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第24節

幾天後,縣委常委會召開了。陳默在縣委會議室門口遇到了彭一民,彭一民笑著和陳默握了手,說,陳部長好呀,最近忙什麼?陳默說,還能忙什麼,忙完成您交代的工作呢。彭一民就笑,說,我可沒有交代你什麼工作啊。陳默說,宣傳部是縣委的宣傳部,您這個縣委副書記,真要放棄我這個部了?這是放棄領導權呢。

彭一民就大笑起來。

常務副縣長戴偉走了進來,見兩個開玩笑,插話說,不放棄,看來是要爭奪領導權了。

陳默心裡一凜,戴偉這個玩笑開得有些大。果然彭一民的臉色就有點兒變,說,領導權也不是爭就可以爭得的。

陳默不好接嘴,就打起了太極拳,王顧左右而言他起來,說,彭書記,知不知道這次開會是研究什麼事?彭一民說,我也不太清楚,戴縣長清楚不?戴偉說,兩位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啊。

陳默見兩位話不太投機,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好。恰巧縣人大主任張伯仲、縣政協主席安若山也來了,當下笑著走過去和張伯仲和安若山打招呼,離開了是非之地。張伯仲為人嚴肅,不太說笑話,只是相互聊了一些家常。安若山就不同了,是一個愛說愛笑的人,當下見陳默黏過來,低聲笑道,你黏我們做什麼,還不快黏領導去。關鍵時期,不想提拔了啊?陳默大笑,說,關鍵時期,還是民主黨派靠得住。我們長期共存,榮辱與共吧。安若山說,長期共存可以,榮辱與共嘛,看你的表現,宣傳部有幾個提案答覆,我可是不滿意的哦。

陳默笑著說,知罪知罪。不就是沒有開提案辦復會嘛,保證馬上開會,和委員見面。安若山笑,說,這才對頭,要搞好哦,委員參會,要有吃有喝,還要有煙抽。不能比人大代表的待遇差了。

張伯仲就白了安若山一眼,說,我們人大代表也都沒有什麼特殊的啊。你這個安主席,什麼都拿人大說事。安若山又是一陣笑,說,政協委員的地位,還是要向人大代表看齊才好。

大家開著玩笑,就見董嵬夾著公文包進了會議室,在主席位子上坐下了。董嵬的臉色疲憊而憂鬱,甚至於有一些獃滯,陳默就想,看來董嵬在隴水待不長久了。

大家坐下后,董嵬抬起頭來,清點了一下人數。還有幾個人沒有來,董嵬叫秘書催催,不一會就都到了。董嵬有氣無力地說,今天,我們開一個常委會,主要是研究一下林之風被逮捕以後縣政府的班子問題。大家都知道,廣源公司硫酸廠爆炸使烏龍河嚴重污染事件后,我們縣出了不少的問題。首先是分管工業的副縣長張子誠自殺身亡,接著是縣長林之風被逮捕。幹部群眾的思想還是比較混亂的。我和常委里的部分同志交流了一下,也請示了市委領導,覺得要有人來臨時主持一下縣政府工作。下面,請大家發表意見。

大家都沉默著,誰也不第一個發言,在這個時候,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想法,但誰也不會那麼輕易端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董嵬抽了一支煙,把本來伏在桌上的身子坐回去,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起來。

好一會,彭一民終於忍不住了,咳了一聲說,我來發表一點意見。不對的地方,請董書記和各位常委批評指正。說著,觀察了一下大家的反應,見大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反應不熱烈,只得硬著頭皮往下說。烏龍河污染事件后,正如董書記所說的,縣政府群龍無首,這只是其次。更為主要的是,張子誠自殺,林之風被捕,幹部群眾的思想有一些混亂,無所適從。因此,我很同意董書記的提議,要有人臨時主持縣政府的工作,千軍不可一日無帥嘛,一日無帥,千軍自亂。關於臨時主持縣政府工作的同志,我覺得要有一個基本條件,當然,第一是要有相當的資格,要是副縣級以上領導幹部,而且是縣委常委;第二,要符合幹部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精神;第三,要在隴水縣工作三年以上,對隴水縣的各項情況都比較了解的同志。總之,目前我們隴水縣正處於危難之際,選好一個臨時主持縣政府工作的人,對於我縣穩定幹部思想,順利渡過難關很重要。

