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軍聞見了火藥味
公元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四日。
潮漉漉的早晨,渾蒙蒙的武漢。
吉姆車從武漢軍區急馳武漢空軍駐地。
「娘賣×的吳法憲!」陳再道咬牙切齒罵粗話。外面傳說「陳大麻了」,見面沒有誰看出麻子,只有這種盛怒之際,隱隱能感覺到幾顆泛紅似的點狀物出現於肌厚肉重的臉孔上。
武空政委劉豐一早來電話,說周總理已到武漢,要見陳再道。陳再道一聽就火:吳法憲安排的飛機,為啥事先不告訴?總理到了武漢,提出要見陳再道才告訴陳再道。我陳再道在你吳法憲眼裡是什麼東西?
急剎車,狠摔門。陳再道大聲大響地下車往招待所里闖,一看就來勢不妙。隨周恩來到武漢的海軍政委李作鵬迎上一步問候:「陳司令,你好」
「我不好!」陳再道幾分惱怒,幾分自嘲,還有幾分失落,徑直跨入門去。
周恩來正用早餐,聞聲抬起頭,將手一招:「來吧,都來一起用餐。」接著吩咐接待人員:「拿幾套餐具來,數數幾個人。」
陳再道、鍾漢華等人按總理手勢,在餐桌旁人座。周恩來平平靜靜,邊吃邊問:「東湖那邊怎麼」
「東湖賓館亂得很!」陳再道剛剛緩和下來的情緒又湧上來,「服務員都分了兩派,把房子搞得不像樣子」
周恩來並不在意陳再道的情緒,那是一種從容大度的寧靜,只把頭點一點,像談家常話:「把它打掃出來。」
「打掃?」陳再道差點又喊出不好聽的話,被鍾漢華捅捅,才降低聲音,邊喝邊嘀咕,「都造反了,都癱瘓了,不是說這樣才好嗎……」
「我去看看。」周恩來仍然是家常談話的清淡語氣,「你們吃過飯也來一下。」
當武漢軍區的將軍們來到東湖賓館時,周恩來已經把兩派服務員都召集到一起,正在講話:「……你們說,人一輩子跟誰拌嘴多?我看還是兩口子。因為是一家人嘛。可是如果來了客人,兩口子又會一起迎客,共同維護這個家。你們吵得厲害,說是兩派,我看首先因為是一家人。不是冤家不聚頭,一家人就不要再說兩家話,不論哪一派,大家都趕快行動,把房間打掃出來。」
兩派群眾都被說服了,說笑了,忙著分頭找工具打掃房間。
陳再道開始不安。讓總理做這種管理員乾的瑣事,唉,太不過意他赧顏走到周恩來面前喃喃:「機關癱瘓,我們事先又沒得到任何通知,吳法憲他……」
總理用手勢止住陳再道,面對面低聲說:「我是給主席打前站的,也想藉機了解一下武漢的情況。你們要儘快促進兩派大聯合,穩定武漢局勢。」周恩來稍稍停頓,然後加重一點語氣:「要為主席橫渡長江創造好條件,要利用主席在武漢的機會把問題解決好。」
陳再道心裡一熱,全明白了總理的心意,不由得訴說一句:「我就是顧慮文革那邊……」
周恩來再次截斷陳再道的話頭:「我們臨行前,主席對我說:『走,到武漢去,保陳再道去。』你們放心吧,不要有顧慮。」
「謝謝總理!」陳再道振奮起來,立正敬了一個精神十足的軍禮。
一微行
人大會堂二樓一間小餐廳,兩位將軍草草用過夜宵。
「沒有酒。」北京軍區司令員鄭維山嘀咕。
「不是喝酒的時候。」楊成武呷口茶水漱嘴。
「頭次進京,咱們拿大杯子喝。」鄭維山一臉懷戀之色。
「在遵義還拿碗喝呢……」楊成武不無惆悵。
人的記憶總是喜歡停留在對他來說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
遵義會議結束,傳來毛澤東重新回來領導紅軍的消息。三軍沸騰,楊成武的部隊舉行了會餐。鐵盆子盛萊,大碗裝滿茅台酒,將士們席地圍了一圈又一圈。楊成武舉起酒碗說:「毛主席回來領導咱們,這下准能打勝仗,革命一定能成功了!」先鋒團的將士轟聲響應,大碗喝酒像喝涼水一般乾脆痛快。歡呼、擁抱、鼓掌、歌唱,好像勝利已經到來。
果然,十三年後,天翻地覆。三軍在北平舉行入城式的前夜,六十三軍軍長鄭維山把楊成武請到司令部所在地清河。那一夜,三十多位將領歡聚一堂。
「慶祝勝利,過春節,一個人先來三杯!」鄭維山擎起高腳杯,走到楊成武面前,「你是這個部隊的老司令員,你先喝!」
立刻有幾名將軍舉杯附和:「於!干!」
不容楊成武搭話,耿飈已然逼上來:「三杯!干三杯!」
這位三十五歲的「老司令」豪興陡發,奮然起身舉杯:「不,五杯!我干五杯!」
五大杯烈性白酒被楊成武一口氣連續幹完,激情更是不可遏制,轉過來向耿飈、楊得志、鄭維山等將軍展開反攻:「來,六杯!干六杯!」
楊得志猶豫:「你先喝,我后喝。」
楊成武堅持按規矩辦:「我干過這次你喝了我就喝!」
「喝!喝!我先喝!」還是耿飈痛快,脖子一仰,那杯酒便倒進肚子里去了……
唉,那時可沒想到會出現今天這樣的天下大亂。
兩位沒喝酒的將軍驅車北京站,在專運處那邊登上專列。等候幾分鐘,車下響起騷動。
是負責警衛毛澤東的一中隊到八十名成員都是精明剽悍、訓練有素的連排級幹部。除了輕捷的跑動聲,聽不到其他音響,轉眼之間便從站台上消失,都登上了前驅車和後衛車。
幾乎是在站台空寂下來的同時,幾輛黑色轎車急駛而入,停在主車車門口。楊成武看到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走下車,立刻就在幾名衛士的簇擁下登上主車,幾輛轎車隨即駛離。他剛把目光離開重新空寂下來的站台,專列已經開動。他看一眼腕上的表:七月十四日凌晨三點。
名副其實的「微行」。除參與決策的核心圈裡的人物,沒有誰知道毛澤東離開了北京。某些知情人總是注意楊成武和汪東興的動向,那也未必能有正確判斷。因為在北京的某些重大活動,即便楊成武和汪東興沒有出席,報紙上也會登出他倆的名字,使你誤以為毛澤東還在北京。
楊成武住在備用車廂,或叫副車廂,與毛澤東住的主車廂一門之隔。以往江青隨毛澤東出行便住這個備用車廂。從楊成武的車廂往後,順序住著江東興、秘書及毛澤東的身邊工作人員。鄭維山隨楊成武登上專列時便分了手,各到自己的車廂,沒有招呼不會亂串。
工夫不大,毛澤東的秘書徐業夫來到備用車廂:「總長,請鄭司令員到主席那裡談談。」
鄭維山住在工作人員那邊的車廂。楊成武馬上派身邊的參謀去叫。自己也隨即起身。
毛澤東的主車廂與楊成武住的備用車廂結構相同,分卧室、辦公室和客廳。楊成武端著茶杯坐到毛澤東一側,毛澤東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這時不宜打攪。
可是,鄭維山已經在門口立正敬禮:「主席!」
「噢。」毛澤東從沉想中轉出,將燃了很長一截煙灰的香煙朝煙缸里彈彈,向沙發緩緩一指,「叫你上車來談談華北。你這個司令跟陳伯達一起轉了轉?」
「轉了幾個地方。」鄭維山在毛澤東另一側的沙發上坐下。
「談談吧,是不是天下大亂?咱們這位書生都講了些什麼?」毛澤東望著這位北京軍區司令員不再作聲。
多少年後,楊成武回憶說:「那一路主席很少講話,就是聽,尤其注意陳伯達在各地都講了些什麼。」
毛澤東善講,是語言大師,可以將不同的話說人不同人的心坎里。他可以撒開來侃侃而談,似漫無邊際又弦外有音,使你在雲里霧端獲得莫大收益;他可以言簡意賅,一語驚魂,令你霍然汗出,茅塞頓開;可以引經據典、博引旁征,令斯文心靈冉冉;也可慷慨憤激、諷刺挖苦、嬉笑怒罵,令驕者屏息,橫者惶恐。然而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兼聽熟思,特別是理念的東西難以梳理時。
