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聘干風波
上午,韓江林從南江鎮回縣城,車拐進岔路口時,一輛三輪車迎面駛來,小鄭緊急避讓。一直跟在後面的三輪車突然加速,從右手斜里穿刺出去。兩輛三輪車像兩匹狂奔的馬兒猛烈撞擊在一起,發出巨大的響聲,破碎的玻璃碎片像冰雹紛紛揚揚散落開去,三輪車人仰馬翻。
迎面駛來的三輪車上載的年輕人滾出車外,他在地上打了個滾,捂著頭站了起來,鮮紅的血順著額頭淌下,憤憤地罵:"MD,不會開車就不要開啊,有你這麼超車的嗎?"肇事的三輪車夫是一個壯漢,他除了手背上的一點小擦傷外,其他完好無損。他對年輕人跺了跺腳:"大路朝天,車隨我開,你管得著老子?"
"開車就得遵守交通規則。"
"老子撞你又怎麼樣,撞死你小子大不了十萬塊擺平。"
圍觀的人一聽這話來得橫,都無奈地搖了搖頭。
韓江林和小鄭顧不得他們,招呼圍觀的人把翻倒的三輪車抬了起來,救起了被壓在車下的三輪車司機。韓江林一鬆手,三輪車司機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韓江林趕忙把他扶起來,血順著他的褲管淌到地上。韓江林忙說:"小鄭,你把這兩個人送到醫院。"小鄭"哎"地應了一聲,卻沒有動。韓江林問:"怎麼啦?"
小鄭為難地說:"弄髒了車子不好洗,攔輛三輪車吧。"
韓江林眉毛一揚,小鄭趕緊把傷者扶上車,一溜煙朝醫院駛去。
交警來到事故現場,見到韓江林,畢恭畢敬地行了禮,處理事故的態度格外認真。肇事者稍稍改變了一點囂張的氣焰。
走在街上,韓江林一路納悶,肇事者闖了禍要承擔責任,理當心驚膽戰,這人有什麼背景?誰在背後給他撐腰?
韓江林放心不下傷者,打電話詢問情況。小鄭說:"年輕人擦掉了一塊皮,沒什麼大礙。王書記的小舅子小腿骨折,醫生準備給他做手術。"
在白雲,"小舅子"可是罵人的話,韓江林笑問:"開什麼玩笑,誰的小舅子?"
"王朝武書記啊!人遇到倒霉事,喝水都會噎著,這兩天,王書記家兩個開三輪車的小舅子都被撞了,肇事者好像是有預謀,故意撞的。"
韓江林腦海里像閃電劃過一道光,定格在以轎車取代三輪車的事情上。是不是有人故意給保三輪車派的王朝武一個下馬威呢?他嘴上警告小鄭道:"說話要言之有據,沒有證據不能亂說。"
小鄭頑皮地說:"記住部長大人的教導,在組織部長身邊工作什麼也不能說,嘴巴要貼上封條。"
下午上班,韓江林特意到王朝武的辦公室,向王朝武表示慰問。王朝武伏案批閱文件,眼睛在韓江林的臉上溜了一下,向窗子滑去,然後長吁短嘆。韓江林把事情的經過簡單地說了一下,王朝武靜靜地聽完,拉開抽屜拿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推了過去。韓江林看著王朝武心事重重的樣子,滿心疑惑地拿起信打開。上面只有短短的兩行字:送給你兩件小小的禮物,請你閉嘴,不然,你還會收到一單大禮。
韓江林比自己遭到恐嚇還要氣憤,胸中騰地升起一股無名之火。這是赤裸裸的恐嚇,太平盛世,日月昭昭,究竟誰還敢這樣無法無天?
王朝武兩手一攤,苦笑道:"天知道啊。"韓江林掏出電話撥諶洪的電話:"諶局長嗎?請你到王書記的辦公室來一下。"
王朝武說:"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兩起事故看起來都是意外,公安介入調查,調查誰,查什麼呢?"
