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不是撂挑子,他是在玩權術
全市公安大練兵正式啟動。
這是公安部的統一行動,只不過三河市搶在省廳作出統一安排前提前行動,對此,馬其鳴感到滿意。做什麼事兒,都不能拉后,這是他的原則。所以吳達功再次跟他彙報時,他愉快地答應了。
主席台上坐滿了領導,袁波書記也推遲去省城的時間,趕來出席開幕式。吳達功一身英姿,親自指揮接受檢閱的隊伍。台下,數百名公安幹警精神抖擻,步履整齊,喊著激昂的口號,向領導致敬。馬其鳴的目光環視著會場,他並不認為這是在作秀,相反,他覺得早該這樣。的確,我們的公安隊伍是該練練了,這是長期以來盤伏在他心頭的想法。每每看見腰肥體圓、挺著將軍肚的警員大搖大擺走在街上,他就忍不住想,要是突然冒出個賊,他們怎麼辦?這不是閑吃蘿蔔淡操心。開發區的時候,馬其鳴就處理過三個警察讓一個賊放倒的事。其實那個賊也不是多厲害,只是膽子比他們大一點兒,腿腳比他們靈便一點兒,結果賊沒抓到,三個警察的醫藥費卻花了上萬元。
這種事兒馬其鳴不願在三河市看到。
序幕過後,輪到馬其鳴講話了。馬其鳴看了一眼激情四射的太陽,輕輕將公安局為他準備的講話稿推到一邊,清清嗓子,講:「我是一個新兵,沒過多的資格要求你們,我只有兩點,講出來供你們參考。」然後話峰一轉,加大聲音說,「練兵練什麼?我想第一要練素質、練技能,要是你們能在一個月內減下去十斤,這兵也沒白練。百米速度要是能快那麼幾秒,賊也不至於消消停停。」台下刷一下,靜下來了,誰也沒想到馬其鳴會這麼講話,這太離譜了!台上更是吃驚,包括袁波書記,也驚愕地瞪大眼,不明白馬其鳴講些什麼。馬其鳴一點兒也不在乎,繼續放開嗓子說,「第二,我想要練正義、練正氣。警察是做什麼的,就是捍衛正義。大家捫心問問,面對窮凶極惡、欺壓無辜的歹徒,你們是不是都能挺身而出?」聽到這兒,台下嘩一聲,亂了。有人垂下頭,有人竊竊發笑,還有人說馬其鳴喝了酒,不該坐在主席台上。主持會場的吳達功一陣緊,不停地朝這邊望。袁波書記鬆開緊皺的眉,變換了下坐姿,正想聽他怎麼講下去。馬其鳴卻忽然說,「能把這兩點練好,我就謝謝你們。」
完了,就這麼幾句,他的講話便完了。
台上、台下全都愕然!
事後,有人怪馬其鳴,說他是在作秀,拿這麼大的事當兒戲。有人憤憤然,哪有這種當領導的,站台上講酒話,把大練兵當成啥了?不到半天時間,找袁波書記告狀的人已不下五位。袁波書記本打算會後直接去省城,看來又得耽誤一天,畢竟這事兒惹的風波不小。可真要找馬其鳴談話時,袁波書記卻不知說啥。最後他笑了笑說:「算了,你的脾氣我聽老佟說過,這樣也好,也該給他們一點兒警示。」
吳達功卻不這麼想。
這次大練兵,吳達功是再三考慮了的,為什麼要提前,提前多少天,他都有理由,只是不便明說。吳達功現在的心情就跟大姑娘上轎前的心情一樣,有點急,有點興奮,更有點按捺不住的忐忑。要說,早在馬其鳴上任以前,他就該理所當然地坐上局長的位子,要真是那樣,他還用得著費這麼大的勁?
該死的車光遠!吳達功狠狠地咒了一句。他至今仍是不明白,啥地兒把姓車的給得罪了?他不是一直很友好的嗎?從來也沒聽私下裡他對吳達功發過什麼不滿,咋就在關鍵時刻,卻突然倒向李春江,壞他吳達功的好事?
他居然拍常委會的桌子,高聲質問常委們:「提拔一個幹部的標準是什麼?如果吳達功能接任公安局局長,我看三河市的公安隊伍是完了!」這話他也敢說!所以,他吃點苦頭也不算為過。
吳達功狠狠地掐滅煙頭,把思緒轉到目前的處境中。
目前情況可不妙呀!
馬其鳴上任對吳達功本是天大的利好消息,當第一時間得知新來的政法書記是馬其鳴時,吳達功暢笑著跟妻子湯萍說:「真是天助我也,走了一個賣鎖子鐵的,來了一個修鎖的。」湯萍也是一臉喜悅,邊做瘦身操邊說:「想不到真是他,看來有啥風就會起啥浪啊!」吳達功無不得意地跟妻子炫耀:「怎麼樣,我的消息還算準吧?」湯萍停下運動,邊擦脖子里的香汗邊說:「你還是少得意,凡事都有變數,這可是你跟我說的。」
接著,一心想成全丈夫的湯萍便開始暗中運作。這事兒的確難,從眾多的線索中理出一條最具價值的線索不僅需要良好的判斷力,更需要過人的智慧。好在美麗的湯萍二者兼具,她從一大堆關係中一下想到了歐陽子蘭。「有了!」她沖吳達功喊,「我去求歐陽。」
「她……肯嗎?」吳達功遠不如妻子自信,在這個家裡,除了權力,吳達功各方面都不及妻子,好在他有一個非常在意丈夫權位的妻子。
「不試怎麼知道?」湯萍蠻有把握地一笑,捧住丈夫的臉,就像哄小孩似的,「你就別愁眉苦臉了,相信我,好嗎?」
吳達功報以微笑,他相信沒有湯萍撲不滅的火焰山。
湯萍如願拿來歐陽女士的推薦信,吳達功欣喜萬分,至此,他相信前進路上的障礙清除了,只要他再在工作中加把勁,好好表現一番,給馬其鳴一個說話的理由,局長的位子便可垂手可得。
偏巧天公作美,李春江老婆患了癌症,這次,李春江怕是連跟他搶的機會都沒有了。
但是,吳達功很快感覺到,事情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簡單,信交到馬其鳴手裡有些日子了,馬其鳴卻隻字不提,好像根本沒見著那封信一樣。這還不算,吳達功隱隱聽到,馬其鳴正在動用暗手,悄悄摸他的底牌,而且,他的手已伸向那個敏感區,就是車光遠手上差點讓他吳達功翻船的那個敏感區。吳達功倒吸一口冷氣,馬其鳴到底想做什麼?今天,馬其鳴又在如此隆重的場合大放厥詞,給他顏色。這人,這人到底什麼來頭?
門敲響了,進來的是潘才章。見吳達功悶坐著,一咧牙,滿不在乎地問:「怎麼了,頭兒,有啥不順心的?」
吳達功瞪一眼潘才章,不滿地說:「少頭頭的,以後,給我放規矩點。」
潘才章讓吳達功嗆了一句,臉上有些掛不住,不過他還是裝作無所謂地說:「下午有沒安排,有個場子,想不想湊湊熱鬧?」
「沒時間!」吳達功看上去很不耐煩,不知咋的,今天他見誰都煩,尤其這位潘才章!