陳默細細地聽著彭一民的講話,微笑起來,按彭一民設置的條件套下來,常委里就只有他合適。看來彭一民連基本的迂迴都不想去做了。

常務副縣長戴偉接著發言。和彭一民相比,戴偉的發言就委婉得多了,戴偉說,我來說兩句,剛才董書記和一民同志的發言,我都贊同,縣政府主要領導出了問題,這是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也給我們敲響了廉政自律的警鐘。俗話說,鳥無頭不飛,蛇無頭不行,作為全縣經濟建設的總指揮部,不能沒有人主持工作,我表一個態,無論縣委讓誰來主持縣政府的工作,作為常務副縣長,我都一定堅決服從、認真配合,共同克服時艱,迎接勝利。

陳默默默地聽著,心裡想,都說戴偉能力不夠,是依附著董嵬上來的,看來這個傳言不正確。彭一民野心勃勃意欲一搏的時候,戴偉反而把自己的意圖隱藏得更加深一些,很有一點韜光養晦的味兒。他表態作為常務副縣長,會服從臨時主持政府工作的同志,搞好配合,其實隱含著兩層意義。一是提醒在座各位,他是常務副縣長。按常規,縣長在,常務副縣長是縣長會議的當然召集人和主持人。二是給自己留下了比較開闊的戰略縱深,萬一自己沒有被指定代理縣長工作,也可以迅疾撤退。三,他的這番表態和彭一民的講話相比,容易求得常委們的認同,從而給自己爭取了同盟。一席很簡短的講話,用意如此之深,沒有一定的素質,是難於達到的。

接下來,其他的常委也紛紛發表了意見,都沒有什麼新意。只張伯仲的講話對彭一民的發言提了一點不同意見。張伯仲說,作為縣委常委,人大主任,我主要是從人大的職能部門提一點意見。我感覺,縣政府臨時主持工作的人選,首先還是要德才兼備。林之風的教訓非常深刻,如果忽略了德,就可能出現前腐後繼的現象。至於條件,我當然也贊成一民同志的意見,要從副縣級領導幹部,特別是縣委常委中產生。但是,要在隴水工作三年以上,這個就有一些苛刻了。只要德才兼備,不一定要在隴水工作三年以上嘛,情況不熟悉,可以邊工作邊熟悉,總是要熟悉起來的。

說到這裡,張伯仲似乎無意地看了陳默一眼,眼光中包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在暗示陳默,我這話是替你說的呢。陳默也用眼光表示感激。這樣的常委會,氣氛真是微妙到了極致。

大家發言完了,陳默才發言。陳默總是在最後一個發言,這不僅是因為自己在常委里排名靠後,還是一種官場智慧。陳默發現一些領導人總是在最後發言,因為最後發言可以把前面發言人的觀點都綜合起來,就顯得自己思考得更全面,更有水平,也更不可反駁,簡直就是顛撲不破了。

陳默的發言很平穩,也只是贊同了前面所有同志的意見,注意不帶任何傾向性,在這種研究人事的會上,發言是最忌帶有傾向性的,如果自己傾向了彭一民,無疑就得罪了戴偉,反之也是一樣。甚至還得罪了一些你不知道的對這個職位有企圖的人。同時,作為縣委書記,董嵬還沒有明確表態之前,也不宜提出具體意見,萬一與董嵬的意見相左,就不好了。

會議開了一個上午,還是沒有誰提出一個具體的名單來,看看已經十一點半了,董嵬就提議先吃中飯,下午繼續開會。大家就離開會議室,去了縣委食堂。

喝酒的時候,彭一民就比較積極,敬了這個敬那個,自己也喝了不少。戴偉見狀,也不甘示弱,跟在彭一民後面滿桌敬酒。陳默喝了不多一點,也感覺有些酒意湧上心頭,卻不糊塗,一味低調。

大家都喝了點酒,下午的會就熱鬧起來了,發言也就熱烈了一些。

下午的發言很有意思,縣委辦主任尹志傑竟然開了頭炮。尹志傑說,我來說兩句吧,我感覺,上午各位領導的發言都很有道理。下午的會,我建議還是要具體化一些,研究到人才能落板。我提一個不成熟的意見,我覺得,彭一民同志長期在隴水工作,是從基層一步步走上來的,有工作經驗,熟悉情況。一民同志能力很強,作風踏實,這些大家都是看到的,所以我建議由一民同志臨時主持縣政府的工作。