毛澤東在六十年代初的一天,靜靜聽完離開他身邊到社會參加工作的衛士講述基層幹部的實際情況,曾憤然拍案而起,在游泳池的白瓷磚地面上踱來踱去,嘴裡念念有詞:「要想個辦法,想個辦法……」
幾個月後,他批轉浙江省七個材料,揭開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序幕。搞過「社教」,解決不了問題,他又發動了「文化大革命」。
形而上者為之道,形而下者為之器。這個「道」要比那個「器」撲朔迷離,深奧得多。
這位巨人的一生,與有形的敵人作鬥爭,長勝不衰。軍閥也罷,蔣介石國民黨也罷舊本人也罷,美國人也罷;陳獨秀也罷,張國烹也罷;甚至還有那位「也許是你正確」的彭德懷,只要站到了對立面,他無不挑戰而出,勝而不休,「宜將剩勇追窮寇」,要一個完全徹底。
可是,同「無形敵人」作鬥爭,卻常感到一拳出擊,不知所終。他挑戰的對象是人性「惡」的一面,就是他所講的「私」——私心、私念、私慾、私情……
他呼喚的是人性「善」的一面,就是他再三再四提倡的「公」——公論公心;公而忘私,先公后私乃至大公無私。
英國的「羊吃人」惡不惡,但社會獲得巨大進步。難道只有「惡」才能積累財富,成為推動歷史的槓桿?他與生俱來地「疾惡」如仇,所以要「另闢溪徑」,不信「善」不能成為推動歷史前進的槓桿。從「社會主義改造」到「三面紅旗」,從「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到號召全國人民「向雷鋒同志學習」,他就是要揚「善」除「惡」,倡「公」廢「私」。
他困惑苦惱的是人性的不可思議。
新中國成立,沒有了地主資本家,人民當家做主,不是為地主資本家幹活而是為「自己」這個主人幹活了,人人都該充分發揮聰明才智,盡心儘力吧?生產力該獲得最充分的解放吧?
可惜,這只是「形而上學」的理論。實際卻是舉國的消極怠工,驚人的浪費;這些「主人」在「父愛」下不思進取,悠閑度日。
一群人在地里干同樣的活兒,哪怕是一名婦女因為來例假停下來歇口氣,其他人也會覺得吃虧,心理失衡,跟著停下來歇氣。共產黨員和幹部呢,他們是宣過誓的,應該「獻身」。可是,黨員幹部帶頭出大力,流大汗,群眾看著不過意,也可以跟著轟轟烈烈流點汗,一旦黨員幹部不在了,群眾又順著不壟睡大覺;如果黨員幹部只動嘴不動手,甚至養尊處優,以權謀私,那麼群眾會怎樣就可想而知
莫非人就是只有看到實際利益,能滿足個人的私慾才會生出積極性?難道人就不能改造成只講奉獻不要享樂的大公無私的人?毛澤東堅持不讓這一步。即便在三年困難時期他不得不對現實退一步,稍喘過一口氣他就又堅持到原來的戰線上。而且,對那些講求實際,從「一大二公」退到「三自一包」的人逐個「算賬」,把他們視為「睡在我們的身旁」的「赫魯曉夫那樣的人物」。哪怕這些人是昔日的親密戰友呢!
誰說唐·吉訶德大戰風車沒有一種悲壯的美?毛澤東與他想象中的那個魔鬼搏鬥,不惜付出巨大代價。
德國一位記者訪問中國后說:「耶穌沒做到的事情,釋迦牟尼和穆罕默德沒做到的事情,許多歷史聖賢想到而沒做到的事情,毛澤東都做到在他的國家裡,沒有惡霸強盜,沒有娼妓賭徒,沒有弱肉強食,沒有我們所詛咒的那些人類社會的各種醜惡現象。但是,他也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甚至不情泯滅人性……他的人民至今還沒擺脫貧窮。」
毛澤東主張「水至清則無魚」,主張有右派朋友,主張留有對立面,惟獨在人性上,卻主張除「惡」務盡,容不得人性的矛盾。莫非他忘了沒有矛盾就沒有世界?
他惱怒「宣過誓」的黨員幹部不能都像鐵人王進喜,不能都像虎頭山上的陳永貴。他希望人人都能像共產主義戰士雷鋒。
「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定的因素。」這是毛澤東講的。所以他首先拿幹部開刀,與「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個想象中的魔鬼戰鬥,同時讓群眾在鬥爭中「自己教育自己」。
可是,實際的矛盾仍然不像理論一樣那麼簡單。
曾經為他開過專列現在擔任鐵路局機務段黨委書記的孟昭勤敲著飯盒問工人:「你們見過吃『鋼絲面』①的走資派哪個國家的資本家一個月只能憑票吃半斤肉?」
①一種用玉米壓制的食品,粗糙、難消化。
工人說不出話。
理論上的走社會主義道路與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到了內蒙古,就變成漢族幹部與蒙族幹部的矛盾,東部區幹部與西部區幹部的矛盾,當地幹部與外來幹部的矛盾;到了雲南,又變成南下幹部與「邊縱」幹部的矛盾,轉業幹部與地方幹部的矛盾……
歷史上,中國革命的特點是根據地多,山頭多,現在一「鬥爭」,矛盾就更多更激烈。這些矛盾一經和新產生的更加激烈複雜的各派群眾組織的矛盾「相結合」,那就絕無是非可言
向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奪權」變成了各山頭、各派群眾組織的「爭權」、「奪利」。
理論上講,解放軍支「左」就是支持「造反派」,是造「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反。到了實際中全然不可能。如果說最初群眾組織還有「造反」和「保衛」之別,一旦造反不殺頭,造反有理,那麼所有人都可以擎出這面旗,反正有個「三結合」,無非是「結合」誰,「打倒」誰而已。於是,解放軍不可避免地捲入了「山頭」和「派系」的爭鬥中,就連毛澤東本人,也無法再超脫,不得不忙於在各派政治力量中搞平衡,作仲裁。若不是有周恩來作得力助手,他簡直不可能再有時間去思考大的決策……
「這麼說,都在抬出我的招牌嘛!」毛澤東終於對鄭維山的彙報發出驚嘆。
不是河北省幾大派,各自「造反」,都有要打倒的「走資派」,也都有準備結合的「革命幹部」。
你是先判別「走資派」再論「造反派」,還是先定「造反派」再論「走資派」?
河北省軍區支持一家造反派,三十八軍又支持另一家造反派;中央文革先表態河北省軍區支持的是造反派,陳伯達轉一圈又說三十八軍支持的是造反派,各自發槍,刀兵相向,用不著「走資派挑動」就天下大亂
楊成武說:「原來六十九軍與河北省軍區觀點一致,三十八軍到保定接替六十九軍后觀點不一致了,鬧起矛盾。」
毛澤東無法仲裁,只能平衡:「你是總長,你給兩邊做工作。」
楊成武說:「我找了河北省軍區和三十八軍的領導在京西賓館開一次會,我說你們不要不一致。你們三十八軍是一一五師的老底子,河北省軍區也是一一五師的老底子,不要鬧矛盾。我批評河北軍區,說三十八軍從東北來,你們有責任幫助三十八軍了解情況。我請他們一起吃了飯,可他們回去觀點還是不一致,還是鬧。」
一個山頭出來的還鬧翻天,不是一個山頭出來的還了得?