熱臉蹭著了冷屁股,潘才章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尷尬了一會兒,厚著臉坐下,掏出煙,自個兒點上。吳達功懶得理他,低下頭翻一份文件。潘才章心裡恨怒著,嘴上卻啥也不說。干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一出門,他就憤憤道:「不識抬舉的東西,敢跟老子甩臉子!」
這個下午,三河市郊一家農家樂里,潘才章所謂的場子湊了起來。一共四個人,潘才章,百山集團一位副總,檢查院批捕科的一位科長,還有一位姓彭,是通過百山集團的副總跟潘才章搭上關係的。他妻侄目前關在看守所,就等著檢查院批捕呢。說來也是丟人,犯什麼事不好,他妻侄犯的竟是強姦!這種事兒,眼下真是丟人得說不出口。
還好,有人替他出主意,只要花點錢,讓女方改個口,其他的事,都好說。
他們在玩一種撲克牌,叫拖拉機,一種很新潮、很便利的賭博遊戲,比麻將牌利落,不受條件限制,還來得快,眼下三河人正玩得上癮。到晚上十點,姓彭的身上帶的錢輸得差不多了,便說:「各位老闆,累了吧,要不吃點夜宵,或者找個地方放鬆放鬆?」
潘才章看看批捕科科長,兩人沒說啥,但心裡,彼此卻很會意。十分鐘后,他們跟著姓彭的上了車。誰知這一去,差點讓潘才章跟那位科長翻船。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個晚上,馬其鳴會搞一場突然襲擊。
據第二天報上來的數字,大練兵第一天,政法系統監察組在全市酒店、桑拿、歌舞中心還有茶坊等地查出賭博、酗酒、嫖娼或接受三陪按摩等服務的警員共121名,其中科級以上領導32人,股所級領導43人。最為嚴重的是,在金海岸音樂城三樓豪華包房裡,四名身著警服、佩帶槍支的公安幹警竟然集體觀看兩名俄羅斯女郎跳裸體艷舞。
第一看守所所長潘才章真是嚇得魂都沒了。當時他剛帶著按摩小姐走進燈光幽暗的按摩房,說是按摩,其實具體內容連三河市蹬三輪的都知道。往小床上一躺,潘才章心裡甭提有多美。啥叫個人生,敢吃、敢喝、敢玩,這才叫人生。借著曖昧的燈光,他瞅了一眼床邊的小姐,嫩,真是嫩。小姐更像個老手,一看潘才章心急火燎的樣兒,忍不住撲哧就笑了。接下來,她動作熟練地為潘才章寬衣解帶,言語里極盡挑逗。就在潘才章被小姐扒個精光的一刻,包房門「哐」一響,一道強光照進來。潘才章正要發火,猛看見上午在主席台上大玩新鮮的馬其鳴站在門口。他哆嗦得站不起來,雙手死命捂住胯下陰暗處,頭勾得比茄子還低。
潘才章真是僥倖。就在監察組的兩名同志上前帶他時,秘書小田對著馬其鳴耳語了句什麼,意外便發生了。潘才章打死也不敢相信,馬其鳴居然會饒過他!
第二天他坐在看守所那把非常舒適的老闆椅上,還在迷濛是不是做夢?他怎麼會放過我呢?不可能啊!昨夜堵在現場的一百多名警員今天都被集中在郊區一家汽車駕駛學校里,還不知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厄運。而自己,竟然能安然無恙地坐在辦公室里……
也就是在這一刻,潘才章跟吳達功鐵打的關係發生了動搖。潘才章終於明白,昨晚的行動,姓吳的一定知道,一定是提前得著了信兒。要不,平日他一次也少不了,昨天為啥不去?他坐不住了,打椅子上跳起來,姓吳的,你也太狠了,通個風、透個信總是應該的吧!
一連幾天,潘才章都像做賊一樣提心弔膽,生怕隨時會來人,將他帶走。還好,老天保佑,什麼事也沒發生。可他還是安不下心,真是好生奇怪呀!就這麼被饒過了?
這天,他嘗試著把電話打給田文理,說想跟他坐坐。他跟田文理私下沒有多少接觸,只是見面點頭微笑一下而已,但眼下,除了田文理,實在想不起還能從誰嘴裡透到信兒。沒想田文理平靜地說:「潘所長,今天實在沒空,改天吧,改天我請你。」潘才章接連哎了幾聲,放下電話很久,他還在仔細揣摩著小田所說的每一個字。
吳達功大驚失色,真是沒想到,馬其鳴會搞這種突然襲擊。
太卑鄙了,這種手段他也想得出!辦公室里,他沖張皇失措跑來跟他彙報情況的幾個心腹吼。這一手真是惡毒,打得他牙掉肚子里還說不出。大練兵,你練個啥兵,全都練到了小姐懷裡!這事要是讓媒體一披露,他吳達功連辭職的機會都沒有。真是狠呀!啥叫個殺人不用刀?這種軟刀子,你朝哪裡喊冤去!
眼下,他還來不及喊冤,得儘快善後,越快越好。妻子湯萍的話又在耳邊響了起來。
吳達功把人全吼走,爬桌上寫檢討。只有檢討,才是眼下最好的武器。這也是妻子湯萍想出的妙計。可是爬了半天,竟連一個字也寫不出。真是的,這些年,除了簽字,哪還動過筆?他抓起電話,將秘書叫進來,說:「寫,寫得越深刻越好,越全面越好,要從根子上找原因,要從思想深處挖。」他這麼強調著,忽然就看到一張臉,一張不顯山、不露水,甚至還有幾分討人好的臉。
馬其鳴!他近乎咬牙切齒地吐出了這三個字。
晚上,湯萍帶著一絲溫怒訓他:「你也真是,這個時候還敢馬虎,明明知道他不簡單,你還敢鬆懈。」
湯萍說的沒錯,這些日子她老在提醒吳達功,要他處處小心點,在徹底搞清馬其鳴的真實意圖前,千萬不可出紕漏。沒料……
「好了,你少說兩句!」吳達功也是一肚子火,這次督查引起的衝擊波真是太大,這兩天他簡直被搞得焦頭爛額,忍不住就沖湯萍吼了一句。湯萍克制住自己,沒發火,沉默了一會兒,道:「達功,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我還是去一趟省城,再找找歐陽。」
「少提你那個歐陽,她管用嗎?若不是她,我能犯這種低級錯誤?」吳達功近乎無理取鬧了。他認定,那個歐陽不但幫不了忙,還會害大事。如果不是她,他吳達功能粗心大意,能一下子就拿馬其鳴當自己人?他可是個比誰都謹慎的人啊!湯萍這次沒有生氣,她理解丈夫,這個時候,也只有她能理解吳達功,能設身處地替他想。她默默收拾東西,她偏是不相信,歐陽會坐視不管?
湯萍一走,吳達功更沒了主意,檢討已經交了上去,可是一點兒信息也反饋不到。駕駛學校誰也進不去,那兒就跟隔離區一樣,沒有馬其鳴的同意,怕是連只蒼蠅也飛不進,真不知他要拿這些人怎麼開刀?裡面不少人可都是他吳達功的知己呀!毀在這樣一件事兒上,你說有多麼不值。如果真讓一刀切了,他這個光桿司令還怎麼混?
