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趙一浩浸沉在回憶之中,有一種不平之感湧上心頭。曾幾何時一致公認,梅大事件處理得好。中央的一位主要領導者也在一個場合舉了梅大事件的例子,他說:「梅西大學風波說明我們的領導幹部只要以平等的姿態走到群眾中去,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趙一浩這個省委書記就是很好的榜樣。」他還在談到這件事情時舉了毛澤東早在1956年談過的話:人民內部矛盾只能說服不能壓服,壓而不服等等。

言猶在耳啊,卻又一下子翻過來了,似乎成了罪狀!當然,周劍非只通報了一條消息:有人反映,故爾考察組列入考察內容,有人退卻,不敢作證,如此而已。功過是非誰與評說,自古如此,看淡一些吧。

紅機子的鈴聲驚醒了他的回憶。他伸手拿過機子心裡卻下意識地想:是蘇翔?果然如此,話筒里傳來蘇翔的聲音:

「是一浩同志嗎?還沒有睡?劍非給你打過電話了吧?」

一連三個問號,回答哪一個呢?第一、二個問號是不用回答的,於是他說:

「劍非剛才給我打過電話,他說你可能還要來電話,因此我正恭候著哩。怎麼樣,有些緊張了吧?」

這后一句話是脫口而出的,他也弄不清楚為什麼要問這麼一句,問了之後也沒有再去多想它。

蘇翔哈哈地笑了,說:

「沒有啥,沒有啥。我請劍非先給你通個氣,這樣我就可以少說一些了。今天早上是三個組長,還有中組部的那個局長一起找我談話,看來他們對這個問題很重視,列入了重點調查的題目。怎麼樣,你還是回來一趟為好呀。」

趙一浩反問一句:

「他們明確提出要我回去嗎?」

蘇翔有點語塞,然後說:

「這倒還沒有,據了解現在還在找人就這個問題專題調查,總是要找你的哪,還不如主動一些好。」

「還是主動一些好」?趙一浩突然之間便氣涌心頭,主動什麼?主動投案自首?我是主犯,你蘇翔至少也是個從犯吧,反倒來動員我哪?他心頭這麼想,話筒里傳過去的卻是笑聲,笑中含有苦澀味,蘇翔未必能聽得出來。笑過之後他終於還是用緩和的口氣說:

「主動什麼?主動投案自首還是主動承認錯誤?」

他也一連拋了三個問號給蘇翔,但還沒等對方回答,他卻自己回答了。而且立即查覺到了自己有點不冷靜,連忙說道:

「對不起,剛才是開玩笑。看來他們有調查程序,還沒有輪到找我的時候。我自己急急慌慌找上門去談,豈不有些驚慌失措?到了任何時候我都會認為那次事件的處理是正確的。你說呢?當時大家都表了態的哪。其實,你已經同他們談過我看就夠了。難道我倆的看法還不一樣?我聽劍非說,考察組已經找你談過,我就一百個放心了,你說是吧?」

這一軍將得厲害,蘇翔被將得啞口無言。但蘇翔畢竟也不是等閑之輩,他停了不到半分鐘,便又從從容容地說道:

「我當然是向他們如實地談過了。我說,那一次的處理原則是大家都同意的,以疏導為主以思想工作為輔。他們反問我,聽說有那麼幾個人很壞,也可能有背景。有人主張要處理,結果連根毫毛也沒動,對不對?我告訴他們現在看來還是對的,具體情況我說不清楚,這件事不像那『四個輪子一齊轉』,我理直氣壯地回答了考察組:『大家決定的,我蘇翔為主執行的,不存在為主為輔的問題,那是理所當然的事,只不過是形象的提法,當然也表明了我們的態度,要大力發展集體、個體經濟,把它看成我省經濟新的增長點。』這件事不同,我沒到現場,說不具體,所以建議你回來。」

蘇翔說的是實話,只是有一點他沒有對趙一浩說,那就是對幾個人是否要處理的問題,他對考察組說的是:原則是大家同意的,至於那幾個操縱的人沒有處理,具體情況我不太清楚,一浩同志當時提出不要處理,大家都沒有意見。他是一把手,在一般情況下大家都尊重一把手的意見,現在回過頭來看是否正確,我看還是正確的,但具體情況只有一浩才說得清楚,當時是他親自處理的。

