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林雅雯通過多種關係想跟鄭奉時聯繫,就是打聽不到他的消息,這個人像是突然從世上蒸發了。
找不到鄭奉時,就沒法準確掌握流管處的改革動向。縣上傳來的消息五花八門,很難判斷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林雅雯相信這是有人在故意放煙幕彈。林雅雯曾經主持過縣化工廠的改革,當時方案剛經政府辦公會議討論通過,她便力排眾議,將還未最終敲定的方案公布了出去,目的是想廣泛徵求各方面意見,孰料第二天政府大院便坐滿了上訪的工人。工人們提的意見五花八門,有些近乎苛刻,林雅雯剛開始還耐心地答覆,後來慢慢發現,工人壓根兒不是跟她討論方案,而是骨子裡就拒絕改革,拒絕買斷,還想在國家這棵大樹上吊下去。林雅雯沒了耐心,直後悔當初不聽他人意見,把方案過早公布了出去。後來她想採用鐵腕手段,不料工人心裡比她更有底,結果化工廠的改革比預期推遲了半年,政府還額外貼了一百萬。這一百萬對林雅雯來說就是一筆沉重的學費,縣上其他幾個廠子改革時,林雅雯要麼快刀斬亂麻,要麼就放煙幕彈,搞得工人摸不著北,結果卻都很順利。你能說得清哪種工作方法正確?只能說摸著石頭過河,過去了你就是改革家,過不去你可能就是罪人。
直到六月初的一天,林雅雯才得到確切消息,鄭奉時在新疆一家合資農場,已經升任總經理,他跟這邊沒作任何解釋,只是簡簡單單發來幾百字的辭職報告,手續、檔案他都不要了。
林雅雯氣得跺腳,自己還指望跟他共渡難關呢,哪料他一逃了之!也怪自己,細細想來,鄭奉時離開流管處的心跡早就露了出來,都怪她太主觀,把鄭奉時想得跟自己一樣,固執而又不輕易服輸。她悵然一笑,逃跑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一進六月,黨校的學習更為緊張,有消息說,他們這批學員很有可能作為全省改革的攻堅力量,期滿后將被派到各攻堅單位。他們的課程也增加了許多,隨著中國加入WTO,需要掌握的知識越來越多,省委已作出決定,學習班延期。鑒於此,沙湖縣政府的工作由付石壘全面主持,關在黨校大院里的林雅雯就像沙湖的過客一樣,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就連強光景,也很少打電話彙報工作了。林雅雯有種失落、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這天她在樓口意外地碰上蘇小靜,就是那個取代了陳言的女孩子。蘇小靜穿一身牛仔服,頭髮披散在肩上,樣子很清純。她老遠笑著走過來,跟林雅雯打招呼。林雅雯想了半天,才記起她是個記者,還給自己拍過照,便笑著說,你漂亮得連我都不敢認你了。蘇小靜微笑著說了聲謝謝,挽住她的胳膊,說笑著走出教學區。
蘇小靜告訴林雅雯,她被炒了。
為什麼?林雅雯很感意外。這時候她們已坐在黨校外面的一家西餐廳里,西餐廳里人不是太多,裝潢精美的大廳顯得很空落,低沉悠揚的音樂散發著一股傷感的氣息。
我偷著去了胡楊鄉,拍了一些土地沙化的照片,違犯了紀律,蘇小靜邊喝咖啡邊說,看不出她有什麼不愉快。
你又要批評我吧?見林雅雯不說話,蘇小靜調皮地眨了一下眼,問。
怎麼會?林雅雯拿調匙攪了下咖啡,藉以掩飾自己的不自在。蘇小靜一定是聽了記者圈不少傳言,把她當成了一個愛板面孔訓人的教條主義者。林雅雯為自己的形象感到不安,這兩年她的確是跟不少記者發過火,尤其這些被稱為野路記者的駐站記者。
還採訪到什麼?林雅雯突然意識到蘇小靜找她定有什麼重大報料,怕是自己拿不定主意,跑來尋支持。
果然,蘇小靜說她手頭有幾份重要材料,裡面詳細披露了沙湖縣生態惡化的可怕現實,還有市縣聯合作假矇騙上級的所作所為。當然,都是以前領導做的,蘇小靜特意補充了句。
哪來的?林雅雯頓感自己坐不住了,從上任到現在,她一直得到有關方面的暗示,不要亂踩雷區。她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
說出來怕你不信,我掏錢買的。
哦?林雅雯抬起頭,目光懷疑地盯在蘇小靜臉上。
是陳言的,他把材料賣給了我。
陳言?
