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十一

這一年的春節,李森林過得比往年忙亂一些。來他家串門走親戚的明顯多於往年。有一位表叔在李森林的記憶中好像從來就沒有來過,今年也來了,還帶著一位十八九歲的大姑娘。表叔看到李森林就讓那姑娘叫哥。姑娘看了一下李森林,臉紅了,甜甜地叫了聲「森林哥」。

李森林看著她那羞怯的樣子,忽然想起了姜春花。有一次他似乎也聽到姜春花這樣叫過自己。一想到姜春花,一股熱流便流遍全身,他明顯感覺到自己有好長時間沒見姜春花了。

表叔又對姑娘說:「你這個森林哥在縣裡當幹部,以後就請你森林哥多照應你。」

李森林這才注意到表叔一直盯著自己看。見他這樣說,就忙說:「表叔,您說哪去了,自己人不談什麼照應不照應。」

表叔說:「你看看。有學問的人說出話來就是不一樣,老哥、老嫂,你們哪世修來的福氣,養了個這樣有出息的兒子。」

父親笑了笑說:「還有多大的出息,還不一樣嗎?」

表叔吸了一口煙,說:「一樣?人家坐小車,下館子,還月月有工資,咱們卻拿著身子當地種,土裡刨食,緊抓緊撓,一年也收不了仨瓜倆棗,你說一樣嗎?」

李森林見表叔一臉的苦兮兮,就問:「你們村多種經營搞得不錯,收入應該不少。」

表叔氣哼哼地說:「都知道俺村富了,那是吹的。多種經營,還不是拿老百姓當試驗品,為自己買個好名聲嗎?就說今年吧,一開始村裡就大會小會宣傳,從什麼國引進的最新辣椒品種,要每家每戶都種,說經濟效益可觀。老百姓認實,家家種起了辣椒,專等著抱金娃娃,沒想到秋後把辣椒收起來卻沒人要了,賠了種子錢不說,還耽誤了一季糧食。找村幹部,他們說我們種的方法不對,辣椒達不到出口標準。當初他們也沒說怎麼種啊!你說這不是坑人嗎?」

表叔越說越有氣,不待李森林插話就又接著說:「大侄子,你識文斷字的,你說說現在老百姓是不是最賤?過去是人民當家作主人,現在是人民受壓做下人了。你可能已經聽說了,我們鎮為了收集資、提留和計劃生育,專門從各村找了些二流子成立了什麼綜合治理小分隊,叫我說,那叫土匪隊。集資交得晚一點就要挨打,打了還要交。古代還有打了不罰、罰了不打的說法哩!」

父親見表叔說得有些離譜了,就對錶叔說:「大兄弟,咱不談這個,俗話說,閑談不論國事。」

李森林卻很想聽他們到底有多少不滿,便問道:「表叔,你說現在集資修路這個事辦得怎麼樣?」

表叔咽了一口唾沫說:「要我說,集資修路是辦了一件好事,但不能什麼路都修。就說我們村通小劉庄的那條路吧,已經有一條由鎮上直達小劉庄的柏油路了,還要修那條路,這不是浪費嗎?光圖個村村通柏油路的好名聲,誰能體諒老百姓混倆錢不容易啊?」

李森林一時不知道怎麼說好。

見李森林不說話,表叔稍停了一下說:「大侄子,今天你表叔是仗著老臉來求你辦件事。你表妹今年高中畢了業,沒考上大學,想請你幫忙在縣上給她找個事做,不求她混多少錢,能自己混夠自己花就行。天天在家閑著,十八九歲的大閨女了,也不是個長遠打算。大侄子,你就幫幫忙吧。」

李森林見他說得懇切,只好說:「我問問再說。」

表叔見李森林答應下來,高興得又把李森林誇了一陣。

吃飯的時候,表叔的話題很快就由李森林的前途轉到了婚姻上來了,一說到這事父母好像也表現得非常焦急,李森林這才感到,父母雖然沒有鄭重其是地說起這事,但內心早已把它當成了頭等大事。李森林意識到這一點,就想和父母談談張小艷,但他想了一下,最終沒有說。

張小艷最近的態度非常明朗,不斷給他打電話,有時也去李森林在縣委大院的宿舍找他,在生活上對他非常關愛,在外人看來他們儼然成了一對甜蜜的戀人。但走得近了,李森林反而覺得張小艷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發現張小艷對仕途好像有種天生的迷戀,不斷地給李森林出謀劃策。