這一段話是蘇翔對考察組的三個組長說的,現在他同趙一浩通電話時自然不便於如實轉告。這倒也不是要兩面派而是同他對這件事的整個思想狀態有關。當學潮猛起,已發展到全校罷課上街遊行的時候,有關人士主張釜底抽薪,抓它兩三個帶頭人,讓他們群龍無首就鬧不起來了,公安廳長就是最積極的一個,事件發生之初他最早到了梅大,雖然沒有走到學生中去卻也在校部收集到了重要情報,認定兩位教師在實際操縱學潮。他堪稱「作風細」的人,不僅知道了兩位教師的名字系別,而且了解了他們平時的表現,特別是前幾次學潮中的表現,記了大半個筆記本子。省委常委開會討論時,公安廳長列席了常委會,念了他的筆記本子,提出了抓人的意見。趙一浩首先否定他的意見,怎麼能隨便抓人呢?本來就是因為抓了人引起來的風波,又用抓人來壓服?能這樣做嗎?當時作為省委二把手省政府一把手的蘇翔無條件地支持趙一浩和平處理以疏導為主的方針。他之所以無條件支持趙一浩,正如他對考察組所說,在一般情況下大家都尊重一把手的意見,一把手的主張一般都能順利通過,表示贊成的人往往並沒有經過認真思考,有時也來不及思考就表態了,可以說是一種下意識的行動。誰也不願意在常委會上扮演「反對派」的角色。但那一次除了這一常規因素外,蘇翔還是動了腦子的,他怕抓了人會把事情越搞越大難以收拾,不如息事寧人好。至於提出要抓的這幾個人是什麼人,具體情況如何?列席常委會的廳長說了,他沒有記住,或者模模糊糊。一向審慎的他自然不便對考察組信口開河了,萬一說走了樣,對自己和趙一浩都不利啊!

事情還不僅如此,那次學潮全部平息,局面得到了完全控制之後,有人又提出處理那幾個人的要求。他們認為至少要給予紀律處分才說得過去,「殺雞給猴看」哪,一點血也不見,使好事者得到了甜頭,今後想罷課就罷課,想上街就上街,大專院校的正常教學秩序難以維持。在這件事情上他蘇翔又一次無條件地支持了趙一浩格守「不秋後算賬」,不處分任何人的意見。還是那兩個因素:習慣性地在一般情況下無條件支持一把手;怕又一次掀起風波。

現在考察組一查這件事,他蘇翔倒有些急急慌慌起來。幾十年來對這類事的是是非非他蘇翔最有體會,今天可以說是,明天又可以說非,也就是說基本上沒有什麼固定不變的是非標準。不像一件商品,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沒有儀器可以測試的。也不能這麼說,測試儀器還是有的。那就是最高領導人的講話,就比如這學潮一類的群眾鬧事吧,最高領導人早在五十年代就講過不能採取壓服的態度,是人民內部矛盾等等,但曾幾何時說法又變了,又出來了一些標準,而且都是抽象的,可以這樣解釋也可以那樣解釋的。這些所謂的標準又從來沒有經過立法程序,沒有任何保障,故爾一下子便有如此多的人當了右派,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並沒有鬧事,只是多嘴說了幾句話,提了幾條意見而已。因此,聰明人得出的結論是不要大天真,要學會保護自己。蘇翔自然也是聰明人了,眼見考察組一連追蹤了兩個問題,或者說兩個大問題:一曰:「四個輪子一齊轉」,涉及所有制大事;二日學潮處理有無喪失原則。他蘇翔敏感地意識到這裡面有文章,有來頭!他不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決不會乘機丟幾根柴添幾把火,使自己光彩光彩。不,他蘇翔決不是那種人!但他有權利保護自己呀!這兩件大事特別是第二件事,是一把手親自提出或親自處理的,自己有些情況也不夠清楚,卻老老實實呆在這裡「受審」當主犯。「受審」也罷,萬一情況不了解說錯了嘴造成被動怎麼辦?

基於這種原因,他才請周劍非給趙一浩打電話建議他回來,自己也迫不及待又親自打電話。一把手畢竟是一把手嘛。只要他回來,自己就輕鬆了。經濟工作上的事多著哩,何必泡在這些事情上!

