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哲學——藝術月會開始了。

「咱們今天討論的題目有兩個:一個,男性藝術與女性藝術;第二個,藝術的返璞歸真與人性。」秦飛越講完了活動宗旨,環指一下客廳,「今天為什麼把各位夫人都請來,實則因為要討論男性藝術與女性藝術。這個問題沒女性參加,能討論清楚嗎?既難清楚,也無意思。討論藝術,最忌諱開光棍會。弗洛伊德是偉大的:性是藝術創造的偉大動力。沒有女性在場活躍著氣氛,我們肯定會情感黯淡,才思枯竭。」

人們都笑了。

「諸位,咱們從哪兒開始,誰先發表高見,提個頭?」秦飛越說著,低頭划火點煙。

幾秒鐘靜場。

路國慶卻問出一句與主題無關的話:「哎,飛越,咱們那本《兩個重合的世界》付印了沒有?」這是哲學——藝術月會自編的一本集子,選有他們各位的論文、小說、詩歌、繪畫等。他們自認為這是中國當代最有分量的著作。

「沒有。」秦飛越情緒頗大地一揮手。

「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我被點名了。我被批判,我主編的書還能出版?」前一時期,秦飛越曾應邀給幾個大學講了存在主義哲學,講了薩特,被有關部門點了名。

「那咱們把稿子撤回來吧,再聯繫其他出版社得了。」路國慶說。

「我看,別的出版社這一來也未必敢出,都是膽小鬼。」秦飛越神情憤慨。

人們也都紛紛談論起這個與他們相關的具體問題。

「要不咱們自籌資金,直接聯繫印刷廠,自己發行銷售。」祁劍鋒說。

「我想過,也不是太容易的。」秦飛越說,「我還想過託人拿到香港去出書呢。」

「哎,你們學校不是有印刷廠嗎?」路國慶問季煒、皇鶯,「拿到你們學校印行不行?」

「大概很難。」季煒搔了搔頭。

「你們在單位不是挺吃得開嗎?」

「最近我們校領導換了,對我們不錯的老校長調走了,原來的副校長當了校長。也不知道哪兒得罪他了,死活看不上我們。」

「是不是你們和老校長貼得太緊了,現在的校長和老校長比較對立?」秦飛越問道。

「鬧不清。」季煒說。

「還不是咱們那篇小說觸著他了。」皇鶯說。

「就是那篇《大學生的G調苦惱》?」秦飛越說,「你們不是挺超脫嗎,那篇小說怎麼寫得那麼實?誰看都像是寫你們學校的,實在沒必要。搞藝術一定要盡量超脫。」

「是要超脫,可有時候不一定能做到——人都是有具體情緒的。」皇鶯眨著小眼睛笑著說道。每當她反駁別人時,總是特別小心,怕對方不高興。

「還是你們修養不到家。」

「你到家,」皇鶯溫和地說道,「可一聽說點名批判你,不出你編的集子,不是一樣冒火嗎?」

……

人們紛紛談論的是出集子這件再具體不過的事情,從這件事中又扯出了每個人最近的處境,包括住房的調整、電話的安裝、人際關係的變化、小孩的入托等這樣一些仍然是具體切身的事情。

外面大雜院的爭吵總算以章家廚房「建築設計」的更改而結束。

廚房原來是從里(貼房子這一面)向外(院中心這一面)、也就是從東向西這個長度上,房頂走由高向低的一面坡。那樣,東面靠房這堵牆不僅遮了章家自己的窗,也遮了郎德大家半扇窗。現在,房頂改成由北向南這個寬度上一面坡,郎德大家的窗戶只被遮住一個斜角了。

