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黃公愚從廚房回到屋裡。這是個套間,裡間是卧室,外間是客廳。他在客廳里來回踱著,心緒煩亂。彩色電視機開著,他在等著東方藝術協會前天召開大會的專題報道。

這個家實在亂得不成樣子,一到晚上就像個馬蜂窩。平常還稍好點,星期六、星期日,總要亂個烏煙瘴氣。現在真是家不為家,國將不國——後面這句話,雖然沒有明說過,可心裡也是現成連著的。兒女們沒有一個爭氣的,要學問沒學問,要才氣沒才氣,簡直說不出去。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在那個年代說這話當然沒道理,可現在要說這話就有點道理。近看家裡,秋平、小華他們,就不如春平、立波他們——好賴還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有學歷。而春平、立波他們,比起自己這一代又不知差多少,思想政治水平天壤之別。再看看現在的幹部,青年的就明顯不如中年的,一個個浮浮躁躁、狂妄無知,不知天高地厚;中年的又不如他們這代老年的,各方面修養太差,平平庸庸,守成而已。他們這一代是打江山的。歷史上哪一朝不是打江山的頭一代最有本事?以後就一代不如一代,直至國運衰頹下來。這可能不符合歷史發展觀,可事實就是這樣嘛。看著現在就不如過去。二十年前,天安門上的國家領導人,那陣容堂堂皇皇,多像樣、多氣派?都是中國歷史上一流的人物。現在,可沒有幾個人稱得上是偉人。如果再把「文化大革命」前那些老三屆中學生換上來,中國豈不亂成一鍋粥了?看這燈紅酒綠的叫什麼晚會(電視中正播映著文藝界一個聯歡晚會)?一桌一桌圍坐著,又吃又喝又點節目,嘻嘻哈哈,互相吹捧,俗態百出。這叫京劇清唱?字不正,腔不圓,荒腔走板,什麼水平?現在這些京劇演員比起梅蘭芳、周信芳、馬連良那一輩人來不知相差多少倍。這也叫相聲?簡直是耍貧嘴。連點幽默勁兒都沒有。比侯寶林、郭啟儒那些老演員的一個小指頭都不如。瞪大眼溜溜轉,儘是些低級趣味的噱頭,說捧逗唱沒點真功夫。再看這些唱歌的,手拿麥克風,忸怩作態,咿咿呀呀,簡直不知道她們在唱什麼,純粹是展覽她們的臉蛋和時髦打扮,和過去的聲樂家們相比,更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他一直等待的節目開始了。他立刻在沙發上坐下,摩挲著茶杯,盯著屏幕上的每一個鏡頭。他坐的姿勢雖然很從容大度,像個領導人物,可他渾身的肌肉卻有些緊張。茶杯在他手下磨擦著玻璃板轉動著,手心也出汗了。他太關心這則報道了。

對東方藝術協會大會的報道就這麼低規格,這麼輕描淡寫?前天,民間說唱藝術協會的大會,報道規格就比這高。它的協會主席論級別比自己還低兩級呢。這像話嗎?這且不管它。更重要的是,在電視報道里,身為協會主席的他,就這麼兩個一晃而過的鏡頭。有一個還看不清。還專門拍他眼皮耷拉時的樣子。這不是醜化歪曲嗎?他有這麼老態嗎,他臉上的皮肉就這麼鬆弛多皺?他身體很健康的——他知道。而協會副主席魏炎倒有這麼長的鏡頭,比他這正主席長几倍。這還有主次嗎?電視台太成問題了。什麼用心?這事一定要向宣傳部反映,查一查。又是魏炎作工作報告的鏡頭,精神抖擻,一派中年得志的樣子,好像他是一會之長。他當副主席還不是他黃公愚兩年前一手提拔起來的?現在羽翼豐滿了,有點勢力了,就尾大不掉了,就不把他黃公愚放在眼裡了,什麼事情一手遮天、擅自主張,不向他當主席的請示彙報。一兩個星期也不來一次電話,更不用說親自來了。他還沒退休呢,他不過是在家休息。東方藝術協會幾十年來是他黃公愚辛苦經營的。現在想把他撇到一邊當傀儡、喝涼茶,沒那麼容易。他已經深思熟慮了,從今天起就要徹底扭轉過局勢來。

