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郭明瑞堅持早上散步,去年又學會一套香功,這樣先練二十分鐘香功,再散十來分鐘步,這就是全部晨練內容。

香功是賈敏同他一起練。賈敏說,練香功男女對著練,可以陰陽互補。到底能不能互補賈敏也不完全相信,只是為督促郭明瑞才堅持一起練。

今天早晨,他們倆剛出門,女兒郭惠到體育場作健美操已經回來了,說道:「爸,我見你的司機了,我告他八點準時開車,你的事遲點早點沒關係,我可得趕后兩節課。」

說到走的事,郭明瑞趕忙避開女兒的目光,將臉扭到一邊去。人的思想總不那麼穩定,一時一個樣,昨天晚上已想好並堅定了的事情,睡了一覺起來就又有些萎縮,在女兒面前都有點不大好意思。郭惠偏偏是個不依不饒的角色,「咦」了一聲,兩眼瞄著父親的臉,正要說什麼,賈敏狠狠瞪了一眼說:「只知道早走,就不知道早點做飯?

快回去動動手,別老吃現成的。」

郭惠扮個鬼臉進屋去。郭明瑞低聲告訴賈敏說:「早上一起來,我的勇氣又不足了。」賈敏說:「昨晚你不是都考慮好了嗎?怎麼又不足了?」郭明瑞自嘲道:「昨晚可能與那幾杯酒有關係。看來,我這次得抬一壇酒去才行啊!」

早飯後,還不到八點鐘,外面汽車喇叭就「嘀嘀」鳴叫兩聲,是司機報到。

郭明瑞說:「車來了,走吧。」

賈敏說:「等一下偉兒,不用急,離八點還有一刻呢。」又說:「全家人都想讓你出去跑跑,那你就跑跑吧,不要思想負擔過重,不要過於為難,跑成更好,跑不成,咱也不後悔了。」

郭惠說:「媽媽又犯溫情主義了。應該是,態度要堅決,非跑成不可。就不該為難,不該有什麼負擔,你就放鬆一些不行?他們不能任人唯賢,咱找他們光明磊落,理直氣壯,有什麼不該的?有什麼為難的?如今流行的一首歌叫《瀟洒走一回》,咱變成《瀟洒跑一回》,爸你跟著我,咱們唱唱就瀟洒了。」

賈敏拽拽女兒:「惠兒別鬧了。司機面前,不要亂說亂道,不要逗你爸。」

郭惠說:「你女兒是全校公認的高才生,媽以為我是傻瓜呀?——哎,哥來了。」

郭偉手裡拎個小皮包走進來。額頭微微冒汗,可見趕得很緊。賈敏連忙把門碰上。郭偉拍拍小皮包說:「爸,我湊了三萬五,你帶上。」

郭明瑞臉色一沉,嚴厲地問:「你這錢是從哪來的?」

郭偉說:「爸你不是相信我嗎,今天怎不放心了?我不會貪污盜竊,也不會挪用公款,全是從親戚朋友那裡湊的。兩個舅舅各五千,姨姨七千,我的六千,你的四千,就是你讓我買電視機的那四千,我一直沒用,又向一位朋友借了八千,共三萬五。」

郭明瑞臉色有所緩和,頓頓又問:「向哪個朋友借了八千?你居然大張旗鼓向人借錢為你老子買官?」

郭偉說:「爸,我是找的汪宏,一說你就知道,個體企業家,他那裡幾千元錢只是伸手拿一拿的事。我說,我爸出差,我讓買些東西,我們的存摺再過幾個月才到期,先借幾千用用。這樣說沒毛病吧?至於借錢,這純屬個人交往,我們平時處得也不錯,向他借幾千元錢總不能算是啥問題吧?」

郭明瑞嚴肅的表情又變成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瞧著女兒郭惠說:「剛才你還說,要我光明磊落。理直氣壯地瀟洒跑一回呢,現在,又要我拿錢去行賄,這能叫光明磊落?這能瀟洒起來?」又轉向兒子郭偉:「錢我不帶,借人的全部還回去。不帶錢,我還覺得多少有點理直氣壯,一帶錢,就覺得卑鄙,心理上承受不了。」

郭偉說:「爸你理解錯了。要說買官,三萬來塊錢怕連個鄉鎮長也弄不來呢。這點錢是讓你手頭零花的。比如請人家吃頓飯吧,要吃得像樣點,一桌少不了一千多。吃完飯不給人家帶兩條煙?假如你請了五個人,每人帶上兩條『玉溪』,就得五千,加上吃喝一千多,請一次客就得六千多。到省城請客,檔次還得高,你想想,三萬多塊錢,也就是請幾次客,還得手緊一些呢。」

賈敏說:「請客也得找個借口,你就說,我寫的《從嚴治吏》和《論生態農業》兩篇論文都獲了獎,請同志們喝酒,這不是順順噹噹。自自然然的事嗎?」

郭明瑞朝沙發後背一靠,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說:

「這可真是好主意。從嚴治吏說的是反腐敗,拿上反腐敗文章的獎金又去搞腐敗,這不是天下最大的諷刺?」

郭惠這會兒是看熱鬧的,現在憋不住了,沖著著郭明瑞說:「我說爸,你這叫自作多情。現在的社會,你以為還是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呀?請吃一頓飯算啥事,沒人會腐敗呀廉潔呀動這個腦子的。」

