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劉志春伸手一按電鈕,屋裡的門鈴便「叮咚叮咚」地響起來,陳曉南終於聽到了這種渴盼了一夜又半天的美妙聲音,心裡不免又有幾分緊張。
開門的是李雪蓮。她沒有裝腔作勢的驚喜,也沒有稍愣片刻才反應過來的那種做作,而是笑盈盈的,同給自家人開門一樣平常自然,說道:「二位,請進!」
在進門的剎那間,陳曉南看見李雪蓮今天的打扮已不同於昨天,黑長褲,半袖衫裝在褲腰裡,給人以簡單明快而又大方的感覺,年齡也似乎比昨天又小了幾歲。
「請坐。」李雪蓮忙著端了茶壺進廚房泡茶。
趁這期間,他們很快觀賞這間大約有三十平米的大客廳。彩釉磚鋪地,水曲柳木質牆裙。地板中央的一個圓台上,擱了一盆他們不認得的名貴花。壁上掛了兩幅字畫,一草一篆,因多數字難以辨認,無法知道寫的什麼內容。
兩個小壁掛古香古色,耐人尋味。牆角的小圓凳上站著一匹根雕梅花鹿,形態十分逼真,整個裝潢布置給人以文化情調與氛圍的感染,充滿了高雅之氣。
李雪蓮端著茶壺出未,坐到一個小沙發上陪客人說話,陳曉南的話題是從房子開始的,他說:「俗話說,官不修衙門客不修店,據我所知這常委宿舍是不賣給個人的,你們裝修得這麼好,將來萬一有個工作調離怎麼辦?」
李雪蓮笑道:「哪天調令一下,就捲起鋪蓋走唄。至於房子,走就走了,總不能找上那位接任書記要靶薹尋傘F涫底靶摶裁歡嗷ǎザ嗔酵蚩榍K諄八擔喝松謔潰宰《字,有人愛吃,有人愛住,要是這兩萬不是花到住上,而是花到吃上了,找誰要飯費呢?。縝r>
這就把問題講得很透徹了,兩人頻頻點頭。陳曉南真想問一下牆上掛的是哪位名人的字和寫的是什麼內容,可那顯得自己太沒文化了,只好端起茶杯喝茶,心想得趕快轉入正題。萬一再有客人來,他的戲就沒法唱了。
正在這時李雪蓮說話了:「請問二位,可不可以在家吃飯?我弟弟和弟媳要來家,我們一塊吃,圖個熱鬧,好不好?」
劉志春看了陳曉南一眼。陳曉南忙說:「飯我們已經吃過,不再打擾了。只是有點事,請李主任給幫幫忙。」
李雪蓮問:「啥事?」
陳曉南說:「我們作為趙老先生的學生,昨天本想留點錢,給老人家捐塊碑,怎奈趙書記硬是不收,今天找你來,是想要你成全一下我們的心愿。」說著就示意劉志春很快動作。劉志春忙拎了包要往廚房的案板上撂。
李雪蓮伸手一攔,輕聲說:「來,給我吧。」
劉志春忙將包雙手呈上去。
李雪蓮接過包放在茶几上,雙手輕輕托在包上,望著他們兩人問了一句:「多少錢?」
陳曉南說:「現在的錢算不了什麼,我們兩人湊了八萬。」他說的聲音不高,但對這個數目充滿信心。
李雪蓮雙目定定地瞧著他,好一會沒有說話。陳曉南覺得,那雙雙眼皮依然清晰好看的眼睛,簡直是兩個深不見底的池塘,內涵豐富,像是一種認可,使他很受鼓舞。
又感到是一種詰問,心裡很覺慌恐,他感到送禮大約是撂下就走為好,不該呆坐著接受這種目光的洗禮。這麼想著便站起來準備以最快的速度走掉。劉志春也跟著站起來。
李雪蓮說話了:「別忙!你把個重要程序忽略了吧?」
陳曉南有點不知所措。
李雪蓮笑道:「你送這麼多錢到底要辦啥事,你還沒說呀!難道花八萬塊錢,真是為了制一塊碑立在墳地上?」
陳曉南一聽,果然把最要緊的話忘了。官場上有這樣一個笑話:某公為了分房,就給上級分管的一個局長去洗禮,不料心裡緊張,撂下錢就跑。回到家才想起沒說辦啥事,甚至連姓名、單位也沒留下。那位局長根本不認識他,豈不把錢白扔了?想去補幾句話,又不敢,就拉了一位朋友一同去。那局長見又有一位第三者,就說,你的錢沒丟到我們家,快到路上找去吧。陳曉南的腦子裡倏地閃出這個可笑的故事來,想到平時自己總是笑某公老實、膽小、荒唐、愚蠢,可眼下,自己也幾乎做了某公。這麼想著,便很不自然地笑笑說:「李主任你是個痛快人,我也就不繞個彎兒了。我在縣裡任鄉鎮書記,正科級,想朝上動動工作。縣裡規定超過四十五歲就不提縣級,我四十四了,你看硬是這條土政策把我逼到這步路上了。正好有一位副縣長到齡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請李主任幫幫忙。」
李雪蓮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一言以蔽之,你是花八萬要買副縣長嘍?」
陳曉南又覺有了點轉機,忙說:「是真心的,難道能同李主任開玩笑不成?」