他怒沖沖站起來,關了煩人的電視,來到客廳門口高聲喊道:「夏平,夏平,來一下。」

「爸爸叫你呢。」平平說。

「我過一會兒就去。」夏平答道,「爸,我一會兒就來。」她隔著暗黑的院子應了一聲。姐妹倆正在風波平息了的廚房門口說話。

跟隨黃家幾十年的老保姆祁阿姨過來了。她是江蘇人,頭髮花白,一生辛勞,背已經有些駝了。「夏平,他們收房租水電費來了。」她說。在北京生活了幾十年,仍然是南方口音。

「多少錢,這個月收費怎麼提前了?」夏平問。

「比上個月多四塊。」

「多四塊?那得……阿姨,咱們家這個月剩的生活費已經不多了,你跟他們說說,明天再交。」

「用我的錢墊上吧。」平平說。

「不用。明天上午我把家裡這兩個月的舊報紙和破爛兒賣了,就足夠了。」

「我給你墊上吧。」

「真的不用。破爛兒早晚得賣,要不老忘。」

「好,那我去告訴他們:儂現在有事體,顧不上,明朝再交。」祁阿姨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過身,「夏平,冬平今朝回來一直躺在床上哭。」冬平和祁阿姨合住一屋。

「她從學校回來了?」

「早就回來了,沒出來吃夜飯。」

「那我們先去看看她。」夏平對平平說。

做姐姐的直感(更確切說是一個女人的直感)告訴她:冬平是遇到什麼不幸了。

看著夏平和平平走過去的背影——夏平真瘦啊,連屁股好像都沒有,穿身舊衣裳——看著姐妹倆推門進了房間,祁阿姨輕輕嘆了口氣。

這個家現在越來越亂了,哪能辦法?一個一個全要叫人操心。啥人操得過來?全大了,伊講話也沒啥用了,唉。(她轉身要走,又立住。)自家忘記要做啥了?是關燈?(她順手拉熄了廚房燈,眼前一片黑暗,可下面還是邁不開腳。)還是有一件事體沒做。啥事體?忘記脫了?年紀實在大了,記性勿靈了,耳朵也勿靈了,早晨買小菜跑一趟,路遠了,腳就酸痛。這個家,自家跟了三十年了,兄弟姐妹七個,差勿多全是伊從小領大格。現在這個家哪能一天不如一天了呢?娘是死了,阿爹是一日到夜發脾氣,煩。勿曉得煩啥。自家要做啥事體了?還是想勿起來。(她不會站下來想,又忙忙搗搗、一腳重一腳輕地往前走。)伊一日到夜忙慣了,立不住,坐不住。這間是小華住的房子,關燈沒人了,黑漆漆。睏覺了還是出去了?人大了二十九歲了,想讀書讀勿進去,也苦惱格。這間是衛華和伊媳婦住格,還在里廂頭吵。哪能尋這種女人。一日到夜吵。面孔長了好看有啥用?衛華也太老實了,連自家女人也管勿牢。這間是春平夫婦住格。領小囡出去了,還沒回來。兩個人是一日到夜忙,一生一世也忙不出頭來,小囡也沒人管,勿會少忙些?阿爹一個人又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看伊面孔,又是在煩,里廂間燈也勿關,浪費電,算了,勿要進去了。噢,想起來了,自家是要到廚房拿一隻熱水瓶到客廳來格,哪能忘記光了。(她從客廳前黑魆魆的葡萄架下走出來,往廚房走。)這間房是夏平、平平兩個人住格,黑了燈。這間是秋平小夫婦倆住格,燈是亮著,窗上人影晃來晃去,聲音是一些沒格,兩家頭在家裡一日到夜眼睛也勿抬格。兩個苦惱人,跑到山西頂頂窮格地方蹲了十幾年,蹲得家裡也勿敢回了。唉。這間是冬平和自家一道住格。聽見夏平和平平在講話,在勸。冬平是在哭?聽勿清楚。自家是在院子里繞了一圈又回到廚房了。三十年在這院里廂勿曉得繞了多少圈。一天繞廿圈,一年就是七千圈,十年就是七萬圈。三七——廿一,三十年就是廿多萬圈。每日買菜,這個賬算得過來。繞啊繞,像在鄉下推磨。水龍頭哪能沒關緊,還在滴水嘛,人多家亂,實在管不過來。