尹志傑說話的時候,彭一民微笑著,用感激而鼓勵的目光看著尹志傑。陳默想,作為縣委常委、縣委辦主任,尹志傑彭一民的關係是最緊密的。看來,尹志傑開頭炮,也許是他們安排的,當然,也許只是巧合。作為縣委常委里排位靠後的人,尹志傑人又比較年輕,正是奔前程的時候,肯定也想立擁戴之功。只是,尹志傑這樣做,無形中就得罪了常務副縣長戴偉了。

尹志傑發言后,大家也陸續發了言。分別提了彭一民、陳默,戴偉三個人。其中張伯仲重點提了一下陳默。陳默只得向張伯仲投去感激的目光,這是必須的,不能讓推薦自己的人冷了心。

陳默照例是最後發言,首先感謝了大家對自己的提名,然後堅決地推辭了。陳默說,我才到隴水不久,情況不熟,人頭也不熟。我贊成由一民書記和戴偉縣長作為臨時主持縣政府工作的人選向上級組織推薦。說心裡話,我推辭不是出於謙虛,是出於實情。縣裡其他領導也單獨和我交過心,我也是這個態度。無論一民同志還是戴偉同志主持縣政府的工作,我都會堅決支持和做好配合。

接下來,被提名的彭一民和戴偉第二次發言,對大家的信任表示感謝,也都謙虛了幾句。彭一民說,我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我自量才淺德薄,只怕擔不起這份重任,辜負了各位的期望。當然,作為一名受黨培養幾十年的領導幹部,我只能說,組織怎麼決定我都服從。

陳默微笑起來,也許是彭一民喝酒的原因,這個講話有些太直露了,把自己暴露得一覽無遺。彭一民說話的時候,戴偉的臉色很有意思,一時顯得很認真,一時又露出一種嘲笑來了。

有了彭一民當仁不讓的說話后,戴偉的說話也有些直露起來。戴偉說,按照政府組成的慣例,縣長不在家時,常務副縣長代為主持縣政府工作,召集和主持縣長常務會。我們縣向來都是這麼做的。因此,林之風出事後,在董書記和縣委的領導下,我覺得自己還是認真履行了這一職責的。大家提了我的名字,我感覺到誠惶誠恐,這個擔子太重,我感覺,還是陳默同志來主持好一些。

有意思的是,彭一民和戴偉不約而同地提了陳默的名字,卻沒有提對方。看來,這兩位也知道陳默是無意於競爭,對自己構不成威脅了。

接下來的討論就比較熱烈起來,因為對象集中到彭一民和戴偉身上,大家的發言就更加有了意思,充滿了官場的智慧。這個時候,誰也不想得罪這兩個人,但又要表達清楚自己擁護誰,因此說話都像打太極推手。提了這個人的名字,接下來就必須提那個人的名字。有的人還故意跑題,天南海北的聊起來,常委會就這樣開到了天黑。

安若山列席常委會,更加圓滑,兩頭不沾邊地一二三四了一通后,就一個接一個地打起哈欠來。張伯仲醉了酒,不禁垂下腦袋打起瞌睡來了。

大家就說,今天就議到這裡。書記作總結,你怎麼總結,我們怎麼擁護。

董嵬笑了笑,說,這個會開得很好,大家都暢所欲言,充分發表了意見。臨時主持縣政府工作的人員,我們只有建議權,還要由市委和市政府最終確定。陳默同志很謙虛,前幾天我徵求他的意見時,他的說法和今天意思表達是一致的。因此,今天會議主要就集中在一民副書記和戴偉副縣長的身上了。一民同志和戴偉同志的政治都很強,能力上各有千秋。這些年來,他們都為我縣的經濟社會發展做了貢獻。縣委里我是班長,我感覺大家向來對我的支持很大,配合很好。這兩位同志我也都同意。我的意思,我們把兩位同志都作為對象報上去,由市委和市政府來定。組織部門會有一個考察,這裡也請一民同志和戴偉同志做好準備。

會開了一天,大家都有些煩了,巴不得早點結束。於是一致同意董嵬的意見,把彭一民和戴偉一併向市委提出建議,會就散了。走出常委會議室的一瞬間,陳默感覺,彭一民和戴偉之間,必將有一場明爭暗鬥的驚險博弈。彭、戴二人,也不會再把他當對手了。陳默不由得想起了唐朝高僧布袋和尚的《插秧詩》來,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心地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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