韓江林說:"從肇事者身上查起,順藤摸瓜,我就不相信查不出背後的指使者。"回想起今早遭遇的驚心動魄的場面,事情完全是肇事車輛違章行駛,表面上確實不存在任何預謀。
諶洪應召到來,韓江林說明了情況。王朝武把恐嚇信拿給諶洪。韓江林說:"你根據這封信,從肇事者開始調查,不能讓黑社會那一套有生存的土壤,搞得人心惶惶。"
諶洪輕輕揮了揮信,說:"這樣的信我們搞公安的每個月都會收到,人正不怕影子歪,懶得理。"他轉向王朝武,"你的兩個舅舅都遭遇車禍,事情也太湊巧了,兩者聯繫起來,這背後肯定有問題,我回去一定會親自帶隊展開調查。"
諶洪的話讓王朝武覺得自己未免小題大做了,略為有些不安:"無巧不成書,或許事情只是巧合。"
諶洪說:"事故肯定不是巧合,即使事故是巧合,這封信也足以說明事故後面存在黑幕,做為公安局長,我有責任也有義務揭開這層黑幕。"
韓江林想起蘭曉詩遭遇的車禍,至今不了了之,心裡十分氣憤:"諶局長,這事公安還真得用心查一查,如果不查出名堂,不把壞人繩之以法,只怕會助長壞人的氣焰。"
從王朝武的辦公室出來,兩人一起來到部長辦公室。諶洪關了門,悄聲對韓江林說:"我看王朝武書記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韓江林生氣地說:"什麼難言之隱,堂堂一個縣委副書記,居然被人用老鼠玩貓的戲法玩了一把,心裡會好受嗎?"諶洪被批評,厚著臉皮嘿嘿一笑:"這就是老百姓說的,大鬼好敬,小鬼難纏。"
"就是小鬼也要給我揪出來。"
"好,我一定遵照指示辦事。"諶洪笑著痛快答應,又說,"雙方都受了傷,肇事者痛快承認違章,願意承擔全部賠償責任,還真不好說他們是有預謀的傷害。"
韓江林對此無話可說,真誠要求道:"王書記工作兢兢業業,是我們事業的基石,群眾非常信賴,只是心直口快,做事缺乏方式方法,難免會得罪一些人,這樣的幹部不多了,我們要保護好這樣的幹部啊。"
諶洪被韓江林的真誠感動,不停地點頭:"是,如果背後有搗蛋小鬼,我就是變成鍾馗也要把他揪出來。"
說著話,韓江林的手機鈴響,他見電話是苟政達打來的,丟了一個眼色暗示諶洪,諶洪趁機起身離開。
苟政達問:"韓部,你手裡是不是有一個叫劉鎮江的幹部調動函?"
韓江林想起了那件壓在自己手裡的幹部調動函,如果承認函件在手上,一旦苟政達提出什麼要求,他就沒有了迴旋的餘地。他裝出非常熱情的態度打著哈哈:"什麼人值得縣長大人親自費心啊?"一邊說,一邊想起當年為了求到寧波掛職的機會,深夜蟄伏於縣長家門口的情形,現在可是縣長反過來向他詢問幹部調動情況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大概苟政達也是受人之託,倒也爽快,竹筒倒豆子一般,嘩啦啦道出了劉鎮江的真實面目,說他父親是南原市第一建築公司的老總,順便簡單說了一下劉總的情況。
韓江林"哎呀呀"叫了起來:"一位有數百萬家產的建築老總,子承父業就行了,何必要讓兒子在鄉下折騰,一個月掙千把塊的工資?"
"老弟,你有所不知,錢掙多了,自然就想開拓新的領域,把觸角往政治上發展。"
"劉總這是邯鄲學步,鑄造棟樑之材。"
"家境殷實方能從容計劃兒子的將來,劉總看得起白雲,借這塊田過水,我們只好與人方便嘍。"
韓江林說:"等我問問,劉鎮江的商調函來了沒有。"
事情點到為止,苟政達順水推舟:"劉總已經過來了,你查到了給他辦一下。"
剛放下電話,屠晉平又打電話來問這事。韓江林大為驚奇,心說,這個劉總能夠調動白雲的兩位最高行政長官為其說情,真不簡單啊。他回答屠晉平也只是說查一查,看商調函在什麼地方。
韓江林得意地把函件看了又看,心想,拖還真是一個好策略,背後的網路和關係水落石出了。
書記親自追問,不給一個迴音不好。韓江林給屠晉平回電話說,商調函查到了,因為不符合縣裡的進人政策,幹部室沒有拿出來討論。
屠晉平說:"網開一面,特事特辦。"
韓江林裝痴說:"縣委文件規定,特殊情況進人要常委會討論,我想這事進了常委會,以後要求調入的人就多了,縣裡的工作難做,這個人的調動,屠書記簽個字,明天就下文。"
屠晉平沉吟了一下:"我到白雲還沒有簽字調人,開了這個先例,縣委以後怎麼能夠把好進口關?"