郎德大不吵了。達到目的了,同時便生出一腔熱心來:「章老師,要不要幫你們上上手?」他把一條黑乎乎的舊毛巾往黝黑髮亮的寬肩上一搭,伸出粗黑的胳膊來。

「謝謝,謝謝,不用了。郎師傅,天太熱,您歇著吧。我們自個兒慢慢來……」章生榮忙不迭地推謝著。

「左鄰右舍的,幫這麼個忙還不該嗎?孩子他媽,你也別站著,上手幫著和泥吧。來,章老師,把瓦刀給我。大伙兒家裡沒事的,手裡有空的,都來給章老師湊一把。章老師,您這房頂不就是上油氈嗎?那容易。來,大伙兒都上上手,三下五除二,不一晌就上頂了。」

秦飛越舉起雙手向下擺了擺:「好了,別聊這些亂七八糟了,還是開始今天的正題吧。」大伙兒稍稍靜下來,是該聊正題了。

「飛越,」隨著一聲挺悶的話聲,秦飛越的父親秦克邁著慢步,送著很胖的直板身體進到客廳。他腦門很寬,兩鬢髮白,「又在搞你們的月會?」

「秦伯伯。」年輕人們紛紛立起身,尊敬地打著招呼。

「別緊張,我不參加你們的活動,」秦克和藹地擺擺手,「我知道你們不歡迎我。」

「我們歡迎。」年輕人們說。

「不不,我知道。上年紀的人願意和年輕人在一塊兒,年輕人可不一定願意和上年紀的人在一塊兒。這是規律。」

秦飛越站起來,調皮地從後面扶住父親的雙肩:「我父親可是解放派,已經主動寫報告提出離休了。對革命,啊,」他有點不正經地學著官腔,「又作出了很大貢獻。」

「離休就是養老,算什麼貢獻。」秦克笑著一擺手。

「老傢伙們都能像您這樣主動退下來,當然是對歷史的最大貢獻。歷史新陳代謝,克服老化,都要付出痛苦的。」秦飛越依然調皮地說。

「我們退下來,輪著你們年輕的好好搞,啊?」秦克和藹地沖年輕人們轉圈一擺手,「你們要多幫助飛越,他就知道迷信外國,動不動就是不和不懂兩國以上外語的人交談,滿嘴是勾兒(J)、嘎嗒(Q)、K。我就一國外語也不懂嘛,你不是也天天要和我說話?」

「對您優惠。」秦飛越笑道。

眾人全笑了。

「沒正經。好,你們繼續談吧。」秦克背著手,帶著和年輕人說笑了一陣后的愉快和滿足,慢慢邁步走了。

「有交班的,有接班的,保不住還有奪班的,也不知道中國以後的政權結構是啥樣?」

「改革派現在日子好過嗎?」

「誰知道,中國的事起起落落,說不定哪天保守勢力又捲土重來。」

「深圳那兒怎麼樣,聽說還挺開放?」

「要讓我當總理,就來個全面開放,開到頭。」

「那你未必在中國站得住腳。」

「怎麼站不住?」

「中國是個慣性很大的鐵輪子,慢慢才能加速轉起來,要有點耐心,要靠時間。」

「對,中國的民主進程要靠潛移默化。」

「那他們那些改革家還鐵腕個什麼?慢慢潛移默化就得了。」

「戰術上要果斷,要用鐵腕一個個解決問題,可整體上要慢慢推著來,我說的潛移默化是這個意思。」

……

「你注意到談話內容的階段性變化沒有?」羅小文扶了扶眼鏡,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對身旁的小莉說。他總算張嘴說出了話,他感到自己的緊張過去了。繃緊的胸脯和肌肉都一下鬆弛了,捏緊的手也鬆開了。剛才他一直被身旁的這個姑娘弄得心神不定,一直想主動交談,但始終張不開嘴。

「沒有,怎麼了?」小莉問。

「剛才一開始談的是出集子這樣一件眼前的具體事,接著是談各自的處境。現在,大家又談開社會政治了。這就是談話層次的深入。」羅小文說道,也許是由於進入了真實思想的表達,拘束少了,只是話還顯得有些快,手的動作也有點神經質,「我發現一個規律:人們相遇,談話總由最具體、最近在眼前的事情開始。一塊兒出差的,先談飛機票買到沒有;相約一塊兒看電影的,先問票是幾排幾號;就連夫妻久別重逢,去火車站接站,不管他們多麼思念,第一句話往往是:剛才火車上熱死人了。這兒熱嗎?你怎麼穿這件衣服?家裡煤氣管道裝了嗎?哎,我剛才在車上碰見咱們過去的鄰居了。行李多嗎?怎麼出站?等等,等等。」

