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陳曉南從林中回來的當天下午,就找縣委書記柳北彙報。柳北對陳曉南的「救駕」十分感激,正考慮採取一種什麼得體方式向這位下級表示感謝,正好陳曉南找上門來彙報,他就決定以支持寫書的實際行動給以回報。他首先給陳曉南准了兩個月假。併當即打電話給鎮長郭友,要他在兩個月之內全面主持工作。
陳曉南請了兩個月的假,就一心一意寫書去了。他同王丕中又將章節提綱由粗到細過了一遍,然後分了工,王丕中寫前八章,他寫后七章,兩人各在自家的書房奮戰。
為了聯繫方便,陳曉南出錢,給王丕中家裡裝了一部電話,這樣隨時可以研究寫作中遇到的問題。進度也不慢,兩人每天差不多各寫四千字,齊頭並進,進展順利。
動筆之後的第三大晚上,王丕中打過電話來,兩人交談了一會兒:
「陳兄怎麼樣?寫進去沒有?」
「進去了。我被趙書記的事迹深深感動了。我想,即使是一個小鄉官,只要像趙書記一樣被群眾牢牢記在心中,比一個平庸的縣官要有價值。你說對不對?」
「很對,官不在大小,看你怎麼做,古人有『小官大做,熱官冷做,閑官忙做,俗官雅做』的說法。你講的就是小官大做了。好,預祝你當個好縣官!」
「丕中,我都不想那縣官了,真的!我想的是如何把書寫好。」
官場的事也真說不清,陳曉南心情迫切地攜巨款去求官時,到處碰壁,求而不得。如今不想它了,它卻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面前。
縣政府一位副縣長到齡,補其缺已提到縣委的議事日程。作為縣委書記的柳北,他當然願意提拔一位本縣幹部上去,但根據以往的經驗,縣裡推上去的人很難批得准,往往會外派一個副縣長來。這一回,柳北瞄準了陳曉南。
他救駕有功,又正在為領導寫書,有這兩張王牌,推薦上去百發百中。於是,柳北利用開會期間,將推薦陳曉南的意見口頭向趙凱作了彙報,趙凱答覆道:「如果你們認為不錯,回去按程序辦。」柳北心中有數了,回來在常委會上研究之後,決定在各鄉鎮書記、縣級機關一把手當中搞民主推薦。並把消息悄悄告給陳曉南,陳曉南就騎自行車轉了一圈,給各部局的一把手打了招呼,並給鄉鎮書記們通了電話,要他們關照。加上柳北也作工作,民主推薦進行得很順利,共推了三人,陳曉南得票第二。縣委就取了前三名一起向市委上報,五天以後,市委組織部就派下考察組,對三個人考察了四天,第五天考察組剛剛回到市委,趙凱就催要考察報告,逼得考察組長連夜加班寫出來。趙凱接到報告后,立即同分管書記和組織部長碰了一下頭,下午就上常委會,陳曉南被順利通過。第三天,文件就下到縣委。縣委正式向縣人大常委會提名,人大常委會在代表大會閉幕期間,有任免同級政府副職的權力,因此當天就開會研究決定,任命陳曉南為副縣長。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陳曉南的副縣長,如此繁多的手續,複雜的程序,如同進入迷宮一樣令人矇頭轉向,然而也就是半個月時間,像變魔術一樣,使一個鄉鎮書記轉眼就變成了副縣長。在工作效率低下的今天,這簡直是奇迹。
這當中,有一個因素是起了作用的。趙凱接到縣裡的推薦文件之後,已經得知他的工作在近時就要變動。他知道自己一走,這事定會泡湯,因此不僅自己抓得緊,還給縣委書記柳北打過一次電話,要他抓緊,越快越好。上峰有令,柳北豈敢怠慢,這樣上有趙凱緊抓,下有柳北督辦,就創造出上述奇迹——半個月之內快速產生出一個副縣長來。
陳曉南也沒想到會這麼快。
文件下達這一天,他的初稿才寫出五章半,他把剩餘的一章半交給王丕中完成,他就走馬上任,去參加縣政府召開的「歡迎陳曉南副縣長到任」座談會。
一連三天,陳曉南家門庭若市。人們名為祝賀,實則聯絡感情,巴結討好這位副縣太爺。而且從陳曉南如此快速升遷,更感到他的政治前途遠大,再過兩三年成為正縣太爺也未可知。因此及早搞點感情投資,確是具有戰略眼光的有識之士也。