"按照劉鎮江的條件,不符合縣委的進人規定,組織部無權辦理。"
屠晉平說:"老弟,有些人我們得罪不起,明裡不能辦就辦了不說,一個人是不是有能力,往往就在於能辦別人辦不了的事,這事就交給你了。"
這不是明裡叫我違規嗎?韓江林心裡尋思,屠晉平說的還真有一些道理,如果說人人能辦的事,書記縣長招呼秘書辦理,只是舉手之勞,何苦費心給自己打電話呢?
放下電話,韓江林主持組織工作不久,對調動的辦法和套路不是十分了解,一時想不出主意。他想用李國勝和施超然所採取的暗渡陳倉的策略,又覺得有些不妥,暗渡陳倉對於幹部調出有用,人走茶涼,誰也不會在乎一個調走幹部的情況。調進來則不同了,一個大活人擺在那裡,不管是本單位還是想調入本縣的人都會追問這個人的來龍去脈,紙終究包不住火。
假設劉鎮江做為特殊人才引進呢?他的特殊又在什麼地方?這樣一想,韓江林倒有些生氣。劉家還真不是東西,擁有幾百萬家產,只需一間小小的門面租金讓兒子花銷,足以抵一個人的工資,何苦叫他來鄉下折騰受罪?
辦公室吵吵嚷嚷的,韓江林剛關上門,隨即響起敲門聲。門開,張主任站在門口,用徵詢的語氣小心問:"韓部,待崗的聘用幹部非要見你不可。"
韓江林抬頭看了張主任一眼,剛才和聘用幹部作解釋有些激動,臉上浸出一些紅潤,倒有幾分可人。她偷偷抽身過來徵求韓江林的意思是,如果韓江林不願意見,她可以借口韓部長開會去了,不在辦公室。
韓江林本欲去接見聘干,機關工作需三思而後行,凡事慢半拍的告誡猶言在耳,他說:"我處理完這個急件就過來。"
韓江林拿著筆在案頭的文件上比劃著,其實他什麼也沒有寫,腦子高速運轉起來,思考如何向他們作好解釋。
十多個停職停薪的幹部把組織部小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張主任一邊給他們倒水,一邊回答他們的提問,氣氛並不是十分緊張。韓江林看著眼前這情形,不由得一陣慨嘆,經過黨的多年教育和機關歷練,他們都是好乾部啊。這一聲慨嘆使韓江林的思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剛才他對聘干們有組織地上訪十分反感,想到了用外交辭令的辦法說服他們,現在,他對聘干們深為同情。想到當初自己在南江掛職,為了回到縣裡求爺爺告奶奶,聘用幹部如今可是為了正當的權益、為了生活而向組織提出正當的要求,這可是他們辛苦十餘年應有的權利。
韓江林站在聘干們預留的主位上,環視了一周,這可都是一張張熟悉的臉孔啊,韓江林在機關給張副縣長當秘書時,沒少和這些人接觸。他的目光落在楊洪英的臉上,她似乎沒有了先前的直露和勇敢,或許是不願意為難韓江林,只畏畏地躲在一角,明澈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韓江林朝她點點頭,真誠地說:"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老師、大哥大姐,有什麼想法和要求儘管暢所欲言。"
站在旁邊的陳忠誠把手裡的信封遞給韓江林,說:"我們的要求都寫在上面。"韓江林接過來,把材料從信封里抽出來,迅速地看著。十幾雙眼睛刷地齊集過來,他感受到了一種責任,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看完材料,韓江林眼裡蒙著一層淚花,心情有些激動,說:"大家想聽套話還是真話?"