她提著暖瓶,駝著背,冬冬冬腳步很重地走到院子當中的自來水管旁,把水龍頭擰緊。她剛要往客廳走,不知一種什麼樣的朦朧意識如同一片淡淡的白光(像夢裡廂一樣格光)飄忽忽掠過她的腦子。她居然在黑暗中原地立住了,居然抬起眼四面打量起這個小院子來。幾十年來,她一直是低眼看地在這個院子里忙來忙去,冬冬冬(她此時覺得自己腳底板疼)從這間房走到那間房,像推磨一樣昏頭昏腦沒停過,沒這樣立住把這個院子四面好好看過。現在她突然想到要看看。

南面(偏東)是大門,大門東邊是廁所間,西邊是廚房和小華房間。西廂房三間,從南到北是:衛華夫婦住房,堆放東西的庫房,春平夫婦住房。北面正房是套間,客廳和阿爹的卧室。東廂房也是三間,從北到南是:夏平和平平住房,秋平夫婦住房,自己和冬平的住房——離廁所間最近。

剛才她就是這樣順時針繞了一圈。

小院里窗戶有黑有亮。她現在就立在黑暗的院子當中,水龍頭旁。這就是她轉了二十多萬圈的圓圈中心,這就是她推磨的磨軸心。三十年來,她沒離開過這個圓圈,沒離開過這盤磨。「文化大革命」中被造反派佔了多半個院子,她也沒離開過一天。這就是她一生的地方?她一忙忙了三十多年。現在,她自己沒有一個親人。有一個兒子——活到現在該四十歲了——在南方,幾年前生病死了。這個大家就是她的家。她為每個人操心,可是以後他們會為她操心嗎?現在她能動,以後她再老了,做不動了呢(她這兩年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多做些就累)?他們一個一個自家都顧不過來。

西廂房那邊哐當一下開門聲。「我走了,你早點帶小薇睡。我幾點回來不要你管。死不了。討厭。」是趙世芬連說帶罵、咯噔噔朝大門走去,裙子飄著,頭髮一甩一甩地,空氣中迤邐著香水味。

伊又是去跳舞?

夏平和平平勸慰著冬平。

冬平已經不哭了。垂頭坐在床上,不時擦著淚。到底遇到了什麼事,她不說。

「冬平,別難過了,什麼事想開點。我去做點飯給你吃吧?」夏平說。她對冬平有特殊感情,1968年冬平曾跟她一塊兒到東北農村插隊。那時冬平還只是個十四歲的高小畢業生。

冬平慢慢搖了搖頭,她不想吃。

「四姐,是不是又遇到偽君子了?」平平問。

冬平神情恍惚地垂著眼,沒回答。

「你就是太痴情了。」平平說,「你不總結經驗教訓,現在男人都複雜得很,所以感情總是被欺騙。」這位四姐是五姐妹中最漂亮的,像個印度電影明星,大家叫她「黑美人」,最是多情善感。

「平平,別說這些了……」夏平溫和地勸止道。

「二姐,這個問題——愛情和婚姻的問題,是個最正經的問題,應該正視和研究。你看咱們家,大姐和大姐夫,算是不錯的,可也不太和諧,兩個人都是工作型,不能相補長短,各忙各的,沒點家庭生活。大哥和大嫂就不用說了,是那年頭留下的畸形婚姻,說不定以後離不離。二姐你呢,你至今不結婚本身就是個問題——」

「這個平平,你又……」夏平想打斷她的話。

「——三姐和三姐夫倒挺和睦的。可對於三姐,是降低了她人生理想標準后做的選擇。我就不相信她沒有不滿。還有二哥,二十九歲了還沒結婚,看樣子以後也解決不好。四姐呢,你是滿腦子理想主義,卻接二連三撞在現實的石頭牆上。」

「好了,別說了,你以後把自己的解決好就行了。」夏平善良地笑了笑。

「我?我反正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院子里又傳來父親的喊聲:「夏平,夏平——。」

「二姐,你們走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冬平輕聲說。

趙世芬站在車廂里抓著扶手桿,隨著車的顛簸搖晃維持著平衡。

公共汽車上人不多不少,呼呼地疾馳著。天安門在右面車窗外掠過。門樓正中央的大燈不甚明亮地照耀著。天安門的紅色顯得更深重,頂部屋檐上則是模糊的。它很莊嚴又很寂寞地坐落在暗藍的夜空下。城門洞。金水橋。挺立的警衛戰士。左面車窗外是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溜溜達達散步的人,推著嬰兒車的母親。

