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麥當勞里好像永遠是那麼的人聲鼎沸,熱鬧得像菜市場。誰也弄不清楚是為什麼,在我們這樣一個以美食而聞名天下的國度里,乾巴巴、色香味均令人難以稱道的巨無霸卻會擁有那麼多的食客。

熊之餘和梁小好不容易才找著個座位坐下來。梁小要了漢堡包、麥香雞、土豆泥、一些小點心,還有一杯雪碧,熊之餘只要了一杯可口可樂。梁小吃得很香,邊吃邊笑,一邊咭咭呱呱,說個不停,看來心情愉快之至。熊之餘卻毫無食慾,一邊啜飲著可樂,一邊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

望著望著,他的眼睛忽然一個方向停了下來,接著他的眼睛一亮。他猛地站了起來,好像全然忘了身邊還坐著個梁小似的。他站起身來,徑直朝店堂西邊的一張桌子走過去。在那裡,一個女人帶著個看上去只有四五歲用紅頭繩扎著兩隻朝天辮的小女孩正在吃東西。小女孩面前堆滿了食物,女人面前卻只有一杯飲料。小女孩狼吞虎咽,女人微笑著瞅著她,表情里充滿了慈愛。

「郭小姐。」熊之餘叫了一聲。

那女人似乎想不到在這裡會遇到熟人,聽到他的叫聲,愣了一下,接著就趕快站了起來,伸手與熊之餘握了握。「熊老闆。」她笑著,矜持地叫了一聲。原來這個女人就是那個從伏牛山裡走出來原名叫做郭二蘭自己改名郭蘭的女人。

「這是您閨女?」熊之餘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啊。是的。」郭小姐微笑道。

「真可愛。」熊之餘讚歎道。這話並非出自虛假恭維,也非純粹的客套,眼前這個小女孩長得確實漂亮,圓圓的臉蛋兒泛著天真的笑容,大大的眼睛,晶瑩明澈,彷彿一泓秋水,還有白皙的皮膚,都在顯示著這個小女孩從來就沒有受過像她母親那樣的辛苦、煩累。

「謝謝。」大概在這世界上,對任何一個做了母親的女人來說,誇獎她的孩子,都會比誇獎她本人更令她開心。郭蘭自然也不例外,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母愛吧。所以聽了熊之餘的話,郭蘭剎那間笑得彷彿一朵花。

「你也愛吃麥當勞么?」郭蘭問。

「不,不愛吃。我是陪人來的。」熊之餘局促地道。

郭蘭扭頭望了望隔開幾張桌子的梁小。

「那是你朋友?真漂亮!」

「不,不是的。」熊之餘急切他說,好像生怕郭蘭誤會,「那不是我女朋友,那只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僱員。」

「看來你的生意做得的確不錯。」郭蘭笑道,「連這麼漂亮的女孩子都被吸引過來了。」

「哪裡,讓您見笑。」熊之餘言不由衷地說道,同時扭過臉來瞅了梁小一眼。恰在這時,梁小也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相對,熊之餘看到梁小立刻低下了頭。這使他感到很不安,但是這種不安只持續了一小會兒,他的注意力就又集中到了郭蘭身上。

他殷勤地朝郭蘭笑道:「哪天咱們聚聚,吃頓飯吧,我請客。」他又摸了摸小女孩的頭,俯下身子說:「到時候你也一起來,好嗎?」他想給小女孩買個禮物,但是四下看看,店堂里卻只有漢堡包和麥香雞出售。他猶豫了一下,伸手從兜里掏出汽車鑰匙。他的汽車鑰匙是串在一個有著活動米老鼠圖案的精緻的鍍金鑰匙鏈上的。

他將鑰匙取下,將鑰匙鏈遞給小女孩。「叔叔不知道今天會碰到你,沒有給你準備禮物,這個叔叔送給你當做禮物吧。下回叔叔再給你買你喜歡的禮物。」郭蘭慌忙攔阻道:「這、這……不要這樣。沒了鑰匙鏈,你的鑰匙掛哪兒?」熊之餘直起身來,望著她笑道:「沒關係的,回頭我再配一個就是。」

他將那鑰匙鏈硬塞在小女孩手裡。他問小女孩:「喜歡嗎?」聽到小女孩說喜歡,他就像中了大獎一樣。他與郭蘭說了聲再見,又憐愛地在小女孩的臉蛋兒上捏了一把,又望著郭蘭笑笑,才返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那種慌慌張張、匆匆忙忙的神態,他自己沒有注意到,郭蘭卻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身影,直到他在梁小身邊坐下,才若有所思地低下頭來替孩子撣掉落在衣服上的麵包渣抹去糊在孩子嘴上的土豆泥。

