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
青山開了全市經濟工作會議之後,安平縣經濟會議也隨後開始籌備。這下可忙壞了縣委辦公室的秘書們,有準備會議材料的;有安排會場的;還有和統計部門核對數字的,忙的是不亦樂乎。由於在會上縣委書記嚴家駿要做重要講話,嚴書記的講話材料,就由李森林來起草。
為了寫好這個材料,李森林先找到縣裡分管經濟工作的王副書記,向他談了材料的思路,想按往年的方向來寫,寫寫幾個好的企業,估算一下當年的產值,表表決心,預計一下明年的產值利潤。沒想到王副書記聽了李森林的話后,立即表示反對。建議李森林先去幾個虧損的瀕臨倒閉的企業看看,要李森林一定要把這幾個資不抵債的企業寫進去,最後,王副書記深有感觸地說:「你到這幾個企業看看就明白了,真是讓人痛心啊!這是全縣六十萬多群眾的血汗啊!作為一名黨的幹部,我們沒有辦好企業就已經對老百姓犯了罪,難道還能再欺騙他們嗎?你去看看我想你會有新發現的,會贊同我的觀點的。」
李森林看著王書記那張激動的臉,不禁有些感動。
安平縣造紙廠現在是全縣最大的包袱,這是嚴書記干縣長時搞起來的企業。儘管在上報的材料上從來沒出現過虧損,但卻從來就沒盈過利,由於年年虧損,最終紙里包不住火,到今年十月份徹底癱瘓了。
李森林是在一個下午去造紙廠的。造紙廠不遠,就在縣城的南關,從外面望去,工廠是一堆錯綜複雜的建築物,廠房、煙囪、水塔、高高的麥垛……這一切沒有一點衰敗的跡象。就是煙囪沒有冒出滾滾的黑煙顯得有點不大正常。走進工廠這種不正常就顯得更加嚴重,偌大的院子,空蕩蕩的,靜得出奇,廠房缺門少窗張著大口,在廠房門口李森林看到滿地都是糊狀的一層東西,上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冰,仔細一看那是紙漿。走進廠房,就顯得更加衰敗,鋪滿紙漿的地上,滿是皮帶頭、破鐵片、爛紙頭;龐大的機器上,銹跡斑斑;暗灰色的電機橫七豎八,遍地都是,廠房裡的所有東西,無不顯示出一種破敗的景象,用千瘡百孔來形容此時的造紙廠有過之而無不及。李森林看了一會兒,不禁想起了王書記的話,這確實是夠讓人痛心的。更令人痛心是的十月份到現在整整兩個月了,破產後的造紙廠也沒得到妥善的處置。
李森林回到門口,找到了看門人。看門人是個中年人,精精明明的,李森林說:「大叔,我是從縣上來的,想找你了解點情況。」
中年人看了李森林一眼,並沒有表現出那種特有的熱情:「你問什麼?」
李森林說:「是關於造紙廠的,你是這裡的工人嗎?」
中年人說:「是啊!不過現在不是了,工廠都沒了,還有什麼工人,我熬了三任廠長了。」
李森林說:「那你們廠長呢?」
中年人說:「廠長早就撒丫子跑了,我們都在找他,他還欠我們一年的工資呢!」
李森林說:「欠你工資為什麼還給他看廠?」
中年人說:「縣經委找的我,並答應我看三個月的工廠,給我三部電機。其實我也不是純粹為了那幾部破電機,工廠就這樣擱著讓人偷光了,痛人哪!」說著不由地嘆了口氣,紅潤的臉上湧起無可奈何的神情。
停了一會兒,李森林又看了看周圍破敗的景象,問:「你們這個工廠就沒有賺過錢嗎?」
中年人又嘆了口氣,說:「賺過,賺了錢只掖在自己的腰包,賠了錢就是公家的。尤其是最近這個姓鄭的廠長,一上任就讓自己的老婆當財務科長,銷售科長、副廠長全是自己的親戚。幹了不到半年就自己撈飽了,現在連個人影都找不到了。」
李森林好像聽王副書記講過,一開始造紙廠虧損要招標承包,這個姓鄭的要承包。當時王副書記帶領縣經委的一伙人考察了一段時間,發現此人根本沒有經營企業的經驗,連普通的財務報表都看不明白,不適合承包造紙廠,就沒有準許。最後不知他怎麼找到嚴書記,嚴書記說:「反正已經虧損到這個程度了,不妨叫他試一試。」王副書記見嚴書記發話了,就沒有太堅持,簽定了承包合同。合同規定,每月交一次利潤,承包期為三年,如果發展好就繼續定合同。承包了半年,老鄭一次也沒交利潤,王副書記就想中止他的合同。正在這時,又是嚴書記出面說:「他剛起步,不妨扶持他一下。」就這樣一直拖到現在,老鄭連一分錢的利潤也沒交,賬上還虧損二十多萬,而老鄭本人連面都見不著了。
李森林想了一下說:「看來造紙行業真是不行了。」