她沒有注意這一切。她沒有欣賞風景的閒情逸緻。她一生總在滿腦子熱烘烘地追求著什麼,爭取著什麼,鑽營著什麼。她永遠不滿足於已經得到的,她處心積慮關心和斤斤計較奪取的是自己的利益,是地位,是女人的虛榮。她的性格是急躁的。她的血液是燙熱的。她的頭腦是飛轉的。她的腳步是快而有彈性的。她手底下的活兒是乾脆麻利的。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全憑自己的力量:她的聰明,她的手段,她的美貌。她知道自己容貌的力量。常常無往而不勝。頤和園裡的山色湖光、殿堂長廊有多大意思?這天安門又有多大意思?這些從來沒有吸引過她的目光,她不會欣賞。讓她陶醉的是川流不息的遊人中那些注視她的男性的目光。她為她的引人注目和出人頭地而活著,而在公園裡漫步走著,而神態嫵媚地微笑著。從那些男性的眼睛里就能知道,那微笑必定是蕩漾著比昆明湖水還誘人的光彩。

她現在就讓臉上若有若無地漾著這種微笑。她就帶著這樣的微笑凝視(但並不注意)著車窗外的夜景,因為她感覺到車上幾個男性從不同角度盯視她的目光。只要有人這樣注視她,她就能毫無疲倦地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微笑。偶爾,她裝作隨意朝後抖一下頭髮,順便掃視一下車裡,就會與那些目光相遇,就會使那些目光不自然地躲閃開(偷看女人畢竟是不怎麼樣的)。她為他們感到好笑,為自己感到驕傲。沒有這樣的心理享受,她帶上車來的那一腔怒氣才不會消得那麼快呢。

為了不破壞臉上的表情,她使那微笑凝固住,並不讓自己那仇恨的冷笑透露出來。她「躲在」那凝固的微笑下思想著。哼,這個大家叫什麼家?沒有一個人她能看得上。老頭子是老糊塗,除了一塊高幹牌子,說起來名聲好聽,有高工資,簡直不如一般人。其他人哪個像樣子?窩窩囊囊的,沒個精明的。沒個人比得上她。可還都欺負她。表面上他們都不敢,都怕她,但骨子裡都看不起她,這一點她知道。就因為你們是另一種家庭出來的?她對這種家庭、對他們本能地懷有仇恨。

她出身於一個月息沒幾塊錢的小資本家家庭,過去為此在政治上受夠了歧視,十幾年來一直扮演著低人一等的角色。現在落實政策了,也沒得到什麼談得上的經濟實惠。她能夠活出個人樣兒,能夠從農村插隊到工廠,從外地回北京,全憑自己的本事。她仇恨那些靠著硬牌父母一路順風、飛黃騰達的人。看著黃公愚一家的混亂和敗落,她常常感到一種實現了報復的滿足。活該。該你們這樣的家庭倒運了。

天下好事不能都讓你們佔全了。霉輪著倒,福換著享。

現在,她還沒享過什麼福。跟著衛華(她眼前一下浮現出他那令人厭惡的黃白色凹形臉。簡直不想看他。)不會有出頭之日。離婚?這又不是頭腦一熱的事,她是個把什麼實際利害都掂了又掂的人。在舞會上,她漂亮,人人都追求她,可真要離了婚,帶上個五歲的女兒——她絕不放棄女兒——三十一歲了,沒有文憑,在飯館開票,能有什麼好價錢?她太懂實際了,也太懂男人了。找情人、找舞伴和找老婆不是一回事。何況北京還有那麼多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西單到了。她從從容容地下了車。

兩邊的商店還有不少沒關門。正在營業的商店裡燈火通明。琳琅滿目的櫥窗被彩燈照著,比白天更顯奢華。人沒白天多,也不算少,不稠不稀地在街兩邊流著。這是商業區,街道窄,顯熱,顯鬧。她牽動著人流中男性的目光快步走著。她眼前已經迷亂閃爍地幻覺出旋轉的舞場。耳邊響起那有刺激力的舞曲。