童百山!吳達功腦子裡驀地冒出童百山,這個時候,除了童百山,誰還能打探到消息?
就在吳達功下樓驅車,往百山集團去的空兒,湯萍突然打來電話,問他在忙什麼。吳達功支吾了一句。湯萍問:「你不會是去找姓童的吧?」不等吳達功否認,湯萍又道,「這個時候,你應該冷靜,以不變應萬變,千萬別自亂陣腳……」
車速驟然慢了下來,快到百山集團的時候,吳達功非常沮喪地踩了一腳剎車,車子在原地停了十幾分鐘,然後一掉頭,原路返回到了公安局。
馬其鳴這一招,絕不是沖吳達功來的。如果吳達功真能靜下心來,仔細地想想馬其鳴的過去,就會發現,這是他慣用的招數,只不過每次對象不同。當年做縣委書記時,紅頭文件下了一個月,賭博之風還是禁不住,馬其鳴就用這招,一夜端了十二個賭博窩點,當場沒收賭資三十多萬,一夜砍掉十多頂烏紗帽。都是不幸撞到賭博桌上的,其中就有他最器重也最看好的縣委辦副主任,一個懷才不遇、愛發牢騷的筆杆子。在開發區,不是賭博,也不是酗酒,是他最深惡痛絕的嫖娼!你真是想不到,天下哪有那麼多娼?小小的景山開發區,似乎一夜之間,就像候鳥遷徙,突然地飛來一大群鳥,攪得真是沒法安寧。這種事兒你沒法發文件,也不好在大會上講,但它確實影響極壞。不說別的,單是每天從工棚中,角落裡,甚至山腳下隨風捲起的那種套具,看了就讓人噁心得睡不著覺。怎麼辦?馬其鳴只好把它交給派出所,抓,抓一個獎五百,抓一對獎一千。無論啥人,只要撞到槍口上,沒說的,從開發區走人!正是這事,他開罪了開發區不少領導,包括曾副指揮。誰沒個死黨啊!他把曾副指揮的同鄉兼得力助手,一位已經五十歲的高級工程師給打發走了,帶著羞辱回了原單位。當時曾副指揮是求過情的,讓他高抬貴手,放同鄉一馬,後來又跟他拍桌子:「馬其鳴,你到底想做什麼!」
是啊,到底想做什麼?帶著這個疑問,馬其鳴來到駕駛學校,望著台下一百多張灰濛濛絕望的臉,問:「你們說,我到底該拿你們怎麼辦?」台下鴉雀無聲,馬其鳴久久地注視著一張張低垂的臉,這是警察的臉,這應該是充滿正義、充滿威嚴的臉啊!可此時,你瞧瞧,你瞧瞧,簡直……終於,他發話了,他說:「這麼著吧,我也不逼你們,我手裡有張表,發給你們,你們自己填,也算是一次自我批評吧。」
警察們鬆了一口氣,等表拿到手上,臉嘩地就綠了。
表上的內容很怪,幾乎從沒見過。除了姓名、職務、單位,還有婚否、愛人姓名、感情狀況、家庭收入。再往下填,警察們就越發疑惑了,你犯的哪一欄,只需打勾,其中有酗酒、賭博、不良男女關係。接下來是你犯了幾次,也是選擇,一次、若干次。然後一欄是幾個問題,值嗎?對得起誰?最後一欄,也是最令填寫者犯難的一欄,幾乎所有的人,到這欄都停下了,拿著筆,卻怎麼也擱不到紙上。
你能保證上面所填屬實嗎?拿啥保證?
空氣靜止了似的,壓抑得令人想哭。
馬其鳴走下講台,默然離去。
交上來的表格一份比一份沉重,馬其鳴仔細地審視每一份表格,他的目光每次都會沉沉地落到最後一欄里,那兒才是他想要的東西。
可惜,除了少數幾個填的是屬實,拿黨性,或人格之類的鏗鏘之詞外,多的,竟是一片空白!
這樣的空白令馬其鳴滿意。
他跟監察組的同志說:「讓他們回去,不做任何追究,但是,大練兵不能放鬆。」
這場風波就這麼無聲地平息了,包括馬其鳴本人,也覺得上了生動的一課。他在後來跟袁波書記的彙報中說,當時他也很矛盾,真的不知該怎麼處理,是一位犯人教給他的方法。「沒什麼比良心的不安更折磨人啊!」犯人這樣痛心疾首地說。「當然,我這法兒簡單了點,也不乏草率,我向組織檢討。」他又說。
大練兵進行到中間,人們突然聽到一個消息,吳達功請假了,病假,拿著醫院出具的證明,直接找袁波書記。袁波書記看完病情診斷報告,輕輕放桌上,問:「跟馬書記說過了嗎?」吳達功點點頭。「他怎麼說?」袁波書記又問。吳達功吭了一陣,說:「他同意。」
「那好吧,肝上的病應該及早查,打算去哪兒查,要不要市裡幫你聯繫?」
吳達功說:「不用了,我打算去西安,那兒有個老中醫,我是從醫學雜誌上看到的。」
袁波書記沒再說啥,甚至沒問工作交接的事,只跟秘書輕輕說了聲:「送客。」
三河市公安局立時陷入了混亂,兩位主要領導不約而同地請假,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本來公安局的班子就是一個敏感話題,這下好,競爭雙方全都撂了挑子。這齣戲,看馬其鳴咋往下演。
馬其鳴似乎泰然處之,並沒表現出人們暗想中的驚慌和無措。他只是召集中層以上領導,簡單開了個會,將工作臨時交付給局裡最年輕的副局長,然後坐車走了。
六月的賀蘭山風光旖旎,山野一派嬌艷,芬芳的山花開滿人的視野。馬其鳴趕到賀蘭山時,已是第三天下午五點,夕陽西斜,霞光均勻地塗抹在大地上。站在山下,馬其鳴內心湧起一股少有的衝動。
來賀蘭山請秦默,是他突然作出的一個決定。沒有辦法在李春江和吳達功二者之間作出取捨時,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秦默是在車光遠事件后突然提出辭職,住進山下這座療養院的。他女兒跟女婿都在療養院工作,住在這兒,等於是住進了家。馬其鳴對秦默並不熟悉,但對此行,卻充滿了信心。
秦默早早候在大門外,看到馬其鳴,他愣了一下,沒想他真會來。之前秦默已接到電話,一個很重要的電話,要他無論如何,跟這個不速之客認真談一次。
握手,寒暄,兩個陌生人用異樣的目光彼此打量了對方很久。之前兩人雖沒見過面,但對彼此的情況卻掌握很多。尤其馬其鳴,他已徹徹底底將秦默了解了個遍。
