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狼狽為奸

第十章 狼狽為奸

自從那次義烏之行途中雙方密切合作之後,程家卿與傅梅已經心貼心,不似夫妻,勝似夫妻了。確切地說,是義烏之行途中,在一部黑色奧迪小車裡,程家卿和傅梅不用筆,只用他們赤裸的身軀,便完成了雙方進行長期合作的簽約儀式。

他們明裡合作,暗裡合作。他們的合作手段既隱蔽,又高明,他們合作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逼走了程家卿的前任書記黃海。

按級別,黃海與程家卿相同,可黃海年紀要比程家卿大上一個巴掌。黃海個頭中等偏上,一張闊臉,眉濃唇厚,有一雙毛茸茸的大手,和若干多餘的脂肪,面部呈紺色,似長時期沒有洗凈過。整個看起來,如同一塊尚未精雕的粗坯,年輕時他走路虎虎生風,沿著自然規律的運行軌跡,衰頹使得他步伐滯重,他是從部隊團長的位置上轉業到地方的。雖是軍人出身,他脾氣並不粗暴,他與程家卿有著許多方面的不同,惟一相同的一點恐怕就是:兩人都不是安寧人。

按級別,黃海與程家卿相同,按等級,程家卿只比黃海差半個等級。等級嘛,其實正是秩序,它展示出來的恰恰是強弱之間的力量落差。蔑視它的人,要麼雄心勃勃,要麼野心勃勃,程家卿卻將雄心與野心交混在一起,就像將他的官員身份和流氓氣質很好地結合在一起一樣。官員平日里所從事的主要工作無非是逢迎、酬酡處理矛盾之類既從屬於繁文縟節又不可或缺的事情,一般的官員都能勝任,倒是官員之間在一些問題,不好解決,就像魯智深那樣的大力士能夠拔所有的垂楊,卻不能拔著自己的頭髮使雙腳離開地面一樣。

程家卿與黃海之間的矛盾的焦點集中在對齊萬春如何處理的問題上。

1993年的那次安寧商場的竣工使得安寧商場建設指揮部的一位負責人翻身落馬,丟了官職,而承包單位的法人代表齊萬春卻沒事人一樣,無論如何說不過去,在街頭巷尾的議論中,關於齊萬春因為安寧商城的建設中炮私囊的款項,可以說是大得驚人,較為懂行的估計認為在一百萬左右,大家一致認定齊萬春從拘留所到監獄不過是前後腳的事。

沒想到,從拘留所出來,齊萬春頭反昂得更高了。這就好比一條原訂要斬斷的老鼠尾巴不僅沒被斬斷,反而豎成了旗杆一樣,老百姓很不服氣。

因此,黃海和一位縣委副書記主張動齊萬春,卻遭到了程家卿和另一位縣委常委的強烈反對,差點吵了起來,問題只好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當然誰也不會收回自己原有的意見。從此,縣委書記和縣長之間貌似友好的局面也不復存在,程家卿發現了黃海的礙事,在這之前,憑著市裡的關係,程家卿就已使黃海大權旁落,許多縣裡的中層幹部已經覺察到了這一點。他們明白,在許多問題上,黃海已是一具空殼,像一隻不中用的蟬蛻,從年齡、頭腦、活動能力上看,程家卿無疑具有明顯的優勢,在有線電視台的電視上程家卿露面的機會比黃海多得多。在他們眼裡,黃海是怕事的人,而程家卿則是敢辦事的人——或許是因為個人的才智,或許是因為後台。這些政治嗅覺敏感的人已經明顯地感覺到:程家卿當書記是遲早的事,即使現在不當縣委書記,他行使的權力也比書記的要大。於是,拍馬屁的人便拿出練太極拳一般的優雅,迫不及待地將手伸向程家卿。

先有一手總要好,在政治上的男女關係上,男人都愛走這一隨著時間的推移,程家卿的舉手投足越來越像縣委書記了。人們已很難把他從中心或者焦點的位置上移開,人類所具備的兩隻眼睛,其實也只能注意到一點。事實上,人類的兩隻眼睛所起的只是一隻眼睛的作用。人類沒有辦法同時用一隻眼睛看此人,又用另一隻眼睛看彼人,因為人們把眼睛全貼到程家卿身上,所以,人們大都沒有注意到傅梅的變化。傅梅的頭髮剪短了,這使得她更精神,她在有線電視上露面的機會更多了。