他去了深圳,臨走時提出跟我做這筆交易。他采寫了五年,但一直沒敢往外發,怕丟了飯碗。
林雅雯的表情凝固了,手僵在空中,不知該往哪兒放。
林雅雯花兩天一夜的時間,讀完了陳言的全部材料。她震驚了,想不到小小的沙湖縣竟隱藏了如此驚人的黑幕,有些連她這個縣長都聞所未聞。比如巧立名目騙取國家治沙資金,然後修建縣委辦公大樓,比如每年從農民身上收取水資源保護費,錢卻用來修建沙漠遊樂場;還有沙漠水庫每年一半的維護資金被縣上挪作他用,部分竟用到領導幹部外出考察治沙經驗上。一個個貌似合理的名目下,揮霍和浪費掉的都是國家和老百姓用來治沙的錢。而往上報的材料中,有些林地竟被放大了十倍,有些胡楊林帶早被沙化得成了一片沙灘,提供的照片卻還是綠樹成蔭。更滑稽的是流管處跟縣上聯手作假,綠化地共享,數字交叉使用,檢查時也是這樣。
林雅雯驚了一身汗,所有這一切,居然瞞過了她這個縣長,怪不得常委會上一提數字,祁茂林就說數字是逐年落實過的,上上下下都有記錄,不讓她細查。怪不得有次跟鄭奉時細聊,鄭奉時閃爍其詞地說,在沙湖縣當縣長,你要學會跟數字打交道。傻啊,她忽地想起宣傳部秦風給她提供有關記者在沙湖縣索要財物,搞有償新聞的事,原來她被人利用,被人操縱,成了作假者的保護傘。
林雅雯感到血脈在賁張,一種被侮辱、被欺騙的羞怒在胸腔燃燒,恨不得現在就拿起材料去找省委領導,又一想,她忍住了。如此惡意的作假,難道上面不知道?長達十年時間累計冒領幾千萬治沙資金會沒有人察覺?一系列的問題冒出來,林雅雯彷彿看到一張無形的網,牢牢把沙湖縣套住。一邊是鶯歌燕舞,一邊是黃沙漫天;一邊是隨著政績的突出不斷有人被提拔,一邊是老百姓為了林地接二連三流血死人。沙湖縣真正被沙塵罩住了。
林雅雯叫來蘇小靜,這些材料你打算咋辦?
高價賣出去,我已找到了買家,正跟他們談價錢呢。
你怎麼能想到賣?林雅雯吃驚地盯著蘇小靜,不相信這話是她說的。
不賣還能咋,指望我署名發出去,我在這塊地盤上還混不混了?蘇小靜口氣輕鬆,完全不像是談一件正事。
那你為什麼找我?林雅雯有種被戲耍的感覺。面對這個玩世不恭的女孩,她一時竟不知說啥。
是陳言託付我的,他讓我有機會把這些轉給你。
陳言,他會想到給我?林雅雯越發糊塗,搞不懂他們玩什麼遊戲。
你也別把他想得太壞,你弄得他丟了飯碗,他卻認定你是個好領導,還說有一天你可能需要這些。
林雅雯嘆了一口氣,但她不為陳言感到可惜,一個記者動用不正當手段斂財,再有才氣也算不得好記者。她把話題轉到材料上,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辦法?
有什麼辦法?!我一個無名小卒,說的話誰信?連陳言都沒辦法,差點把這些東西當廢紙燒了,我還能咋?
打算賣哪裡?林雅雯不自覺地開始放棄,興許蘇小靜說得有理,太敏感的東西未必誰都喜歡,她本人畢竟對媒體這行不是太熟。
賣給南方一家大報,還有香港一家媒體。
香港?
那邊出的價高,興許香港人說了,他們才會害怕。
蘇小靜的這個「他們」讓林雅雯思考了很久。
那,能給我留下一份嗎?
可以,但你不能泄露是我給你的。
林雅雯連夜將材料重新整理一番,寄給了林業部那位朋友,同時將重要章節摘抄一份寄給了省紀委,一開始林雅雯想用匿名,鬥爭了很久,還是堅決地署上了自己的名。
七月的沙漠熱浪滾滾,驕陽怒射,沙海像是著火一般,蒸得人沒法近身。風倒是一天幾場,可全是熱風,吹得人心裡干焦干焦,哪兒也放不下身子。
陳家聲剛從省城回來,他被省政府授予治沙英雄光榮稱號,出席了頒獎大會。一同去的是村支書胡二魁,本來會議安排陳家聲作典型報告,可陳家聲不識字,只好由胡二魁代他做。這可把胡二魁美壞了,當著全省人的面露了一回臉。回來的路上,胡二魁說,我這個村支書也沒白當,好歹跟著你見了省長。陳家聲卻顯得很焦躁,兒子陳喜娃還沒放出來,他找過市長,市長說你當英雄是一回事,兒子犯罪是另一回事,你是老黨員,應該深明大義。陳家聲說事情不是他乾的,他是被別人卷進去的。市長說你放心,只要不是他乾的,法律就會還他一個清白。可陳家聲聽說兒子已被關進看守所,還讓犯人打了,他的心就不安了,覺得市長的話未必可信。他求胡二魁,幫他想想法子,胡二魁說你不是不急嘛,當初叫你湊錢贖人,你說啥來著,共產黨的衙門又不是國民黨的,哪有拿錢贖人的理兒,現在急了吧。
陳家聲恨恨地說,當初是當初,這陣是這陣,他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讓你給我養老。
胡二魁笑了笑,放心,你現在是省上的英雄,誰敢把你兒子咋樣?
