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所謂沒事那是假的。從石階到停車場一段路很短,他已經走不動了,只好由兩位隨員一邊一個駕著,他自己勾起右腳,用左腳在地上一跳一跳過去,狼狽不已。
「郭老闆你在偷笑?」上車前他忽然扭頭,問身後的郭啟明。
郭啟明當場噗哧出聲。他說不好意思,忍不住。蔡助理這個樣子好玩。
「笑吧,是意外驚喜。」蔡波自己也笑。
「這個兆頭可不好,風險啊。」郭啟明做驚惶狀,「正是往上跳的時候,下邊怎麼會一腳踩空?傷成這樣還怎麼跳?」
蔡波說:「不信你烏鴉嘴。」
郭啟明朝自己嘴巴打了一下。
蔡波關上車門,最後留了一句:「記住我的話。」
轎車駛離。郭啟明掉頭走開,靶場約會以意外驚喜收場,無果而終。
蔡波沒回辦公室,轎車把他從靶場直送市醫院,入院時他的右腳背已經腫得有如發麵。醫生緊急處置,冷敷,打封閉,把他推到X光室拍片,這才發覺傷得不輕,一腳踩得不對,居然傷了骨頭,趾骨骨裂。
醫生建議:「最好是住院,卧床治療。」
蔡波不禁發笑,說這行嗎?扭了腳就往醫院躺,他不要緊,消息傳出去,外邊把嘴笑歪的,只怕幾十個上百人。到時候都找醫院治歪嘴,病床夠用嗎?
所以蔡助理決定做出表率,輕傷不住醫院。當時做了處理,拿了葯,還那樣讓人攙著,一跳一跳離去。轎車把他送回家中,下車時他沒忘交代,讓兩位幹部密切注意。
「盯著那個包工頭,有情況隨時報告。」
此後數日僵持,工地上一片沉寂,郭啟明始終按兵不動。蔡波急切難耐,但是他咬緊牙關,沒有再到靶場,也不打電話再行催促,只是密切注意,並著手準備應急措施。第四天是星期六,郭啟明突然組織行動,往靶場調動大批機械,轟隆轟隆馬達轟鳴。一天後工地施工全面啟動。
蔡波鬆了口氣,感覺踏實了。此刻對他來說踏實非常重要,沒有誰可以從沼澤里起跳,一個人試圖一躍而起,他的腳下必須踏實。
這時郭啟明給蔡波打來電話,慰問傷情。他告訴蔡波本市地面上能弄到的閑置鉤機都讓他弄到工地去了,路段上的機械比開工典禮那天還多。如果蔡助理願意,可以再來視察,他為蔡助理準備擔架,不讓領導再一隻腳跳著走。這回保證滿意,從此讓蔡助理不必生氣,也不必著急。他還提醒蔡波記住他們的約定,他已經預定了酒桌。這一桌酒成本很高,以現有地段發現的大鳥蛋推算,恐怕他要少賺幾萬十幾萬。但是他認準了,緊跟蔡助理,一定有奶吃,所以不惜血本,堅決服從,為領導做一點貢獻。
蔡波即糾正:「是為重點工程,或者說全市人民。」
郭啟明說他管不了那麼多,這筆虧本買賣不賴全市人民,不賴市委趙書記,只賴蔡助理一個。蔡波問這話怎麼講?郭啟明笑,說那天蔡助理傷了腳是自己不小心,不是郭老闆暗中使壞,但是畢竟是在靶場找他時傷的,所以心裡過不去。他已經打聽過,知道蔡助理傷得不輕,腳趾頭的骨頭踩裂了,醫生要求住院,蔡助理不幹。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蔡助理一天都沒耽誤,不住院,也不在家養傷,拄支拐杖,一跳一跳,堅持上班做領導,讓他很感動,決定聽從指示,把工程搞上去,協助蔡助理起跳。
「還是為我?」
郭啟明稱自己使勁往蔡助理身上賴不缺理由。他是有些渠道的,他知道眼下蔡助理心裡急個啥,他也知道蔡助理為什麼那麼不講理,狠勁整治他。他比別人多知道些事情,只好認了。但是免不了他還要替蔡助理著急,早不到晚不到,要緊時候要緊人物要來,麻煩忽然跟著來,腳扭傷了,傷得最不是時候。事到臨頭該怎麼辦呢?