"真話!"異口同聲,整齊得就像小學生回答問題。面對處於弱勢的幹部,韓江林心頭滑過一絲難過。如果在某些領導眼裡,這些聘干提出正當合理的要求是釘子,是刁民,此時此刻,韓江林覺得多年的教育和歷練,他們一個個奴性十足,向組織提正當的要求已經心懷恐懼。如果這種恐懼不疏導,累積起來,極有可能變成反叛的思維和性格,對自己和外物都會造成傷害。這正如歷史書上所說的真理——奴隸的反抗往往最為激烈。
韓江林說:"你們的要求歸納起來是三個問題:一是通過招考的形式,解決幹部身份和待遇;二是要求按照企業的形式,交社會保險,納入社保範圍;三是按照聘干分流政策,解決目前的生活費問題。大體上是不是這三個要求?"
聘干們紛紛點頭。陳忠誠說:"韓部長,我們聘干除了做機關工作,其他的什麼都不會做,有些人過年的錢都是借的,現在家家都有娃兒上學,希望組織發給原來的工資和過渡期生活費,得幾個錢給娃兒報名,不然孩子就要失學了。"
想到養父東挪西借給自己籌措報名費的情形,韓江林心底一聲幽嘆,可憐天下父母心吶!他拍了拍陳忠誠的肩:"陳主任,陳大哥,這個我能體諒,你看能不能這樣,哪家娃兒上學確實有困難的,你統計一下,給我一個名單,我請教育局通融一下,特事特辦,解決一下目前的困難。"
有人說:"韓部長,你的心意我們領了,我們是貧困縣,鄉下困難的孩子多,靠同情是解決不過來的。"
韓江林點頭說:"這我知道,經濟不發展,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我今天只是就事論事,解決暫時的困難。"
大家紛紛點頭,感謝韓部長的好心。
一些人說:"韓部長人年輕,思考問題老到,還有一副菩薩心腸。"
韓江林激動地說:"這三個問題我倒過來回答。第三個問題,對於解決目前的生活費問題,目前在崗的,我想各單位還是發了在崗工資的,已經離崗的,採取過渡期辦法,發給過渡期的補助經費,上面規定是三個月的時間期限,考慮我們縣裡的情況,我請示一下縣長,看時間能不能延長至半年。"
"補助經費會不會抵扣以後離崗的一次性補助呢?"有人問。
"不會,補助經費我們盡量爭取由各單位發放,分流補助由縣財政拿錢。第二個問題,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在企業工作幾年、十餘年,達到退休或者企業倒閉,就納入社保,你們為政府工作最少也有十年以上,政府不會倒閉,一個文件把你們分流了,領幾塊錢就走人,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要把你們納入社保,又沒有相關的文件規定,也沒有可以參照的先例,最要命的是,社保部門不同意這樣處理。我的想法是,以後公務員都是通過考試進入,年輕的同志通過考試的辦法進入公務員行列,年紀稍大的,暫時委屈你們一下,分流到國有企業工作,交納社會保險,解決以後的養老問題。"
聘干們滿臉凝重,表情十分複雜。韓江林說:"第一個問題我已經回答了一半,公務員招考都有年齡規定,我想在座的年齡都偏大了,年輕人可以考錄公務員,年齡大的受到限制,即使參加了考試,市裡也不會審批錄用,大家都是老機關,對文件精神理解比我還透徹,不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浪費不必要的時間和精力。"
韓江林言詞懇切,大家的情緒相對平靜,幾個人問了一些個人的問題,韓江林一一作了解釋。陳忠誠說:"韓部長的解釋算是仁至義盡了,大家散了吧,以後有什麼問題,我們再來找韓部長。"聘干們走出會議室時,和韓江林點頭告辭,有幾個熟識一些的,主動上前和韓江林握手。
望著他們的背影,韓江林捫心自問,就是這些老實厚道的聘干,為什麼會成為一些人眼裡的上訪釘子呢?
韓江林立即給苟政達縣長打電話,先說找到了劉鎮江的商調函,苟政達說要抓緊研究辦理,語氣有些急切。韓江林應承說,下次開部長辦公會提出來研究,接著又轉了語氣說:"苟縣,向你請示一個問題。"韓江林把聘乾的要求說了,說了請聘干原單位解決他們待崗期間生活費的想法。
苟政達說:"我原則上同意你的想法,這事就由組織部與相關的部門具體協商解決。"
順手把皮球推了過來,真油啊。韓江林不由得心笑。接了一件棘手的活,韓江林算是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迎難而上。他到辦公室吩咐張主任:"你按照有聘干單位的名單,通知各單位的一把手明天上午到組織會議室開會。"退到門外,回頭交代一句,"必須是單位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