梁小埋頭吃著自己盤子里的土豆泥。她吃得那麼慢,那麼認真細緻。她一小勺一小勺地挖著,樣子不像是在吃土豆泥,倒像是在繡花。她好像沒有注意到熊之餘的歸來。

熊之餘坐下來,訕訕地朝她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她看見沒看見。

梁小一言不發吃著自己面前的土豆泥。

熊之餘咳了一聲,她沒有反應。

為了打破尷尬的局面,熊之餘伸出勺子,在她盤子里舀了一勺土豆泥。他正想將舀滿土豆泥的勺子收回來,梁小卻飛快地伸出自己的勺子一磕。她使的勁是那麼大,「叮噹」一聲,事情突如其來,熊之餘沒有防備,險些讓她將勺子磕飛。「你不要吃我的土豆泥。」梁小嚷道,「你說過你什麼也不想吃的,你為什麼又要吃我的土豆泥?」

她的聲音是那麼大,眼眶裡飽含淚水,嘴唇顫動著直哆嗦。許多人都回過頭來望著他倆。熊之餘面紅耳赤,窘得無地自容。他更為擔心的是郭蘭笑話,他朝郭蘭那邊偷偷望了一眼,還好,郭蘭不知什麼時候已帶著孩子走了。

他稍微安了點兒心,回過頭來問梁小道:「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梁小道,「問你自己我怎麼了?」

「你……」

熊之餘無聊地玩著塑料勺子。

「你就會欺負人。」梁小說著話,忽然難以抑制地痛哭起來。她邊哭邊將勺子和沒有吃完的土豆泥扔了一地。她捂著臉跑出麥當勞。熊之餘剛想出去追她,熊之餘的服務員喊住了他,原來他們還沒有付賬。

等熊之餘付完賬再出來找梁小時,梁小早已跑得蹤影不見了。熊之餘垂頭喪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亂轉。他一會兒想著梁小,想著梁小對自己的一片痴情,一會兒又想著郭蘭,想著自己對郭蘭那莫名其妙的感情。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梁小,同時又不知道自己對郭蘭的一腔痴情最終會不會有著落,這使他心亂如麻。

他一直在街上逛到大半夜。街上的行人逐漸散去了,熙熙攘攘的車流也明顯稀疏起來。一些巡夜的聯防隊員斜起眼睛來瞅著他,還有兩回有人上前攔住他,檢查他的身份證,他才意識到時候已經不早,打輛的士返回了公司。

公司里黑燈瞎火,他不知道梁小是否已經回來,是否已經睡下。他敲了敲哲義的門。尚哲義的卧室同時兼著財務室,所以他們三個人的卧室中,唯有尚哲義的卧室最氣派,戒備森嚴,裝著不鏽鋼的防盜門。

尚哲義並沒有睡熟。他一直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胡思亂想。聽到敲門聲,他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他通過防盜門上的貓眼看清楚敲門的是熊之餘,才打開了防盜門。他請熊之餘到自己屋裡坐。

熊之餘沒有進他的屋子,他依然記恨著他。

熊之餘就站在門口問:「你看到梁小了嗎?梁小回來了嗎?」

「梁小不是跟你在一起嗎?」尚哲義驚愕地道。

「她中途走了,不知道她是不是一個人先回來了。」

「怎麼,你們鬧翻了?」

「……」

兩個男人互相望著,好像都想探清對方心底的秘密。過了一會兒,尚哲義道:「我去看看。也許她已經回來,睡下了。」他先回到屋裡穿好衣服,才走到梁小的屋子跟前。他先輕后重敲了好幾遍門,但是梁小屋子裡始終沉默著。

熊之餘看到這情形,擔心梁小可能出事,心裡不禁有點兒發慌。

尚哲義返回財務室,他有梁小家裡的電話號碼,他給梁小家裡打電話。熊之餘一直跟在他後面,聽到梁小的母親在電話里說梁小已經回了家,他才鬆了口氣。他不等尚哲義放下電話就想走。尚哲義握著話筒回頭喊住他:「喂,梁小的媽媽問,梁小哭成那樣,誰欺負她了?」