小莉笑了,坐在一旁的路國慶也轉過頭來,顯然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

羅小文又扶了扶眼鏡,繼續說道:「然後,兩個人出站、回家的一路上,談各種具體事,都談完了也到家了,這才開始感情、思念之類的話,才相互問想不想我之類的。」

「你已經結婚了?」小莉感到十分有趣。

「沒有。」羅小文漲紅了臉,又扶了一下眼鏡。

「噯,羅小文,你這番話可啟發我的靈感了,我馬上寫首詩。」路國慶說著從放在章茜膝蓋上的皮包里拿出鋼筆和紙。

秦飛越也聽見羅小文的談話了,他隔著滿屋煙氣加入了談話:「我管這叫層次遞進規律。世界萬物都這樣。人們談話逐層遞進,其他事情,比如一個人的人生也是這樣。最年輕時,差不多都有社會抱負、政治熱情。年紀大一些,特別是政治抱負不得施展時,就可能轉向藝術創造,有了詩文。屈原不就是這樣?歌德原來是樞密大臣,還立志改革呢,可後來從政治中超脫出來了,就有了《浮士德》。再晚年,可能連藝術也無興趣了,便轉向宗教。你們去研究研究托爾斯泰的一生,就是這樣。」

秦飛越說到這兒站了起來,轉圈一揮手:「好了,咱們也層次遞進,從社會政治這個層次超脫出來,遞進到藝術層次。形勢問題、改革問題都不談了,咱們開始討論男性藝術與女性藝術。」

章老師家的廚房蓋好了,郎德大受著千恩萬謝,滿懷豪氣地連連擺著手:「這算啥?這算啥?」大搖大擺地晃著肩膀回到家裡。

他感到自己是個仗義行俠的英雄。

他很氣派地脫下汗濕的背心,叭地往椅子上一搭,打了半臉盆水,哐地往臉盆架上一放,明明已經脫成了赤背,好像還要捋袖子似地,往上像模像樣地伸了伸胳膊,然後把毛巾浸到盆里,埋下臉呼哧呼哧地噴著響鼻洗起來,一邊洗一邊對老婆說道:「咱們說話做事,沒挑的。該講理是寸步不讓,該幫人兩肋插刀。」

「他女婿家是什麼官?聽說原來是部隊上的,現在要轉業到輕工局當局長。能不能以後托他們……」老婆說道。

「別說這話,咱們幫人就是幫人,壓根不圖別的。」

「上次章老師腿摔壞了,不是你拉著車送的醫院?」

「嘖嘖,婦道人家真是頭髮長見識短。」郎德大水淋淋地抬起頭來,瞪著眼,「幫人家就幫人家,前後街坊,誰不知道我郎德大仗義?鳥過留聲,人活圖名。今兒你沒看我,章老師買來冰鎮汽水我都沒喝一口?我壓根不是怕牙疼,你啥時見過我牙疼?我今兒就是要落這個名:不吃你,不喝你,白白地幫你干。我郎德大沒念過書,可知情達理,到哪兒也是響噹噹的。」

「廚房倒是不大擋亮了,可下起雨來,頂上的水都流到咱家門口了。」老婆看著窗外剛蓋起的廚房說。

郎德大看看窗外也愣住了。房頂一個斜坡,雨水可不是往這邊兒流?這比遮亮還要命呢。他沒想到這一條。

「……流就流吧,幫人幫到底。」他擺擺手說道。

男性藝術與女性藝術的討論正熱烈進行著。

又輪到秦飛越高談闊論了。他伸著細長的胳膊慢悠悠打著手勢:「現在文學評論界在討論什麼是女性文學,各種各樣的定義爭論不休。有的人咬文嚼字,說:女性文學不僅應該是女性創作的——也就是不能只看到創作主體——而且應該是專指那些從女性的切身體驗去描寫女性生活的作品。純粹胡謅。太臭了。那麼,從女性切身體驗描寫非女性生活的作品算什麼文學?總不能算男性文學吧?算非女性文學?這非女性文學算是中性文學?毫無道理。」