進屋不久,馬其鳴開門見山說:「我這次來,是想請你回去。」
「回去?」秦默微微一震,這話顯然出乎他的預想。他原想馬其鳴此行,是為徵求意見而來。他人雖然在賀蘭山,心,卻一刻也沒離開過三河,尤其公安局的班子,也是他日日焦慮的事兒。
「吳達功撂挑子,李春江夫人住院,這個時候,我不請你還請誰?」馬其鳴開誠布公,絕無半點遮掩。
「撂挑子?」秦默大吃一驚,這麼重要的消息他竟然沒聽到。
「是啊,怕是你我都想不到吧,他會在這時候突然來這一手。」馬其鳴深深嘆了口氣,在老局長秦默面前,他不想有保留,他願意用自己的真誠換得對方的理解和信任。
一聽吳達功真撂了挑子,秦默當下變得激動起來。這本是位不善言辭的老人,可一聽公安局現在群龍無首,他的焦急和不安便無法掩藏。他不停地問這問那,馬其鳴將他到三河后發生的事一一道了出來。秦默聽完,沉默了一會兒,道:「他不是撂挑子,他是在玩權術。」緊跟著,他又狠狠地道,「他怎麼老是這樣!」
馬其鳴敏感地捕捉著秦默的每一個表情,見秦默余怒未消,他忍住內心因吳達功引起的不快說:「老局長,我想來想去,還是想請你出馬。三河的情況比你我想得還要複雜,眼下絕不只是誰接班這樣簡單的問題,班子後邊,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內幕啊!」
秦默猶豫著,遲遲不肯表態。看得出,馬其鳴的話觸動了他。其實這些話,當初他跟袁波書記也說過,只是——
這時他女兒進來了,一看有人在,要走,馬其鳴叫住她,說:「你是秦嶺吧。我這次來,也想拜訪一下你。」秦嶺微微一笑,馬其鳴接著道,「你有個同學在法制報社吧,叫何銳,記者部主任,是不?」
秦嶺點頭,不明白馬其鳴問這些做什麼,不過她的樣子似乎有點慌。
馬其鳴笑笑,說:「我有個人,想給報社推薦,還想請你幫個忙。」
一聽推薦人,秦嶺連忙搖頭,赤紅著臉道:「我好久沒跟他聯繫了,也不知道他那邊的情況。如果是這事,你還是親自找他吧。」
馬其鳴沒在意秦嶺的回答,目光投向秦默,問:「有個女記者叫季小菲,你知道吧?」
季小菲?秦默似乎不明白,馬其鳴怎麼會突然提起季小菲,等明白過來,馬上朗聲道:「知道,老季的姑娘,原來就是法制報的記者。」說到這,他才記起沒跟女兒介紹馬其鳴,忙一臉嚴肅地道:「這是三河市新上任的政法委書記。他要推薦的,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小菲。」
秦嶺「哦」了一聲,似乎對馬其鳴的身份不感興趣,不過她又問:「馬書記欣賞她,一個電話不就行了,怎麼反倒要我幫忙?」
馬其鳴實話實說:「這事目前我還不能出面,最好能通過你這面的渠道。記住了,不能讓他們知道是我在說情。」
秦嶺還在猶豫,秦默搶過話說:「馬書記安排的事,你還猶豫個啥,現在就打電話,告訴那個何銳,就說是我老秦讓他安排的。」
秦嶺紅著臉出去了,一提何銳,她的表情便很不自然。馬其鳴暗自笑笑。何銳不只是秦嶺的同學,還是她大學時的初戀情人,只是後來分手了。聽說是秦默不喜歡他,覺得他太張揚,硬把女兒嫁給了自己戰友的兒子。時光如水,也許一切都已成往事,不過馬其鳴能打聽得這麼細,的確是費了一番工夫。
這晚,馬其鳴住在了賀蘭山下。兩個素昧平生的人很快成了老朋友,秦默也是個不會繞彎子的人,馬其鳴的真誠贏得了他的好感。他敞開心扉,跟馬其鳴談了許多,包括一些表面上不能說的內幕。
不過一談讓他重新出山的事,他還是不肯答應。這位心裡有著重創的老局長像是顧慮重重,再三說自己老了,早就到了退下來的年齡。再說,他也不想再一次品嘗失敗。
一說失敗,老局長秦默的眼裡便有晶瑩的亮光在閃動。
馬其鳴知道,當初秦默也是迫不得已才提出要退的,在那場激烈的權力交鋒中,車光遠非但沒保護好這些同志,還把自己也搭了進去。
這便是殘酷的鬥爭。
馬其鳴深深嘆口氣,他沒向秦默表什麼決心,只是默默取出一幅字畫,打開,無言地呈給秦默。
老驥伏櫪!四個剛毅遒勁、揮灑飄逸的大字。一看這字,秦默驚了、傻了。他不敢相信地凝視住這幅字畫,直到看清下面的落款和印章,才顫顫地問:「真是佟副書記寫的?真是他送給我的?」
馬其鳴款款一笑,說:「老局長,你就不要猶豫了,佟副書記可是等著你再建奇功呢。」
秦默突然復出,三河市一片嘩然。當秦默精神抖擻、步履矯健地來到大練兵現場時,現場突然爆響出一片掌聲。接著,他給幹警們作了一次短暫的演講。人們發現,老局長不像了,不再是去年那個低迷不振、滿肚子牢騷的老秦頭,彷彿當年那個機智多謀、讓罪犯聞風喪膽的刑警隊長又回到了他們身邊。
演講結束,不少幹警跑過來跟老局長握手、擁抱。看著這感人的場面,馬其鳴發出會心的微笑。
緊跟著,秦默主持召開局黨組會議,對大練兵提出五點新要求。以前不怎麼愛批評人的秦默這一次像是有意要來點新作風。會上他嚴厲地批評了幾位拿大練兵當兒戲的中層領導,而且當場撤換了四位所隊長。
其中就有市場路派出所安所長。
這是一個信號。躺在西安城妹妹家看電視的吳達功一聽到消息,頓覺情況不妙。他再也躺不住了,馬上給潘才章打電話,誰知電話響了若干遍,潘才章竟然不接。
扔下電話,吳達功有點沮喪地軟倒在沙發上,腦子裡忽然就冒出跟秦默的一些事兒。
要說,他跟秦默關係是不錯的。秦默當刑警隊隊長的時候,吳達功是二大隊大隊長,雖說歸秦默領導,但兩人配合默契,只有合勁,從沒相互拆過台。後來他們先後走上局領導崗位,中間雖有不少磨擦,但違犯原則的事卻從沒發生過。那麼,是什麼時候變得疙里疙瘩的呢?