一般人看不出來,因為她一直熱衷於拋頭露面出風頭,她在電視畫面上的時間更長了,神采更飛揚了。

有一段時間,她幾乎天天在電視上露面,有人便指她嵌在電視屏幕的臉,恥笑道:「別看她在電視上風光得很,回家還不得照樣給老公弄飯、端洗腳水,她那個丈夫呀——」說法到這,偏不說完,留一段餘韻讓聽眾咀嚼。其實,他想說的不過是:有一次傅梅的丈夫王魁將在外喝醉了酒而且是夜半歸來的傅梅一腳從二樓公用樓梯的第一個台價一直滾落到最後一個台階,以至傅梅在此後的幾天里一直呆要家裡,等青腫略消,才出來上班。究竟有沒有這回事,還真難說。即使有,畢竟真看到的人不多,而多數人是聽別人的傳言,所以連聽的人自己都有些不信。

不過,傅梅挨過丈夫的拳頭是真的,她丈夫,長得矮壯結實魁梧有力,但是一笑起來臉上全是橫肉。如果他再吊一把腰刀,就是一個十足的街頭痞子了。這樣一個結實的小個子的拳頭是不會亞於一個拳擊運動員的,輕輕一撥,人就得雙腳朝天。他長得結實,腦子卻有些死板,像一個木頭做的陀螺,不抽鞭子轉不動,他在廣西生活多年,隨父親轉業回到了南章,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與傅梅認識了。傅梅是揀盡高枝不肯棲,等到三十都過了,才委委屈屈與王魁結合了。王魁愛喝酒,卻堅決不準傅梅喝,毫無理由。

儘管毫無理由,但他還是這樣做了,也許這樣做則為了展示一個大男人——尤其是一個幾乎要被自己妻子的優秀所壓倒的大男人在公眾面前的威武形象吧。但是他這樣做,起到的卻是事與願違的效果,也有人評價說:這就叫一物降一物。不過,兩人的婚姻畢竟是自由戀愛的產生,不知後來傅梅採用了什麼強有力的制裁措施,使王魁聽了韓愈的《祭鱷文》的鱷魚,乖乖地,把蠻勇和獰惡收斂了起來。

傅梅開始覺得與她過不去的就是黃海了。

傅梅不是為與程家卿廝守而廝守,她自有她的目的:一是有了程家卿,她便覺得自己有了護身劍一樣,驕狂之感可以與日俱增;二是齊萬春沒少給她甜頭,誰把劍指向齊萬春她便覺得是指向她;三是鑒於自己與程家卿菟絲女蘿一般的關係,必須聯合拱倒黃海,一個才能獨掌大權,另一個才能緣源而上。儘管黃海已經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事情不出格,他一定不露頭。但程家卿與傅梅覺得黃海的影子在眼前晃動一日,他們便一日不得痛快,他們就是對黃海的程式化的敷衍也不耐煩了。

為了幽會方便,程家卿和傅梅在遊河賓館開了房間。程家卿在秘密香巢對傅梅施以的柔情並沒有減弱傅梅對黃海的不滿。這一天下午,程家卿突然想起了傅梅,便急不可待地與傅梅聯繫。十五分鐘后,傅梅氣喘吁吁地到了,她摔門而進,人還未到程家卿身前,嘴裡迸出的一串話倒先到了:「真是氣死人!我也不知道你這個縣長是怎麼當的!坐在那裡半天也不敢放個屁。

人家站在我頭頂,想把我踩成肉泥,你還裝作個沒事人一樣。我讓人吃了,你也會坐視不管。哼,我算看透你了。你只當我是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賣花姑娘——根本不關心我。」

「姑奶奶,小點聲。」

程家卿過去把門關上了,上了保險,然後一臉壞笑,走向傅梅。

「哼,還笑?」

「什麼事?誰動我親愛的一根毛,我就掐斷他的腰。」

配合著聲音的流動,程家卿的手恰好定位在傅梅香軟的腰間。

「你不是說要提我當副縣長嗎?原來你不是對我保證過了的嗎?床上說定的事,下床就賴帳,你連嫖客都不如。」

「嗬,就這麼回事呀。你也知道,縣委書記是姓黃的,不是我程家卿,縣長與副縣長相比,是正職,而與縣委書記相比,又是副職了。你不是不知道,正職和副職有本質的差別,副職只有建議權,而沒有否決權。姓黃的不答應,我也不便拼力死保。我若拚力死保,反而不自然了。別人心裡會想:為什麼單單隻保一個傅梅,他們是什麼關係?人家會懷疑我們。萬一我們的事由此露餡,你想想後果?——這事遲早我會替你辦的,總有一天,縣委書記都是你的。」