「解放軍還是好的,總的來說是統一的。」毛澤東決心不再仲裁誰是誰非,沉吟片刻,說:「坐在一起開會好。河北省各縣、地幹部要搞集訓;武的要訓練,文的、黨政群幹部也要集訓,紅衛兵小將的頭頭也要集訓。全國的縣人武部和軍分區的幹部都要集中到北京輪流訓練。小省來二三百人,中省來四五百人,大省來八九百、千把人。訓練時間不一定太長,每一次訓練至多兩個月,兩個月一期。到北京集訓,各大軍區也集訓,各省市也集訓。」毛澤東邊思考邊說,邊說邊補充完善,「到北京訓練以前和訓練以後,各省市、各大區都可以辦訓練班。一個是北京訓練不了這麼多,各省市、各大區可以分工辦。還有一種,在北京訓練完了以後,再加以訓練,以鞏固思想。」
談話間,列車緩緩停站。望窗外,天光熹微。
「主席,天快亮」楊成武建議,「您休息休息吧?」
「鄭維山要在石家莊下車。」毛澤東向窗外望石家莊。
「如果沒談完,可以把鄭維山帶上,到武漢還可以繼續談。」
「就這樣吧。」毛澤東起身向卧室走去。他談過自己的體會:想不出辦法,那就睡覺,睡起來再想,想不出來再睡,直到想出辦法來。
毛澤東毫無倦意。既沒吞服安眠藥,也沒有睡。他只是想躺躺,躺倒才能想出站立不倒的辦法。
車人河南境內,毛澤東站立起來,再次召鄭維山。
「我們要擴大教育面,縮小打擊面。」這是他思考再三,決定回到過去的態度上。過去他講「相信和依靠幹部的大多數」,後來又說「不講全體,也不講絕大多數,恐怕是相當大的一個多數」,「領導權不在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手裡,要從他們手裡「奪權」。現在他對鄭維山說:「要採取教育的方針,不能不教而誅,當然也不是教而誅。」
想了想,他進一步明確道:「相信大多數幹部和群眾,這是最基本的一條。」
這句話,他在對陝西駐軍的經驗的批示上已經寫過。
車輪敲擊鋼軌的鏗鏘聲忽然變得渾厚,出現一種「共鳴」的轟響聲。朝窗外望去,專列已駛上黃河大鐵橋。
「河南有個『二七公社』,知道吧?」毛澤東望望鄭維山,又望望楊成武,看到他們點頭,便把目光轉向窗外。
黃河一派蒼涼,濃稠的河水彷彿當年成吉思汗的騎兵行軍在闊大的沙質河床里,蜿蜒向東,融化在熱浪里,消失於顫動的蜃氣中。
毛澤東用一種鬱郁的聲調望著黃河輕訴:「一個工廠都是工人階級,它本身沒有階級利益的根本矛盾、根本衝突,為什麼要分成兩派?我想不能。這是人為的……一個是走資派操縱,繼續搞挑撥離間,煽風點火,混水裡好摸魚。一個是少數壞人,即地富反壞、特務、反革命分子,鑽進了革命群眾組織里進行操縱、破壞。再一個情況是群眾組織內部小資產階級的思潮,懷疑一切、無政府主義、山頭主義、小團體主義、宗派主義思潮的影響……」
像自語,像說給楊成武和鄭維山,又像是把他階級分析的立場和方法留給黃河。所幸是楊成武記錄了下來,這段話沒有隨黃河流逝。
黃河已經被留在身後,再也看不到那派蒼涼。
漸漸呈現於面前的是灰色基調的古城鄭州。
「你看,有二七公社!」毛澤東手指窗外的標語,眼裡閃爍出一種孩子般活躍的目光,「二七公社就是好!」
這句隨口而出的話後來被印出來,繁榮興旺了一派群眾組織。
「你記。」毛澤東吩咐楊成武,看著他將記錄紙翻到新一頁,便一字一板地發出『!最高指示」:「在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工人階級內部,更沒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為勢不兩立的兩大派組織。一個工廠,分成兩派,主要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為了保自己,蒙蔽群眾,挑動群眾斗群眾。群眾組織裡頭,混進了壞人,這是極少數。有些群眾組織受無政府主義的影響,也是一個原因。有些人當了保守派,犯了錯誤,是認識問題。有人說是立場問題,立場問題也可以變的嘛。站隊站錯了,站過來就是極少數人的立場是難變的,大多數人是可以變的。革命的紅衛兵和革命的學生組織要實現革命的大聯合。只要兩派都是革命的群眾組織,就要在革命的原則下實現革命的大聯合。兩派要互相少講別人的缺點、錯誤,別人的缺點、錯誤,讓人家自己講,各自多做自我批評,求大同,存小異。這樣才有利於革命的大聯合。」
伴著列車唱個沒完的單調的進行曲,「聯絡員」楊成武將這段「最高指示」通過電報傳到武漢,傳達到周恩來手中。
二梅嶺
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四日晚九點零八分。
專列像疲倦的跑過長路的行人,喘著粗氣停靠在武昌車站。前驅車上的警衛部隊先到一步,已經將站內站外全面戒嚴。
毛澤東在幾名衛士的環衛中步下列車。當他的注意力從腳下的階梯轉向站台時,迎面牆上赫然幾條大標語:
「打倒陳再道!」「陳再道不倒,中南不太平。」
毛澤東搖搖頭,對楊成武重複:「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為什麼不能聯合起來?」
楊成武點點頭。至此,他已揣透毛澤東南巡的主旨,不是要亂,不是要煽風點火,而是要穩定,要控制局勢。
他腦海里閃過半年前的一幕。
那是一九六六年十一月的一天,毛澤東參加了中央政治局碰頭會。他的左邊坐了「三三制」,那時還沒形成「四人幫」,中央文革一幫人被某些老幹部私下稱為「三三制」,包括了『大三」康生、陳伯達、江青;「小三」王力、關鋒、戚本禹。毛澤東的右邊坐了「舊(救)國軍」。這詞本是中央文革工作人員私下的戲稱譏稱,因為電影里軍隊自稱國軍,毛澤東說「文化大革命是共產黨與國民黨鬥爭的繼續」,「文革」里的爪牙們便將國務院的周恩來、陶鑄和軍隊里葉劍英、聶榮臻、徐向前等老帥稱為「舊國軍」。「舊」是相對文革小組一班「新」生力量而言。但是國務院和軍隊里的工作人員也會解釋,把「舊」說成「救」;天下大亂,他們是「救國軍」。
碰頭會上,毛澤東舉起左手,朝「大三」、「小三」那邊一劃:「我們的幹部,不燒不行,還要繼續發動群眾,繼續煽風點火……」接著,他又舉起右手,朝國務院和軍隊幹部的「舊(救)國軍」們一劃:「但是,燒成灰也不行,要救人於水火。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燒成瓷菩薩就可以過河了嘛。」
作為大政治家、大軍事家,毛澤東深明「將兵」、「將將」,治軍治國之道。他常講:「一個籬笆要三個樁」,天下不能清一色。「大三」、「小三」不能沒有,「舊(救)國軍」更不能丟,林彪這股力量也得用。
「一統天下」可以,「一色天下」不存在。「一色天下」就沒有他這位領袖、統帥存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碰頭會上,毛澤東決定讓陶鑄「南巡」,「救人於水火」。他點了幾位省委第一書記的名,叫陶鑄去保。會後,周恩來開列二十餘人名單,經毛澤東同意,交陶鑄「南巡」時加以保護。