想著想著,吳達功便恨起一個人來。
潘才章。
這個下午,秦默陪同馬其鳴看完基層情況,往回趕。兩人在車裡說起看守所的事,秦默心情沉重。他告訴馬其鳴,三河市看守所情況複雜,裡面窩的事兒,怕是比他知道的還要多,很擔心啊!馬其鳴沒說話,關於看守所的情況,他已掌握不少,他跟秦默有同樣的擔心,只是現在,他還不敢確定那些傳聞是不是事實,他需要時間,更需要秦默的支持。
車子猛然一個急剎,車子里的馬其鳴跟秦默同時彈了起來。等鎮定下來,才知是有人攔車。
攔車的不是別人,正是蘇紫。
司機緊張地朝後望,蘇紫的這個舉動真是把他嚇壞了,她幾乎是從路邊樹蔭下一個斜刺衝出來的。此時,蘇紫跪在車前,手裡舉著告狀信,馬其鳴跟秦默都愕住了。幾秒鐘后,秦默想下車,馬其鳴突然伸手攔住他,跟司機說,掉頭。
車子一個急轉遠遠去了,蘇紫被甩在大街上。秦默似乎不滿地咳嗽了一聲,馬其鳴理解他的心情。一陣沉默后,他說:「有些事光聽一面之辭不行,蘇紫口口聲聲喊冤,可所有的材料都證明,她丈夫陶實是畏罪自殺,拿不出鐵的證據,你我都無能為力。」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故意掃在前座的秘書小田臉上,看到小田警覺地豎起耳朵,馬其鳴接著說,「除非,有人拿出證據。」
潘才章在自己的辦公室迎來了秦默和馬其鳴,看到對方的一瞬,潘才章有點抖。那件事兒雖說不了了之,潘才章卻像是有了心病,總感覺隨時都要被逮進去。這還不算,秦默突然復出,弄得他更為緊張。秦默倒像是不在乎,他掃了一眼辦公室,說:「馬書記前來視察,你陪我們到獄室看看吧。」潘才章「哦」了一聲,忙不迭地引著馬其鳴跟秦默朝獄室走去。
這一天的獄室格外安靜,疑犯們好像提前得到了消息,表現得都很中規中矩。馬其鳴挨個看了看,心裡還算滿意。不過臉上,卻始終露著嚴厲,他知道,光看是看不出什麼的。他這次下來,目的還是想引起下面的重視,哪怕做做表面工作也行,總比什麼也不做強。
聽完彙報,又四處走了走,馬其鳴這才把目光對在潘才章臉上,良久,他就那麼注視著他,什麼也不說。心裡,卻在反覆地想,這個人,到底是怎樣一個角色?
這天的視察幾乎是在冷場中結束的,送走馬其鳴跟秦默,潘才章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重重地倒在沙發上。怪,真是怪,這兩個人,到底玩什麼名堂?隱隱的,他感到有一隻大手朝他伸來,這次不像上一次。上一次是明打明沖他來的,他早有提防,該塞的窟窿早就塞好了,可能出現的情況也都預防到了,所以事到臨頭,他應對自如,坦然得很。這次不,這次看不到風波,甚至風都不吹,一切平靜得就像寂靜的湖面。但是,他心裡,卻惡浪滾滾。
想想剛才的景緻,潘才章仍止不住冒虛汗。儘管馬其鳴什麼也沒說,但那眼神、那表情,分明是有很多內容在裡面。他抹了把汗,對自己今天的表現很惱火。憑什麼就要怕他們?這種情況以前很少有,就是車光遠在大會上沖他狠狠發火時,他也沒抖過,沒怕過,甚至還在暗笑。可今天……
他的耳朵里再次響起秦默說的一句話,一句能把他淹死的話。
陪馬其鳴看完會議室里那一面面錦旗和獎牌后,一直沉默著的秦默突然說,這些可都跟老潘的心血分不開啊!不容易,一個人在這樣艱苦而危險的崗位上默默奉獻十四年,真是不容易。
這叫人話嗎?全公安系統誰不知道,他潘才章最恨什麼,就是別人提他的光榮歷史。一個人在同樣的位子上坐十四年,除了皇上,誰還能心甘情願?十四年,有人可以把三河市的實權部門挨個兒坐過來,有人能從鄉下的小秘書攀升到副市長的位子上。而他,就像綁在樁上的驢,一步也動不了,甭說升,挪個腳步都不行。難怪有人開玩笑,老潘啊,你這才叫無期,好好坐吧,牢底厚得很,坐不穿。
獨自發了會兒悶,潘才章沖新調來的幹警小侯說:「去,抱個西瓜來,他們不吃,我吃!」
誰知,西瓜到了嘴裡,是苦的、酸的,咽下去,胃裡便火辣辣的。潘才章心想真是撞上鬼了,怎麼全都成了一個味兒,苦焦味兒。
正生著悶氣,百山集團副總老黑打來電話,問他晚上有沒安排,要不要聚聚?潘才章一聽,沒來由地就火道:「聚個頭,再聚,我水都喝不下了。」
老黑聽他的口氣不對勁,問是咋回事兒,是不是挨了老秦頭的剋?潘才章「肏」了一聲,說:「他哪是在剋,他是拿痰淹我。」
老黑安慰了幾句,忽然壓低聲音問:「那事兒怎麼著了,人家彭老闆可急著呢。檢察院這邊,已經說通了,就等你的信兒哩。」
不提這事還好,一提,潘才章的火又上來了。那事兒就是強姦犯的事兒,當時姓彭的提出來,潘才章拍著胸脯一口答應,說只要女方改口,公安這邊的事由他操練。其實這事要放在往常,潘才章很快就辦了,用不著拖這麼長的時間。但凡進到這兒的人,只要想出去,潘才章總能讓他們如願。可是這一次,他遇到了阻力,豈止是阻力,到如今,他都有點不想再操練了。他跟老黑說:「跟姓彭的約個時間,讓他把東西拿走,這事兒到此為止。」
老黑突然說:「使不得,老潘,萬萬使不得,再想想,你再想想……」
「想個頭!」潘才章狠狠地壓了電話,一腳將盛西瓜皮的盆子踢開。一陣破響中,幹警小侯跑進來說:「潘所長,那個劉冬又叫喊了,說是肚子痛,非要去醫院。」
「不是昨天才去過嗎?什麼病也沒有,他叫喊什麼?」潘才章怒道。
「是啊,昨天醫院徹底查了,沒病,可,可剛吃完飯,他就叫喊肚子痛。」
「不行,再不老實,讓他蹲鐵籠子去!」小侯領命而去,不大工夫,又跑來,這一次,小侯說出的話讓潘才章啞巴了。
「劉冬不蹲鐵籠子,大吵著要進高壓室。」
「高壓室在哪兒?」小侯問。
「什麼高壓室,一定是這小子腦子出了毛病,去把王副叫來。」小侯揣著疑問去叫王副所長。潘才章卻在緊急地想對策。
這個劉冬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強姦疑犯。由於原告一方接連幾次推翻自己的口供,加上當事人也就是女方事發后精神出現錯亂,暫時還不能取證,所以原本簡單的案子越弄越複雜。而劉冬自己卻一點兒不收斂,這個紅星麵粉集團董事長的妻侄大約在外面驕橫慣了,加上他姑父上次跟他壯了膽,越發目中無人,竟然敢大聲嚷嚷著要去高壓室。
所謂的高壓室,在第一看守所應該是個秘密,跟高幹病房差不多,內容卻比那兒複雜。這是潘才章幾年前的發明,不同的疑犯自然會有不同的需求,這是潘才章的邏輯。既然有需求,就應該有不同層次的滿足。所以他發明了這個高壓室。但這只是限於他和王副等幾個人之間的絕對隱秘,一般的獄警是無權知道的。他們只知道那兒是禁閉室,關進去的疑犯多是童小牛這樣的慣犯和帶有某種身份的人。但是劉冬這小子,居然把它喊了出來。
王副匆匆忙忙趕來了,潘才章將小侯打發走,問:「劉冬怎麼知道高壓室的?」
「這……這……」王副結巴著,不敢說。
「是不是你跟他說的?」潘才章氣憤地拍了下桌子,「你這個人,讓我怎麼說才好?」看得出,潘才章這次是真火了。「眼下啥時候,做事還能這麼沒腦子。」
王副剛要陳述理由,潘才章擺擺手,說:「算了,現在不是互相埋怨的時候,我告訴你,劉冬的事情可能要黃,你也有個思想準備,該怎麼做,你應該清楚。」一聽這話,王副馬上反應過來,說:「你放心,這事兒我會辦好的。」