「那些討論女性文學的人並沒有男性文學的概念。」路國慶插話道。

「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兩種藝術:男性的藝術,女性的藝術。男性創作的就是男性的藝術,女性創作的就是女性的藝術。如果一個作者的性特徵確定的話——陰陽人、中性人、性變態咱們不管——他心目中的整個世界,莫不帶有他性色彩的觀照。舉例說吧,男性作家描寫女性人物,無不在用男性的目光在看,包括用男性的感覺在感覺他筆下的女性人物,滲透著對異性觀察的色彩。而男性作家描寫男性人物時,又表現出對待同性的特點,不是流露著自我欣賞,就是潛含著同性間的生硬感。季煒,路國慶,你們承認不承認?不管你們自覺不自覺,這是深刻的事實。

「反之呢,女性作家也是這樣。皇鶯、顧小莉,你們二位女作家可以談談,你們描寫男性人物時,是不是都帶有對異性的特殊態度啊?」秦飛越把目光轉向皇鶯和小莉。

「不一定,我對我描寫的一些男性人物就挺反感的。」皇鶯在鏡片後面眨著眼否認道。

「可是,你應該承認,那種反感也是對異性才有的,與同性間的反感完全不一樣。」

「我沒感到有什麼不一樣。」

「那你的藝術自省力就太差了,要不就是太不誠實了。你仔細想想,你對你筆下的男性人物反感的話,這種反感明顯含有性的色彩。什麼意思呢,你一想到他的身體,想到他身體的某一部分,你別臉紅不好意思,或者想像到要和他擁抱接吻的話,你先別張嘴反駁,這不一定是一種很自覺的想像,而是隱約潛含在意識中的,你就覺得不能接受。這就是你對這個男人的反感,與你對女性的反感,也就是同性的反感,是完全不一樣的。

「至於你寫到你愛的男性人物,就像你在《G調苦惱》中的夏天冰,你的性反應、性心理的參與就更明顯了。你寫著寫著還會生出許多柔情呢。」

皇鶯臉微微紅了,憤憤地說:「我沒有。」

「你剛才的表情說明你沒有否認。你不坦率,矯情。顧小莉,你說呢?」秦飛越把目光轉向小莉。

「我?」小莉笑了笑,「我覺得你說得對。」

「你寫到自己喜歡的男性人物時,有什麼心理活動啊?」

「我挺愛他的。」小莉說。

眾人笑了,注意力都集中向這個大方活潑的姑娘。

「那寫到你反感的男性呢?」

「我有時想讓他滾開,我不想聞他的氣味,老覺得一個胖男人在用剃刀刮他的禿頂。」

「OK。」秦飛越一下站起來,「這就是藝術家的感覺,藝術家的語言,太妙了。」他興奮地在屋裡走了兩步,然後問道,「你對異性最強烈的否定感情是什麼?」

「是厭惡。」

「你對同性最強烈的否定感情呢?」

「嗯……是嫉妒。」

「太誠實了。同性間最強烈的否定感情是嫉妒,這是個最普通又是最深刻的真理。人們不敢承認這一點,惟恐顯得自己卑下。你敢於承認這一點是偉大的,我崇拜你。」秦飛越戲劇性地誇張著向小莉伸出手。

