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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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望江樓門前,韓江林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磨難歷練應當使人變得虛懷若谷、從容大氣。
窗戶臨江的寬敞包房,只有孫浩和現任團縣委書記龍林在座。寒暄之後,孫浩淡淡地說,江林,你受委屈了。
龍林說,工作中總有這麼一些小人,什麼事情都到捅到上面,很多時間和精力浪費在內耗和應付檢查上。
韓江林不知道酒宴是真的為他壓驚呢還是鴻門宴,他不會更多地表現傾向性,更不想表露真實的心跡。他說,也許是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完善,存在漏洞,群眾必要的監督和檢舉有利於更好地反省自己,把工作做牢、做實。
孫浩表情欣慰,不停地點頭說,對,還是江林思想層次高,如果我們按照要求把工作做好了,群眾滿意了,舉報自然就少了,正是為了充分發揮民主監督作用,黨的上級組織才建立舉報制度,舉報人並不都是小人,許多人有著非常強烈的正義感和責任感,即使是心懷鬼胎的小人,也充當細菌作用,幫助消化不利乃至於腐敗的因素。
官場中人談起政治,就像情人之間談情說愛,說起來沒完沒了。韓江林適時地打斷了孫浩的話,說,孫書記,菜安排了嗎?
孫浩說,安排了,今天你是主角,坐著別動。
孫浩開門叫了菜,坐下接著說,蘭芳酒家有兩桌縣裡檢查綜治的領導,我特意把龍書記叫過來陪你,我和龍林書記因為希望工程款的事,被市紀委審查過幾次呢,只是運氣稍好,沒有被"雙規",事後證明我們是過得硬的。
龍林搖搖手說,別說那檔子事,說起來令人心寒,給百姓辦些實事,哪來那麼多正式的發票?以為打白條子就是揣了腰包,政府給百姓打了那麼多白條子,豈不是貪污成災了?
龍林年輕,掩飾不了率真性情,憤憤然說起當年的事情。三人似乎找到了一點共同的感受,氣氛融洽了許多。老闆端來熱氣騰騰的火鍋,香氣四溢。韓江林看到茅台酒,心裡有些不安,說,喝一般的酒吧。孫浩豪爽地打開了酒瓶,邊斟酒邊說,只要不揣腰包,喝瓶酒算什麼?我們不喝別人也喝,大家不喝財政哪來稅收?
韓江林夾起一塊菜,發現火鍋里煮著娃娃魚,學名叫大鯢,天華山特產,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他怔住了。孫浩笑笑,吃菜呀。
有人舉報呢?
舉報什麼,吃一頓飯有什麼舉報的?孫浩說,前年,我在團委,一個名牌大學的幾位生物學家到天華山考察候鳥遷徙情況,那大學團委一位年輕老師正好在縣一中當志願者,和我們非常熟,我們在騰龍大酒店招待他的老師,騰龍大酒店剛好收了一隻白天鵝,我當時沒多想,只想弄白雲特產招待客人,上桌的時候,一位老教授聽說吃白天鵝,怒氣沖沖,投箸不吃,這位志願者非常機靈,他向老師細心解釋說,這隻天鵝飛到天湖池時,翅膀受了傷,飛不動了,保護處對奄奄一息的天鵝進行了搶救,但沒有成功,於是資源利用,把死亡的天鵝向社會拍賣,騰龍大酒店拍得了天鵝,騰龍大酒店出賣這隻天鵝屬於正常的商業行為。老教授聽了這番解釋,欣然舉筷,嘗了一塊后不停地讚賞,說天鵝肉真是美味佳肴,一桌人吃得津津有味,還不停地開玩笑說,癩蛤蟆終於嘗到天鵝肉了。
韓江林說,騰龍真是拍得的天鵝?
孫浩聳聳肩,天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拍賣會。
兩杯酒下肚,龍林興奮起來,說,在當今官場上,什麼事情只要換一個名目,違法違規的事情就會暢通無阻,今年春天教育危房改造領導小組成員到新、馬、泰旅遊一圈,動用危改資金,教育局為旅遊找了一個名目,考察教育長效機制,鬼才知道什麼是教育長效機制!學校的影子沒有見到,並不妨礙大家遊玩的興緻。
席間,孫浩向他透漏了一個信息,大浪淘沙,組織上發現了你是一個真正的人才,扶貧貸款扶了幹部,我沒有想到張勝波鎮長膽子這麼大,這件事暴露了全縣扶貧貸款的一個漏洞,他的工作有可能要調整,我已經向組織推薦了你。
孫浩用力握了握韓江林的手,有握手言和,結成統一戰線的意思。韓江林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接受了孫浩主動遞到手上的橄欖枝。
這頓酒多少洗掉了韓江林心裡的陰影,獲得了直面同事的勇氣。下午,韓江林勇敢地踏進了辦公室。鎮幹部對韓江林態度熱情中帶著幾分敬畏,韓江林確證了孫浩信息的可靠性。紀委對他的調查加深了組織對他的印象,提升了他在南江鎮的人氣。敬畏的表情又讓韓江林覺得不舒服,好像一個平時不起眼的人,出人意料地做出了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大抵是平常人不願為的殺人越貨的勾當,人們對他充滿了敬畏,甚至是恐懼。
晚飯,張勝波鎮長約了劉主席和幾個副鎮長在蘭芳酒家為韓江林壓驚。因為人多,席間張勝波和劉主席兩人話都不多。大家喝得微醺,各自找了說話的對象,張勝波抱著韓江林的脖子,說了幾句悄悄話,說自己違反了財經紀律,因禍得福,組織上有把他調到縣機關工委任副書記的意思,他向縣委組織部推薦韓江林接他的位置,要韓江林做好準備。由一個大鎮的主要領導調到機關任副職,並非心中所願,張勝波的情緒有些落寞。
對立雙方都向他伸出了橄欖枝,這對於他無疑是一個極好的信號。職場如戰場,形勢往往瞬息萬變,在事情沒有最終確定下來之前,韓江林不願意抱任何幻想。但他還是對張鎮長的信任表示感謝。
飯後,張勝波和幾個副鎮長留下打麻將,韓江林素來不喜歡麻將,這些天一直處於緊張狀態,想安靜地思考一些事,和劉主席一起告辭出來。曉詩姑媽已經把韓江林視為未來的侄女婿,極力挽留韓江林說話。韓江林請劉主席先走,他留了下來。蘭芳給韓江林泡了一杯茶,告訴韓江林,因為他的事情,曉詩到南江來過,和楊卉一起找領導,想辦法。外面有那麼多人關心他,為他奔走,韓江林心裡暖融融的。轉念一想,這事楊卉怎麼沒有說呢?莫非是女人的小心眼在作怪?