中年人說:「什麼不行了,不行他幹嗎?鄭資本家,噢!我們都叫這個廠長資本家,幹了這一年多,我們工作每天都在十多個小時,就是不見工資的面,工人們怨氣衝天,你看到廠房裡那滿地的紙漿了嗎?那是工人故意乾的,他只知道自己撈,絲毫也不管我們當兵的死活,我們能給他好好乾嗎?一直到現在,各地要求供貨的電報還不斷來,可惜了,可惜了好孩子沒落到好人家啊!」
李森林說:「你們為什麼不把這種情況向縣上反映一下?」
中年人憤憤地說:「反映又有什麼用呢?你是縣上來的,反正我就這個樣,什麼也不怕了,鄭資本家早就給那個姓嚴的書記送禮送飽了。」
李森林說:「老叔,這個可不能亂說。」
中年人說:「咋亂說呢?我們車間里的小劉八月十五就親自隨老鄭去過。」
李森林心裡感到壓抑,不知道說什麼好。
中年人見李森林不言語了,以為李森林還不信,又念叨著說:「聽說老鄭還給嚴書記在青山買了一套房子呢!」
此時,李森林的心情簡直無法形容,極度痛心?極度憤怒?抑或是極度失望?腦海中浮現出父親那張由於長久的繁重體力勞動而過早衰老的臉,他清楚地記得自己最近這次回家,父親賣了十塊錢的白菜錢,感到非常高興。殊不知那近乎是父親一年的血汗啊!種、栽、澆、施肥、扎頭、放窖,每一道工序都浸著汗水,而這些汗水的價值,僅僅是十塊錢。就這,父親滿足了。和眼前價值幾百多萬的工廠,在揮手之間輕而易舉地走向癱瘓相比,這該是一種多大的悲哀啊!李森林痴痴地想著,記不清自己怎麼走出工廠的,記不清自己和那位中年人道沒道別,只感到自己的內心像被人掏空了一樣,一片空白,一陣陣悲涼。
李森林第二天去的是水泥廠。水泥廠也是縣上的虧損大戶,這幾年,由於各地大搞經濟建設,建築材料的價格持續上漲,為什麼安平的水泥廠還賠錢呢?李森林帶著滿腹的疑問走進了水泥廠。
水泥廠的廠長姓吳,整個的山加上附近幾座山,都是石灰岩,是生產水泥的天然原料,充足的原料供應應該是發展水泥廠得天獨厚的條件。山腳下是一個大的磕石車間,裡面機聲隆隆,工人們正忙著把石灰岩加工成可燒的小石子,再往下是燒制車間,走進這裡出現的景象和磕石車間截然不同,裡面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機器上都蒙著厚厚的塵土。
「這兒怎麼沒有人?」李森林問身邊的吳廠長。
吳廠長說:「早就停工了,機器不能用了。」
李森林又問:「磕出的石子怎麼用?」
吳廠長說:「磕出的石子給下里縣水泥廠運去,然後我們再拉回下里水泥廠燒制的熟料,加以粉碎,就是我們現在出產的水泥,現在我們這個廠確切地說不能叫水泥廠,應該叫水泥加工廠,從事的都是些簡單的機械加工。」
李森林說:「那中間這個錢不是讓下里縣賺了嗎?」
吳廠長說:「不但錢讓人家賺了,加上來回倒騰的路費我們出的水泥每噸還賠錢,但那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沒有辦法燒,機器設備太陳舊了。窖孔又太小,生產出的水泥不合格。如果工廠停了不但工人沒有飯吃,這些設備放上兩年就報廢了。」
李森林說:「為什麼不改造一下窯孔?」
吳廠長說:「錢呢?改造一下,說起來輕巧,需要三十多萬呢!報告去年就打上去了,不知怎麼,一直沒聽到動靜。」
經吳廠長一說,李森林記起來了,好像有一次王副書記在常委會上提到過這事,被嚴書記一句話給擋回去了,說:「目前,我們先辦最主要的。」
看到李森林不說話,楊廠長說:「李秘書,你在縣上聽沒聽說我們的改造計劃能不能批准?」
李森林想了一想說:「會批准的,你等著吧!」
吳廠長嘆了口氣,說:「唉,這要等到猴年馬月呀!」
從造紙廠出來,李森林走到下面的路口,就聽到了朗朗的讀書聲,循聲望去,看到前面有幾排房子像是個學校,不過由於整個學校一直淹沒在煙塵之中,學校的整個色調和後面灰色的山坡已沒有什麼不同,所以不認真看還真的分不清學校的具體方位。
在一般情況下常委會往往開得比較熱鬧。常委們往往各抒己見,儘可能把自己想到的說出來。因為他們知道,如果自己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會被別人認為工作沒有深入,對問題沒有自己的見解,所以他們儘可能地說,何況自己的話不可能有人聽,自己說了也不算,那說的錯和對就無礙大局,說出來這就是水平,這就說明你了解得多,跑的地方多,調查研究的多,反正拍板的不是自己,這正所謂千人打鑼一個人定音。而今天的常委會卻開得比較反常,李森林用兩天兩夜寫出來的當年經濟工作的總結材料,讀完好一會兒,還沒有人開口講話,嚴書記手中的鉛筆平放在手中,左手捏著橡皮頭,第二次說道:「大家談一談對李秘書這個總結材料的看法吧!」