可是,中央文革小組不答應,斷然採取措施,利用「武漢赴廣州專揪王任重革命造反團」製造事端,抓住借口,在陶鑄南巡之前,將他打倒
現在,毛澤東親自南巡,中央文革會不鬧事不過,要把文章做到毛澤東頭上,怕也沒那麼容易,也未必有那個膽兒……
楊成武帶著這種期待和憂慮參半的複雜心情,將毛澤東送到東湖賓館「梅嶺一號」,顧不及休息,直奔「百花一號」周恩來的住地。
這是一座不帶地下室的平房,楊成武的住地也被安排在這裡。他沒進自己的住房,直接走進周恩來的客廳。
「總理!」楊成武敬禮,然後同周恩來握手,「主席已經安全到達,住進了梅嶺一號。」
「好。」周恩來拉揚成武坐,「先講講路上的情況。」
楊成武拿出沿途所作記錄。雖然早已發過電報,他還是詳細地彙報了全過程。
周恩來聽得很細,連毛澤東講話時的動作神色也不放過,不時地點頭,顯然比較高興。可是,聽完彙報后,他像想起什麼事,眉頭微微一皺,起身踱了幾步,似有心事地望住楊成武:「謝富治、王力,還有餘立金也到了武漢。今天中午從重慶飛過來的。」
楊成武一怔:「他們怎麼過來碰頭會上並沒讓他們來……余立金我知道,我是叫他負責天上的安全。」
「謝富治是我飛武漢前打電話叫來的,負責主席安全。他是湖北人,武漢駐軍都是他的老部下,好做工作。」周恩來解釋自己的想法。「王力在重慶聽說后,給我來個電話,也要來武漢。」
「他來幹什麼?」楊成武並不掩飾心中的反感。
「武漢造反派聽文革小組的話,他來了可以幫助做造反派的工作,比我們說話管用。」
「他要是煽風點火」
周恩來用手勢阻止楊成武,他所處的位置決定了他講話必須慎重:「他是文革小組成員,是以『中央代表團』名義來武漢做工作。你干你自己的事,就按你的任務當好聯絡員,搞好安全。準備好船、檢查碼頭,試試水情,還有機場、通路,保證主席的游泳和安全。」
「我聽總理的。」楊成武回到自己住處,立刻召來余立金和李作鵬:「注意,你們一個空軍政委,一個海軍政委。我叫你們來武漢,是讓你們保證主席安全。一個保證天上,一個保證水上,誰那裡出紙漏,我找誰算賬!」
余立金和李作鵬不由得都挺挺身,好久沒有這種「上戰場」的感覺
一九六七年七月十七日晨,武漢東湖賓館百花園一號。
周恩來早飯後對楊成武說:「今天你參加聽聽。」
東湖在武昌市東郊。碧波萬頃,漁舟蕩漾;港漢交錯,稱九十九彎;大湖之外連小湖,小湖左右又連湖。南岸山巒吐秀,東岸叢林飛翠,北岸獲蘆含碧,西岸亭台樓閣。楊成武從百花一號驅車去梅嶺一號,一路「叢林飛翠」,遠眺九女墩。湖光閣、磨山,彼此相望,互為映襯;山容水貌寬盪胸懷,不禁消去幾分隱憂。
「主席呀,你暫時還不能游泳。」楊成武一進梅嶺一號,就給熱得淌汗的毛澤東潑冷水。「現在游會驚動整個武漢。是不是晚上幾天?」
「一整年」毛澤東將沾在濕漉漉的皮膚上的襯衣用三根指頭拎起來,輕輕扇動,不無抱怨,「一萬人游泳,才動了這個念頭。又出了什麼事?」
「我跟汪東興、鄭維山準備碼頭和船,沿江看了看,還是安全問題……」
「一路都聽你們說,連個鬼也沒有扒車!」毛澤東動氣整天聽到的是安全問題,連火車也坐不穩,都說紅衛兵到處攔車扒車,他可一個也沒遇上。
楊成武不急不忙陳述理由,決定他態度的是職責,而不是領袖的情緒。
起於青苹之末,掠於秀木之梢。豐富的鬥爭閱歷使楊成武有一種特殊的、只屬於出類拔萃的軍人的敏感。從到達武漢那一天,他就暗暗覺出一種風暴到來之前的特殊預兆。再見到謝富治和王力,再接觸一下武漢軍民,再看看王力帶來的「北航紅旗」的四名「小將」,他料定這場風暴是免不了啦!可是,特殊的環境和形勢下,他又不能直接據此發出「氣象預報」,只能另談理由。
他做了一些應急準備,比如下令機場打開後門,以備前門萬一被堵,可以從後門登機。他與汪東興、鄭維山坐船查看了長江水。他的秘書張忠慶是白洋淀人,一身好水性,還下水遊了一趟。上船后,天快黑了,好多人圍住船看熱鬧,其中不乏紅衛兵,一片聲喊:「楊成武!這個是楊成武,是楊成武將軍!」楊成武忙否認:「我不是。」紅衛兵們喊聲更高:「你騙人!你就是楊成武,我們認識你。毛主席接見紅衛兵,你在吉普車上陪毛主席一道檢閱過我們!……」
毛澤東第八次接見紅衛兵,是乘敞篷吉普車。司機旁坐著汪東興,身後兩側站立楊成武和謝富治,照片發在各大報刊,貼滿宣傳欄。現在陪檢閱紅衛兵的三個人都來了武漢,其中楊成武更顯眼些,一下子就被紅衛兵托出了老底。他沒法解釋,忙鑽進汽車溜走
這次南巡是嚴格保密,是「微行」,周恩來要求大家不得暴露身份,楊成武就用這個理由來勸阻毛澤東:
「主席,連我都一下子就被認出來了,如果是你去,更一目了然,全武漢的人都會往江邊擁。」
毛澤東張張嘴,沒有馬上說出話。他要游長江,並非只是「天下的水只有武漢好」,也不僅是「一整年一萬人游泳,才動了這個念頭。」這裡有政治。「大海航行靠舵手」,「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不是總有人講「到了斯大林晚年」我還在游長江!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這就是政治。
可是,他畢竟不願過早暴露,過早轟動。那樣不利於「微行」,不利於他的調查研究,把握真實情況。
「要推後幾天?」毛澤東鬆開拎著襯衣的手。
「或許要一個星期。」楊成武認真回答。
「那好吧。」毛澤東沮喪地擺了下手,「只好如此」
周恩來讚賞地朝楊成武點點頭,去毛澤東身邊坐下。
鄭維山、余立金、謝富治和王力等人已經陸續來到,各自找位坐下。從七月十五日開始,每天上午這些人到梅嶺一號向毛澤東彙報華北、中南、西南的問題,下午由周恩來在百花一號召集武漢軍區的領導及駐武漢部隊師以上支左單位的負責人開會,聽取彙報。
楊成武在長江水上忙了兩天,這是第一次聽彙報。看來毛澤東是在拾頭一天的話題。
「你們在昆明給沖了會場?」他一邊吸煙一邊望住謝富治問,「還講了話?」
「我和王力同志都講」謝富治回答。
「李成芳站得住站不住?」毛澤東還是首先關心部隊和部隊幹部,連續詢問西南各省的「軍管」情況,各市有沒有獨立師?因為各省會和重要城市的獨立師,其重要性就相當於北京、天津、上海的衛戍區。他關心得細,甚至連張國華等人沒有下過工廠車間也談到
「著重做軍隊工作。」毛澤東開始表態,是保護軍隊和軍隊幹部的態度,「給他們開脫。」
楊成武一針見血:「沒有人民的軍隊就沒有人民的一切。」
「好。對他們(造反派)講,四川問題,主要是李井泉。廖志高、黃新庭、郭林祥的事。其次是甘渭漢、韋傑。李文清還支了一下左,不能讓軍隊幹部和戰士負責。」
王力一邊緊張記錄,一邊從字裡行間揣摸毛澤東講話的含意和精神。他眼睛有些發亮,似乎摸清了什麼。毛澤東保護軍隊,但也點了幾名將軍的名。不言之中的意思該是軍隊也有「一小撮」,這「一小撮」還是要揪出來的。
有人插話:「群眾組織搶槍是個嚴重問題,到處揪趙永夫式的人物。」