「沒誰欺負她。」熊之餘悻悻地說,走了出去。

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一夜沒有合眼。整個晚上,他幾次聽到有個人的腳步聲響到他的門前,停下、猶豫、又轉身離去,他知道那是尚哲義。他幾次衝動地想喊住尚哲義,請他進來,跟他談淡,他想,這樣勝似他一個人胡思亂想。可是他張了幾回嘴,卻始終沒有喊出來。他覺得擱不下這個臉子,同時,他雖然知道齊廣維市長的事與尚哲義沒有關係,這件事尚哲義沒有責任,但心裡對尚哲義卻依然是余怒難消。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章小紅的生意一直不見起色,情況好的時候,一天也就賣個十來塊錢,有時候一分錢都賣不到。莫大可告訴她,是她的貨不對板,讓她上些新鮮貨。章小紅聽了沒做聲。莫大可知道她本錢匱乏,讓她跟自己一塊兒烤羊肉串算了,可是章小紅不答應。莫大可知道她是不願沾自己的便宜。他說了幾回,見章小紅只是不肯,也就不好再說了。

這天,他照例替章小紅佔好地盤。剛剛六點半,章小紅就匆匆忙忙來了,比平時幾乎早來了一個小時。莫大可很驚訝,見她臉色蠟黃,精神卻顯得很振奮,就開玩笑地問她何事這麼高興,是不是路上揀到了米票子?見章小紅不好意思,忙說:「跟你開個玩笑。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老人孩子都安頓好了?」章小紅點點頭。莫大可發現她今天沒有帶往常與她形影不離的那個碩大的蛇皮袋,只是在手裡提了一個小小的紅布兜兜。當她攤開一塊包袱皮,把紅布兜兜里的東西掏出來時,莫大可才發現她今天換了行市,今天她帶來的不再是鑰匙鏈兒、梳子簪環和各式各樣的證件殼殼了,而是形形色色的工藝打火機。

這些工藝打火機好像都是用紫銅做的,顯得很精緻,在路燈下閃閃發光,有仿摩托車形的,有仿火車形的,有仿沙發形的,有仿電腦形的,還有幾隻仿女人體形的。莫大可看著覺得好玩,過去揀起一個仿女人體形的打火機,左看右看不知用法。章小紅叫他倒過來在乳房上一按,果然立刻從胯下「噗」地噴出一股火苗來。莫大可呆了一呆,望望打火機,又望望章小紅,笑著點頭說:「真是不可思議。這不算販黃吧?」

章小紅聽了,一張臉頓時變得通紅,好似噴了血,訥訥地說:「我覺得好玩,大概會有人買,就進了幾個。」莫大可見她這樣,瞧瞧手裡的打火機,也當了意思起來,訕訕地說:「這個打火機我買了。」就問章小紅多少錢,章小紅說進價十五,準備賣二十五的。莫大可瞧著手裡的打火機說:「不是紫銅的嗎,這麼便宜?」章小紅說:「鍍銅的。」莫大可就掏錢給章小紅。章小紅不肯接,說送給他。

說這話時,章小紅其實沒有別的意思,莫大可卻好像瞧出了別的意思,他想解釋又不知該怎麼解釋,憋了半天,才一扭頭把手裡那隻仿女人體的打火機扔進了炭火里,笑著對章小紅說:「這種東西最好不要賣,免得讓人誤會,說不清楚。」就轉身走開了。

章小紅木木地站在那兒呆了會兒,但過不多久,就有許多人轉過來揀看她的打火機。莫大可透過人縫,只看得見她刀脊般的背影,忙得不可開交。他尋思章小紅聽了他的話,會有什麼想法,不覺嘆了口氣,一種蕭索的感覺驀地襲上他的心頭。

兩人各自忙自己的生意,顧不上說話。

不知幾時,街上的人忽然像被捅了一棍的馬蜂窩,一下子騷亂起來,許多小販拿著自己的東西,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一個騎三輪車的蹬著車猛跑,恰巧一輛紅色夏利計程車馳過來,突然在他前面停下來,蹬三輪的來不及剎車,車頭猛地一下撞在夏利屁股上,把夏利一隻尾燈撞得粉碎,三輪車上的草莓滾了一地。夏利司機跳下來,踩著蹬三輪的就打。

莫大可朝章小紅叫了一聲:「快跑!」麻利地拎起自己的鐵皮烤槽和羊肉跑先跑了。跑到家裡,放下東西,才鬆了口氣,若無其事地翻回街頭瞅熱鬧。他一眼望見一堆人圍在剛才章小紅擺攤的地方,其中不少是戴大蓋帽的工商人員,心裡不由咯噔一下,心想,糟糕,不是章小紅讓人逮住了吧?她今天新貨上市,看來花費不少,要是讓人逮住了,那就慘了。