果然,王副去了沒多久,劉冬便不再鬧了。
但是,「高壓室」三個字,卻像陰雲一樣突然壓住了潘才章的心。
就在這個晚上,汽修廠家屬樓老季家裡,秘書小田正跟季小菲展開一場談話。
季小菲是兩天前出院的,她的傷還沒完全好,臉上的傷雖然結了疤,但胸部被童小牛猛踹過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但是她一分鐘也不想在醫院待了,不只是那些天天跑來假惺惺跟她道歉的人令她煩,其實她心裡,還在惦著另一樁事。
童小牛砸店不是沒有來由,也不僅僅是那篇稿子惹的禍。童小牛的手下發現了她跟蘇紫的接觸,懷疑她把什麼東西交給了蘇紫。所以,那些借口跑來跟她道歉的人總是明關心暗恐嚇地提醒她,叫她少管閑事,不要往是非窩裡攪。「你最好別抱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還是到百山集團好好上班吧。」他們說。
可是,季小菲怎能就此罷手?那些證據,可是她冒著生命危險調查到的啊!再說了,她已答應蘇紫,一定要幫她討回公道。
季小菲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凡事不做則罷,一做,就要做到底。
「他到底怎麼說?」季小菲仍是判斷不準地問小田。
「他說必須要有鐵的證據。」
「這麼說,他已經在相信蘇紫了?」
「我想是的,今天他的表情很痛苦,這我能看出來。」
「可他為什麼不組織力量,展開調查?他是堂堂的政法委書記,不會跟我們一樣束手無策吧?」季小菲的臉上充滿困惑。
「這正是我要跟你談的,小菲,我們可能錯怪他了,馬書記不是那樣的人。也許他有什麼難言之隱,可我相信,他正在著手調查此事。相信我的感覺,不會有錯。」
「但願如此吧。」季小菲的語氣明顯不如小田那麼自信。這也難怪,經歷了一系列打擊和報復后,她開始變得成熟,也變得多疑。
「小菲,我們應該重新振作起來,儘快找到那個人,說服他,讓他站出來作證。這樣,真相才能大白,陶實才能鳴冤。」
「很難,田秘書,就憑你和我,很難找到那個人,就算找到,也不敢保證他會站出來。」
季小菲還要說,小田卻忽然生出一絲失望。不知為什麼,聽季小菲到現在還稱他田秘書,他的心裡禁不住湧出一層感傷。望著眼前端莊秀麗卻又愁容滿面的季小菲,他忽然想,什麼時候她也能跟自己一樣,把對方當成生命的另一半呢?
老季回來了,一看小田在,就沒好氣地說:「你再別把她往歪路上領了,難道她吃的苦還不夠?」
「爸……」
季小菲趕忙阻止父親,目光不安地躍在小田臉上。這些天父親對小田的態度越來越壞,說出的話也越來越生分,這讓她十分難堪。老季卻不管女兒怎麼想,仍舊氣狠狠地說:「田秘書,你是大領導身邊的紅人,惹了事有人罩著,我家小菲可是平頭百姓,往後那些事兒,你給我拿遠點。」
小田挨了嗆,心裡很不是滋味,艱難地站起身,想告辭。可心裡,真是捨不得走。
季小菲紅臉道:「你先回去吧,謝謝你來看我,有事我們可以隨時聯繫。」
小田剛走,老季便教訓女兒:「往後少跟他來往,領導身邊的人,有幾個靠得住!」
季小菲對父親的話很是不滿,剛想爭辯句什麼,母親在另間屋說話了:「你就少沖孩子發點火,她容易嗎?」
一聽老婆說他,老季立馬變得乖溜溜的,鑽廚房裡做飯去了。季小菲沖父親做了個鬼臉,意思是有人替我撐腰了。不過很快,她的心情又暗淡下來。
季小菲的母親一直有病,這些年,父親為撐這個家,里裡外外,累得快要趴下了。可她自己,居然不能為父親分一點兒憂,還要讓父親整天為她提心弔膽。一想這個,心頭那個信念便開始動搖。也許父親說得對,這個世界上並沒有什麼絕對的真理,該認輸時還得認輸。
三河大酒店裡,童小牛正在沖兩個看守他的人發火。
這是童百山的主意。童小牛砸了老季的店,還揚言要當著手下面睡掉季小菲,童百山差點沒讓兒子的混賬行為氣死。一怒之下,他將童小牛關在了酒店,再三警告:「你最近給我安穩點,再敢出去惹事,我敲斷你的腿。」童小牛哪裡能聽得進去,在酒店裡關了幾天,起先他還忍著,裝乖,想做點樣子給父親看。可很快,他的耐心就不允許他再裝下去了。這天他要出門,看守他的兩個人不讓出。童小牛怒了,一腳踢翻椅子說:「再敢把我狗一樣關在屋子裡,我咬死你們。」其中一個剛想過來攔他,就見他真的撲上去,猛一下真就給咬住了對方的耳朵。
這兩個人是童百山新近招來的,聽說剛從部隊複員下來,自然不知道童小牛是個啥變態事都能幹出來的人。被咬住耳朵的一陣呱喊,童小牛真是又狠又辣,他的耳朵快被咬掉了。另一個見狀,撲通一聲跪下說:「童哥,饒了我們吧,你走,走哪也行,我們再也不攔你了。」
童小牛這才鬆開嘴,呸一口,吐出一團血,狠狠地剜了那傢伙一眼,怒手而去。也是巧得很,剛出賓館,就看見阿黑。阿黑正好跑來跟他說事兒,看見他,臉一下子樂成八瓣。
一上車,阿黑便告狀,說東城區的小李子不給面子,敢抓小四兒。
「敢抓小四兒?媽的,他是不想混了!」童小牛罵了一句。大約是賓館里待得太膩,童小牛太想找點刺激,遂說:「找個時間,把姓李的約出來。」
兩天後的晚上,九點鐘,一家咖啡屋裡,東城區的小李子如約前來。走進咖啡屋前,他習慣性地四下瞅了瞅,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走了進去。童小牛和阿黑幾個等在裡面,剛見面,童小牛就說:「先把人放了,多大個事,動不動就抓人?」小李沒理他,找個位子坐下。就在小李落座的空兒,童小牛突然跳起,拎起茶几上的杯子就甩過去。童小牛最恨不給他面子的警察。對這個小李,他心裡窩火已經很久了,原本想著只要他一開口,小李就會殷勤地給他敬煙,趕忙跟他賠不是。誰知這小子竟然如此狂妄。
坐在沙發上的小李輕輕一閃,躲過了杯子。悠然地掏出煙,點上。
童小牛忍無可忍,再次甩過一隻杯子說:「長耳朵沒,我跟你說話哩!」
小李又是一閃,有點壞笑地盯住童小牛,嘴裡,噴出一口煙。這個動作帶有極大的挑釁性,熟悉童小牛脾氣的人都知道,他最受不得別人的嘲弄。果然,童小牛連續說了幾聲,小李仍然充耳不聞。童小牛一把提起啤酒瓶,揚手就往小李頭上砸。身邊的阿黑見狀,猛撲過去,要奪小李的槍。就在這節骨眼上,咖啡屋突然撲進來幾名警察。童小牛意識到自己中了姓李的圈套時,手腕已被小李牢牢地銬上了。
「姓李的,老子饒不了你!」他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
「帶走!」小李輕輕一笑。
誰也想不到,童小牛這次會栽大跟斗。在派出所關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便被送進看守所,案由是襲警。
王副嚇了一跳,這個時候,他最怕看到的人就是童小牛。從小李手裡接過童小牛的一瞬,他似乎覺得,小李的目光有點特別,不過他沒敢往深處想。
秦默一出山,公安局的空氣立馬就變了味兒,這個小李,可不簡單啊!