「不要那麼緊張。讓人家罵罵有什麼要緊。什麼趙永夫,什麼譚式人物,什麼匪首,都不能惱火。」毛澤東用手裡的香煙指一指,像是拿著一枝針管要打預防針:「鄭維山,你們也要準備挨罵。罵一下有什麼要緊。有槍枝彈藥也不要那麼緊張。重慶,只有一萬發子彈,打一會兒就光打了那麼多年仗,怕什麼。」毛澤東將手輕輕一拂,表示「小事一樁」。「四川革籌小組補充了十二個代表,裡邊有李大章。誰說李大章是劉結挺勾結的?那是我的事,我提過多次。不行,當個黎元洪也很好,總要有個把在四川有名的人。」
毛澤東抬高眼皮朝著王力,目光里像是在問:你們能替代這個「名」
「周興、趙健民,你們沒談」毛澤東從四川又談回雲南,東一句西一句地隨便拉扯。他想哪說哪兒,聽者稍不留神也許就會丟掉什麼重要的「思想」。
「周興病了,趙健民談了一下。」謝富治回答,「他對『五·一六』通知認識不夠。」
「五月十六日通知,我同總理臨時決定的,發得那麼快。引起好多猜測,還整到總理頭上北大、清華也有這種論調。」毛澤東講這些話時,不知是否意識到其中的悲劇。許多「造反派」只是「槍」,是投機鑽營者,他們沒什麼是非觀念,完全是揣摸「上面」的意圖,隨時準備向任何人開火。
又聽過一段彙報,毛澤東對王力、謝富治對武漢形勢誇大其詞的說法不以為然,庸懶地將手一擺:「有那麼嚴重湖北的問題,我看也不難,比湖南、江西好一些。河南也不容易轉喲,安徽鬧得一塌糊塗,湖北可能要先進些。」
王力對毛澤東的態度感到著急。這幾天的下午,他一直在百花一號同陳再道及武漢軍區的領導人動肝火,唇槍舌劍地爭吵,怎麼能吵成「可能要先進些」的結果?他知道毛澤東聽得什麼,聽不得什麼,便「大講特講」「三新二司」和「工總」幾個造反派組織的群眾如何受迫害,如何想念毛主席,如何在高壓之下堅持革命造反,堅持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講到動情處,他不忘朝謝富治頻頻遞去眼神。
「武漢軍區是支保吃『左』,屁股坐歪了,大方向錯」謝富治及時接過話來,「我們上街看大字報,做了調查研究。街上幾歲的娃娃都知道『三鋼』、『三新』好,是造反派,揪『武老譚』,『百萬雄師』壞,是保皇派。軍區解散『工總』,抓了人家的頭頭和那麼多群眾,不得人心。」
王力用挖苦的語調說:「『百萬雄師』的報紙沒人看,廣播沒人聽,老太婆、小孩子都進屋,說造謠。『三新二司』的報紙出來就搶著買,有廣播,老太婆、小孩子都搬凳子出來聽。」
這番話起了作用。毛澤東坐起身,語氣也加重:
「三新二司,你壓越壓越成鋼。對『工總』那麼整,不商量,不報告,就是有問題吆。整工人革命派,是有意識搞的。」毛澤東皺著眉頭點香煙,用力吸進一口,下令:「『工總』要平反。先把這幾個頭頭放今天明天就放!刑事犯罪的另案處理。」
他再吸兩口煙,已經平靜些,語氣變寬宏:「陳再道呀,政治上落後了,不用腦子。這下要動動腦筋」
「他的錯誤很大。」王力急急搶一句,就怕毛澤東的寬容。
「大錯小錯,只要檢討了,就沒事」毛澤東卻越加寬容,似乎王力的態度引起他什麼警覺,故意顯出輕描淡寫的樣子,「陳再道,要檢討。轉得過來他的資格比謝富治老,能說得通」毛澤東望望謝富治,謝富治沒表態。也不好表態。毛澤東淡淡一笑:「動腦筋想問題就好,我們保駕。陳再道、孟夫唐都不要打倒。」
王力的記錄筆開始發滯,心裡若有所失。才有分心,又被毛澤東追回來:
「起草一個稿子,發表一個公開的聲明。第一,有功;第二,有錯。有功是支農支工。軍訓怎麼」
「軍訓全反過去」王力失去精神,說話聲氣降低。「三支」是支工、支農、支左。毛澤東一下子就肯定了武漢軍區「兩支」。
「反過去,還是反過來。」毛澤東完全沒了脾氣,「『百萬雄師』是個什麼組織?」
「保守組織。」謝富治替下王力,「前段造反派受他們壓,壓得厲害,現在開始全線反擊……」
毛澤東聯想萬里,給謝富治又潑一盆涼水:「全線反擊是中央蘇區的口號,結果是全線撤退,萬里長征。不要相信。對「百萬雄師」繼續保持名稱,做工作,搞人正軌。三派達成協議,搞一個協議書。」
「還是主席講的,在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楊成武的任務與武漢地區誰「造反」,誰「保皇」,支持誰,反對誰並無直接關係,他參加彙報會也只是聽聽,所以講話不多,只是在關鍵地方表明一下自己的態度:「我們應該做大聯合的工作,不要再給兩派煽風點火。」
「我跟成武是一致的。恩來啊,還有你。我們都主張大聯合。」毛澤東把大手一劃,將坐他兩邊的周恩來和楊成武同他畫在了一個弧圈裡。
「主席,」周恩來摘下他的花鏡,放茶几上,「武漢軍區的彙報估計明天下午結束。晚上你是不是接見一下?」
「談談好嘛。」毛澤東朝楊成武揚起下巴,「你也聽聽,你是總參謀長。」
夜,十二點半。東湖將一種纖細縹緲的無從辨識又能隱約感覺的清涼送到百花一號,送到梅嶺一號。
這時的毛澤東思想活躍,思維順暢。他坐在沙發上吸煙,右手朝茶几另一邊的沙發伸伸。於是,楊成武便像往常一樣,隔茶几坐在毛澤東身側。
這種情景每天都要重複一次或幾次。
「明晚接見后,總理準備返京。」楊成武剛從周恩來那邊過來,將幾頁紙交毛澤東,「明天下午武漢軍區彙報結束后,總理有個總結講話,這是總理擬的講話提綱,請主席審閱。」
毛澤東破例地沒有留下處理,當即看一遍,還給楊成武說:「同意,他講吧。史無前例嘛,沒有經驗,錯了就檢查,就改正,改了就好。」
「武漢街頭,『百萬雄師』刷了許多標語。」楊成武開始不緊不慢彙報情況。他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和應該怎樣做。他的彙報總是只講事實不加評論。這不像戰爭年代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現在他不是決策者。「標語內容主要是: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反對下車伊始,哇啦哇啦;反對欽差大臣;我們不是阿斗……」
「還是我的招牌,我們正調查研究。」毛澤東可能懷疑標語的指向。
「標語點了王力的名,要他照毛主席的話做,下連當兵。到工農群眾中去。」楊成武不動聲色地澄清了標語所指。「武漢地區造反派舉行大規模遊行,歡迎謝富治、王力來解決問題,『百萬雄師』有壓力,刷了標語。」
「謝、王到造反派去過?」
「去過三次,表示慰問和支持。」
「到過『百萬雄師』」
「今晚去」
「偏於一方。」毛澤東終於說出楊成武心裡想的話。「還有」
楊成武去拿水杯。他有許多思考,有許多話必須報告毛澤東,但怎麼說,這裡大有學問。幾天來觀察到的情景在腦中閃電般掠過……
「武漢軍區支左大方向錯了!」周恩來下榻的百花一號又傳出謝富治嚴厲的責斥聲。從七月十七日始,每天下午這裡都傳出激烈的爭辯聲。陳再道、鍾漢華盛怒難捺,牢騷滿腹;謝富治、王力盛氣凌人、態度強硬。雙方針鋒相對,唇槍舌戰。武漢軍區彙報一條,謝富治、王力馬上反駁一條,陳再道、鍾漢華便跟著頂撞一句,若不是周恩來在場調和,彙報根本無法進行,雙方真可能打起來。楊成武每次從長江邊回來,走進會場一定會看到雙方的爭吵。謝富治聲色俱厲:「你們支保吃『左』,完全是跟『百萬雄師』穿一條褲子!」