趙一浩對他的這位搭檔的心情很理解。蘇翔不是那種見榮譽就上見困難就讓的人。但遇到了政治上的風險,為了保住自己,也是要儘可能地「退避三舍」的。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自己和蘇翔換一個地位,是否也會儘可能地「退避三舍」呢?難說!政治上的事不比工作上的問題,誰多干一點哪怕難度很大也無所謂。政治上的事沒有固定的標準,向來伸縮性很大而且變化無常,誰也吃不透。於是許多人成了「業餘氣象愛好者」;「雲跑南雨成團,雲跑東晒乾蔥」;南風起了天要熱,北風起了天要冷。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在觀察氣象變化,無非是使自己及時加減衣服,避免傷風感冒。蘇翔不也是觀察了氣象之後才急於要他趙一浩回去嗎?於是,他在電話上心平氣和地對蘇翔說:

「其實,這件事的處理經過,你已經給他們說清楚了,那些細微末節的事,其他的人也會對他們說的。餘下來的就是對處理的方針和方法到底怎麼看了,如果他們認為處理不當,我回來也無用;如果他們認為處理得當,我回不回來都可以。你說是吧,老蘇?」

蘇翔覺得不可理解,說:

「怕是不一樣吧?事情經過是基礎,怎麼看是關鍵。你回來給他們說說看法,那是代表省委哩,代表省委對事件處理的看法,分量就不一樣嘛!」

趙一浩笑了,說:

「你不是也代表省委嗎,不僅代表省委還代表省政府哩。你表明了態度那分量還輕?」

蘇翔毫不猶豫地說:

「不一樣,不一樣,我給他們說了,我現在還認為事件的處理是正確的,但分量不夠呀!」

趙一浩說:

「你和劍非都對考察組表明了對那件事的看法,就可以了。雖然劍非當時不在省上,但那是一件轟動全省的大事,我們後來也在地市委書記會上通報過處理情況。他的態度也同樣代表省委的態度。還有省委其他的同志,他們也會發表公正的看法吧?」

蘇翔連忙回答道:

「我想會的,恐怕和我一樣,就是對具體處理情況不清楚。」

趙一浩說:

「那不要緊,我想他們要的是看法,至於處理的具體情況,一是有文字報告,辦公廳可能早就提供了。二是有當事人在場,他們不是找了教委、公安廳和梅大的領導嗎,早已清楚了,我回來還不是談那些,何況人家現在並沒有通知我去談呀。」

蘇翔有些無可奈何,只好連連地說:

「那是,那是。」

趙一浩又說:

「我看不用著急,他們最後總會要找我的,不僅是這件事還有「四個輪子一齊轉」呀,以及其他所調查過的事,按常規都得對我們說說看法,或者叫交換意見吧。如果看法不一致,到那時再說也不遲嘛。你說是不是?」

蘇翔再也找不到更充足的理由動員趙一浩「打馬回朝」了。他又一次體現出尊重一把手的習慣,無可奈何地說:

「那麼你暫時不回來?」

趙一浩說:

「暫時不回去,三江市長明天選舉,看樣子問題不大了。補選一個市長,省委書記親自跑來坐鎮,這大概也是空前的了。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本來是周劍非要來的,我頂替了他叫他留下了。既然來了就把事情辦完吧。明天選舉之後,我還準備找市委市政府的主要幹部開個座談會,談談發展規劃和幾件大事的落實問題。也順便聽聽他們對『四個輪子一齊轉』的看法,這幾天我了解了一些情況,打算和他們交換交換。你看事情就是這樣,上級在考察我們,我們又在考察下級。層層考察吧,只要都是為了搞好工作,這樣的考察只會有益嘛,何懼之有呢?」

說到這裡他哈哈地笑了,蘇翔也笑了。笑過之後他說:

「夥計,還是你在省城再撐幾天吧,行不行?」

蘇翔回答說:

「就按你說的辦吧,我給劍非再打聲招呼,要他多注意一下那邊的動靜,需要你回來我們馬上通知你。不過你不能在下頭呆得太久了,有很多事需要回來商量哩!」

趙一浩說:

「當然,不會呆得太久的。三江的事辦完我打算去松嶺一趟,兩三天時間吧,一是看看茶山和制茶業;二是看看劍非的夫人,做點『搖舌鼓唇』的工作動員她到省城去,解除周劍非的後顧之憂。」