有一次,張小艷拿來了一塊非常漂亮的圍巾,李森林一開始以為是給他的,但看那顏色不對,張小艷見李森林一臉的疑惑,就說:「給嚴玫織了一塊圍巾,飯後咱們一起去嚴書記家給嚴玫送去。」

嚴玫是嚴書記的女兒,李森林看到那精心織出來的圍巾,幾乎一下子就想到了姜春花給他織的手套,內心忽然對張小艷有了一種反感,就含糊地說:「嚴書記在市裡開會沒有回來,嚴玫好像這個周末也沒有回家。」

張小艷看到李森林有些不高興,就說:「今天我們校長誇你了,說你將來幹個縣委書記都是很輕鬆的,還說你到這一步是全憑藉著自己的真本事。」

李森林聽了張小艷的這話一點也沒有高興,反而惆悵起來,這天晚上和張小艷的親熱也變得寡淡無味了。

春節的幾天假很快便過完了。正月初六這天,縣委的小車來接李森林,本來李森林是要坐公共汽車上班去的,但是他附近村莊有一個在縣委開車的司機,這位司機也回家過的春節,放假的時候就主動要求來接李森林,李森林當時沒想很多,覺得反正是順路不坐也是浪費,所以司機一大早就來接他了。

等李森林從家裡拿著東西出來,就看到停在門口亮閃閃的小車旁圍滿了好奇的鄉親,李森林一邊和鄉親們打著招呼,一邊開車門,鄉親們就發出嘖嘖的稱讚聲。李森林坐進車裡心中自然就增添了些莫名的興奮,他搖下後面的車窗向送出來的父母招手道別,看到父母的臉上也滿是自豪的神情,就真正有了一種衣錦還鄉之後的榮耀。

汽車行駛在平坦的馬路上,李森林稍微搖下一點車窗,一陣寒風驟然襲來,李森林不禁打了個寒顫也清醒了許多。用這種方式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李森林忽然想起了自己走這條路歷史。最初,自己考上鎮初中,每天至少兩次走這條路。無論颳風下雨,冰天雪地,從不間斷。李森林拚命捕捉那時的感覺,好像那時根本沒有什麼感覺。只知道屬於自己的天空應該在遠方,自己的心只被那年輕明朗的它收容,那兒的陽光、風幾乎都積存了所有的嚮往。後來自己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學,算是捕捉到了那遠方的天空,但它並沒有全部收容自己的心,它的狹隘已容納不了那日益膨脹的年輕慾望。當後來無法逃避地成了一名教師之後,一種巨大的落差終於促使著那年輕的慾望不可遏制地瘋長。於是他就成為一名被鄉人羨慕的縣委秘書了。一切是這麼不可思議,一切又似乎是有章可循。自己糊糊塗塗地干著秘書,又糊糊塗塗地受人支配。現在想來,自己在秘書這個位置上所從事的一切都像隔夜的夢一樣,有些懷疑它的真實性,直到夢中的嚴書記、吳正有、姜春花、張小艷漸漸走近了自己,他才意識到這一切不是夢,是真的。這個明確的意識突然跳進了自己的腦海,他卻感到心中湧起了一股無比的惆悵。此時李森林的感覺就好像是一個已出嫁的少女,婚後的生活打碎了她婚前的美夢。想到這個比喻,李森林不禁自嘲地笑了一下。

縣委大院的門上張燈結綵掛著喜慶的燈籠和彩旗,顯示著很濃的節日氣氛。走進院里就顯出了和大門不協調的一種景象,顯得有些冷清。顯然大多數人還沉浸在新年的歡愉之中。縣委機關要求的初六上班,往往來不全。李森林往裡走,零星碰到的幾個人,都喜氣洋洋互相道著「過年好」。李森林走過樓下的辦公室,發現有幾間辦公室已有人在一邊吃著新年的食物,一邊說著新年裡的新鮮事情,不外乎是些來了幾個什麼客人,喝了什麼酒,喝了多少,醉沒醉,還有便是某某串親戚醉在路邊,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了之類的事情。看來喝酒是人們新年裡的主要活動。李森林一一和大家打著招呼,就來到縣委辦公室。