辦完手續,童小牛被關進他常住的二號囚室。一看見這張臉,囚室里的人立馬豎起了頭髮,王副習慣性地命令了幾句,門「哐」的一響,童小牛便到了他喜歡的另一個世界。
真的,相當一段時間,童小牛都覺得自己有點離不開看守所了。他太喜歡這兒的味道,太喜歡這裡面別有滋味的生活了。難怪小李帶他上車的一瞬,他陰笑著說:「嘿嘿,你以為老子怕,老子做夢都想進去哩。」
童小牛剛躺到鋪上,就有人跑過來,很快,捏腳的捏腳,捶背的捶背。一股久違了的氣息包圍了他,他眯起眼睛,盡情地享受著。慢慢,他覺得空氣有點不對勁,不,不是空氣,好像是屋子裡多了什麼。他睜開眼,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忽然就發現多了張新面孔。
「他是誰?」童小牛猛地起身,瞪住這個不識相的傢伙。
原來從他進來到現在,對面的這傢伙居然無動於衷。
……
裡面的人誰也不敢說話。童小牛連問了三遍,還是沒有人告訴他。這下,他明白了,又往起坐了坐,皮笑肉不笑地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們都侍候他了?」
囚室的人全都啞巴了,空氣陡地變緊,疑犯們的目光跳來跳去,不敢落在他倆的臉上。童小牛鼻孔哼了一聲,有點輕蔑地瞪住眼前這個令他不舒服的白臉男人。「你是從哪個門裡進來的?」
白臉男人同樣鄙視地挖他一眼,沖站在牆角發抖的小五說:「過來,給我捏捏腳。」小五顫抖著,不敢動。童小牛盯住小五,目光里滿是恐嚇。
「過來!」白臉男人不滿了,喝了一聲,小五嚇得血色都沒了,顫顫地望住童小牛,半天,慢慢往裡移步子。
「嗯?」童小牛鼻孔里嗯出一聲。小五嚇得,立刻停了步子。
「想死呀!」那邊的聲音更具威脅,小五僵在那兒,動都不敢動。
其他人全都屏了呼吸。
就在白臉男人要喝第二聲的當兒,童小牛飛起一腳,朝白臉男人臉上踹過去。這一腳太狠了,也太快了,白臉男人壓根兒沒防備,只覺臉上一陣狠痛,血便從眼角流了出來。也是在眨眼間,白臉男人便撲過來,還沒看清他的動作,一隻腳已踩住了童小牛脖子。這功夫,一看就是專門練過的。童小牛剛還不可一世,這陣,已接不上氣了,臉憋得通紅,兩手亂舞,兩隻大眼珠眼看要憋出來。其餘的六個人嚇得全都躲在邊上,甚至不敢看一眼。
白臉男人只是想教訓一下童小牛,見他這麼不經踩,腳一松,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沖小五喊:「這下你過來,替我把臉收拾乾淨。」
小五這次沒敢猶豫,快步挪到裡面。正要伸手擦血,童小牛一個惡虎撲食,猛將小五的腦袋擰在手裡。號子里立時響起小五的慘叫聲。白臉男人不能不出手了,只見他嗖地一個彈起,借起身的空,雙手直撲童小牛雙眼。童小牛一躲,下身已挨了重重一腳。他哎呀一聲,抱著襠蹲下了。白臉男人啐了一口,罵道:「姓童的,有本事沖我來,今天你要不舔乾淨我臉上的血,老子擰斷你脖子。」說著,雙手一用勁,童小牛就覺得脖子真的要斷了。
裡面的吵鬧聲驚動了獄警,兩個獄警跑過來,一看是童小牛,沒吭聲,走了。
白臉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劉冬。這一次,他算是給了童小牛一點兒顏色。
老黑慌慌張張跑進辦公室,跟童百山說:「不好了,小牛又讓抓了進去。」童百山惡狠狠地道:「慌什麼,沒經過事兒呀?」老黑噎了一下,看來童百山在他之前已知道了消息,不過他還是問:「要不要找老潘?」童百山擺擺手,他正在生潘才章的氣呢。老黑進來前,童百山剛剛跟潘才章通完電話,他原想問一問情況,沒想潘才章吞吞吐吐,末了,竟說最近少跟他聯繫。童百山氣得罵了句娘,不過更大的氣還是來自自己的兒子。原以為把他關在賓館,又跟他講那麼多,他會收斂點,沒想還是……
老黑要說什麼,童百山堅決地止住他,說道:「算了,就讓他在裡面蹲著。」
「那也得跟老潘打個招呼呀!」
「打什麼打,你也犯神經呀!還嫌給亂得不夠?」童百山狠狠地罵了幾句,倒在沙發上抽煙去了。是的,他最近有些亂,不只是公司的事,更多的,還是兒子童小牛。
老黑挨了訓,要走,童百山叫住他,問童小牛到底因了啥事。他也是剛剛得知兒子被關了進去,具體緣由,還不清楚。老黑把情況說了一遍,童百山猛地意識到什麼,忙問:「小四兒關在哪?」老黑說不知道。童百山當下就吼了起來,他真是恨死這個木頭鬼,一天到晚只知道狐假虎威,正事上卻沒一點兒腦子。見老黑還傻在那,就氣不打一處來地罵:「還磨蹭什麼,快去打聽呀!」
這一次,童百山把情況估計錯了。老黑打聽了整整一天,居然沒能打聽到小四兒的消息。老黑納悶兒死了,往常人前腳進,後腳電話就跟著過來,可這次,幾乎問遍了所有關係,不是說不知道,就是跟他打哈哈。老黑沒敢將這一情況告訴童百山,繼續耐上性子打聽。可是這一繼續,老黑便驚出一身汗。
不會吧?就在老黑納悶兒的空,童百山打來電話,聲色俱厲地說:「馬上找關係,把小四兒弄出來!」
看來,童百山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
情況的確很糟。面對著一大撂群眾來信,馬其鳴無比震驚。不過,他還是很感謝秦默,要不是他,掌握這些情況還不知要花多長時間。
信來自各個角落,內容五花八門,主題卻都一樣,控訴,或是揭發。馬其鳴真是不敢相信,小小的三河市,竟有這麼多冤情,象徵著正義和威嚴的公檢法內部,腐敗和貪婪竟是如此猖獗。單是秦默轉給他的這些檢舉公安內部腐敗的信,就足以令他這個政法委書記汗顏。光天化日之下,他們竟如此草菅人命。小小的看守所,屢次發生獄霸打傷、打殘人犯的事。更不可理喻的是,有人竟以此為樂,將人犯之間互相修理、互相體罰的事視為精神享受,還在裡面推廣。更有人打著法律和正義的旗號,干著傷天害理的事。
他們這是在犯罪,是在玷污!