一場馬拉松似的電話對講總算結束了,趙一浩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一種莫名的煩惱湧上心頭。他洗洗漱漱便上床休息,看看錶已是夜裡十二點過一刻了。

他躺在床上好久睡不著,那次學潮中的一個個鏡頭不停地在眼前晃動:搖鵝毛扇的青年教師,慷慨激昂的學生代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不贊成學生鬧事但也明確表態:堅決反對隨便抓人的校長——一位聲望很高的物理學家——在那天的大會上他一言未發,但下去后卻對罷委會的代表說:「省委已經決定派調查組你們就趕快複課吧。」還有那位主持大會的黨委書記,雖然一開頭被搞得很尷尬,但還算鎮定自若……一切鏡頭紛至沓來在腦海中出現。那是一場難忘的經歷,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實踐,也是一次得意之作。可是曾幾何時,似乎一下子變成了,變成了什麼?很難說,至少是一堆問號吧?當然那是別人的問題,有了問題就要求證解題。由他們去解吧!

就在這樣心潮起伏之中,他終於模模糊糊地睡著了,他太疲倦哪。

第二天按照趙一浩和陳一弘商定的日程是到遠郊的陸口縣看小煤窯。那時小煤窯是鄉鎮企業的支柱產業,也是那「四個輪子一齊轉」的一個組成部分,至少算一個零件吧。營業收入佔全省鄉鎮企業的百分之四十以上,有的縣達到了百分之六十。但最大的問題是安全得不到保障,全省每年的安全事故中一是交通二是小煤窯,幾乎各佔一半。不是要準備著「打官司」嗎?這方面的第一手材料需要進一步掌握才是。

趙一浩和陳一弘商量好了,今天至少看三個小煤窯,上中下各看一個。不僅在井上聽彙報更要下到井內看他們的安全設施,有無支架,支架是否可靠等等。

趙一浩起床漱洗完畢正準備下樓早餐衛亦前來了,他每天總是按時前來恭候省委書記早餐,有急事報告便準時在七點二十分上樓,談上十來分鐘一齊下樓上餐廳;沒有急事報告便在樓下大廳或餐廳等候。今天衛亦前上了樓,說明有急事稟報。

果然,他一進屋便問:

「書記今天下小煤窯?」

趙一浩將打算簡單地告訴了他,他於是便說:

「今天上午人大投票,看樣子問題不大。但是投票之前候選人要和代表見面,公布選舉結果后當選人要向代表們表表態。因此,陳一弘今天不能陪書記去了,我今天是執行主席也走不開,能不能另外安排一個人去?」

趙一浩聽了說:

「怎麼不行,只要有一個人帶路就行。你打算安排誰?」

衛亦前探視性地問:

「張林增副市長怎麼樣?」

「張林增?」趙一法對這位年輕人沒有什麼好感,但他立即便又回答道:「誰去都行。只是有一條要說清楚老衛,不能再搞昨天那種『四大班子』一齊出動哪,如果再出現那種局面我毫不留情回頭就走!」

「不會,不會,」衛亦前說:「昨天那事怪我,你的批評我接受。今天除了市裡去一個副市長,縣裡再加一個管鄉鎮企業的副縣長,就這麼多,沒有第三者哪。」

「行,」趙一浩笑道:「老衛進步啦,就得這樣輕車簡從,否則是遊山玩水擺威風,是欽差大臣出朝,前呼後擁,地動山搖,還搞什麼調查呀!」

他們一邊往樓下走,趙一浩突然問:

「你看過《紅樓夢》嗎?」

衛亦信搖搖頭,說:

「我從來不看小說,哪來那麼多時間呀。」

趙一浩笑笑說:

「遺憾,可惜你不知道賈元春也就是皇帝的妃子回家省親的那個場面,夠氣派夠排場哪,妃子尚且如此可見皇帝出巡是個什麼場面羅!」

衛亦前不知趙一浩所云,只得湊趣地說:

「我也去找來看看,我女兒有這本書的。」

趙一浩聽了好笑,正要說什麼卻已經到了樓下大廳。大廳里照例是一群人在等待著和書記共進早餐。其中有省里來的薛以明、吳澤康等人,還有市裡的陳一弘、張林增等等。

衛亦前招呼張林增上前來回頭對趙一浩說:

「今天就是他陪書記下去。」

趙一浩和張林增握手,發現他穿了一套淺灰色的西眼,系了一根紅色領帶,腳上的黃色皮鞋擦得鋥亮,便笑笑說:

「今天我們要下煤井喲,你不換換衣服?」

張林增看了趙一浩身上的綠色舊茄克和旅遊鞋感到和自己反差太大,多少有點尷尬,但已經來不及去換了,便也笑笑說:

「沒關係到時候脫了就是。」

衣服的話題到此為止,大家一起向餐廳走去。

傍晚,在幾個小煤窯里爬滾了一天,帶著滿身污泥,精疲力竭的趙一浩一行回到市委招待所。衛亦前一行在招待所門口等候,見趙一浩終於回來了,他連忙迎上前去告訴趙一浩,「陳一弘高票當選三江市市長,一切順利。」

這已是意料中的事,但也免不了心裡高興,趙一浩上樓簡單地換洗了一下,便下樓到餐廳吃晚飯。一行人中他發現不見了張林增,便向衛亦前打聽。衛說:「他回家去了。」言猶未盡,便又加重了語氣:「看他那個樣子比誰都狼狽。我叫他趕快回去洗洗,好好休息一晚上,這裡的事就不用他管了。你想不到他怎麼說?他說:『想不到趙書記會真格的下煤窯,而且一連下了三個,弄得他腰酸背痛,喘不過氣來!』哈哈。」

衛亦前哈哈大笑,那笑聲包含著對他那年輕助手的諷刺,更包含著對趙一浩的褒揚。卻是借用了張林增的話,可謂恰到好處。

趙一浩聽后只微微一笑,便端起碗吃飯。衛亦前連忙阻止,並拿過酒杯斟滿了酒遞過去,說:

「累了一天喝兩杯解解乏吧。」

趙一浩也不推辭,接過酒杯一口喝了,說:

「兩杯不行,一杯足夠了。」

說完便又端起碗吃飯。他感到很餓,一連吃了三碗。吃完飯,他告訴衛亦前,明天找市委市府的幾個主要領導開個座談會。一是聽聽大家對三江市遠景發展的設想,二是聽聽大家對這幾年省委在經濟和改革開放上的看法、意見。特別是方針、政策上的意見,比如「四個輪子一齊轉」等等。

趙一浩在三江市開了一整天座談會,會上的發言使他感到欣慰,特別是對這幾年省委的改革開放政策,包括十分敏感的「四個輪子一齊轉」都作了高度肯定,沒有出現任何不同意見。趙一浩當然也心裡有數,在什麼情況下說什麼話,腦子轉得很快,這是某些幹部的通病。眼前的高度一致,並不等於在任何情況下都能高度一致。氣候一變,某些人的腦子便會迅速轉彎。但他相信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這樣,昨天的座談更增加了這種信念。例如陳一弘的發言,他幾乎全部用數據來說明自己的看法:近幾年全市財政增長情況,個體私營佔全部增長的比例;全市稅收增長數及個體、私營和鄉鎮企業所佔增長數的比例以及通過發展個體、私營和鄉鎮企業有多少農村剩餘勞動轉移,安置了多少城鎮閑散勞力等等。正如俗話所說:「事實勝於雄辯」,在這一連串的數據面前你還有更多的反駁理由嗎?他將陳一弘等人所談的數據都一五一十地記錄在自己的抄本上了。記錄下來幹什麼?準備戰鬥?他沒有這麼明確的思想準備,也許是一種下意識或者半下意識的行動吧,總而言之,他覺得要有所準備就是了。

他所記錄的不僅是數據,還包括一些生動形象的語言。他像一個採風的藝術家,捕捉著蘊藏在群眾中的精華。

說到生動形象的語言,衛亦前說得不少,年輕的副市長張林增說得更多。他說:許多群眾反映:「我們高興三年一小變五年一大變;也害怕三年一小變五年一大變。前者是指生活變化提高,後者是指大政策大方向的驟變。也就是平時所說的,『怕政策變』。說真的,幾天的接觸趙一浩對這位年輕副市長的印象不佳,但在座談中他發現他也有獨到之處:善於用腦子想問題,而且思維清晰,邏輯性強。在發言中他也使用數據,做到了數據和觀點的統一,聽起來令人信服。難怪衛亦前看中了他。他的談吐、氣質多少有點像馮唐。」