已經有幾個工作人員在縣委辦公室里閑聊,看到李森林都親熱的站起來,握手說著過年好,李森林和他們聊了一會就來到了嚴書記的辦公室。嚴書記的屋裡坐滿了給他拜年的人。公務員小楊不在,李森林就忙著給每個人倒水,遞煙。人們嘻嘻哈哈,講著新年裡的笑話,講著今年與去年過年有什麼不同,辦公室里不時地傳出鬨笑聲。送走了一批,嚴書記站起來對李森林說:「李秘書,有拜年的來,你替我應付一下,我要到市裡有關部門去看看。」說完,就出去了。不一會兒便傳來汽車的喇叭聲。

果然,嚴書記走了不久,又一批拜年的湧來了。看到嚴書記不在,掃興地勉強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快接近中午的時候,楊基容書記來了,看見李森林就問:「嚴書記呢?」

李森林說:「去市裡了。」

楊書記有些失望地說:「看來他中午是不會回來的,今天是我請客的最後一天,他不在,還讓我再安排一場嗎?」

李森林說:「看來你重點是請嚴書記。」

楊書記說:「對呀,前幾天咱沒挨上號,昨天晚上去他家,又被吳正有請去了。我估摸著今天他怎麼也在家,沒想到又不在,真是做菜容易請客難啊!」

李森林說:「看來你只能等明天了。」

楊書記說:「誰知道明天又怎樣?領導忙啊!」稍頓了一下,楊書記接著說:「不行,今天這個酒怎麼也不能不喝。今天中午我請我分管的幾個局長,你去作陪。」

李森林說:「是你分管的,你還用請他們嗎?」

楊書記說:「我這叫巴結好灶頭就有爛飯吃,幹活的都是他們,我這個副書記整天喝大茶,不巴結他們,他們能給我好好乾嗎!」

李森林連忙推辭,楊書記故作嚴肅地說:「還請不到你嗎?去我那兒喝酒失你的身份嗎?」李森林見他這麼說,也只好答應了。

李森林從辦公室出來正想去楊書記家,就看到那位表叔來了,表叔還提著一大桶花生油。李森林一看就有些著急,急忙把他們兩個讓到自己的辦公室,好在這個時間辦公室里的其他同志都走了。

表叔見李森林有些不耐煩,心中就怯懦了許多,說:「大侄子,我也不想來,但是你表妹這麼大了整天在家睡覺,我怕悶出病來。」

李森林看錶叔那樣子,知道表叔是真作難了,就覺得自己剛才的態度確實有些問題,說:「表叔,你放心吧,這件事情我會儘快問問的。」

表叔一聽,剛才的表情有所緩解,就指著地上的花生油說:「咱也沒有什麼稀罕東西,就這花生油還拿得出手,你看找誰辦事就給誰,另外我還帶來五百塊錢。」說著就伸到棉襖裡面去掏。

李森林一看連忙制止,但表叔執意不肯,最後李森林說:「你要這樣我就不給表妹問這個事了,花生油我留下了,如果真的用著錢,我會向您老人家說的。」

表叔一看李森林態度這麼堅決,也就作罷了。

李森林提著表叔留下的花生油趕到楊書記家時,局長們還沒有去,楊書記的兒子在家。楊書記的兒子高高瘦瘦的,在縣裡的一家企業上班,楊書記介紹的時候讓他叫李森林叔,楊書記的兒子就聽話地叫了李森林聲叔,李森林看他和自己的年齡差不多大,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叫叔可不敢當,咱們還是以兄弟們相稱。」

楊書記說:「那就亂了套了,咱兩個兄弟們相稱,你和他兄弟們相稱,那我和兒子就不是爺兩個了,也成了兄弟兩個了。」

李森林一聽笑了,覺得有些時候還必須得能大能小,不這樣你可能不在意,但會有許多人在意。他在縣中教書的時候就聽校長講過一個事,有一位年輕教師的父親來了,中午校長和他們爺兩個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這位教師和校長稱兄道弟,當然他父親也和校長稱兄道弟,校長就有些反感,見吃得差不多了,校長故意拿起酒杯說:「咱們弟兄三個喝一杯吧!」他們父子兩個一開始沒有明白,但很快就咂摸出味兒來了,當時就臉紅了。