「誰信你呀,你瞧你的這張臉,比蠟還黃。」

說著,傅梅的手掌就要拍向程家卿的臉,程家卿頭一偏,躲過了,卻順勢將傅梅壓向寬大的長沙發。

程家卿忽然想起了什麼,恨恨地說:

「黃海這老東西,也太不識趣了。」

「那為什麼不早點讓他收拾鋪蓋,滾蛋?」

「論實力,那姓黃的是日落西山,可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況且年紀又一大把,市裡念著他一點,也不好不到任期就抽他上去,給個不咸不淡的位子。他又沒大錯誤,說不過去,好歹就一年時間,讓一讓,忍一忍就過去了。」

「讓我忍?讓我讓?我偏不,得給他製造一個大錯誤。」

「心不能太急,胃口不能太大。」

「你當然不急,你那胃口早飽了當然可以不大。我又沒有你老婆那樣風光,今天有人送這個,明天有人送那個。」

「瞧你,連這也吃醋。」程家卿停頓了一下,「你不也很風光——在電視新聞里,引得安寧的地方百姓都知道安寧出了一個能幹的書記。加上你作報告的聲音又宏亮,又果斷,有一股子男人味,老百姓就覺得這種聲音的人有魄力。書生氣的人,他們覺得軟綿綿的。你想造點聲勢,我不就給你造了。一個良好的公眾形象,等於擁有了仕途上一千座讓你前程無限的加油站;一座強大的靠山,等於擁有了一張仕途上暢通無阻的通行證。」

「可我的通行證和加油站,都是你。」

甜蜜含羞的聲音,使傅梅這種以體積取勝的女人,也綻放出海豚一樣的嬌憨。

「姓黃的是個老實人,他不敢怎麼樣的。」

程家卿動手解開傅梅胸罩的背部的紐扣。

「還老實?上次齊萬春的事差點叫他抖露出去。有他在,我就不痛快。」

「我也不痛快呀,可有什麼辦法呢。」

「無毒不丈夫,我看找幾個人修理修理他,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可別亂來呢?」「唬唬他,怕什麼,老實的都膽小,一膽小他就說不定——」「我看沒那麼容易,姓黃的在部隊干過多年。」

「正是這種在部隊干過的人,愛按部就班,思想老在舊跑道上,並且常常小事當作大事,沒事時也草木皆兵,一有事就知道聽上面的,自己心裡沒譜。」

「那好吧,我看還是將情況告訴齊萬春,讓他去干,反正是他自己的事。不過,不要搞得太猛,要有分寸。」

「讓齊萬春自己去想該怎麼辦,我們點到為止就行了。」

「也好。我出面告訴他,」程家卿沉吟片刻,又說,「不過,我怕齊萬春這種頭腦簡單的人,把握不了。」

「我們先設計設計方案。這種事要防患於未然,不然事一抖摟出去,我們也要露馬腳。」

「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別以為你是個縣長。現如今縣長算什麼,你買得起公爵王、買得起凌志嗎?許可權又有多大呢,除了在安寧不到七百平方公里內有效,能管得到誰呢?況且就是這麼一塊巴掌大的地方,你還不能說一不二。這樣的一個男人算有出息嗎?縣長能擠走縣委書記,那是本事。再說,有幾個當官的不是你勾心我斗角的,反正是成則王侯敗則寇,中國人可不管有理沒理,贏了就是理。那黃海,你怕他什麼?他又沒長三頭六臂。」

程家卿心有些被說動了,他想聽傅梅會如何繼續開導自己。傅梅說,「按常規,縣委書記與縣長鬧矛盾,懲罰起來是各打五十大板,要麼一個調走,一個留下,要麼兩個全調走,沒有兩個一齊留下的。講背景,講能力,黃海在市領導的心目中是不如你的。」

