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最後一面
我至今記得1969年6月9日那天的情景。
下午,我在北大籃球場看人家打籃球。在那種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年代,沒有什麼人搭理我,都與我「劃清界線」,我自己也注意不要給別人找麻煩,盡量少與人來往。
可是,忽然有人喊我:「賀曉明!」
我看到軍宣隊的幾個人在招呼,那位組長就是中南海一區的老李同志。
「哎哎,你來來,」他看我發怔,繼續招呼,「來,咱們談談。」
我隨他們進屋,不知要談什麼?「你們機關來人,」他指指屋裡坐的兩名軍人,「要接你去談話。」
我望望那兩名軍人,心裡咯噔一下。那是一驚一詫的年代,什麼不可思議的事都可以發生,什麼荒唐故事都可能成真。
車出北大校門,沒朝城裡開,直奔運河方向,我的心又怦怦起來:壞了,看來是要關押我了……
沉默一段路,坐司機旁的軍人側身回頭,望住我說:「告你件事,你爸爸病重,我們現在接你去看看。」
腦子轟地一響,彷彿遭了雷擊,又像從山崖摔下,轟然落地。半晌我才透過一口氣。頓時明白了什麼。「文革」的經驗,像父親這樣「失蹤」的領導幹部,活著肯定不叫見面,叫見面一定是死了……
「爸爸!」我心裡慘叫一聲,淚水便如泉涌一般溢出眼眶,滔滔不絕。在那一瞬間,我鮮明地想起兩年多前與父親的分手。由於「造反派」不斷衝擊我家,根據周總理的意見,父親臨時住進新六所。一天吃完飯後,我向父親告別:「爸,我回學校去了。」
「唔,你走吧,要聽毛主席的話,在大風大浪里鍛煉……」父親像是有許多話想講,卻又忍住了沒說下去,他將我送到樓梯口,一直看著我走出屋門……
誰能想到,這一別就再未見面,連父親被關到什麼地方都不知道。父親手扶樓梯憂心忡忡又慈愛不舍地望著我的情景歷歷在目,可現在,現在我將會看到什麼?
汽車飛馳,載著我直奔那個可怕的現實。我只剩了哭,哭一路,淚水不盡。我感到自己那麼孤立,便想到了惟一能見到的親人:「我哥去不去?」
「已經派人接去了。」
我的心多少踏實點。哥哥鵬飛是我的一個支柱。父親失去音訊,我們兄妹相依為命,互相幫助。鵬飛得了重病,發高燒,我以為是感冒,設法出去買點牛奶給他喝。買回奶來一看,他的眼睛都黃了。我驚叫:「糟了,是肝炎!」忙把他送到同仁醫院,經檢查,果然是黃疸性肝炎急性發作。我們沒有錢治病,更沒錢住院,我急得要死,終於想到給父親過去的秘書打電話。秘書說需要向上報告,這一報告就遲遲沒了消息。我半夜去找賀彪,他幫忙找老中醫,買中藥。後來把消息傳到陳毅那裡,陳毅「發牢騷」,在一次談話中說:「啊賀老總的兒子得了肝炎,連醫院都住不上!這也是『文化大革命』?」在這種情況下,哥哥才住進醫院。
汽車駛入三o一醫院,我被帶到外科大樓醫生辦公室。門開時,看到哥哥鵬飛已經陰沉著臉坐在那裡。我不會說話,也說不出一句話,只會哭,沒完沒了流淚。
專案組一位高個子姓盧的人,談公事一樣宣布:「啊,來坐來坐,我讓醫生來講最後的搶救情況。」
他的旁邊有位中等個,四方臉的人,拿著本和筆,隨時記錄。
「首長很關心這件事。」姓盧的所言首長,是指黃永勝。「他一再交待,要讓家屬看遺體,你們要明白,這是組織上對你們的關心。」
我們沒說感謝關心的話,我一個勁流淚。哥哥說:「我要煙。」
專案組的人說:「可以。」他們買來兩包煙,哥哥就一支接一支地吸起來,在煙霧瀰漫中聽醫生講完了「搶救」過程。
片刻的沉寂,那寂靜在濃濃的煙霧中尤顯沉重。
「你們有什麼要求?」專案組的人先打破了沉靜。
「只有一個要求,我要見媽媽。」哥哥比我堅強,他提出要求。我跟著點點頭。
「可以可以,」專案組的人說,「她就在這裡。」
我們被帶進一間陰暗的散發出霉味的儲藏室,見到了熟悉而又變陌生了的母親。她坐在一張床板上,床板是架在兩條長凳上,長年的監禁,使她頭髮變白,目光變得滯澀。她戴一頂黃帽子,穿著毛衣,像是仍然感覺冷,默默地望著我們兄妹。
「媽!」我嘴唇抖了好久,才終於叫出聲。兩年半音訊全無,我叫媽都拗口了。我撲過去,抱住母親,哭得昏天黑地。
長期關押,母親講話都顯得困難,只會機械地重複:「我很好,我很好,組織上對我還很好……」
那樣的環境,還能說什麼呢?母親撫摸我,又看看哥哥鵬飛,輕聲問:「你們怎麼穿這麼單薄?」
「媽,」我心裡一陣酸痛,淚水以新的勢頭湧出,「現在已經是夏天了!」
我的長期被關押的母親,她說她很好,可她連春夏秋冬都沒有條件去分辨!我哭著去打開了窗子。
然而,哥哥鵬飛搶上一步,把我打開的窗子又關上了。
「哦,你還記得我怕對流風。」母親朝她的兒子投去一瞥,那一瞥之間,母愛的光輝重新在她眼中閃爍起來。她端詳我,端詳哥哥,趁專案人員不注意,悄悄說一聲:「我要襯衣襯褲,沒穿的了。」
「好了,現在去看遺體吧。」姓盧的進來了,叫我們走。母親抓住我手,用力捏捏,小聲提醒:「堅強些,你要堅強。」
我和哥哥一人一邊,攙扶著母親走。走廊很深,沿路有一些病號帶著青石一般穩忍的表情默默地望著我們,目送我們走過去,一直走進十三病室十七號病房。
進門的一刻,我們都窒住了呼吸,那是猝然的打擊、冷酷的現實、巨大的悲痛和鬱積一室的情冤義憤氣將我們窒息了。我的轟轟烈烈、英雄一世的父親賀龍,如今靜悄悄地躺在床上,被白被單蓋住了,那身體的輪廓像漢白玉的雕塑。白被單一直蓋到他的挺拔的鼻子部位,將那兩撇舉世聞名的黑鬍子遮在了白色里,只露了稜角鮮明的額頭和變灰白的頭髮……
我們被限定在那裡默默流淚,默默望著那漢白玉一樣的軀體和僅能看到的頭髮額頭,不能去揭單,也不忍去揭單。不知站了多久,流了多少淚,母親才發出嘆息一樣的聲音,「走吧……要堅強些。」
那時,正在運動中,確實不知前景如何。但是,歷史總是按照它自身的規律向前發展;歷史作出的選擇,是任何力量也不可能轉移的。林彪折戟沉沙,「四人幫」被一舉粉碎。如今,賀龍的雕像矗立於天地銜接處,他的名字他為人民所做的建樹,像天子山一樣,將萬古長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