到了第四天晚上,王丕中約了劉志春和張三原一起上門來了。這時,陳曉南正仰在他書房的小搖椅上輕輕搖動。王丕中進門便說:「現在才是真正的朋友真心祝賀來了。今天我請客,再到歡樂酒家樂一回,而且是全家樂,各家的夫人孩子一起去,擺兩桌。」
陳曉南搖搖手:「現在別搞,四個月以後再說。」
紀蘭愁容滿面地說:「這官場的事,永遠愁不完。」
劉志春有些奇怪:「怎麼啦?」
陳曉南嘆一聲說:「李自成是北京四十天,我這江山比李自成可能好點,三個四十天。」
王丕中問:「這話怎麼說?」
陳曉南說:「再過四個月就換屆了。」
「噢,你說這呀。」王丕中放心了,「換屆怕啥?無非是作為候選人參加一次選舉,新任副縣長,當然是候選人。至於選舉,那是絕對有保險係數的。每次換屆都是縣委書記坐鎮,市委領導也要親臨現場督戰,落選的有幾個?即便萬一落選,還能來個二次選舉,這也不是沒有先例。所以,根本用不著擔心。」
陳曉南說:「問題就在這裡。趙凱調走了,楊學中任了書記,兩人原來就有矛盾,因而楊學中對我很反感。已經有風聲透露出來了。」
搞政治就得有後台。後台或倒或走,就像沒了娘的孩子,頓覺孤獨無靠,惶惶不安。
沉默片刻,劉志春說:「就算他楊學中反感吧,代表投票選上了,他能把你免了?」
陳曉南嘆了一聲說:「最擔心的就是代表,現在好多代表都收到一封匿名信,說我用寫書討好上級領導,騙得了副縣長,呼籲代表們擦亮眼睛,行使好一票之權。」
王丕中說:「代表也換屆呀!」
陳曉南說:「換屆變動的是少數,多數動不了。即使全換了,他還可以在新代表中活動嘛。所以,現在看危險有二:一是定下一屆候選人時就給刷下去了,根本定不上;二是候選人勉強定上了,但代表們受匿名信的影響,最後票不過半,領導再來個尊重民主權利,你還有啥希望?」
大家一聽,果然問題不小,希望渺茫,想安慰幾句都不知該說啥好,便沉默了。
正在這時,紀蘭的父親紀百章從書房走出來。老先生在縣中教了一輩子語文,己退休好幾年了。在座的人全是他的學生。老師不一定全認識學生,學生卻沒有不認識老師的。
王丕中忙說:「鬧了半天,還不知道紀老師在屋裡。
請坐請坐。」
紀百章說:「不坐了,幾個學生還找我輔導功課。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王丕中說:「紀教師有何高見,快快請講。」
紀百章說:「我的來意和你們不同,你們是祝賀來了,我卻是潑冷水勸戒來了。我以前就對曉南多次講過,鄉鎮書記滿可以了,不必耗精費力再去爭取什麼了。他不聽,又下死勁撲鬧了個副縣長。這不,才當了三天,煩惱就來了。要我說,四個月滿可以了。全縣幾十萬人,當副縣長的有幾個?你當四個月還嫌少?我想起幾句古人遺訓,剛才寫到紙上了,曉南你多看幾遍,我想說的話全在裡面。」
說罷,給大夥做了個坐著別動的手勢,匆匆出門去了。
劉志春進書房取出一張白報紙,上面是銅錢大的楷體字,非常整齊,他把紙鋪在茶几上,大家圍過來看。只見上面寫道:
終日奔波只為飢,才方一飽便思衣。
衣食兩般皆具足,又想嬌容美貌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
恨無田地少根基。
買得田園多廣闊,出入無船少馬騎。
槽頭結了騾與馬,嘆無官職被人欺。
縣丞主簿還嫌小,又要朝中掛紫衣。
如此貪心不知足,終將墜入深淵裡。
劉志春說:「紀老師的贈言同我的贈畫一個意思。這是正面嘲諷,我那畫是委婉相勸。就算四個月後落選,副縣級別已經上去了,你怕啥?他總得給你安排個職位。」
張三原說:「再不行,咱合夥開個飯店,保證錯不了。」
沉默少頃,王丕中間:「咱們的書怎麼辦?」
回答王丕中的是陳曉南呼呼的熟睡聲。紀蘭小聲說:
「他太累了。」便做手勢,要大家輕輕退出,到客廳里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