陳家聲並不知道,村上湊錢贖人,胡二魁耍了個心眼,心想陳喜娃是陳家聲的兒子,沒人敢動他,便把贖陳喜娃的錢私自扣下來,交給了朱世幫。
烈日炎炎,陳家聲跟兩個老漢坐在八步沙,新壓的沙地讓一場沙塵暴給卷了,再壓,麥草又成了缺貨,三個人正合計著上哪兒找麥草去呢。就見一行人衣冠楚楚走過來,打頭的是代縣長付石壘,邊走邊跟來人介紹著什麼,到了跟前,就喚陳家聲,說是林業部來了考察組,專門落實他的先進事迹。陳家聲有點窩火,這陣子老有各種各樣的工作組找他介紹經驗,經驗是個屁,給我點麥草才是真的。他掉轉身,沒理付石壘,騰騰騰朝遠處的胡楊林走去。付石壘尷尬極了,喊了兩聲,見陳家聲沒反應,便沖跟前一老漢喊,老邱,你來介紹介紹。
老邱慢騰騰站起來,有點口吃地說,樹都長著哩,你們自己看,介紹個啥嘛?!付石壘硬要他介紹,老邱扛起鐵杴,紅著臉道,不就種個樹嘛,又不是種金子、種銀子,說著話慢騰騰地走了。
付石壘討了個沒趣,臉紅到脖子里,硬撐著跟林業部的同志介紹,他說像八步沙這樣的防護帶,全縣有十多處,都是政府出政策農民出工種植的,這是沙湖縣十多年來探索出的一條路子,只有把農民發動起來,風沙才能被真正扼制住。
走了一半的老邱突然掉轉身子,沖付石壘惡狠狠吐了口痰。就聽另一位老漢罵道,政府出政策,說的比唱的還好。
南方那家大報果然以很快的速度將蘇小靜賣給他們的新聞登了出來,還配了不少照片,其中有些就是在「12·1」事件和南湖事件毀林現場拍的,照片下配著一行黑字,氣憤的農民拒不讓有關方面將伐倒的胡楊弄走,目前這些胡楊還擺在現場。報紙用了整整兩個版面刊登,後面還打著一行醒目的字:本報將繼續關注沙湖縣生態惡化狀況。
拿到報紙的這天,林雅雯接到朱世幫的電話。朱世幫說,他已被任命為縣旅遊局局長,縣委催著他上任。林雅雯問,林地的事怎麼樣了?朱世幫嘆氣道,一言難盡。林雅雯又跟他提起報紙的事,問縣上有何反應。朱世幫語氣很淡地說,你指望一張報紙就能把乾坤扭轉過來?
也就在同一天,林雅雯聽到另一個消息。沙灣村二十多個村民在省政府門前靜坐,強烈要求省政府把沙灣村的土地還給農民。原來,村民們一聽流管處要把林地分給職工,急了,四下找人出主意,就有人提出南湖、北湖原來都是沙灣村跟鄰近一個村子的,當年流管處搬到沙湖,省上把這些土地無償劃撥給了流管處,當時閑地多,村民們一想流管處建在沙灣村,還能沾不少光,便無條件地答應了。現在到了這分兒上,村民們便不管不顧了,怕縣上阻攔,便悄悄背著乾糧,跑到了省城。村民們還拿出了當年的劃撥書、四址規劃書,這些材料足以證明,這兩片林地原本就是沙灣村的。
林雅雯接到祁茂林電話,要她協助縣民政局和信訪辦的同志前去領人,祁茂林還在電話里惡狠狠地說,知道誰出的主意嗎,朱世幫!
林雅雯以學習緊張為由,拒絕了祁茂林。合上電話,林雅雯忽然感到疲憊無力。朱世幫出此下策,一定是被錢逼的,沒有錢,買地談何容易。可想想自己,林雅雯更感悲涼,這種時候,她這個縣長只能以賭氣來發泄心中的不滿。
靜坐事件鬧了整整三天,直到祁茂林迫不得已請朱世幫出面,村民們才捲起鋪蓋卷,離開了省政府。
南方那家報紙第二篇報道出來的這天,林雅雯接到通知,她已被任命為省沙漠研究所所長,要她中止學習,到新單位報到。林雅雯捧著報紙,感到一股說不出的窩囊。走出黨校大門,林雅雯收到一條簡訊,很簡單,只有幾個字:跟往事揮手作別。
林雅雯仔細揣摩半天,才明白這是鄭奉時發來的。她頗有感慨地笑了笑,陽光下她的笑顯出一道凄涼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