這麼想著,他急忙扒拉開人群,擠進去一看,不是章小紅是誰?只見章小紅側著身子,蜷成一團趴在地上,雙目微閉,臉色白得像張紙,額頭上還在不住地往外滲著血。一個戴大蓋帽的工商正俯身扒拉著她的胳膊。莫大可以為章小紅是讓工商的打了,頓時義憤填膺,過去一膀子撞在那工商身上。那工商猝不及防,讓他一下撞翻在地,「哎呀」一聲,怪叫起來。

莫大可蹲下身來檢查章小紅的傷勢,工商人多,一下子就把他圍了個滴水不漏,說他妨礙公務,氣勢洶洶要動手。莫大可也不甘示弱,跳起來,要跟他們放對。這時那被他撞翻在地的工商人員爬了起來。莫大可認出是管他們這片的大堡工商所的賴所長。賴所長經常帶人來這兒查抄非法經營,莫大可作為非法經營者中的一員,吃過他幾回虧,兩人早就認識。

賴所長四十歲出頭,一張油光光的臉,此時仍腆著個大肚子站在那兒喘粗氣。莫大可此時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衝過去點著賴所長的鼻子說:「姓賴的,你吃人飯不幹人事,大庭廣眾,你竟敢把人打成這樣子。你要負責的。」賴所長揉著屁股說:「誰打人了?是你自己打人,大家都看見了,你一拳把我打倒在地,我今天要告你妨礙公務,你跟我走吧。」說著就上前拉莫大可。莫大可甩開他,指指蜷縮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章小紅說:「放開,不用你拉,我正要請你去派出所,你把她抱上,咱們一起走。」賴所長說:「我為什麼要抱上她?她跟我什麼關係,讓我抱她?」莫大可說:「你好漢做事好漢當,敢把人打成這樣子,就要敢承擔責任。不要打人時是英雄好漢,打出事來卻成了縮頭烏龜。」賴所長怒道:「昏了你的頭,我怎麼打她了?你看見我打她了?我警告你,第一,你暴力妨礙公務;第二,你信口雌黃,誣衊陷害國家公職人員。你今天休想輕易脫身。」莫大可冷笑說:「姓賴的,我不是讓人嚇大的。你休想打了人還不認賬。」賴所長道:「誰打她了?」莫大可怒道:「你打了人還不認賬?不是你們打的,她怎麼會頭破血流?」賴所長說:「那是因為她非法經營,見我們查抄來了,嚇破了膽,就想跑,絆在馬路牙子上,她的傷是她自己在馬路牙子上磕的。」

莫大可低頭一看,果然章小紅額頭上的傷口是細長的一道,而非渾然一塊,不像拳頭或器械打的,確像是自己磕的,當下顧不上跟賴所長爭執,連忙抱起章小紅往醫院奔。賴所長擋住他說:「你不能走,第一,你打人的事還沒說清楚;第二,她非法經營的事還沒處理。這些事沒完你們倆都不能走。」莫大可說:「好,我不走,我看人死了你姓賴的怎麼交待。」就把章小紅往賴所長懷裡一塞。賴所長嚇得連忙往後躲,一看章小紅臉色慘白,半邊臉上沾滿了泥,樣子的確十分嚇人,也就不敢十分太攔莫大可往醫院送人,只是說:「我告訴你,這事還沒完。你妨礙公務,暴力抗拒檢查,這筆賬我們過後再算。」莫大可說:「你想怎麼著,儘管劃出道兒來,我莫某人接著就是。我告訴你,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不要把老子惹急了。」說著把眼一瞪,賴所長嚇得連忙又後退了一步。莫大可抱著章小紅攔了個計程車,火速趕往醫院。

一路上章小紅都昏睡不醒。莫大可低頭看著她,發現她的睫毛竟長得嚇人,這是他平時沒有注意到的,而且抱在懷裡,章小紅的身子竟顯得十分柔軟,莫大可心裡不由一盪,心頭湧起一股憐憫之情。