會場上還是一陣的沉默。
嚴書記抬起頭,眼珠兒照每個人的臉上滾了滾,爾後斂回來聚在縣委副書記楊基容的臉上。
楊基容見嚴書記看他,就掃視了一下會場清了清嗓子說:「我來談談。」話衝出喉嚨,在沉默的會場上回蕩,他才感覺冒失了一點。但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楊基容短暫調整了一下自己繼續說:「李秘書所寫的這個材料感覺還是不錯的,內容充實,數字具體,看來李秘書是下了一定的功夫。不過說造紙廠那段文字能不能不要,大家都知道,造紙廠是個歷史問題嘛,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就能解決的。」
楊基容剛說完,縣委辦公室主任吳正有就接上了:「我同意楊書記的意見。總結嘛,不但要總結經驗教訓,更重要的是要總結成績,讓全縣人民看到我縣蒸蒸日上的大好形勢,起一種鼓勁加壓奮發向上的作用。如果只說教訓不說成績暴露的陰暗面太多,是不是就打擊了全縣人民來年大搞經濟建設的積極性了?」
王副書記坐不住了,有些憤憤地說:「難道我們不是已經打擊了群眾的積極性了嗎?我不否認這幾年我們縣的經濟建設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是教訓也非常多,有很多完全可以避免的問題,我們出現了失誤造成了一定的損失,這是不應該的,在總結材料中出現一下,進一步給我們自己敲一敲警鐘,這對我們今後的發展是有好處的。我認為李秘書寫的材料很好,擺出了問題,我們得承認,我們在造紙廠、水泥廠問題上存在許多決策上的失誤,我們得承認我們對全縣人民犯了罪……」
「別說得這麼嚴重嘛!」還沒等王副書記說完,嚴書記就截住了話頭,「你去打聽一下,全市哪個縣沒有虧損企業,在目前鄧小平同志所說的步子邁得大一點的號召下,我們摸索著前進,出現一些失誤是難免的,總不能影響全縣經濟發展這個大環境!全縣的經濟形勢還是好的嗎,蓋金龍兄弟的釀酒設備不是獲得了好幾項國家專利,企業發展也很快?至於有一兩個虧損企業也影響不了全縣經濟發展的大好形勢,瑕不掩玉,大家說是不是?」有幾個人含糊地答應著。嚴書記放下手中鉛筆抓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口水,緊接著說:「我的意見是,李秘書這個材料要徹底改,正如剛才楊書記所說的,我們不能讓全縣的群眾聽了材料后泄氣,要把他們的勁頭鼓起來,爭取來年取得更大的勝利!」
「可是我們要正視現實……」王副書記還想說什麼。
「好了,有意見暫時保留吧!要聽從大多數人的意見,這符合我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嚴書記再一次打斷了王書記的話,「要明白咱們開的是常委會,有不同意見的同志要求大同存小異,要有點黨性意識,要和縣委保持一致。」嚴書記最後這句話近乎嚴厲。
王書記只好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嚴書記稍微停頓了一下,眼珠又在每個人的臉上滾了滾,然後說:「大家若是沒有什麼事就散會吧,李秘書留一下。」
常委委員們都沉著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有次序地走出會議室,偌大的會議室頓時只剩下了嚴書記和李森林兩個人。
李森林以為嚴書記對他還是要談材料的事就坐近了一下,問嚴書記:「對修改材料,您還有什麼指示?」
嚴書記說:「材料你去檔案室找出去年的材料來參考一下,照那樣子加進些今年的新內容寫下去就行。」李森林答應著,看著嚴書記那胖胖的臉等待著他的下文。嚴書記抽了幾口煙,好像深思熟慮般地說:「有件事我想起來了,隨便問一下,是關於你個人的。」
嚴書記搞得這種氣氛讓李森林感到有些緊張,他有些迫不及待地問:「什麼事?」
嚴書記說:「你的個人問題定下來了嗎?」
李森林鬆了一口氣,原來嚴書記是在關心自己的婚姻問題。但他很快就警覺起來了,這應該是一個很輕鬆的話題,本來在玩笑中就可以問一下,但現在嚴書記和他談的鄭重其實,這未免有些小題大做。是不是嚴書記在這個問題的背後還有其他想法?