對了,馮唐也參加了昨天的座談會,這是他趙一浩特別安排的。他是卸任的副市長和即將上任的省直機關的廳長,有代表性。趙一浩想聽聽他的高見。馮唐畢竟是馮唐,他的發言更是與眾不同,數據、觀點一齊下,外加幽默和笑話。他似乎猜到了什麼或者從靈通的渠道聽到了什麼,作為引人入勝,他劈頭便說:「一個小孩子已經下地六七年,活蹦亂跳地都上了小學。有人突然跳出來指手劃腳說他該不該生下來?這種人不是居心不良就是瘋子。」

他的這一形象化諷刺引來了一陣喝採的笑聲。但在笑聲中誰也沒猜到馮唐的口袋裡還裝有另一份看法與此完全相反的材料,也是「有很有據」的。當然,那是備用的,準備因人因時而用。當然,說它是「材料」僅僅是一種形容,其實一切材料都裝在他心裡,用不著寫成文字材料放在衣袋裡,需要用時脫口而出。便可滔滔不絕,像今天在會上的發言一樣這就是本領。

所有參加座談會的十一個人都發了言,而且在省委書記面前爭先恐後,認識竟然驚人地一致。

趙一浩聽了很高興,他雖然不能肯定他們的發言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改變,但現在卻是出自內心的。這就夠了。可以說一次座談會增強了他的信心。他打算到松嶺地區去再開一兩次這樣的座談會,甚至三次四次也可以,聽聽各個方面各個層次的意見,並實地看看「四個輪子一齊轉」,到底轉得怎麼樣了。

他心裡這麼想著,腦神經便也跟著興奮、緊張起來了,像是在臨戰之前的備戰,必須認認真真絲毫不苟。他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一件事看準了就堅持到底,甚至到了有點固執的地步。有時堅持對了,有時也堅持錯了。真正錯了就改吧,但「改」也不容易,「不到黃河心不甘」的,何況「四個輪子一齊轉」現在越來越明顯地看出是對了不是錯了。既然如此,就堅持到底,狂風吹不倒,暴雨沖不跨!

有人說一個自信心很強的人,其負面必然是帶有某種程度的固執。趙一浩大概就屬於這一類人吧。

座談會結束時已到了吃晚飯的時間,照例是幾大班子的主要領導為省委書記送行,趙一浩已經宣布了,他明天一早到松嶺地區去。出席便宴的除了四大班子的一把手,馮唐也以即將返回省級機關履新的特殊身份參加了。宴會上大家都稱讚馮唐的發言精彩,頻頻舉杯向他敬酒,除了趙一浩,他可算中心人物了。頌揚者不僅對他形象生動的語言表示欽佩,而且對他掌握數據之準確也深感佩服,都稱他是「有心人」。確也如此,正如前面已經談過,要說數據,馮唐在今天的會上他只端出了一部份,還有另外一部份屬於保密範圍,這就是:公有制經濟幾年來受到嚴重削弱的數據;農村發生了「兩極分化」的數據等等。而這些數據都是「有根有據」的,當然,看法、觀點則是可以爭論的,故而屬於保密乃至絕密範圍,只有到了一定的氣候和環境才會啟封的,也許,永遠也不會啟封。他馮唐不像那些一有風吹草動就吵吵嚷嚷而又不知所云的淺薄之輩。

由於高興,趙一浩在宴會上破例多喝了兩杯「劍南春」,當然離酒量的極限還很遠,作為一省之首,他要保持必要的尊嚴,不能在下級面前失格。

吃完飯稍事休息,喝茶閑談,然後他起身告辭回屋,並一再打招呼,今晚就算送行了,要大家忙自己的事,不要來送了。

他上3樓走到房門口,忽然聽到屋裡傳出急促的電話鈴聲。跟隨而來的警衛員搶前一步開了房門並奔過去拿起話筒,問了一聲便回過頭來將話筒遞給走上前來的他,說:

「是田融同志。」

趙一浩略顯意外和興奮,連忙從警衛員手中接過話筒:

「喂,田融呀!」

田融的聲音:

「唉喲喲,鈴子響了這麼久也沒人接,我差一點就放電話哪!」

趙一浩笑道:

「剛回來嘛,還在門外就聽到鈴聲,是跑步進來的哩,怎麼,有事嗎?」

這最後一句是順口而出,或者是習慣性的語言,卻引來了妻子的責問:

「怎麼?一定要有事才能打攪書記?」

趙一浩連忙陪不是:

「對不起夫人,對不起夫人,不是有意打官腔,是衝口而出,務必請夫人見諒。」

「打官腔打慣了,條件反射!」田融的聲音變得異常溫柔起來:「還真有事找你,問你哩。」

「真有事?」

趙一浩暗自一驚,莫非?他的「莫非」還沒有形成概念,便又聽到了妻子溫柔的聲音:

「是呀,真有事,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趙一浩一愣,恍然大悟,禁不住笑了起來:

「記起來了,記起來了,今天是本人的生日,四十八大壽啦,多虧夫人提醒!」

其實每一年都是田融提醒他的,直到妻子買回了蛋糕,準備了他愛吃的東西,才知道物換星移又一春,華誕之日到了。而妻子的生日他卻往往記不住,總是靜悄悄地過去了很久他才想了起來,趕快「將功補過」,有時根本就記不起來回融也不主動提起。全家三口人只有在北京念中學的兒子例外,每年兒子的生日之前幾個星期,做父母的一定會寄去賀卡和小禮物。同樣地兒子也從來沒有忘記過父親的生日,總是要按時寄來寫有「祝爸爸生日快樂」字樣的祝賀卡片,這也許要歸功於爺爺奶奶的提醒吧?而對於媽媽的生日,兒子也總是忘記了不能按時寄卡片來。不是當爺爺奶奶的偏心,不提醒孫子給媽媽寄卡片,而是他們也記不準兒媳的出生日期,故而也只好讓趙一浩獨享天倫之樂了。這次也不例外,田融在電話上說:

「兒子的賀卡前天就收到了,我以為你可能昨天或今天回來,不是說去四五天嗎?幸好我打電話問了周部長,要不我就白買蛋糕白花錢哪。」

這后一句分明是開玩笑,但趙一浩聽得出來,話音裡帶有明顯的苦澀味。這樣的苦澀味只有作丈夫的才能體味得出來。田融是一個對丈夫有深情而又政治敏感性很強的女人。要是在平常的日子裡,生日不在一起過算得了什麼?而現在是什麼時候,中央考察組密鑼緊鼓,社會上謠傳紛雲,都是對準丈夫而來的,在這樣的時刻,作妻子的怎能不盼望和丈夫呆在一起,儘可能給他一些安慰和支持呢?因此,趙一浩聽了田融那帶有濃烈情意的話很受感動,但他盡量地控制住了自己,依然以開玩笑的語氣對妻子說:

「你別想打小算盤,等我一回來你的蛋糕就給我補上。」

話筒傳來對方親熱的笑聲:

「你想得美!」

她突然問道:

「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呀?」

趙一浩解釋道:

「三江的事算告一段落了,我明天一早去松嶺,在那裡呆幾天再看情況。」

田融有些生氣了:

「又去松嶺幹什麼?」

趙一浩說:

「搞調查研究,看茶山,哦,對了,還要去看望劍非的夫人,動員她到省上工作和劍非團聚。」

話筒里立即傳來田融責怪的語氣,責怪中帶有無限的關切和溫存:

「你還真自在哩!人家在這裡天天查你,你到滿無所謂,還悠哉游哉的搞調查研究,看茶山!」她頓住了約半把分鐘,語氣又一轉:「依我看呀,一浩,不如回家來呆著,看書、寫字、陪老婆,過上一段悠閑日子,看他們怎麼發落!反正要乾的事總會有人去乾的,讓那些時時刻刻都正確的人去幹得了,你急什麼?」

知妻莫如丈夫,趙一浩深知田融是一時憋氣發發牢騷而已,不能認真的,更不能在電話上反駁、辯解。於是他笑著回答她道:

「好呀,呆在家裡讀書、寫字、陪老婆,你為我設計了一個神仙過的日子,也許有那麼一天吧。不過,你天天上班,還是不能陪呀!」

對方格格地笑了,說;