來到醫院,護士把章小紅推進急救室,讓莫大可在外面等候。乘這工夫,莫大可給章小紅家裡打了一個電話。打完電話回來過了不到十分鐘,一個面色疲倦、神態懶洋洋、好像三天沒睡覺似的中年女大夫出來說:「你愛人不要緊,只是營養不良。」就問他章小紅這幾天是否抽過血,莫大可說不知道。女大夫很不高興地說:「你愛人是否抽過血你都不知道,你愛人要是死了,你也不知道嗎?」莫大可聽她口口聲聲你愛人你愛人的,竟莫名其妙地感到很惱火,沒好氣地說:「她不是我愛人。」女大夫聽了,好奇地盯著他,盤問他章小紅是他什麼人。莫大可忍著氣說:「什麼人也不是,我看見她昏倒在路上,就把她送到醫院來了。」女大夫說:「原來你是見義勇為,活雷鋒。」語氣中殊無半點兒尊敬,可也聽不出諷刺,只是透著那麼點兒淡漠,就告訴他章小紅急需輸血。莫大可問需要輸多少,要多少錢,女大夫說,至少600CC,三千塊錢。莫大可讓他們先輸血,回頭一起結賬。女大夫說,不見錢不能輸血,這是醫院的規矩。莫大可心急火燎地說:「難道我還能賴你們的賬不成?你看我像個賴賬的人嗎?」女大夫冷淡地說:「你的人品如何與我無關,我只是按本院的規章制度辦事,不見錢不能著手治療。先給她檢查,已經是破例了。」莫大可說:「你們先給她輸著血,我這就回家取錢去,這總成吧?」女大夫說:「等你拿錢來了再輸血。」莫大可急得跳腳,看著白牆上用紅漆刷的斗方大字: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說:「你們這是什麼雞巴人道主義!」女大夫白眼一番說:「請你注意語言美。」

莫大可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嘆了口氣,為自己出言莽撞跟女大夫賠罪后說:「要是輸我的血呢,你看可不可以?」女大夫說:「只要你本人願意,當然可以,不過還得看血型配得上配不上。配上不白搭。」就指點他驗血的地方。莫大可去驗了血,恰好與章小紅的血都是B型,正好相配,當即給她輸了600CC血。600CC鮮血輸下去,章小紅蠟做的臉上頓時有了點兒桃紅水色。女大夫收了他五十塊錢手續費,讓他自己回頭找章小紅要血錢。

這時候,章小紅的愛人季小兵一路問著走了進來,一看章小紅臉色平靜,又問過女大夫沒事了,才放了心。女大夫指著莫大可告訴了他輸血的事,讓他把血錢和手續費交給莫大可。季小兵看了莫大可一眼,向他淡淡地道了一聲謝,便沒有再說二話,神色間顯得十分冷淡。莫大可雖多次聽章小紅談起季小兵,卻是頭一遭見到真人,見季小兵戴個眼鏡,小小個子,細胳膊細腿大腦袋,活像動畫片里走下來的卡通人物,論個頭,大概比章小紅還矮著半個頭,論分量,捆起來也不到他的一半,論氣色,比他老婆章小紅強不到哪兒去。

莫大可以為季小兵是記掛著章小紅的傷勢,一時失態,也就沒將他的態度往心裡去,對季小兵笑笑,就告辭要走。季小兵嘴裡應了兩聲,連頭都沒抬,只是用手輕輕理著章小紅的髮腳。

莫大可來到醫院外面,等332路公共汽車回家,等了半天,也不見一輛公共汽車過來,小公共汽車倒是不少,都漫天要價,奠大可不願挨宰。等終於來了一輛332時,後面就跟串糖葫蘆一樣,接著來了一串。他跳上其中一輛,從窗口往外看,只見季小兵抱著章小紅從醫院裡走了出來,也許是力氣小,一邊走,一邊直打晃。莫大可愣了一下,連忙跳下車想幫季小兵搭一手,季小兵卻抱著章小紅上了另一輛公共汽車。他剛跑到那輛公共汽車跟前,那車卻呼地往他臉上噴了一股黑煙開走了。

莫大可抹掉臉上的煙塵,返回醫院裡,找到剛才給章小紅治療的中年女大夫。他明明記得,剛才就是這位女大夫告訴她,章小紅至少必須在醫院卧床靜養一個星期。中年女大夫說,她告訴了季小兵,章小紅必須在醫院卧床靜養,季小兵卻說回家靜養也一樣,堅持要章小紅出院,人家家屬堅持,她也沒有辦法,只好放行。莫大可正尋思季小兵為什麼要這樣做的時候,中年女大夫在一邊憤憤不平地說:「沒見過這樣沒良心的男人,生怕自己的愛人多歇一天似的。」一邊說一邊問莫大可拿沒拿到血錢,莫大可怕她絮叨,答說拿到了,趕緊走了。

因為惦記著章小紅的傷勢,這天晚上莫大可一夜沒睡安穩。他自己想想都覺得好笑,人家上有公婆,下有丈夫,要你操哪門子心呢。儘管這樣想,第二天上午還是想過去看看章小紅,剛爬起床來,只覺一陣頭暈,忙扶住床攔坐下來,知道是昨兒輸了血的緣故,嘆口氣,只好把看章小紅的念頭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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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底清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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