「我根本就沒見過『百萬雄師』的人!」陳再道臉紅脖子粗,「他們的頭頭我一個不認識,我知道他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
「你們與『百萬雄師』,不是穿一條褲子的也硬要穿一條褲子!」
「我們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執行三支兩軍的任務……」
「毛主席要求人民解放軍要支持左派廣大群眾組織,可你們卻把造反派組織『工總』予以取締,抓了他們的頭頭……你們打擊造反派,我們等待你們兩個月了,至今你們還不改正,不認錯!」
「我們是執行軍委八條命令!」陳再道也瞪起了眼,「他們衝擊軍區,搞打砸搶就要抓!八條命令是毛主席簽發的,說『所定八條,很好』!」
「你就講『八條』,你就不講『十條』,『十條命令』也是毛主席簽發,『此件很好』,你為什麼不執行?」王力拍響一下桌子,「造反派揪『武老譚』是把矛頭對準當權派,大方向是對的,你們怎麼能揪住一些缺點打擊革命J、將?再不轉彎,你們自己考慮!」
「你算老幾?要聽你的……」
「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王力幾乎是在喊。
「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軍區副司令員韓東山搖搖頭,「這話不能簡單地對下講,要說出個道理來。」
「你反對林副主席!」謝富治大喊一聲,全場頓時靜下來。誰敢反對林副主席?吵紅了眼,韓司令竟忘了這話是林彪講的……
二十多年後,陳再道回憶當時的情景,曾說:「在我們彙報的時候,隨同毛澤東來武漢的一些同志時來時走,進進出出,沒有參加彙報的全過程……」
他講的「時來時走」的同志主要指楊成武。也許他的一些想法始終不便出口:楊成武在其中起什麼作用?疑惑始終未消,楊成武也沒去澄清,因為他心裡坦然安穩。在那特殊的形勢下,他以自己行之有效的方式多次保護了陳再道……
「犯方向路線錯誤,陳再道想不通,軍區的同志想不通。」楊成武放下茶杯時,已經想好怎麼談,口氣客觀,甚至音調聲音也沒有起伏。「為此,同謝富治、王力爭論厲害,都認為跟主席干一輩子革命,沒有過二心。每天下午爭論完,第二天上午陳再道和鍾漢華又研究修改檢查,對原來的檢討不滿意」
「有話直說,認識多少改多少,這是好的。」毛澤東輕鬆地把手一攤,「我沒來之前說得那麼厲害,我來后太平無事。還有個游泳。」
對武漢的形勢,楊成武不像毛澤東那麼樂觀。因為他是「職業軍人」,因為他能看到毛澤東不在場時各種人物的真實面孔。
「王力在『百萬雄師』聯絡總站批評了他們,要求他們回各自原單位去。『百萬雄師』提議中央代表團和武漢軍區召集兩派組織談一談,定幾條規矩,由中央派人監督,大家一起都回原單位,兩派都不許跨單位集中。」
楊成武仍是客觀敘述,毛澤東吸煙不語。
「王力說,你們提這個問題就是錯誤的,你們管你們自己,不要管別人,你們怎麼能管得了別人?」楊成武稍作停頓,給毛澤東留有琢磨的時間,然後繼續說:「『百萬雄師』說,叫我們單方面回去,等於舉手投降,安全也沒有保證。各派群眾組織是平等的,希望中央代表團也平等對待。」
毛澤東沉默著,一口接一口吸煙。楊成武不再言聲,輕慢無響地呷茶。
「完」毛澤東終於打破沉默。
「完」楊成武望往毛澤東。他相信,毛澤東不會懷疑他彙報的客觀性;以毛澤東的英明睿智,肯定會聽出問題,警覺事態的發展還有擴大的可能……
「就這樣吧。明天晚上你也參加一下。」毛澤東就這樣結束了談話。
他聽出了問題,沒有表態。他主張大聯合,卻沒打算搞「平等」。搞平等就是搞折中,支持造反派的態度不能變。
公元一九六七年七月十八日二十點。
東湖被晚霞映照得如同燃燒;林木在霞輝里婆婆,鳥雀在枝葉中禮讚。
周恩來帶領陳再道、鍾漢華這兩位「中南諸侯」走進梅嶺一號毛澤東的客廳。
毛澤東獨自坐滿一張單人沙發,他的對面兩側坐著謝富治、楊成武、王力、汪東興、余立金、李作鵬、鄭維山等人物,是一種「接見」的架勢。
「主席,」周恩來側讓一步,將陳再道和鍾漢華讓到毛澤東面前,「陳再道和鍾漢華同志來」
「嗯,你們好」毛澤東伸出手,並沒站起來。他接見黨政軍領導幹部很隨意,不像接待民主人士注重禮節。
「主席!」陳再道和鍾漢華依次立正敬禮,然後伸出兩手握毛澤東那隻大手,然後側立一邊。
「坐,坐這裡。」毛澤東右手朝身旁沙發扇動兩下,陳再道和鍾漢華便依次坐到毛澤東身邊,腰板挺直,兩手放在膝頭,拘謹恭敬。
「你們怎麼樣呀?」毛澤東邊從煙盒裡掏煙、邊問。點火吸燃后,才說第二句:「武漢的形勢還不錯嘛!」
陳再道嘴唇蠕動兩下,忽然冒出一句:「我們不承認犯了方向路線錯誤!」
「哈哈。」毛澤東笑陳再道的口氣和鼓著嘴的神氣,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在賭氣。這使毛澤東高興……放心。「方向路線錯誤怕什麼?現在他們一提就是方向路線錯誤。」毛澤東將手包羅萬象地一劃又一兜,「都說是方向路線錯誤。」
「要這麼說,主席,我馬上開大會做檢討。」陳再道精神起來。
「那可不行,你可不能開大會,你一開大會,上得台就下不了台啦!你這老將還不得跟小將打起來。」毛澤東深知其人其勢地笑道,「你就寫個東西,到處去發……嗯?」
毛澤東不明白陳再道的表情變化。
「主席,他跟我擺手,不知道什麼意思?」陳再道手指謝富治,一臉疑惑的憨態。
謝富治有些狼狽,苦笑著說:「我是提醒他注意聽,不要插話。」
「主席問我我不講主席保我我不該表個態呀?」陳再道一個勁皺眉,毛澤東閉嘴閉不住笑。許世友、陳再道,四方面軍很出了幾個可愛人物。
氣氛輕鬆下來,毛澤東講話也放開來:
「我一月二十一日批的文件要軍隊介入,軍隊就下水了,就集中到軍隊身上你們,」他指指陳再道和鍾漢華,「沒有那麼厲害。湖北比河南、江西還沒那麼嚴重。軍隊支左有的支錯了,有的人就沖,沖軍區,沖軍事機關。二月二十八日八條命令出來了,軍隊就有勁了,有尚方寶劍」毛澤東作勢作態,陳再道面呈赧顏。「抓人抓多了,取締了些組織。四月六日十條命令出來了,你們的日子不好過造反派又有勁這些還不是中央下的命令。軍委下的。你們這裡是中等的動武,江西可不得了,雙方都有槍。現在看到了革命委員會籌委會的小報,他們有約束了,下了命令,不要亂放槍。」毛澤東習慣地吮吮下唇,補一句:「河南還在打。」
不叫陳再道插話的謝富治插話:「我們去湖北大學、『三鋼』、『三新』看了,他們對中央代表團表示熱烈歡迎。我們也表示了對受壓造反派的慰問和支持。」
王力說:「也去了『百萬雄師』聯絡總站的據點。」
毛澤東將手一擺:「你們到『百萬雄師』少,你們偏於一邊。」
謝富治和王力同聲解釋:「我們都平衡」
「武漢問題怎麼解決?」毛澤東問一句,然後指指陳再道和鍾漢華:「你們兩個人不行,有的人不聽你們的話。要用開會的辦法解決。」他看一眼楊成武,楊成武明白,毛澤東注意了他昨夜的彙報,注意了「百萬雄師』的意見。「三方要開好會,『三新』、『二司』、『三司』、『百萬雄師』,先要開好會,軍區也要開好會,聲明一發表就團結起來要有一點時間,軍政的人要來好好教育這些人,不要那麼忙,一方面說形勢很好,一方面呢,又那麼急躁。要同『百萬雄師』做工作,不然將來他要衝你的……」