心中有了個問號,說話就小心了許多,李森林想了一下說:「還沒有定,不過正在談。」
嚴書記說:「論年齡也該定下來了,如果你覺得可以,我看廣播局的小姜不錯,我給你們撮合撮合?」
這多少出乎李森林的意料,他雖然一時還搞不清楚嚴書記的意圖,但他感覺到嚴書記這是在試探他,他立刻意識到至少是現在應該讓嚴書記放心,說:「嚴書記,我剛才說談著,就已經有個七七八八了,她也在縣中教書是我過去的同事,叫張小艷,我們有可能下個月就定婚,到時候還要請您喝喜酒。」
嚴書記聽了那胖胖的臉上鬆弛了不少,笑著說:「到時我一定要去。本來我想當月下佬,沒想到你自己就捷足先登了,這樣很好!」
李森林看到嚴書記站起來,自己也趕忙起來說:「謝謝嚴書記關心。」
從會議室里出來,李森林在一直咂摸剛才嚴書記的意思,嚴書記居然想到要給他介紹姜春花,這真有些天方夜譚,看來嚴書記這次的用心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就是試探他和姜春花的關係;另一種就是真的想把姜春花介紹給自己,后一種可能就可怕了很多,自己是嚴家駿的秘書,假如姜春花真的成了自己的妻子,嚴家駿對姜春花不就更無所顧忌了嗎?這樣一想,李森林的心中忽然就充滿了憤怒和屈辱,嚴書記把自己當成了什麼?難道在他這個縣委書記眼裡,所有人都是他隨意撥弄的一枚棋子嗎?
此時李森林心中是一陣說不出的難受,這不但是因為剛才嚴書記給他介紹姜春花,還因為辛辛苦苦寫的材料被否決了,或者說自己說真話的權利被剝奪了,自己還得像過去那樣重新說些空話、大話、假話。他突然感到自己存在的悲哀。難道縣委秘書,僅僅是為了應付這些虛假的言辭和這些無聊的事情嗎?剛進縣委時的風光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他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價值,內心感到一陣惆悵和空虛。
李森林來到街上,此時正是縣中的放學時間,成批成批的學生正往家走,看到了李森林,都恭恭敬敬地喊著「老師」,這熟悉的聲音,現在李森林聽起來感覺著很是親切。這些學生有自己教過的,有自己沒教過的。在教過的學生中,每個學生李森林都能講出些故事,那高個兒的女生叫於磊,經常臉紅。有一次,拿著一隻很大很紅的蘋果給李森林吃,李森林本想拒絕,但看到於磊那純真而又急切的神情,就不忍了,看到李森林接過了蘋果,於磊笑了。還有那胖胖的男生李虎,最樂意給老師掃宿舍,每天早晨早早到校,到校第一件事就是給老師打掃宿舍,李森林稱他為義務小勤務兵,還有……想起這些,李森林的心中暖融融的,就好像是在冰天雪地的寒夜裡有人給送來了一個正燃燒很旺的火盆,頓時感到了溫暖。這樣想著,李森林不禁有些神往於自己那三尺講台了,原來我是這樣愛你們呀!李森林在心裡對他的學生們說。不自覺地李森林走到了學校門口,今天不是周末張小艷應該在,李森林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進去,他忽然覺得這些事是沒有辦法和張小艷溝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