「世芬。」有人叫她,一個身材修長、風度瀟洒的男人親熱地朝她走來。高鼻樑,漂亮的花格襯衫。這是她在舞會上認識的一個研究生。

她嫵媚地一笑,愉快地和他並肩走著。他也是去跳舞。

他們談笑著。她受到愛慕,受到尊重,她竭力表現得文雅,談一些和這種人應該談的東西,說著一些她剛剛學會還有些拗嘴的陌生辭彙。她能感到他的長腿刷刷刷走出的很洒脫的步子,能感到他那年輕熱烈、很有男子漢味的氣息,能看到他挽起襯衫袖口的手打著很瀟洒的手勢,那手勢真有風度,黃衛華就從不會打這樣的手勢。他的手難看死了。她厭惡地閉了一下眼,眼前又浮現出了衛華那沒有男人氣的老太婆臉。

「世芬。」又有個女人的招呼,是和她一個飯店工作的小白,大概是剛下下午班,還戴著油膩的白帽,沒來得及打扮,帶著股飯店裡特有的氣味。「你去幹嗎?」小白問,同時瞟了一眼她身旁的研究生。

「噢,有點事。」她順口支應道。她不願意在這兒碰見飯店的同事,她在舞場上還不曾披露過她的身份。

「明天是你的下午班吧?」小白說,「我明天休息,我今天把你的……」

「咱們後天再說吧,」趙世芬連忙打岔,扭頭看了一下身旁的研究生,解釋道,「我還急著有點事。」

「她和你一個單位嗎?」小白走後那研究生問。

「是。」

「你在哪兒工作,我還不知道呢。能問嗎?」

「你哪天還遇見我就可能知道了。」她嬌媚地笑道。

突然,她的眼睛微微閃爍了一下,邊走邊拉開皮包,尋找什麼似地低下頭。

一個人迎面擦肩而過(她感到她的半邊身體微微有些發僵)。是小華。他在這兒逛什麼?看見自己了嗎?

夏平和平平拉上門走了。

冬平熄了燈,一個人躺在床上。屋內混沌的黑暗漸漸分辨出微弱可見的景象來:床,桌子,書架,臉盆架。它們在黑暗中散發著熟悉、親昵的氣息。窗外是微微發亮的夜空,對面西廂房黑魆魆的房頂,大哥房間的燈窗。她迷亂的心也開始一點點澄清,混沌的痛苦慢慢沉澱下去,理智漸漸透射進已有一點透明度的心境中。她是「滿腦子理想主義的愛情,卻接二連三地碰在現實的石頭牆上」?

她不懂男人的複雜性?

她屬於那種多情善感的姑娘,或者應該說是個情種吧。十五六歲時就開始有了少女的愛情。那時,她愛的是二姐、三姐那些有思想的男同學。二姐、三姐當時也在那樣愛。只不過她的愛情更幼稚、更富於幻想。少女時代,她在心中曾偷偷地愛過不止一個人,編織過許多夢,她為他們不理解她的愛,把她當做小孩兒而難過。最後終於有人熱烈地甚至有些粗莽地擁抱了她——當然,那是在講了許多深深打動她的話之後——甚至還有了更進一步的狂熱舉動。那男性急促的呼吸,那揉捏她胸部的燙手,都使她在一陣陣觸電般傳遍全身的顫抖中,騰雲駕霧似地昏沉飄然過。她的性意識開始覺醒。純精神性的幻想開始讓位於一個女人有血有肉的情感。她用她濕潤的嘴唇羞怯卻是深情地回報每一個吻。她發現自己是溫柔的。她願意馴服地、全身心地愛一個自己真正崇拜的人。她願意披開長發靜靜地躺在愛人的懷裡,任他愛撫。她會用手輕輕地梳理、玩弄著自己的黑髮,把一綹綹頭髮含在唇中慢慢抿著,然後一點點纏繞到愛人的手指上。當她開始把真正成熟的愛日益專一地獻給一個人時(幻想中幼稚的初戀是變換不定的,而真正的初戀卻是世界上最專一的),她卻同時受到來自不同方向的不止一個人的追慕。這時,她才發現了自己的美麗,才知道了為什麼別人叫她「黑美人」。她原來一直以為自己瘦得難看,乳房又癟又小,胸部搓板一樣露著肋骨,胳膊可憐巴巴地又細又長,而現在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發育成熟了、豐滿了。她仍然是偏瘦的,但更顯出身材的修長。她懂得在鏡子里、在漣漪的水光中欣賞自己的美,微黑秀麗的臉,憂鬱含情的眼睛,細膩的皮膚和濃密的黑髮,都洋溢著南國風韻。然而,經過幾年波折而日趨實際的生活,她發現自己的愛情只不過是一個幼稚的夢。她所愛的人似乎變得很平庸,失去了過去的光彩。