李森林在屋裡和楊書記的兒子閑扯了一會兒,才看見幾個局長們都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魚貫而入,李森林瞥了一眼那些東西,發現都是些名煙名酒,就想到自己帶著那點花生油實在是微不足道。公務員小楊也來了,忙著把東西往裡屋裡搬。楊書記看到他們忙說:「帶酒來幹嗎?咱這裡的酒就喝不了。」

局長們笑嘻嘻地說:「來喝酒不帶酒,怕你讓咱喝開水。」

楊書記笑著說:「操!想喝開水,哪有?這兒有涼水。」人們都笑了。

這次吃飯李森林還是多少有些收穫的,喝酒的時候,李森林就把自己表妹的事情說了,李森林本來是沒有抱多大指望,誰知幾個局長竟然爭著想要,有說辦公室正缺個接電話的;有說打字室正需要個打字的。最後林業局長搶了先,說是為了節省電話費上了個總機正缺個接線員。李森林知道現在哪個單位都不缺人,所謂的需要不是內部的需要,而是一種外部因素。李森林介紹的人需要是因為李森林是縣委書記嚴家駿的秘書。

春節后的這段時間,縣上除了日常的工作之外基本沒有硬性的工作,所以整個機關上就看起來很輕鬆,那些比較重要又多少自己有些小錢的部門就整天價喝酒應酬,比較清閑的部門就關起門來打撲克,上班也稀稀拉拉的。但李森林不敢鬆懈,嚴書記說有事情就有事情,但嚴書記這段時間似乎習慣了單獨出去,就是有應酬也只帶辦公室主任吳正有出去,很少叫李森林,縣委書記的秘書本來就不是個固定的職務,書記需要你就是專職秘書,書記不需要你就是一般秘書。

所以相對而講,李森林也輕鬆了不少,但這種輕鬆卻讓他有些恐慌。因此他整天除了必要的應酬就在辦公室待著,有時候實在無聊就找出幾本小說來翻翻看看,有時也還想寫點文章,但拿起筆來腦海中是一片空白,一點思路都沒有。張小艷還沒有開學,姜春花也好像失蹤了一樣,年前年後李森林感覺自己就沒有看見過她。

這天下午,李森林剛想從宿舍里出來去辦公室,公務員小楊氣喘吁吁地跑來了,看到李森林說:「快!姜春花找你,剛打來電話,讓你去一趟,說是有急事。還讓我悄悄地告訴你,不要讓他們知道。」李森林問:「什麼事?」小楊說:「不知道,在電話里聽她的聲音很急,你快去吧!她讓你去她同學的宿舍里找她。」

李森林按著小楊告訴的地址找到姜春花時,不禁大吃了一驚:才二十多天沒見,姜春花好像換了一個人,臉色清瘦而蒼白,兩隻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變得執著而寧靜,甚至顯得有些獃痴。她靜靜地坐在床邊,看到李森林吃驚的樣子,慢慢地說:「我嚇著你了吧?」李森林沒有回答,只是有些心酸地看著她。姜春花看李森林坐定,長出了一口氣才緩緩地說:「你一定感到奇怪,二十多天沒上班,為什麼現在約你到這兒來?」

李森林沒有回答,他預感到一個公開的秘密要徹底在他的面前揭開,他害怕這種結局,但目前又不得不面對。

姜春花稍微頓了一下便接著問道:「不用說你也應該知道我和嚴書記之間的事了!」

說完了,姜春花感覺自己的措辭不對,就補上了一句:「應該是他跟我的關係,」但最終她覺得自己在李森林面前已經沒有什麼好迴避的了,就又說:「是我們之間,這種事雙方都是有責任的。」

李森林愣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姜春花會這麼直接,便說:「看出來一點,不過我一直不相信。」

姜春花說:「我告訴你,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剛流過產,是嚴書記的。現在你這麼看我,一定覺得我很壞,是嗎?但是還不是你所想的那樣,我……我是沒有辦法。」這句話一開口,姜春花知道自己還是竭力想在李森林面前表白什麼。

李森林心中涌動著一種莫名的感受,那是一種極度的失望與絕望;極度的痛惜與痛心。雖然一切他早已感覺到了,但事情真真正正從姜春花的口中說出,還是使他感覺有些吃驚。他的腦海中不停地翻動著一個念頭:「是真的嗎?」難道眼前這個惹人愛憐的人兒真地曾在嚴書記的那臃腫的身軀下扭動?他不敢相信,不甘心,但這是事實,是明明白白從姜春花口中說出的。一種強烈的心痛模糊了他對好壞的鑒別,他此時已感覺無法回答姜春花的問題,他只想知道一個他最關心的問題,所以他問:「你就真的沒有辦法嗎?」