「可他沒有多大錯誤埃」

「文章是人做的,他沒有,栽一個上去不就有了。留他在安寧一天,他就會像一塊絆腳石擋在路上一天,這你還看不出來。我看你呀,在女人身上還是蠻聰明的,怎麼在政治上一點都不敏感呢?」

「不是想不到,只是沒有女人毒。」

「好啊,人家是為你好,你卻好心當作驢肝肺。好,我身上是有毒的,你別碰我。

去去去,別跟我好了。」

梅傅故意推開程家卿在她身上行走的手,她的裝腔作勢更加激發了程家卿的佔有慾望,程家卿嘴裡胡亂說著,「有毒——我——怕,拚死我——也——要吃河豚。」話斷斷續續地說著,身上的熱情勁卻騰地一下熊熊燃燒起來,好像他的話是在替自己鼓勁。

頃刻之間,他領略了傅梅身上傳遞出的氣墊船船的彈性……底下是茫茫無際的江水,他划啊,划啊,划啊,划礙…他自信,無論是在駕駛女人方面,還是在駕馭政事方面,他都是世上最優秀的划槳手。

程家卿越來越發現自己離不開傅梅了,這愛情來得晚了些,思念的滋味便更濃烈,需要拚命補償的心理也更強烈一些。他樂此不疲地與她耳鬢廝磨。橫陳玉體,無拘無束,無休無止的境界,誰不想達到呢?哪裡是天堂,他覺得與傅梅一起在床上,除此,別的什麼也代替不了,既然找到了天堂,程家卿開大會時在主席台上便越來越坐不住了。一上午的會他可能只待前二十分鐘和后二十分鐘,中間他是要出去的,有時像割痢疾一樣,一會兒出去一陣。去哪?外人不知道,也無人問他。底下的人便懷疑他腎不好,或者新近得痔瘡。其實程家卿根本沒病,要說有病,也只能是一種情感飢餓症。他時不時地要求傅梅喂他,以後發展到不擇時間,不擇地點,連一些與傅梅無關的應酬,程家卿也要傅梅陪同。有一次中殘聯來人檢查,程家卿居然把貴賓請進傅梅的辦公室,中殘聯的人走了,程家卿就留在女人的辦公室里,成為她惟一的貴賓了。常在程家卿和傅梅身邊的,漸漸地瞅出了名堂。而他們一律心照不宣,守口如瓶。為了自己的飯碗,也得守口如瓶埃程家卿窮凶極惡惡狼一樣的追逐精神和猴王一樣惟我獨尊的霸佔氣勢,連傅梅都感到太外露了,以一個成熟合格的官員兼情人身份勸了又勸,程家卿答應改,卻同驢車下坡一樣,收不祝而對程家卿的軟磨硬纏,像對淋了雨的內衣一樣,傅梅又討厭,又喜歡。膩膩的,著實令人討厭;離了這膩膩的又想。

「你是不是變態喲?」傅梅問過程家卿。

程家卿可憐巴巴地哀求道:「我就像一個沉在水面下的人一樣,憋不住,要拚命露出頭來透氣,我就想到你身上透透氣。」

可以說,除了遊河賓館的508房間,凡是以程家卿天才的想象所能想象到的地方,都是兩人調笑、愉情或苟合的場所。毫無疑問,無人窺破是人們不願捅破這層窗戶紙。

可是無意窺破卻是由不得人們願與不願的,那次是市水利局局長來檢查防洪設施的落實情況。市水利局的局長很年輕,程家卿便親自陪同,陪同的還有傅梅和板橋鎮鎮長,可也是因為年輕,認真過了頭,直到下午兩點鐘才想起吃午飯。板橋鎮的鎮長彙報得頭頭是道,局長很滿意,程家卿也很高興,雖然肚子都餓了。

一行人坐好,酒菜上齊,程家卿的的確確是餓了,不僅肚子餓了,而且兩隻眼睛也餓得的溜溜轉。坐在對面的傅梅也瞧得心裡發毛,惟恐出醜,狠狠地朝他瞪了幾眼。程家卿不自覺,喝了酒,被桌子面掩護好了的腳便向傅梅的腳大膽地伸去。傅梅死活不想接受,又不好避開。碰上身旁的人的腿,驚動了他們,露了餡可不是好玩的。祖宗爺,這是什麼場合,該死的,傅梅在心裡叫苦,想罵,又罵不出口。這火辣辣的殷勤和肆無忌憚的偷情方式,正如越泥濘的路走上去的人就覺得越勇敢,限制越多的地方,偷情的人便覺得越刺激。