李雪蓮說:「那你坐下等等。」說著進卧室去了,陳曉南和劉志春對視了一下,如履薄冰的心情稍覺輕鬆了一點,同時輕輕噓出一口氣。
李雪蓮出來時,手裡拿了一張表格,給陳曉南遞過去說:「你填一下。」
陳曉南接過一看,上面姓名、單位、款數逐項列出,心想倒挺正規。但再一細看,頭腦里轟的一下像著了火,只見那表格還有個欄目是捐贈項目。李雪蓮很認真地說:
「捐贈項目這欄你寫清是災區、希望工程還是殘疾人事業。」
陳曉南頭上冒汗了。劉志春偷拽了陳曉南一下。陳曉南忙說:「李主任我們有些冒昧了,你覺得要是不好幫忙,那就……」說著伸手欲拿包。
李雪蓮說:「我不是跟你開玩笑。老趙見你們把款捐給災區或希望小學,一定會很高興,你給他送禮,不就是要買他個高興嗎?當然捐款要自願,不自願捐就拿回去。
請再坐幾分鐘,有個問題咱們探討一下,好嗎?」
陳曉南感到實在難受,走又不能,只好屁股坐到沙發邊上,硬著頭皮聽她說話。
李雪蓮說:「你花八萬買了個副縣長,你上去有權賣官時,你也會賣,得把你的投資加倍收回來,這就是說,你起碼得向兩個人賣官,甚至三個四個。買了你的官的那些人,他上去以後,也會這樣作。所以腐敗是會滋生繁殖的,一個生兩個,兩個生四個,四個生八個,八個生十六個,你說如此發展下去,咱們這個國家可怎麼辦呀?老趙對此很憂慮,我們常探討這個問題,老趙在常委會上說過一句幽默的話:『本書記決不賣官!』說句老實話,要賺錢,改革開放之初是有這機會的,我們可以到我老家做生意,賺大錢。但老趙毅然放棄了這種選擇而從了政。既然這樣,那就只有老老實實正正派派做官了。你們能理解嗎?你們不會覺得我這是官腔大話吧?」
陳曉南硬著頭皮點點頭說:「您說得對,我們錯了。」
「沒關係。」李雪蓮將包給他們推過來,「請放心,這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老趙在內。也就是說,你回去好好努力,若能從正常渠道上來的話,絕不會因為今天的事在老趙這裡卡了殼,以後的事實會證實我沒有說假話。」
他們逃也似的告辭出來。
回到賓館,一進房間,兩人竟像經過統一訓練似的,來了個相同的動作——同時嗵一聲倒在自己的床上。兩張彈簧床嘎吱嘎吱地顫動了好一會,最後一起靜止下來。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才有了話:
「沒治了,志春。」
「好厲害的女人!」
「我們的分析為啥老出問題?」
「簡直像白骨精,讓人難以辨別。」
「我們該怎麼辦?」
「這號事,我更是一籌莫展。」
「完了,至老至死,一輩子就是個鄉官了。」
沉默少頃,劉志春坐起來說:「曉南,算了吧,既然沒有吃白饃的命,那就安心啃窩頭好了。凡事總得想開點。在縣裡,鄉鎮書記也不賴了,多少人想干還干不上呢。劇團的郭導演,知道吧?凡是在實際利益上互相攀比、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就出來調解說:『人家坐轎咱騎驢,心裡憋了一口氣,回頭一看拉車漢,哈哈!比上不足下有餘,同志們哪,回過頭看看身後的拉車漢吧,一看心裡就平衡了。』他這話很有道理。他會畫畫,把這坐轎、騎驢的事畫了好多畫,到處贈人,還贈了我一張,我再轉贈你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陳曉南依然躺著,兩眼毫無目的地望著屋頂,說:
「志春,除了送我個副縣長,別的東西都治不了我的心病。」
劉志春說:「人家說權、錢、色三者並重,不分彼此,你卻只迷上權。要是玩女人,保證絕對漂亮,優中選優。
只有這副縣長,我可是愛莫能助啊!」
陳曉南嘆了一聲:「咱回吧。」
劉志春說:「你這心情開車?不行不行。說到底還是命重要。我去給你的司機打電話,要他今下午或明天一早坐班車趕過來。」說罷,不管陳曉南同意不同意,到服務總台掛電話去了。
劉志春掛完電話回來時,手裡捏著一張住房卡說:
「我又登記了一個房間,一樓25號。」
陳曉南說:「你是憋不住了吧?」
劉志春說:「你的司機可能六點以前趕過來,反正要登記個床位的。」
陳曉南呼地坐起來,大聲說道:「志春,咱已經夠倒霉了,不能再添亂了。」
劉志春說:「我知道,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