雙方爭執不下,各不相讓,後來只好各自讓步。郭偉說,爸你多少總得帶些錢呀,漫說求人辦事,就是出差開會,也不能不帶點錢,你帶兩萬吧。郭明瑞說,太多,帶多了是負擔,我嫌麻煩。郭偉說,那你帶一萬吧,郭明瑞說,你不是說吃頓飯得六千嗎?要帶只帶六千。郭偉有點哭笑不得地說,六千能頂啥用,賈敏仲裁道,算了吧,他要不想法花,帶多了也沒用。你出去看情況,啥時覺得需要錢了,給家裡撥個電話就成,郭偉就數出六千元放進手提包,郭明瑞提了就走。看得出,他已是很不耐煩了。

一上車,司機小胡問:「郭書記,朝哪開?」

郭明瑞說:「東。」

小胡嘻嘻一笑:「明白了。郭書記一向是指南打北,聲東擊西。一定是繞到西吉一帶避難了。」

郭明瑞心想,賈敏戲稱我的「走為上計」是避難,小胡也戲稱避難,也不知他們是誰向誰學的。就明知故問:

「你說的避難是指啥呢?」

小胡說:「眼下人們正跑外貿局長,你用下鄉擺脫麻煩。不是?」

郭明瑞笑笑說:「小胡你可是犯了經驗主義錯誤。你說說,難道我就只有被動逃跑?」

小胡說:「噢!那……今天是去哪裡?」

郭明瑞說:「上市裡,南州。」

打這以後郭明瑞再沒說話,坐在前座的郭惠同司機小胡說些他們感興趣的話,後來,小胡開了車上的單放機,郭惠就跟著歌手們輕輕唱起來。

郭明瑞獨自陷入沉思。坐車出門,真不知有多少回了,但這一次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我郭明瑞也跑開了!如果這個消息傳出去,人們將會怎樣想呢?要是擱到以前——不,就是擱到昨天的這個時間,自己也不會想到會有此舉,硬是讓家人和親戚推到這條路上來的。看來,什麼事只要形成風氣,形成潮流,不管它對不對,也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總會不由自主地被卷進去的,這是不可思議的,也是可怕的。

接下來,他就細細回味昨晚的事情。他下班回家,妻子賈敏抿嘴微笑,不時地瞧瞧他。他們夫妻感情極深,平時有人在場時,賈敏用眼睛傳情是常有的事。但今天他都感到有點特別。到了開飯時,他才知道,妻子要舉行家宴。兒子、兒媳、女兒都回來了,賈敏的弟弟妹妹也準時到達。七碗八碟,雞鴨魚蝦,飯菜擺了一桌,人坐了一圈。一開始喝酒,意圖就明白了。兒子首先舉杯,敬酒詞是一番非常溫和的規勸:爸你的年齡已到邊沿,市裡的領導班子又有了空缺,千萬不能再坐失良機了,我敬爸爸這杯酒時,也順便進爸爸幾句子女們想說的話,希望爸爸立即行動,趕上這最後一班車。賈敏的弟弟妹妹也不是來白吃飯的,那弟弟說,姐夫你該明白,現在已經不是坐等上面提拔的時代了,你得主動跑,跑和不跑大不一樣。搞政治就得當仁不讓。因為位子有限,你不佔,別人就占,好官佔了,無德無才的人就上不去,這對黨對老百姓有啥不好?包公要是一輩子只做個小縣令,他就辦不了那麼多為老百姓伸冤懲惡的好事,望姐夫三思。小姨子的話直率,姐夫別以為我們勸你是出於什麼個人目的。你不為親戚辦事是有了名的。我們也不圖你辦啥事,只是為你抱不平,也為咱大夥爭口氣。你上去了即便不認我們,我們也無怨,我會對孩子說,你姨夫是個好官,他忙,咱別打擾他。嬌慣的小女兒郭惠的話比她姨姨更沖,霍地站起說,不瞞你說,爸爸,今天我們可要眾炮齊轟,不轟你不會清醒;人家說,全市所屬的九個縣、區委書記中,只有兩人不跑官,一個是南郊區的劉書記,一個是北縣的郭書記,稱作南劉北郭,你聽了大概覺得高尚,可我們聽了,都有點不好意思。你的觀念還停留在五六十年代,這早已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了。妻子賈敏平時本來不喝酒,也跟他連碰兩杯說,頭杯酒叫清醒酒,希望你頭腦清醒,觀念轉變;

二杯酒叫勇氣酒,喝了這杯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一個縣委書記,他可以頂住工作中的諸多困難,卻難以頂住這種家庭壓力。加之喝了幾杯酒,他就動了感情,向大家表了態:不為別的,就為了你們這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我也為你們跑它一回。

賈敏很是高興,就給他安排行動路線:你先上市裡,儘管決定權不在市裡,可書記、市長的意見還是頂用的。

接著就到省里,那組織部長曾是和你一樣樣的縣委書記,以前你們也很熟,他提上去了,總不會不認你吧?王副省長在咱縣包點一年,來過好幾次,他不是對你很賞識嗎?

你找他也不會反感。還有那位寫字畫畫的藝術家,他下來你陪了三四天,也可以找他幫幫忙。別以為這種人手中無權,可省委書記、省長都向他求字求畫,他是通天人物。

省里跑完,最好能再上北京跑跑。你不是說,中央部門也有認識的人?若能給省里領導寫個條,打個電話,把握就更大了……

對於昨晚的回想止於堵車。前面出了啥事鬧不清,只好停下等著。這時郭惠從許多磁帶中終於找到了《瀟洒走一回》,並擱進去放出來,她也跟著唱,同時笑著回頭望父親。

郭明瑞知道女兒這回頭一笑的含義。他聽著女兒唱,覺得很不是滋味,身子向後一仰,心裡想,人們都說全市六縣三區的書記只有南劉北郭不跑官,可眼下南劉已退下去了,北郭也跑開了,全軍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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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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