楊成武點點頭。毛澤東如他所想看到了事態存在擴大的可能。
李作鵬插話:「『百萬雄師』對謝富治、王力、余立金有點冷淡。」
王力點頭:「也有點慌的樣子。』」
「告訴他不要慌。你是群眾組織吧,」毛澤東望一眼王力,「不能說他都是壞的吧!」
楊成武緩緩接一句:「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百萬雄師很大部分是產業工人。」
毛澤東點頭:「這派工人這麼左,那派工人就那麼右招待所兩派,我問他為什麼要打倒陳再道。我看他道理也不那麼多。是否能夠合起來?總要合起來吧。你們不要忙,忙不得,北京成立革委會就是急。」
周恩來解釋:「後來推遲了三個月。」
「不必忙,世界上的事情,不忙可能好一些。」毛澤東以手指地,是講東湖賓館,「這裡加入『工總』的也說有錯。」他再指陳再道,「不是打倒。『三新』就那麼厲害?有些話不能全信。什麼打倒、槍斃了,絞死、油炸了,全線出擊喲……」毛澤東嘖嘖響舌,「都打倒,我不同意。過去湖北提的口號不太好,說什麼『張體學就是好』。王任重究竟是什麼罪?王任重申辯他不是壞人,還有成績。這話不要自己講,別人講……」
「中央文革里,王任重一直是保;反對紅衛兵,反對革命大串聯……」王力列舉王任重「保皇」罪行一二三。
毛澤東皺眉頭:「噢,他在北京搞的一些事,總是不好的,都是『保』字型大小的……」
謝富治順插一句:「賀龍兒子賀鵬飛、女兒賀曉明都搞到釣魚台去了,搞了不少名堂。」
毛澤東又皺眉:「這個人恐怕扶不起來」
王力火上澆油:「他的讀書筆記問題很多。他的讀書筆記發到區以上幹部去讀去學習,而不學毛著。」
不知誰冒出一句:「他做詩稱主席是兄長,以兄弟自居。」
毛澤東第三次皺眉,臉色黯下來:「最後結果。還要等一下。先讓群眾去批。」
又有人敲了一重鎚,落井一石頭:「他死抱著說,萬萬不能承認三反分子,就是不檢討自己幹了些什麼!」
毛澤東不再皺眉,臉色平淡下來,將手輕輕一指,就像隨手丟掉什麼不值得再留戀的舊物件:「王任重、張平化、趙紫陽三個,都是同陶鑄關係很密切的。」
沒人再點頭,再扔石頭,身子都靠向沙發,幹完活兒歇歇氣的樣子。
「如何解決武漢問題?」毛澤東重拾話頭,第二次問。「你們主要還是要做軍隊的工作,做『百萬雄師』……」
沉默半天的陳再道突然又冒一句:「中央文革有威信,解決武漢問題,要中央文革講話才行。」
王力被將了軍一樣漲紅臉:「『百萬雄師』就不聽中央文革的!」
毛澤東息事寧人地擺一下手:「軍隊就有這個好處,講直話。講出來有好處,轉過來,總有一個過程嘛!不能要求兩三天就轉過來這是群眾問題,軍隊也是群眾問題,廣大的幹部戰士。我問了招待所的小胡、小黃,他們說:『軍區第一有功績,第二有錯誤,不是打倒。』」他指向謝富治和王力,「要設立一個接待站,專門接待群眾組織來訪,做好思想工作。」
「是,主席。」謝富治和王力同時點頭。
毛澤東再轉向陳再道和鍾漢華:「抓朱鴻霞不得人心。要給『工人總部』平反,把朱鴻霞放掉。」馬上再轉向謝富治和王力,「要寬恕『百萬雄師』,正確對待『百萬雄師』和軍區,不要不讓人家革命。告訴『三新』、『二司』,注意翹尾巴。注意內部可能發生內戰。清華大學分出了一個『四·一四』同蒯司令對立。學生讀了幾句書,什麼『康三司』、『袁二司』。」
毛澤東像是談累了,身子向後一仰,伸出兩條腿,垂下眼皮說:「章伯森、劉瑞林有些問題,不要怕,只要群眾擁護就結合他,看群眾的面子。將來呢,由群眾去識別他。這樣……那我就瞎了眼。過去我結合過劉少奇、張聞天、高崗、彭德懷……」
謝富治報告:「有人要揪劉少奇到群眾大會上批鬥。」
毛澤東驀地睜開眼:「對劉少奇不能這樣搞法。二百人斗也不行,這樣撈不到什麼油水,沒水平,倉促上陣,搞不好成為武鬥。要他承認反黨,死也不會承認。我不是給劉少奇說話,是怕群眾下不了台。」
他重新坐直身體,收回兩腿,用了總結性的口氣:
「沖軍區,沖了就算國防部、中南海、海軍、空軍。兵種都衝過。這會兒有點像辛亥革命,發動群眾,但群眾沒有得到利益,士兵就搶。那時候,各派有新軍。袁世凱先佔領了安徽、江蘇、江西、湖北。二次革命黃興的參謀長就是章士釗,調合復國論。」他的右手拍在靠近陳再道一邊的沙發扶手上,邊說邊立起身:「他們要打倒你們,我要他們做工作,要做到不僅不打倒你們』,而且要做到擁護你們為止。」
陳再道和鍾漢華隨聲起立,確實輕鬆一陣子。
毛澤東少有地送客出門。走廊里有幾名服務員,毛澤東招手,服務員緊趕幾步過來。
「認不認識?這就是你們的司令員。你們要打倒他,我是不要打倒的。你們握握手。」
服務員紛紛同毛澤東及陳再道、鍾漢華握手:「不打倒」
走廊里響起一陣開心大笑。
三驚夢
群眾組織「大聯合」的前提是:平衡、對外。
否則,就是對立。
謝富治、王力等人和陳再道、鍾漢華陸續走出梅嶺一號,候在夜色中,準備向返京的周恩來告別。
周恩來與楊成武慢走一步,在走廊里同毛澤東話別。
「主席還有什麼指示?」費盡心力的周恩來振作精神請示。
「文革搞了一年了,明年的春天結束文革。」毛澤東的聲音略帶疲憊,透著一種緩和,「接著我們開『九大』。『九大』,老同志、老黨員都要當代表。鄧小平要當中央委員。」
毛澤東講到這裡,稍停,向周恩來肯定地點點頭。周恩來也點點頭。這給楊成武留下深刻印象。
「賀龍、烏蘭夫都要當中央委員。」毛澤東又點出兩個名字,並說:「賀龍,在延安我就講過,他是二方面軍的一面旗幟。他現在在哪裡?」
「在象鼻子溝。」周恩來回答,「安全問題,楊成武負責;生活問題由楊德中負責。」
二十多年後,楊成武曾向筆者回憶:「真正保賀龍的人,不是他的老部下,而是毛澤東。他多次親口對我講,賀龍是二方面軍的一面旗幟,要保護。這個話我向葉、聶、陳、徐幾位老帥都報告可是林彪不答應,『四人幫』也不答應,勁頭特別大,非整倒賀龍不可。他們指使造反派沖國家體委,到賀龍家造反。總理叫我去,把造反派趕走,我帶人去趕走了造反派。賀龍被逼沒辦法,到總理家去住了好幾天。林彪追逼得厲害,直接跟總理談話,等於『攤牌』總理交待說,安全問題由楊成武負責,生活問題楊德中負責。我就派了一個營去負責警衛。造反派曾兩次衝擊象鼻子溝,被我們趕走沒過幾個月,楊余傅事件發生,我全家人一個不剩地被關押起來,根本不可能再保護賀龍。我被關的罪名之一是勾結餘立金,私調飛機把賀龍送到莫斯科去出這種謠言的原因是,我藏起賀龍后,『四人幫』和造反派找不到,總理有交待,不讓說。『四人幫』問,我始終說不知道……」
毛澤東多次講,「九大」仍然要選賀龍當中央委員,後來未能如願。一方面固然是林彪堅決不答應,「四人幫」也不幹。還有個重要原因,在「九大」前,毛澤東曾拿了厚厚的揭發材料,對周恩來說:「賀龍我保不了啦,你也保不了啦。這是林彪、吳法憲送來的,全是賀龍的親信和部下揭發的喲,我還怎麼講話?」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毛澤東在武漢還是明確表態保賀龍的。