他問,曉詩現在哪裡?打她手機關機。
蘭芳說,市裡一家大型國有企業委託曉詩搞一個宣傳策劃,春節上電視,她沒日沒夜加班,如果不是因為你的事情,家裡也找不到她。
她怎麼知道我的事情?
楊所長告訴她的。
韓江林胸口彷彿刺進了一根針,心想,只怕這一生都會有愧於楊卉了。
回到屋裡,楊卉正在火旁邊等他。看到韓江林進屋,楊卉看著他,凄然一笑,你回來了?沒喝醉吧?楊卉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上。韓江林接了茶,楊卉的手並沒有縮回去,與韓江林一起捧著茶杯。韓江林輕聲叫道,小卉。楊卉驚惶地鬆了手,茶水潑出來濺到通紅的炭火上,騰起一團煙霧,彷彿兩人不安靜的心緒。
楊卉舒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心情,努力平靜地對韓江林說,江林哥,我已經移交了財政所的工作,我把存摺給你帶來了,你的工資加上辦事剩餘的錢,一共是一萬五千四百元,你看看合不合數。她把存摺遞給韓江林,我給你存了一張一萬元的定期,工資折上還有五千四百元。
韓江林說,財政所長妹妹做的賬會不對嗎?忽然笑著說了一句,裡面沒有你的錢吧。
楊卉也笑了,想得美,我自己都不夠用,哪有錢給你?
韓江林把工資折丟在床上,把一萬元的存單遞給楊卉,這個你拿去,這些年哥什麼都沒給你買,拿去買件衣服吧。
楊卉愣了一下,默默地看著韓江林,並沒有接存單,而是滿眼淚光,憂戚的神情溢於言表,謝謝了,江林哥,如果蘭曉詩沒有出現,這些錢我會拿去買衣服的,買幾套漂亮的衣服,我現在沒有權利這樣做了。
韓江林把存單塞到楊卉手裡,楊卉像害怕燙傷似的將手縮了回去,存單落在地上。韓江林說,小卉,說什麼胡話呀,這是父親過世你和楊蕾送的禮錢,我工資上能夠存上錢,還不是你這個總管的功勞?我的錢怎麼是她的?
來年你們結婚,曉詩在南原買了房子,縣城她家有別墅,不想和她父母住在一起,她母親在醫院有一套集資房,房子你不用操心了,你多少要買些東西,不然的話,人家會瞧不起哥哥的。
楊卉的話像一位母親對孩子的叮嚀,韓江林抑制住內心的感激,笑著說,你是暗探,調查得那麼細緻啊。
楊卉溫柔地握住他的手,美麗的大眼睛又亮了起來,你將是我牽挂一生的人,我怎麼會不調查呢?
韓江林把存單撿起來,塞到楊卉手裡,你拿著吧,再客氣我可生氣了。
楊卉把存單放在床上,說,江林,你結婚那一天,我要給曉詩當伴娘的,如果你真有心,給伴娘買一套衣服得了。
我不曉得什麼伴娘,你永遠是我的妹妹。韓江林責備楊卉道,你調到大地鄉財政所的事應該跟我商量一下,那裡條件很不好啊。
大地鄉財政所的全體人員私分公款,性質惡劣,全部調離,臨時需要人。楊卉低著頭,我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因為慚愧,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心永遠屬於你,江林,如果哪一天你覺得不幸福,你今天離婚,我明天就會來到你身邊。
他要說什麼,手機突然響了。電話是蘭曉詩打來的,韓江林看了楊卉一眼,接聽了手機,蘭曉詩在電話里溫柔地問,小卉說你的事情清楚了,你是清白的,現在還好嗎?
蘭曉詩關懷的問話深深地撥動了他的心弦,熱淚嘩啦啦恣意流淌。他把頭轉向一邊,避開了楊卉哀傷的目光。
蘭曉詩說父母答應了他們的事情,等她做完企業策劃,就帶韓江林回家見父母,把婚期定下來。災禍已成過去,歡喜的事情接連降臨,他別提有多高興了。
韓江林接完電話,回過頭,楊卉不知什麼時候走了。
門洞開著,院子里飄著雪花,一股寒風湧入,韓江林感到透徹心底的寒,不知道放走了眼前的溫情,以後會不會獲得同樣的溫暖。他的心竟然像雪夜一樣清寒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