在那以後,她還有過幾次戀愛。像她這樣出落得越來越漂亮的姑娘不會沒人愛;像她這樣多情的姑娘也不會不去愛。可是,同樣沒有成功。都不是她理想中的愛情。她還常常感到自己受了欺騙和愚弄。

她怎麼會追想到那麼久的以前去了?此刻頭腦中的意象怎麼這樣清晰?是因為屋裡幽靜,是亂到極點的頭腦能格外靜下來?應該回顧一下幾個月來的事情。

她和劉大任的關係是怎樣開始的呢?

是第一次見面聽他談話吧?她和同班的一個女生呂莉——她們同是在「對外文化聯絡辦」實習的外語學院四年級學生——在「聯絡辦」奢華的會客廳一角,聽他講文藝與哲學。他是個年輕的評論家,因為工作關係來這裡。他很英俊,風度翩翩。伴隨著瀟洒有力的手勢,他向她們概述了他對當代世界藝術發展大趨勢的總覽和估計。他的知識是淵博的,他的男中音是鏗鏘動聽的。不知不覺中,她和呂莉——她們不僅是同學而且是好友——處在了一種相互對立中。她們一左一右坐在他兩旁的沙發上,都用聚精會神的、理解的、含情的目光看著他,都想法提著更能引起他好感和熱情的問題,都呼應著他的講話動人地笑著。她們都在設法使他更多地面向自己。

送他出來時,她們都給他留了地址。他利用一次離她一個人較近的機會,對她輕聲說:「有時間我打電話再約你談好嗎?」

當時她帶著一絲意外的驚喜微微點了點頭。她為自己的勝利感到幸福。

為什麼她會這樣輕易地被俘虜了呢?如果不是和呂莉在一起,她會冷靜得多吧?兩個姑娘同時對一個男性發生好感是很危險的,她們常常會在潛在的競爭中,很輕易地(失去正常判斷地)交出自己的感情。

以後怎樣了呢?他來電話了。約她一起看電影,然後請她到聚萃飯莊吃飯。在飯桌上,他一改雄辯犀利的談鋒,變得溫和多情。他含笑凝視著她,一次次給她夾菜。她的手指不小心粘上了菜湯,他拿出手絹,仔細地給她擦著。他絲毫不理會人聲喧鬧的餐廳里有沒有熟人,像對待自己的未婚妻一樣坦然溫雅。

她愛了。

他還不多地(因而也是適當地)評價了呂莉兩句:挺活潑,挺可愛,但思想和感情都不夠深沉。他的評語恰到好處,既讓她感到優勝的滿足,又絲毫沒破壞他男子漢的磊落。劉大任說這話時寬厚的表情此刻又浮現出來。

他太狡詐了。是個玩弄女性的老手。她怎麼會認不清他呢?

在這以後,他們經常約會,電影院,劇院,夜晚的林陰下、公園裡,擁抱,接吻。

再往後呢?再往後就是今天了。今天她偶然路過聚萃飯莊,無意中看見他正挽著呂莉說笑著走了進去。她當時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都停滯了。她猶豫著站了好一會兒也跟了進去。隔著一桌桌的人遠遠看去,他和呂莉相挨著坐在一起,同上次與自己吃飯時一樣溫柔多情,一樣含笑地凝視,一樣殷勤地夾菜,或許還一樣地評價她黃冬平兩句。她出來了,在飯莊門口不遠處等著。終於看見他和呂莉相挽著走出來。她咬了咬牙,遠遠跟著。她想等他們分手后再走上去,她要對他說出她想說的話。但是,她看到的是他和呂莉在街旁的樹影中擁抱接吻。而這正是他和自己第一次親吻的地方,同樣也是在飯後。她閉上眼。屈辱。恥辱。憤怒。

院子里又是父親叫喊夏平的聲音。

小華到西單遛了遛,回來了。他給大姐的兩個孩子各買了一身短運動衣褲。他能夠病退回京,能夠報上戶口,能夠安排工作,都是大姐到處找門路幫著跑的。這些年大姐從經濟上、精力上都沒為他少花費。他坐在燈下,目光恍惚地看著那一包運動衣,又有些發獃。呆了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拿起桌上的電子計算機,心不在焉地按著數字鍵。按著按著,又不知想到了什麼,目光又恍惚起來。半晌,又醒悟過來。