小莉一時不知他要幹什麼,秦飛越拉著她站起來,舉起她的手走到客廳中間:「我宣布:顧小莉將是我的哲學——藝術月會最受歡迎的會員。」

人們鼓掌。

「再提一個問題:異性間最強烈的肯定性感情是什麼?」秦飛越又問。

「當然是愛。」小莉回答。

「那麼,眼前的這些男性,」秦飛越環指四周,「有沒有你厭惡的,有沒有你愛的?」

「目前還都沒有發現。」小莉笑著說道。

人們大笑,拍手。

這時,李向南邁進了客廳,他和站在客廳中心的小莉目光相遇了。

章生榮夫婦倆還在滿身泥土塵灰地忙碌。廚房是蓋起來了,可牆上的泥灰縫還要刮,門窗還要釘,地面磚還要墁平,滿院的碎磚爛泥要收拾打掃,廚房內的上上下下要安排,要壘個磚頭桌子,要把爐子搬過來,要找地方放碗櫥……剩下的活兒都得自己干,忙到半夜也不一定能忙完。待會兒還要趕著做晚飯,暖瓶里的開水也用完了,廚房還要接過線來裝個電燈。廚房還沒安紗窗,玻璃更是沒影,門打算用爛木板釘個框子,再釘上油氈湊合。到底應該怎麼感謝一下剛才幫忙的鄰居們,倆人也還沒主意。夫婦倆灰頭土臉的像兩個大螞蟻,沒頭沒腦地忙碌著,干著一樣,看著幾樣,想著不知多少樣,手亂腳亂心也亂。做丈夫的又想起學生作業還沒判完,做妻子的又考慮著抓空去街上買點菜,今晚路國慶還不知道在不在這兒吃飯;院里的水龍頭和水池讓自己家弄得滿是稀泥,得趕緊收拾,要不,鄰居們打水洗菜多不方便;這邊的碎磚爛泥要往外運,還得趕緊去借平車……頭上是汗,身上是汗,汗透濕了衣服,手上是泥,腳上是泥,滿身都是泥。他們圍著廚房轉著,大雜院圍著他們轉著。滿眼是磚頭、木片、泥漿、碎油氈……

院門旁邊的檐角下,懸著一個褐灰色的馬蜂窩。

小莉成了中心人物,人們聽她講著自己的體驗。是從男性、女性觀察生活的不同心理色彩談起的。她講得很興奮。李向南進來了——他只是對秦飛越、小莉笑了笑,就在李文敏身旁坐下了——並沒有使她的注意力轉移,只是增加了她的興奮。

她講的是自己少年時的故事,又好像是她編造的故事。

她在田野的小路上追一隻蝴蝶,兩邊是草地,是一畦畦黃艷艷的油菜花,是緩緩漫上遠方的山坡。因為過一個水窪,一隻鞋子陷進了爛泥,拔不出來了。她想哭,才哭了一聲,就甩甩手不哭了。周圍是靜靜的曠野,沒有一個大人。她咬了咬牙,一用力腳拔出來了,鞋留在泥里。她一生氣,把另一隻鞋也脫下來往遠處一扔,一條白色的拋物線,白球鞋落在青草地上,像只小白兔跳了跳。她赤著腳往前走,真舒服。可腳又被石頭扎破了。鮮紅的血滴在了嫩綠的草地上。

一個叫方平的小男孩手舉著一隻小航模飛機跑來,放下飛機,用手絹包好她的腳,然後把她的兩隻鞋都找來了,拿到小溪里洗凈了,給她穿上了。她和他手牽著手在田野上跑,耳邊是綠色的風,黃色的風,藍色的風。他們摟著在一個麥草垛的洞里睡著了。睡著之前,兩個人一人說了一句話。方平說,他想飛到天上。她說,她想划船,仰面躺在一個晃晃悠悠的小船上,看著天。

幾年過去了,上初中時他們又相遇了。方平長高了,嘴唇上面有了黑黑的茸毛。他們誰也不好意思講幼年時的事,相互間倒有了一絲與別人間沒有的拘謹。她嫌他太嫩氣。她在他面前走過時故意用力甩著手。她看見他,總覺得像聞見一股生豆芽味。他穿衣服太整潔,她不喜歡。他耳朵那麼大,她不喜歡。他說話聲音那麼斯文,她不喜歡。他冬天穿那麼厚,那麼怕冷,她不喜歡。

就在初中二年級,他騎自行車被汽車撞死了。

她哭了,兩天吃不下飯,她去找他的父母要了一張他的照片。

上高一時,她在班裡喜歡上了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學習不好,各方面條件都不好。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喜歡他。她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喜歡他,後來,她明白了:他長得像方平。後來這個像方平的男同學調到南方去了。

我以後沒再見過他?