「你們要保護好賀龍。」毛澤東交待,「還有烏蘭夫,少數民族的代表。」
「烏蘭夫也保護在象鼻子溝。」楊成武報告。
多少年後,烏蘭夫見到薛明時還說:「我跟你和賀帥關在一起,我聽見過你們的聲音,還望見過你們散步。就是沒法見面說話。」他還感激楊成武,說:「文化革命是你保護了我。」楊成武說:「不是我,是毛主席交辦的。」
握別主席,周恩來與楊成武邊走邊談。
「問題基本解決。」周恩來說,「按主席講的方針,要搞好大聯合。」
楊成武說:「總理,我送你去機場。」
周恩來擺擺手:「你不要去,外面還亂,你去怕回不來。」
楊成武說:「不要緊,總理,我不看你起飛,我不放心。」
說話間,來到院子里。陳再道和鍾漢華把周恩來送上汽車,最後握別。
「要搞好大聯合,要穩定局勢。」周恩來再次叮囑。
「我們聽總理的。」陳再道和鍾漢華保證。
周恩來與楊成武同車駛往武漢王家墩機場。車過武漢長江大橋時,周恩來拍拍楊成武手背,已經不知是第幾次叮囑:「你這兩個任務是很重要的。準確地傳達主席指示,正確地反映我的報告,特別是保證主席安全。」
從機場返回百花一號,楊成武匆匆洗漱休息。連日奔波的疲勞和對武漢局勢的希望與隱憂,使楊成武躺倒就有了夢意,卻又輾轉反側像是半醒。
似夢似醒,幾個小時彷彿合眼就過去楊成武耳畔巨響連串,聲聲驚夢。定定神,是宣傳車的高音喇叭在響:
「打倒陳再道!打倒鍾漢華!」
「『百萬雄師』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真正的造反派聯合起來,誓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
楊成武翻身下床,只見樹影在玻璃窗上婆娑,天還未亮。但是,他已完全醒
將軍聞見了火藥味……
將周恩來送上汽車后,陳再道和鍾漢華並肩信步走向東湖賓館乙所。為保護毛澤東安全,他們臨時住進了乙所那排樸素結實的小平房。
兩人沒有話,心裡酸甜苦辣一樣的滋味,一樣的自己品嘗。
回想毛澤東的談話,相信毛澤東是保護他們,不主張打倒他們;心裡幾分熱,幾分甜,從心裡感謝他的關心愛護。可是,對「犯了方向路線錯誤」,思想根本沒通,沒通也得承認,也得檢討,心裡又幾分酸楚,幾分苦澀。再想想謝富治和王力,一種莫名的惱怒和隱憂便又溢出心頭。
一進乙所住地,兩個人便對面坐下。
「下一步怎麼辦?」陳再道問他的政委。
「檢討。」鍾漢華只說兩個字。
「馬上通知所有常委,明天上午開常委會議,我跟鍾政委做檢查。」陳再道向秘書下令。
「告訴他們,做好各方面工作,儘快放掉朱鴻霞。」鍾漢華補充。
「下午在禮堂開師以上幹部會。」陳再道沒好氣地說,「叫那兩位代表給大家做工作吧。」
不管怎麼說,這兩位「諸侯」那難以忍受的沉重心情,今天由於毛澤東的接見,是獲得了暫時輕鬆。研究布置完工作,便各自上床休息。
經歷了多少難以成眠的日夜,今天總算可以在夢鄉里一求安逸。他們睡得很香。
可是,沒等享受一個囫圇夢,驚夢的高音喇叭便一浪高過一浪地響徹耳畔。
陳再道一骨碌爬起身,兩眼泛泛地朝窗外望著,怔有片刻,一拳搗在床板上:「娘賣沁的,又搞什麼名堂!」
他披衣而起,匆匆去找他的政委……
周恩來的專機起飛后,到機場參加送行的謝富治和王力並肩步回他們的汽車。
「我提議,」謝富治忽然立住腳,「我們到水利學院去看看!」
「嗯?」王力一怔,隨即猶豫道:「哎呀,主席說了『偏於一方』,叫咱們著重做『百萬雄師』的工作。剛說完我們又去看造反派,如果……」
「『百萬雄師』總部我們去過」謝富治解釋自己的想法,「只有這個最堅定的造反派水院我們還沒有去過。支持造反派是根本一條,應該去看看。」
如果說陳再道是看重毛澤東講的「控制局勢」,抓了衝擊軍區的壞頭頭,那麼謝富治和王力看重的恰恰是講的第一條:不怕付出代價,堅決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他們都沒有也不容易像毛澤東一樣綜合考慮兩方面。這與他們各自代表的政治派別的利益有關。
在武漢空軍政委劉豐的陪同下,謝富治、王力來到武漢水利電力學院。學院頓時沸騰,歡聲雷動。
造反派的熱烈感動得謝富治、王力眼圈都濕他們毫不猶豫地戴上造反派的紅袖章,在頭戴柳條帽、手持棍棒的「文攻武衛」隊員的護衛簇擁下,先看了學院里的據點、工事,又慰問了武鬥負傷的教職員工,爾後直奔操場旁的「紅水院」體育館。
望著人群如潮,謝富治淚眼紛紛,熱血陡漲,呼聲灌滿體育館,飛出天外:
「你們是堅定的革命造反派,你們造反派要風格高,我們是支持你們的。你們要放心,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一定會取得最後勝利!……」
情緒是可以傳染的,王力的聲音緊接著又在體育館里回蕩,他幾乎是在喊:
「武漢的問題一定會解決得最好最好最好!因為武漢有一支鋼鐵的革命派!毛主席、林副主席、黨中央、中央文革小組堅定不移地支持你們,你們受壓抑、受打擊的現象是不允許存在的,要把這種現象翻過來,叫它一去不復返!……」
王力的呼喚餘音未落,謝富治又讓武漢空軍政委劉豐上台表態。客觀講;謝富治也罷,劉豐也罷,原本不是什麼壞人,都曾為推翻「三座大山」,創建中華人民共和國流過血,建樹過功勛。「文化大革命」開始后,劉豐也曾惱火造反派的打砸搶。惱火他們衝擊軍事機關,也曾抓過造反派頭頭,甚至主張「多抓幾個造反派」。一旦發現「造反」是號召和支持的,他就迅速轉變了態度。畢竟,他一生是跟毛主席幹革命,毛澤東指向哪裡就打向哪裡。
「紅衛兵小將們,同志們,你們是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派。我是個小學生,來向你們學習來了!」劉豐誠懇地表態,「過去我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理解不深,在『支左』工作中犯了錯誤,我要向你們道歉!」
劉豐對群眾敬禮,贏來經久不息的暴風驟雨般的熱烈掌聲。他的胸脯開始起伏,發出軍人所特有的那種洪聲:
「希望造反派幫助我,今後我們一定要堅決站在造反派一邊,做你們的堅強後盾!」
口號聲響起來,會場像動蕩的海,燃燒的火。王力在擁擠的人群中大聲作出四點指示:武漢軍區「支左」的大方向錯了;要為「工總」平反,釋放被抓的造反派;造反派是革命派、左派;「百萬雄師」是保守組織……
那個設想中的平衡本來就難實現,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傾斜顛覆。「平衡」需要力量的平等和對消,但是毛澤東從一開始就不同意給「百萬雄師」平等,那叫折中或調和主義。「造反派」是革命派、左派,「百萬雄師」只是可以「保留名稱」,要對其「寬恕」,加以聯合。
這種「大聯合」便只能像個外殼很薄的甜夢,輕輕一觸就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