自己老這樣發獃,神經真要出問題的。

他從滿桌的計算紙下面抽出一本書來:《精神病學》,漫不經心地隨便翻看著。「精神分裂症」,「躁狂抑鬱性精神病」,「反應性精神病」,「神經症」,「神經衰弱」……他的眼睛又有些渙散走神。眼前是檯燈,是滿桌的書、(讓他頭疼的書。)紙、鉛筆、鋼筆、墨水瓶、台曆……是模模糊糊飄掠過的一個個表象:內蒙古兵團的大通鋪,鹽鹼灘,漫天的風沙,團部那個沖他微笑的女秘書——也是北京知青,她的眼睛,微笑的眼睛;又是別人的一雙雙眼睛,這是電視大學一個女同學的眼睛,他們從教室里一塊兒出來,分手;又是老師的眼睛;公共汽車上售票員的眼睛;電車,街道,北海石橋,白塔,書店,小飯鋪骯髒的桌子,北京的風沙不亞於內蒙古;眼睛,一雙雙眼睛,怎麼是自己的眼睛?工廠勞資科長的眼睛,一桌酒菜,圍著七八張通紅的臉,丁當亂響的杯盞;對面院子里的那個姑娘進院前回過頭沖他一笑。她笑什麼,那眼光里有什麼意思?他希望能常常碰見她,要是兩個人騎車在路上遇見就好了,最好一路,最好她的車子壞了,他會幫她修,他們能說上話。他要去廠里一趟了,這次調資有沒有他?找廠長?找書記?兩個頭兒相互有矛盾,如何處理?要不要送東西?廠長喜歡喝酒,書記呢?他兒子喜歡鴿子。

「小華,你怎麼又發獃呢?」大姐春平推門進來了。

他有些遲鈍地應了一聲,清醒過來,扭過身子眨了眨眼。

春平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表情。她是老大,母親臨終前把這個家託付給了她。她對弟妹們個個操心,而現在最讓她操心的是這個小弟弟。小華最近神經老有些失控,動不動就煩躁,要不就發獃,她真怕他得精神病。快三十歲了,學歷沒學歷,對象沒對象,是容易抑鬱,何況他從小又性格孤僻。

「不要老趴在桌上學了,腦子累了出去遛遛。」

「我剛遛過。」

春平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精神病學》:「怎麼看開這個了?」

「增加點知識。」

「這種知識對你有什麼用?你又不準備學醫。小華,我前兩天託了我們單位的一個同事,他挺熱心的。我把你的情況和他講了,他……」

「煩死了,我不想聽這些。」小華又煩躁起來。

「你聽我講完呀,他今天給我介紹了一個,高中畢業生,在友誼醫院當護士。」

「沒文憑?我不要。」

「你現在也沒有文憑嘛。」春平平和地笑笑,「照片我看了,長得還不錯,個子一米六三,稍微胖一點,可……」

「我不想聽。」

春平看著他,稍停了停,又耐心道:「這是照片,你看看,還挺好看的。」

「我不看。」小華瞥了一眼那張一寸小照片,「哼,她要長得好看,早就拿放大的六寸照了。」

春平不知說什麼好。自己條件不怎麼樣,可找對象要求還挺高:必須漂亮,得有文憑。條件這麼好的姑娘還等你挑嗎?她們不會去找研究生,找名牌大學畢業生?可這樣的話她不能說。「你去見見面再定吧。」她溫和地勸道。

「我不去。」

「要不這樣,我讓那個同事把她領到友誼醫院大門口來,你不暴露身份,先遠遠看她一眼。」

「我沒時間,我現在課緊著呢。」小華不等春平說完,就不耐煩地打斷了。

春平看著弟弟,沉默了好一陣,又耐心說道:「你快三十了,生活問題別再拖了。思想應該實際點,只要雙方感情合得來……」

「姐,你有時間干點正經事行不行,別來煩我了好不好?」小華暴躁地把書往桌上一摔,站了起來。

春平眼睜睜地看著弟弟,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好一會兒,她低下頭,無奈地嘆了口氣,收起照片:「算我瞎操心吧。」

「我用不著你們瞎操心嘛。」

又吵。又吵。就沒個安寧。夏平怎麼還不來?黃公愚走到客廳門口,剛想再一次喊叫,夏平和平平一塊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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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與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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