見到過。你們願意聽我說嗎?是真事。可我記不太清了,又好像是夢中的事,可能是幻覺吧,或者是我將要寫的一段故事。

我坐火車去四川,連陰暴雨,鐵橋被泥石流沖壞了,火車頭和前幾節車廂栽了進去,我坐的這一節很險,停在鐵橋折斷處。好像還在震動,還在滑動,車廂里一片驚慌混亂。我的頭撞在椅背上,暈乎乎的。一個小夥子把我抱出了車窗,又抱著我沿著搖搖晃晃的鐵橋在一片混亂中走,我覺得自己像躺在一隻顛簸的小船上,模模糊糊看見大地在搖晃,周圍的山在旋轉。後來,風浪平靜了,到了岸上,是一個隧道。很黑,但有一盞很亮的燈。我這才認出來了:這小夥子正是那個像方平的同學。

後來,我覺得他就是方平。再後來我就記不清了。

再再後來?我總是想起小時候和他手拉手在田野上跑,總想起他幫我找來鞋,還有(目光憧憬地一笑),總想到我們倆躺在麥垛里說的話,他想飛上天,我想仰面躺在小船上……

「說破天」回到家,還是不停地說。她個兒矮,丈夫個兒很高,她說話多是仰著臉:「瞅這大雜院,一天到晚跟唱戲的一樣,窮熱鬧。郎德大這小子,惡人是他做,善人還是他做。要充好漢,又拉著別人一塊兒受罪。你直愣愣戳在那兒幹啥?死過魂兒去了?還不把你那身臟皮扒下來。滿身泥汗,還要我請怎麼著?家裡有我這麼個人力洗衣機,又省電又省錢的,還不滿意?別換這件破背心了。你不嫌寒磣我還嫌呢。放你媽的狗屁。什麼叫破的穿著舒服?我可不是那號娘們兒,只許爺們兒吃喝,不許爺們兒穿戴,我不怕你去勾搭女人——你敢?給你錢,拿著。不知道幹什麼?今兒你出力了,自個兒打半斤白干兒去,自個兒犒勞自個兒,待會兒我給你炸盤花生米。怎麼著,滿意嗎?你到哪兒找我這麼個不要工錢的保姆?不光是不要工錢,而且是自帶工資。又當保姆,又當洗衣機,又陪你睡覺,又給你養孩子,還得當你媽,從頭到腳地管你,操你祖宗八輩的心。以後你敢對我有個三心二意,我就剝了你的皮……」

哲學——藝術月會超脫現實,層次遞進,進入了「藝術的返璞歸真與人性」。彩色電視屏幕上映出了青年攝影家祁劍鋒與路國慶共同拍攝的錄像:《溯源》。祁劍鋒還親自為它配了樂。

一幅幅畫面在音樂的配合下以形象的語言開始了描述。

摩天大樓,噴氣式大型客機在機場起飛,快節奏的音樂,高速公路,流水般急馳的汽車流,鋼鐵廠高爐聳立,煙雲滾滾,夜晚霓虹閃爍的喧鬧城市,光怪陸離的遊樂場,旋轉的綵船,人山人海,瘋狂的現代舞曲,五顏六色的燈光,無數扭動的男女,速度越來越快,人影模糊不清了,只看見飛快扭動的彩色曲線,扭動的曲線化成一台古怪的機械,許多輪子在飛速旋轉,無數直線、折線、曲線形的鋼絲在扭動,最現代的藝術,又化出一幅幅現代派的圖畫,一座座現代化的建築,像蚌殼的劇場,像幾何圖形的賓館,像化工廠一樣管道縱橫的文化中心,迪斯科節奏的冰上舞蹈,搖滾歌星與狂熱的觀眾,美國最新科幻電影的鏡頭,星球大戰,機器人與人類的戰爭,宇宙飛船,耀眼的閃電,浩渺的太空,毫無邏輯銜接的鏡頭。然後,這一切出現過的鏡頭以更快的速度飛快疊印出來,壓得你喘不過氣來……滿耳是尖刺的噪音,滿眼是繚亂的「噪色」,空氣中似乎都是嗆人的污染,人類被自己製造的喧囂壓迫得透不過氣來,神經簡直忍受不了啦,要撕抓自己的頭了,熒屏上的畫面終於容納不下了,一片耀眼的白光,瘋狂的世界爆炸了,白光瀰漫著,久久地響著震耳的爆炸聲。