程家卿無異於火中取栗的貓咪,他深知,冒險與快樂並存的瞬間所間生的快樂,比單純的快樂強上十倍,渴望得到的人也渴望施予,程家卿臉上的笑像推土機一樣有力。

在桌子底下,在觥籌交錯的熱鬧與喧嘩之下,在面部肌肉運動的同時,一雙男人的腿和一雙婦人的腿,像分別了十年的兩兄弟,無比激動地緊緊擁抱在一起。它們不參與桌面之上淺層次的歡樂。

當兩條腿的主人沉浸在難以自拔的顫慄之中時,鎮長的一隻筷子啪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倒霉了,活該他倒霉,他看見兩雙腿在桌子底下勾勾搭搭,嚇得臉都白了,觸了電一樣,猛地將整個身子縮了回來。筷子忘了撿,只一味地驚惶不已,如同大禍臨頭。他嘴唇翕動著,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他看見程家卿和傅梅都用吃了蒼蠅一樣噁心的目光盯著他。他的腦袋裡有什麼在劇烈地旋轉著,他感到頭暈,一接觸到程家卿厭惡的目光,他的臉由白轉紅了,不像看別人做了丟人的事,倒像自己做了丟人的事被人看到了。

事後,這個倒霉的鎮長無緣無故地被免去了鎮長職務,免了之後又不安排新的位置,弄得他只好賦閑在家。本來一門心事賦閑也就罷了。偏偏一想到那要不識時務的筷子他就恨得牙齒直痒痒,恨不得給自己來上幾個乾脆痛快的大嘴巴,其中的紕漏之處,他心裡明鏡似的,卻只能啞巴吃黃連,悶在肚裡。

可他不知道,與黃海相比,他還是幸運的。

黃海莫名其妙地被車撞傷是在一個春夏之交的夜晚。當時,他人摔出去丈把遠,頓時歪倒在地,頭臉俱破,血流如注。萬幸的是,他摔出去的時候被安寧的人大副主任擋了一下,有了一個緩衝,所以四肢完好,也沒有傷到骨頭。一旁的人趕緊將他送往醫院,送到醫院不到兩個小時,許多前去探望的人便陸陸續續到了。探望的人發現黃書記的整個頭部突然胖了一圈,據目擊者介紹:車是一輛破爛不堪的吉普,沒有掛牌照。車開得很兇,像解放前的美國大兵在中國橫衝直撞。因為是晚上,路燈黯淡,大家都沒有看清開車的人。大家判斷:把車開得這麼快的人,除了小青年,不會是別的人。大概是怕承擔責任,開車的人撞了黃海之後,越發開得猛,轉眼之間就不見了蹤影。

程家卿得到黃海被撞這個驚人的消息時,是在他與傅梅建立的根據地——遊河賓館508房間。他想等傅梅來了之後與她一道去醫院探望黃海書記。

打了一個電話給了遊河賓館的經理,交待了幾句。不一會兒,一位穿著鐵鏽紅西服裙的餐廳小姐進來。在茶几上擺上了小小的生日蛋糕和銀光鋥亮的刀叉,茶几的一頭是一束瓶插的紅玫瑰,另一頭是一瓶打開的長城香檳和兩隻高腳杯。餐廳小姐要將小蠟燭插向蛋糕,程家卿擺擺手,吩咐她忙她的去,餐廳小姐款款地走了。他媽的,世界上的服務員走起路來都他媽的款款的。

程家卿背對著房門,坐下來,先是打開電視,接著饒有興趣地將一支紅的、一支黃的小蠟燭插向蛋糕,然後點燃,當他點燃第二隻蠟燭時,他的眼睛被從背後快速游來的一雙手蒙上了。他知道是誰,他放下蠟燭,扳過她的雙手,拉她坐下,蠟燭的火苗就要順著他的手指竄進他的心尖。他的眼裡是融融的火苗,她的眼裡也是。