「我請假在家陪你!……」

她正要再說什麼,隔壁屋裡的紅機子鈴聲響了,清脆的鈴聲顯然通過趙一浩手中的送話器傳到田融的耳朵里,她問:

「有電話?好吧,晚安,說真的你儘可能還是早一點回來吧。」她放低了聲音,顯得十分親熱地:「回來給你補過生日!」

趙一浩作了同樣熱烈的回報,然後放下話筒去接屋裡的保密電話。是省委辦公廳值班室打來的,事情完全出乎他在一分鐘之前的意料。內容只有一件事:考察組通知:明天下午至遲後天上午,請他去考察組交換意見。

真是變化莫測呀!他想給剛放下電話的田融再通個話,她一定很高興的。但又一想:不必了,明天中午我到家,來個「突然襲擊」不是更好!正在這時,電話鈴聲又響了,是周劍非,他先問趙一浩接到值班室的通知沒有?然後他告訴趙一浩一個十分重要的信息:他說考察組昨天沒再找人談話,關起門整整開了一天的會,今天又開了一個上午。氣氛很神秘,連服務員也不準進屋去上開水,吩附把暖瓶放在值班室,由他們按時派人出來取。

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周劍非不無得意地告訴趙一浩,他們派去當聯絡員的那位處長很機靈。他和考察組的人混得很熟,特別是那幾個年輕人簡直就成了他的朋友。他們經常到他的房裡來閑聊,有意無意之中,他得知考察組內部特別是「三老」之間存著對人對事的嚴重分歧。幸虧張老的頭腦清醒,否則呀你們省的麻煩事就多哪!周劍非說這是考察組一個青年人的原話。末了,周劍非還特別聲明,他並沒有交給作為聯絡員的處長這麼個特殊任務,而是因為他機靈,所以才得了這麼些「副產品」。趙一浩聽了說:

「很好嘛,不要批評他還應當表揚哩。又不是我們搞偵察活動,是主動送上門的信息呀!我們為什麼不要!」

末了他對周劍非說:

「我明天一早回來,後天上午到考察組去,明天下午通知蘇翔同志,我們幾個書記,你也參加,先交換交換意見。你說的那些不便在電話上說的事,我們可以放在明天中午或晚上單獨吹吹。」

放下電話,趙一浩立即叫來秘書通知薛以明、吳澤康等全部隨行人員到他屋裡開了個小會,通報辦公廳的通知。要薛以明立即給松嶺地委打電話:因急事返省城暫時不能來了。三江市的領導幹部等到明天早餐時再告訴改變行程的事,以免驚動更多的人來送行。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餐後趙一浩在薛以明、秘書、警衛員等人的陪同下去乘車返回省城。一台乳白色的十二座日產豐田麵包車停在招待所門口,司機已就位發車。三江市派出來的開道警車在麵包車的前面也已作好了發車準備。招待所大門口仁立著一群送行者:衛亦前、陳一弘、馮唐、市人大主任、政協主席等,還有暫時留下的吳澤康、端木信等等。大家都很納悶,今天本來是歡送省委書記去松嶺的,怎麼突然一下子又改變計劃回省城了?而且據說是考察組通知回去的!聯繫到紛紛而起的謠言,一個個表情都十分嚴肅,大有此行堪憂的味道。

趙一浩率領眾人從自然形成的歡送隊伍中握著手急步向麵包車走去,送行者們的表情和被送者的表情都更加嚴肅起來,和那陰沉的天空諧調地形成了一種「壯懷激烈」的氣氛。這種場面只有在送別出征的戰士時才能看到。

趙一浩和每個送行者一一握手,然後迅速上車,從車窗口伸出頭來揮手告別。

汽車在彎彎曲曲,時而爬高坡時而履坦途的公路上向省城急馳。想到昨晚周劍非的電話,想到剛才三江市送別的嚴肅場面,看著從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崇山峻岭,趙一浩油然地感到自己正在奔赴前途莫測的戰場。雖然他心裡依然是踏實、堅定的,但自然形成的氣氛卻是嚴肅乃至帶點兒壯烈的。車下飛速旋轉的車輪與地皮摩擦的聲音若鳴若奏:風蕭蕭兮易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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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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