白光漸漸黯下去。無聲的寂靜。

世界似乎被炸成幾十塊模糊的星雲,一團團閃著綽綽亮點,在浩渺宇宙中慢慢旋轉著,分離著,最後都消逝了,完全的黑暗。寂靜至極的一瞬。

黑暗中透出模糊的亮度來。混沌之中一個圓球慢慢發著黯淡的紅光,一點點顯露出來,混沌緩緩澄清,圓球變成寧靜的藍色。

它沉靜地旋轉著,露出地球的面貌。

它安詳純潔,似乎在靜靜地微笑著。響起宇宙抒情低緩的曲子。令人感到遙遠渺茫、浩廣純凈。心被感動了,潮濕地滴出青色透明的水汁。人人感覺到生命在幾十億年前空靈的、若有若無的序曲,那是來自浩渺宇宙深處的聲音。需要仔細諦聽。你隨著它飛到宇宙中。你廣大而虛無。你的身體內容納著稀薄的銀河系,容納著各個星系。廣大虛無浩渺蒼涼中,又有一點熱力凝聚起來。感到自己心口的溫度。

藍色的地球旋轉著,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起伏的山脈。褐色的,黃色的,黑色的,紅色的,青色的,白色的。覆蓋的冰雪。陽光把橘黃的、橘紅的、火紅的顏色染在冰雪上。時黯時亮。冰雪融滴。一滴,兩滴,三滴,四滴……最純凈、最動人的音樂。融滴的音樂。

每一滴水帶著它純凈的音響落入一個詩一般含蓄的小水潭中。水潭像個藍色的蝌蚪,搖出它細細的尾巴。一條藍色的、透明的、安靜而活潑的曲線,延伸著劃下去。生動的曲線在褐色、黑色、紅色、青色的岩石上划動著。

音樂是寧靜緩慢的,含有恆久不熄的信念。

山上慢慢顯出綠色。岩石上出現了草,樹,白色的野花。

黃河源頭的泉水樸素而聖潔地流著。它不知道它未來的偉大。泉水匯成溪流。千萬條溪流帶著自己的音樂匯入進來。雪白飛濺的落瀑。

約古宗列盆地的壯觀。藍天下是耀眼的雪山,雪山下一層青色的山脈,青色的山脈下一層深綠色的山脈,深綠色山脈下是一層淺綠色緩坡,淺綠色下又是一層草綠色山坡,一層又一層深淺不一的顏色,然後是一脈比天還藍的細長舒展的河水。

千回萬轉,黃土高原出現了。

黃土高原溝溝壑壑,像幅巨大偉麗的圖畫。

黃河也顯出雄渾來。音樂變得粗獷強悍,像是原始人類的呼喊,帶著野性。這喊聲的背景上,是黃河雄渾的旋律。

荒原上的篝火。篝火旁披著獸皮的舞蹈。各種考古發現物上的圖騰:鳥,魚,蛙,蛇,龍,熊,羊……出土彩陶上的魚紋,蛙紋,人面魚紋,舞蹈紋,畲族至今家家都存有的稱為祖杖的犬頭拐杖,涼山彝族房門上的鷹圖騰……

新石器時代留下的錦屏山馬耳峰的將軍崖刻岩畫。黑色的岩石上,鳥獸,一株株小草狀的農作物,滿頰刻有許多線條的人面,像一個個彩繪的大氣球,頭上或是三角形裝飾物,或是羽毛狀裝飾物,神秘的星雲圖……

昭覺原始岩畫,有如象形文字般的人的形象,似在裸體舞蹈?