「誰過生日啊?」

看著蛋糕,她問,=

「我們兩個人。」

「為什麼插兩支蠟燭?我們認識才一年多,還不到兩年吶。」

「一支代表你,一支代表我。」「原來如此。今天是不是有什麼特別值得慶賀的事?」

程家卿揮了揮刀子,咬著牙,朝蛋糕切了下去。

「姓黃的這回要滾蛋了,剛才我已經接到公安局馬局長的電話,說姓黃的被車撞了,現在在醫院裡。」

「多虧你,黃海可以在醫院裡療養一段時間了。」

程家卿叉起一塊蛋糕,遞向傅梅的嘴唇。

「吃吧。吃完后我們去醫院看看老傢伙傷得怎麼樣了?」

「真夠假惺惺的。」

「這還不是全靠娘子你妙手安排。」

「這下我們可以放開手幹了。」

「軍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讓我來仔細地看看你。」程家卿愛撫地盯著傅梅看——

她是歲月斟給他的一杯酒,一杯淺甜的葡萄酒。也許她並不知道這個。她踮起腳來,仰起身,狠狠地把自己遞給了他,她忘了自己這樣做究竟有多少次了,他也忘了。

嘗就讓他嘗個夠!嘗就讓他嘗個夠!

他差點後退了一步,他懼怕她意志中的固執。尤其是,他懼怕她的非女性化的泰然自若、勇敢無畏的恣情任性。

騷動的血順著她的腳跟猛力往上沖,也將她自己的略施粉黛的臉龐和飽滿彎曲的紅唇逼得艷麗非凡,憑著這兩瓣濕軟滾燙親昵無比的紅唇,她要把他烙個死去活來,紅唇就代表了她的一切。

相吻過後,她的兩隻眼睛大了許多,雙頰紅撲撲地燃燒著。他不敢看。真的,她會把他的衣服、肉體,甚至靈魂都的傷的,都瞧出破洞來的,她會的,他希望她的眼睛能變得溫柔起來。她的眼睛里彷彿擎著兩支火炬。終於,火炬黯淡下來,好似一曲音符回到琴箱里,她索性帶著一身音符將身子枕入他懷裡,臉朝著東方,若有所思,敏捷的睫毛在他左臂反覆閃動。顫慄和酥癢同時襲擊了他,他幾乎不能自持,過了一會兒,她似乎對自己的姿勢不甚滿意,便稍稍調整了一下方向,正好坐在他的腿上,側著身子把脊背交給他,緊緊地貼著他的前胸,好像她是他有血有肉的一部分。加快的心跳像擂鼓一樣,一記一記地,有節奏地敲打著他,令他迷醉。他不由自主,驚異著生命與萬物的不可思議。

「你真美,你是我的一座寶庫,這是寶庫的兩個大門環。」他的手伸向她的乳房。

「哼,我只不過是你的一筆債,常常連本帶利地還給你之後,又要被你借給外人。

還了又借!借了又還!還了還是債!」

「看你,說這種昏話,難道你丈夫是外人?」

「在我眼裡,他就是外人,我們才是真夫妻。不過,你放心,他永遠不會知道我和你的事,給他酒,他就會醉得不像個樣,倒是你家裡的醋罈子——」「放了一個醋罈子在家裡,在外吃魚卡了喉嚨,吃一點醋正好。」

「看你,盡為她說話,什麼出水芙蓉啊,什麼鮮靈芝啊,什麼嬌滴滴的小耳環啊,我看,都是你哄我的。哪天,我在你嘴裡就成了狗尾巴草了,你對她是真心的,難道我就不如她嗎?難道我不是一個女人?難道我只是你的裝飾品?我就不信女人和男人有什麼不同?身為女人,我不也是喜歡參天的大樹,喜歡劍嗎?」

「你——生氣了?」

她嘟噥道:「哪兒敢啊?」

「下次我請人給你特製一把好劍,一定記著!」

她不答話,遠處弧光一閃。

他摩挲著她的長發,他深切地感到,他愛手下的這個女人,愛得近乎依賴。她的長發不像別的女人那麼細膩,那麼光滑,而是像鯤鵬展翅著的一陣風,根根有著向上的精神。這個女人,太好強了,連她的頭髮都有一股子與眾不同的勁。你不能從她的頭髮上找到繾綣柔情和纏綿愛意。她的頭髮似乎有一種支撐的力量,手在上面,心也感到安全。

