錢給我吧。」黃以恆說:「紅燒豬蹄的錢就從公社的辦公費里沖吧。」鄭天良眼睛一豎:「小黃,你這是什麼意思?」黃以恆小心地說:「初八才正式上班,我的意思是這就算加班補助。」鄭天良問:「你說應該給你發多少補助費?」黃以恆愣在那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從華西大隊回來的路上,各大隊書記們羨慕嫉妒得直流口水:「乖乖,華西的大隊幹部們抽的全是帶把的煙,我們這裡連買都買不到。他們簡直是地主,我們是貧僱農。」「他們是解放后,我們是解放前。」這時有人說:「你們這麼說,不就是認定鄭書記讓我們生活在萬惡的舊社會嗎?完全是現行反革命說的話。」火車上大家上綱上線了起來,鄭天良迷迷糊糊中睜開眼說:「不要怕揭短,如果我還是讓朝陽公社的老百姓一邊喝稀粥一邊打麻將,這跟解放前確實也差不了多少,看看老百姓的土屋吧,再看看多少社員家裡連一台收音機都沒有,還有三個大隊至今沒通電。這他媽的叫什麼日子!」
鄭天良這樣一說,也沒人敢再發表議論了。
回來后,黨委會開了三天三夜。像華西大隊那樣辦大工廠是不可能的,沒有錢,買不來設備,即使有錢,也沒有技術。第三天晚上鄭天良熬紅了眼最後在黨委會上拍板,制定了「實事求是,因地制宜,由小到大,由農而工」的發展綱要,會議決定將已經關門的公社農機廠改成「鐵器加工廠」,現在分田到戶后,鐮刀、鋤頭、鐵鍬、犁鏵的需求量遽增,把那些當年報廢的拖拉機、插秧機還有一些銹銅爛鐵一鍋熬了,集中全公社最優秀的鐵匠造鐮刀鋤頭。再建一個糧食加工廠、棉花加工廠。三天黨委會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是全公社發動種菜,種蔬菜的收入是種糧食的六七倍,朝陽公社在縣城邊上,要發動農民種五千畝蔬菜,一千畝供應縣城,剩餘的銷往南京、揚州、上海、杭州等地,鄉黨委成員傾巢出動,全都到南京、揚州和蘇南去跑國營蔬菜公司,用最低價格爭取讓他們來上門收購。
鄭天良宣布了這些宏偉計劃后,情緒激動地說:「兩年之內,朝陽公社必須全面消滅土屋草房,社員住不上瓦房,我們這些人就是飯桶!」
一夜瀟瀟春雨,第二天柳樹上就綻出鵝黃的苞蕊,池塘里也注滿了春水,雛鴨們在水裡自由地扎著猛子,柔軟而溫暖的風掠過返青的麥苗和人們乾裂了一冬的臉,這時候,春天就已經正式抵達這片貧窮而不甘寂寞的土地。這時候,公社黨委會制定的朝陽公社發展規劃已經全面啟動,鐵器廠冒出了一股股賺錢的黑煙,糧食加工廠、棉花加工廠晝夜機器轟鳴。那是一個只要敢幹,白痴也能賺錢的年代。不到三十歲的鄭天良站在鐵水奔流和機器飛轉的場景中,一遍遍地體味著「三十而立」的深刻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