蔡波問:「郭老闆這是在著急,還是在偷笑?」
郭啟明笑:「主要還是著急。」
「那好,謝謝。」蔡波說,「事到臨頭怎麼辦,可以等著看。」
「好像不必等太久,這幾天就到,是吧?」
「有那麼快嗎?」
郭啟明大笑:「我肯定是真傻,蔡助理那是裝的。」
這人果然消息特別靈通。蔡波此刻正在一個關口上。
前段時間,因為林琳那件事幾乎發作,蔡波自知完了,已經痛下決心投奔李國哲當鷂子去吃田鼠,卻不料趙榮昌大而化之,峰迴路轉,讓蔡波渡過一劫。起初他當然很覺慶幸,一段時間后危機影響消退,進步之念再起,心情不免開始波動。市長助理這個職位比較尷尬,屬過渡性安排,說是市領導其實不是,說不是又頂著那名干著那活,這就有了許多的不如意。前些時候市委書記趙榮昌與市長商量,決定讓蔡波具體負責協調繞城高速公路建設,蔡波知道領導有意讓他凸顯出來,一心也想做出個樣子,可惜市長助理身份不夠,權力和權威都小,推進工作特別費勁。工地上如郭啟明那樣的甲方乙方糾紛不少,影響施工進度,蔡波抓出頭鳥,態度強硬得近乎不講理,不惜得罪郭老闆,冒著騎虎難下的風險,逼著郭啟明上,雖然最終有效,卻也做得格外吃力。如果他以副市長身份來協調,情況自當不同。因此特別盼望再有一跳,為之難免急切。
對蔡波而言,眼前這一跳不太容易,挺風險。所謂人比人氣死人,有的人一輩子順遂,到了什麼時候需要什麼,天下就給他掉下來什麼。蔡波其人有特點,該他奮力一跳之際,天上掉下來湊熱鬧的事情一件跟著一件,沒有一件不藏著風險。
那一天葉家福給蔡波打來一個電話,以公事公辦方式通報了一個案件。
「施雄傑被人砍了。」他說。
「誰?」
「施雄傑。你們家那隻鳥。」
蔡波不禁脫口:「好哇。」
「什麼?」
蔡波冷笑,說這個施雄傑遲早有這一天。情況怎麼樣?難道死了?
「希望他死嗎?」
蔡波說這傢伙死有餘辜。情況到底怎麼樣?
葉家福說此刻施雄傑在醫院,沒死。是今天凌晨發的案,案情正在調查中。施雄傑是市勞動局的副調研員,現職處級官員,遭人謀害,不是一般小案。他認為應當及時跟蔡波通個氣,因為蔡波身為市長助理,施雄傑又是他的親屬。
「現在不是了。」蔡波糾正,「我們跟這個人已經沒有任何關係。」
「這麼說也太絕對了。」葉家福不同意。
蔡波再次強調自己與施雄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如果說以前還算親屬,發生那些事後,彼此間已經什麼都不是了,特別是現在,尤其不是。別的人怎麼認為他不管,葉家福應當清楚這個。
葉家福問:「怕被連累嗎?」
蔡波冷笑,說自己一腳踩空,成了「助理」,有待努力一跳。眼下這種時候很小心,謹防暗算,最不想跟施雄傑這種人渣牽扯。
葉家福說:「反正公事公辦,跟你說了。」
蔡波突然發笑,問葉家福現在放心了沒有?葉家福反問蔡波自己該放心什麼?蔡波說葉家福以通報情況為由打電話,是不是意在親自摸底?試探一下,聽一聽蔡波聞訊后的反映,判斷蔡波是否早已知情,或者不僅知情,還介入很深?施雄傑被砍,葉家福一定起疑心了,懷疑與蔡波同志有關聯。需要親自試探,是這樣嗎?