各種各樣的出土陶器,古樸渾厚:鶚鼎,海獸壺,人形壺……

各種各樣的青銅器,雍容、凝重:亞其爵,大盂鼎,蔡侯簋,夔紋鼎,文庚觶,兕觥,象尊……

須彌山石窟的佛雕,高達二十米的彌勒大坐佛兩眼垂簾,似含微笑。

敦煌壁畫上的飛天。

陰山五當召,洞闊爾府內的彩色壁畫。

……

黃河凝重地流淌著,在千山萬壑中坦蕩舒展著肢體。

音樂,黃河的音樂,人類文化的音樂。

所有的人都沉靜在另一個世界中。他們忘卻了喧鬧的都市,忘卻了每日糾纏身心的榮辱。隨著畫面,他們在古老的歷史中,在廣大的天地間行走著。他們能感到腳下黃土的疏鬆,能聞到黃河上那含有新鮮黃土氣味的潮濕空氣。每個人的頭腦中都浮動著一個虛實不定的幻境。那幻境中隱約閃現著他們自己的經歷,童年,憧憬。

秦飛越眼前浮動著各種奇怪的畫面,他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一個小小的精蟲,鑽進了卵子。一個月後,受精卵變成一條小魚苗,兩個月像小蝌蚪,慢慢的蝌蚪長出小腳,然後像小豬,然後像小狗,然後像小猴,然後像個小人,從胎胞里跳出來,一個胖乎乎的小嬰孩,裹著紅綢帶,像是小時候在連環畫上看到的哪吒……

李文敏在浮想連翩中想到了原始氏族社會的各種關係。還突然浮現出昨天從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中摘錄出的一句話:「這一規則還一直為易洛魁人遵守著。當氏族產生時,一群兄弟有共同的妻子,而一群姐妹有共同的丈夫;氏族極力排除兄弟姐妹間的婚姻關係,禁止在氏族內部通婚……」

祁劍鋒想像著自己在直升飛機上再一次拍攝著畫面上的一切。還想像著拍攝黃河入海口的壯觀——這個鏡頭他一直沒拍攝過。江海交匯,應該是浩蕩迷茫、雄偉壯闊的。

藍秋燕感到自己又坐在飛機上,舷窗下是無邊無際的太平洋。

季煒一邊被熒屏上的畫面感動著——他還有意加強著自己的這種感動,一邊想像著將要在自己作品中出現的主人公沿黃河考古採風的情景。

皇鶯覺得自己與畫面上的人一起乘著羊皮筏在黃河裡順流而下。她欣喜地俯下身把手伸進河水中,她感到了黃河水的黏稠,感到了黃河水中溶解的黃土高原的溫熱,感到了自己的感動,感到自己富有藝術感受力的身心都在微微的震顫中,她在心中吟著詩句,以使自己的感動更鮮明起來……

路國慶完全沉浸在詩情中。他就是黃河,他就是人類,他就是詩。

章茜懵懵懂懂地看著錄像。隱隱約約感到生命深處有一點純潔的東西在閃動。她想到小時候的一個情景:雨後路邊小河般的流水旁,她用濕泥捏了兩個小人:他和她。小人立在「小河」中,河水沖蝕著他們,他和她的「血肉」慢慢溶在水裡……

羅小文的知覺和幻覺中,一切的畫面,一切的音樂,裡面都蕩漾著顧小莉那動人的氣息,那氣息是紅色的,還是火熱的。

……

小莉在專註的觀看中忘記了自己,但似乎又時時意識到自己。

李向南先是對《溯源》及滿屋的氣氛感到有點陌生,及至沉浸到錄像中后,他在一掠而過的清醒中又對自己從一大早就開始的緊張活動感到有點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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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與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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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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