姜春花表面的平靜再也無法掩飾內心的波瀾,有些東西在她的心中已積鬱太久了。一種被屈辱、悔恨、絕望交織而成的情緒在她柔弱的身軀內奔騰,她太需要大哭一場,太需要一個有力的懷抱了。在李森林面前,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股溫熱的清淚如潺潺的小溪奔涌而下。她怔怔地看著李森林,慢慢地開始了她那沉重的述說:「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我的父親是一個老實巴腳的農民。我從小就不願干農活兒,就拚命上學。沒想到高考以一分之差落榜了。當時我簡直懵了,上天真是不公平,我不願種地,卻偏偏讓我種了地。正在我整日愁眉不展之時,我卻意外地考上了縣播音員。來到縣上以後,感覺什麼都是新鮮的。尤其是嚴書記這麼大的官兒,對我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剛開始我在縣上真是得意極了,畢竟我可以不去種地了。雖然我還沒有完完全全跳出農門,畢竟我已邁出了一大步。我相信自己好好乾,目標就一定會實現。但以後的經歷告訴我,我高興得太早了。不久我便發覺嚴書記對我特別關照。有時在晚上總往我宿舍跑。當時我並沒有多想,他的年齡足可以做我的父親,也許是長輩對晚輩的關心。有一天晚上,他醉醺醺地來到我的宿舍,和我胡說八道。我發現他喝醉了,就一直催著他回去。他卻翻臉了,大聲地說:『我是縣委書記,就不信制不了你這小丫頭。』說著就朝我撲來……」

李森林再也聽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喊了一聲:「好了!你不要再往下說了!」

「沒有!那天晚上我還沒有!是你讓我放棄自己的。」姜春花也激動起來,像撒氣一樣對著李森林大聲地吼起來。

李森林沉默了,房間里頓時死一樣的靜寂,眼淚繼續從姜春花美麗的大眼睛里湧出來。

過了一會兒,姜春花擦了一下眼淚說:「那天晚上,他沒有得逞,我掙脫了跑了出來,一晚上沒敢回自己的宿舍。」姜春花的聲音恢復了剛才的柔和。「但是,我知道自己只能掙脫一時,我畢竟生活在他的陰影之下,意識到這一點我幾乎要絕望了,有時我想乾脆回家算了,但我下不了這個決心,我捨不得這個工作環境;尤其是我捨不得你。儘管我知道我們不會有什麼結果,但畢竟在這裡能天天看到你,畢竟能有資格和你交流,所以我始終下不了這個決心。和嚴書記周旋我遠遠不是他的對手,我知道自己早晚會落入虎口的。那天晚上,我去找你,你知道我是下了多麼大的決心嗎?」

姜春花的眼淚再一次地洶湧起來,李森林心中一陣陣的難受,他回想著那個夜晚,姜春花那哀怨無助的神情,感覺自己是多麼的虛偽,剛才對姜春花的那種怨恨徹底消失了,他頹廢地重新跌坐在椅子上。

「那天晚上我想把自己交給你,讓你知道我是純潔的,還有一點我之所以想這樣,就是知道自己以後不會純潔了,我把第一次給你,我多少就有些甘心了,但你最終沒有成全我,這大概就是命。」姜春花自嘲地笑了一下。

李森林的心在滴血:他不敢再看眼前的姜春花,把目光移向窗外,看冬日的傍晚把窗外石榴樹變得朦朦朧朧。李森林覺得自己好沉重,好累!這麼多的東西倏地一下壓在心頭,他覺得自己承受不了。李森林看了一眼蜷縮在牆角的姜春花,覺得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轉身便跑了。

李森林一路瘋跑,一股無法遏制的悲憤在他內心激蕩。他不辨路徑,只想逃離這個被錯誤紡織的魔窟。他恨姜春花,更恨自己,他們都以昂貴的代價走進錯誤。不同的是,自己出賣的是良知和靈魂;而姜春花出賣的是肉體。他無法擺脫自己的這種感覺,但他覺得能擺脫此時太不堪的自己。他清楚地知道,這一切都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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