他心裡說:這個女人,真是一個魔。

「我對你說過多少遍了,洗髮不要用什麼香波。洗完了澡,也別在身上撒什麼香水。」

「我偏要用!」

「那你就失去了你自己的香,那可是本色的香。」

「我偏要!」

她轉過身,回眸辣辣地望著他。大概是因為自己語句中的雙重含義,她的臉下意識地紅了,為了掩飾,更為了再次掀起波瀾,她把她的紅唇又一次堵在他的嘴上,以免他的激情盲目地流失。兩張嘴合在一起,發出火星飛濺時模糊不清的聲音。他的雙手像一對孤兒,結伴在她的前胸流浪,然後遇見了猛獸一樣,剎那間愣住了。哦,那不是猛獸,那是人類的恩人。無論是天真撒嬌,還是火山一樣一觸即發的乳房,永遠在充當大恩人的角色。天下的頭顱都跪伏在這裡,謝恩;天下的手都按在這裡,找到活的源泉和宗旨。

「老地方,你來吧!」

她的乳峰在襯衣後面隱約顫粟,充滿了優越性和起伏感。有一種熟稔的氣息在蠱惑他。粉紅色的邀請,又那麼咄咄逼人。她的眼裡藏著一群妖魔,現在只須放其中的一個,就足以將他整個兒地吞下去。

「不行。」

他低聲拒絕道,多少有些言不由衷,也多少有些力不從心,半花的雙鬢不容許一顆雄心再花下去。但又怎麼能夠?他的一雙本來指揮家一樣認真工作著的雙手突然害起羞來不聽使喚兀自躊躇著,卻又無法割捨。雖說半百的人活著就已爛了一半,而那爛了一半的地方,如果能貼一副名叫女人的良藥,效果又會如何呢?他混混沌沌地想:東方佳麗的乳房絕沒有西方尤物的來得大氣磅礴,這是為什麼呢?上次,到一個中立國家考察。

在「SWAN」夜總會觀賞到的兩個全裸的金髮美女,嘖嘖,她們呈現的乳房那才叫乳房,簡直就是導彈的彈頭,尚未發射,同去的幾個懦夫便嚇得落荒而逃,倒是他嘴像瓢一樣大張著,旁若無人地堅持到了最後。儘管看得他血脈責張,但也表明他的免疫力是夠強的。那地方環境也不壞,一排八扇的日本屏風,色彩絢麗,繪製的圖畫上,半裸的日本歌妓,彬彬有禮。繞過屏風,就是那兩個金髮美人,和兩對純天然的乳房。而他懷抱的這個女人惟一的遺憾之處恐怕也就在這裡了。但同時,他隱隱感到,連這遺憾之處某一天說不能見到就不能見到了。他向她的眼裡望著,企圖打撈出什麼,臉上帶著他古怪的反諷的苦笑。

「你看,我都老了。」

「不,你沒老。」

「容易疲倦,就說明老了。你當然感覺不到,你是在上坡,而我在下坡。」

「應該說,我們同心協力再上一個坡。」

「才五十歲的人,左一個老,右一個老的,我不愛聽。」

她飛快地白了他一眼,隨即又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心頭一熱,把她的手擁在自己手心裡,就像如來佛管教孫悟空一樣,他恨不能把女人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心裡。

「你們男人啊真壞,愛起女人來,就像如來佛對孫悟空,不愛了呢,就一腳踢得遠遠的,就像豬八戒對待他吃剩的西瓜。」

「男人壞,哈哈,我算是領教了你這張嘴。你沒聽人說過:蜂頭蠍尾,比不上女人嘴。」

「你們男人才壞,你們男人壞,就是你們男人壞。你還不承認。」

她的拳頭,連同這飛快閃出的話,如同一陣飛石走沙,紛撒在他的胸前,他裝模作樣地躲閃著,嘴裡哼道:「還不毒?這次的壞點子可是誰出的?」

「唷,倒說起我來了,我還不是為了幫你嗎?」

她的拳頭擂得更快了,這裡那裡,都是她拳頭的攻擊點。她擂她擂得氣勢洶洶,落下來的卻是疼愛。他順勢倒在了床上,她卻倒在了他身上,去胳肢他,他又反過來胳肢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們笑得太開心了!笑聲在密封性很好的屋子裡回蕩。這笑聲來源於一位躺在病床上的縣委書記的呻吟。

因為這是程家卿和傅梅在安寧所有合作項目中合作得最好的一個項目,他們笑得如此開心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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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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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狼狽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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