「不全是。」葉家福說。
「你不應該。」蔡波不含糊,立時表達不快,「別的人可以,你怎麼能這樣?彼此老同學,不了解嗎?已經沒有信任感了?」
葉家福答道:「這個問蔡助理自己。」
他把電話掛了。
蔡波禁不住開罵:「葉家福真是他媽的。」
他思忖了好一會兒,拿起電話,找到了江英。
「聽說施雄傑被砍嗎?」他問江英。
江英也剛聽說。
「你幫我了解一下情況。」蔡波交代,「悄悄來。這種事找別人我不放心。」
江英說交給她沒問題。
蔡波對江英比較信任。江英是前埔人,眼下又在前埔鎮當鎮長,施雄傑以往喜歡拉扯以女婿的身份捲入利害,摻合是非,鼓搗這個鼓搗那個。他的事情讓江英從前埔內線了解,可能比辦案警察還要深入。
第二天江英就報來初步情況:施雄傑不是被人砍了,是挨了一頓痛打,然後被挑了腳筋。出事當晚施在城東一家小酒館跟人喝酒,直喝到凌晨,於半醉中騎自行車回家,在城東體育館附近一個偏僻角落遭到襲擊。事後施雄傑人事不省,又是酒又是血躺在路旁一棵樹下,直到凌晨環衛工人掃街時才發現。環衛工人叫了110,送醫院后發現生命無礙,但是周身有傷,最嚴重的傷在腳上,其左腳腳筋被案犯拿尖刀挑斷,據說做得非常專業,有如屠夫卸豬蹄。施雄傑被傷害剛剛發案,已經有不少議論,居然沒有一個認為是意外誤傷。有人提到這是老手作案,估計有黑社會背景。還有人說施雄傑心很野,有仇家,案子一定是仇家花錢找黑社會幹的。警察已經著手調查。
「他現在在哪裡?」
江英說施雄傑住院,在市醫院。
放下電話,蔡波罵了一句粗話:「混賬狗爪,湊什麼熱鬧。」
罵的當然不是自己右腳腳趾上的骨裂,是施雄傑被挑斷的左腳腳筋。此時此刻,施雄傑的腳筋這般出彩,對蔡波而言別具風險,因為他正面臨著關鍵一跳。
幾天後,蔡波期待中的,郭老闆探知並替他「著急」的大事終於到來:省委主要領導帶著一位副秘書長、一位省紀委副書記和省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光臨本市。
來的省委書記姓曾,曾書記及省上數名重要部門官員下來有一項例行公務:參加本市市委常委的民主生活會。按照規定,類似生活會每年定期召開,省里相關部門要派員與會,省領導則根據具體情況安排到會。省委書記前來參加本市民主生活會,近年來是第一次,對本市負責官員可稱大事,與蔡波關聯卻不大,因為他還隔得遠,市長助理不算市級領導。但是大領導下到基層,通常不是坐一坐就走,一般都會抽空視察、調研,了解一些他想了解或者地方想讓他了解的情況,這就與蔡波有了關聯。這一關聯為什麼有望聯到蔡波這裡,而不是其他哪位官員?因為有一位趙榮昌,現在他是趙書記,本市的第一把手。
曾書記參加市裡會議的那天上午,蔡波接到趙榮昌的一個電話。趙榮昌告訴他曾書記安排下午調研,日程很滿。領導想看看本市的高新工業園區建設,目前沒有視察繞城高速施工現場的安排,但是他還是想說服曾書記上工地看看。有去的話,就看蔡波重點抓的部分。
「你注意點,不要措手不及。」趙榮昌說,「有問題嗎?」
蔡波保證沒有問題,特別感謝領導關心。前些時候趙書記特地交代,知道趙書記打算利用省委曾書記下來的時機,請領導到工地看看,他知道趙書記用心良苦,感到非常溫暖,也知道責任重大。這一段時間工地上全力以赴,情況改觀比較明顯。
「我知道。」趙榮昌交代說,「要是去不了,我再考慮。」
蔡波感覺格外溫暖。
當天下午,蔡波領著幾位隨員早早來到工地,一行人在施工現場來回查看,按照預定方案檢查每一個相關細節,確保無誤。下午五點出頭,太陽西垂,天色開始顯暗,蔡波等待多時的電話終於到來。
市委辦公室主任通知:「曾書記同意去看工地,大約二十分鐘後到。」
蔡波放下電話就喊:「快!快!快!」
幾秒鐘內現場所有人都動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