三河市公安內部有人偷梁換柱,找人頂罪,而且組織化、系統化。那些觸犯了刑律或治安條例,又不願接受處罰的,只要掏錢,便有人替他們接受改造。更奇怪的是,這樣的事居然能形成產業,能跟經濟生活和政治生活扯上關係。
可怕,可怕極了!
馬其鳴憤憤地將信推到一邊,看來,三河市並不是他看到的那個三河市,也不是他嚮往中的那個三河市,而是,是什麼呢?馬其鳴憤怒得一時找不到妥帖的詞。
就在兩天前,他跟秦默分析匯總基層督查情況時,他還很自信地說:「我們不要那麼悲觀,不要看到一片烏雲就把整片陽光說沒了。公檢法內部是存在一些問題,但我相信是個別,是少數。什麼時候,我們都要看到主流……」
現在,輪到他懷疑了。關於三河公安的種種傳聞,看來並不是危言聳聽,也非空穴來風,而是一種真實的存在,可怕的存在。
秦默跟他檢討過,說自個兒沒把好這個舵,讓船拋了錨,讓航向出了大偏差。秦默還告訴他,這樣的檢討他曾經向市委做過,也以誠懇的態度請求過市委,要求市委下決心,掀開這個蓋子,掀開這一個個不為人知的黑幕。可是市委最終還是猶豫了。
在事關三河形象的重大抉擇面前,巨大的意見分歧和各種壓力混合在一起,不斷地有人向秦默施壓,對他發出警告,說膽敢掀開這個蓋子,第一個炸死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這個老公安。秦默彷徨,秦默苦悶,但是他無能為力,他只能選擇逃避,選擇妥協。
不妥協不成啊——就在兩天前的晚上,秦默再次重重嘆口氣,一臉沉重地道:「你不知道,當時爭論有多激烈,壓力有多大。三河正處在經濟轉型期,發展經濟是第一要務,要想發展經濟,就得有穩定、寬鬆的經濟環境,這便是反對者的理由。而且,這事兒牽扯的不只是幾個人,而是一大片,他們盤根錯帶,關係伸到了省里。每每要動作,便有人干預,便有人打招呼,甚至強壓。車書記就是因為強壓給壓火了,拍著桌子說:『我車光遠就是豁上烏紗帽,也要把這個黑幕給掀開。』結果,他還沒來得及掀,就被紀檢委帶走了。這裡面,複雜啊!」
是複雜。馬其鳴現在才感到,事情絕非信上說得這麼簡單,如果單憑公安內部,就算有幾個蛀蟲,就算有一部分勢力,也不可能形成如此大的氣候。但是……
馬其鳴想到這,抓起電話,撥通秦默的手機,問:「那個小四兒情況怎麼樣?」秦默說:「正在全力審訊,你放心,他頂不住的。」
「好。」馬其鳴臉上露出一絲興奮,不過,他很快又說,「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走漏半點消息,絕不能打草驚蛇。」
「知道,這一次,我們不會再犯那種低級錯誤。」
擱下電話,馬其鳴決定找袁波書記談一次。
有些事兒,必須得跟袁波書記通個氣。截至目前,馬其鳴跟秦默做的一切,袁波書記並不知道,並不是馬其鳴不尊重袁波書記,是秦默再三提醒,三河市高層情況複雜。如果真想有所作為,就要先避開高層,暗中撒網,否則,你這邊還沒動,高層的壓力和阻力便到了。
眼下網已撒開,但馬其鳴不想瞞過袁波。再說你能瞞得過?馬其鳴笑了笑,跟袁波書記通氣,也是想爭取主動。既然決心要徹底撕開這個網,他就不能被動,必須時刻掌握主動。
誰也不會想到,一場關於三河公安生死存亡的秘密戰役已悄然打響。馬其鳴跟秦默這次算是聯手演了一場好戲。
吳水縣通達賓館,審訊小四兒的工作正在秘密展開。負責此案的不是別人,正是親手將童小牛丟進看守所的年輕警官李鈺。秦默之所以把此案交給他,一則是想掩人耳目,暫時還不能叫更多的人插手,更不能讓刑警隊負責。另則,當初,也正是這個剛分來不久的幹警小李子,在監獄里調查一位服刑人員時發現了疑點,進而才查出,有人竟然用冒名頂替的辦法,讓一個外號叫「松鼠」的人替某銀行行長的兒子服刑。這才將他們不為人知的隱秘揭在了秦默的桌子上。當然,這都是舊事,秦默不想重提。秦默重用李鈺,是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更相信他還沒被污染。
「污染」這個詞,眼下顯得格外重要。
小四兒表現得滿不在乎,無論問什麼,他都一概回答不知道,或者就笑模笑樣地說:「咋個,小李哥,還當真呀!做做樣子就行了,可別因這麼點小事砸了你的飯碗。」
面對這個油條,李鈺表現得相當冷靜,既不沖他發火,也不急,他拖。有時候「拖」才是最好的辦法。他相信,像小四兒這種人,狠的他不怕。那些所謂的審訊技術他更不怕,他啥場面沒經過,跟啥樣的警察沒打過交道,經驗甚至比他李鈺還豐富。但李鈺堅信,小四兒怕一樣東西,拖。要是就這麼跟他面對面熬上一個月,不讓他知道外界的一點兒消息,更不讓他得到同夥或者老闆的一點兒暗示,他的心理不用摧便垮了!
李鈺點上煙,抽,邊抽邊欣賞面前這個精瘦如柴卻又滿腦子詭計的傢伙。他怎麼也看不出,這個只念過三年小學便四處流浪靠乞討長大的孤兒竟然會成為一個人物,而且是一個核心人物。就怕連童小牛也不會想到,小四兒的背景遠比他深遠,能量也絕不在他之下。不過,這小子會裝,也裝得像。
吳水縣位於三河市東南部,是個農業大縣,這兒是李鈺的老家,開賓館的是他遠房叔叔,一個沉默寡言而又相當有主見的男人。看到李鈺他們帶著疑犯來,什麼也不問,但卻心領神會地把一切都做好了。外表看,這兒跟往常沒啥兩樣,出出進進的賓客壓根兒也不會想到,這兒正在發生著一場大事,一場有可能把整個三河市掀翻的大事。
這一切,都是馬其鳴跟秦默精心布置的,他們再三要求,一定不能讓外界聞到一絲氣息,就連懷疑也不能有。
李鈺交了班,從房間走出來,看到叔叔正從鍋爐房提開水出來。陽光下,叔叔的頭髮有些花白,背也開始彎了,樣子就跟打雜的老人沒啥兩樣。但誰能想得到,他曾是吳水最有名的破案專家,人稱李神探。只因一次執行公務,失手打死了一個小女孩,就變成了現在這樣。這麼想著,李鈺的心情便灰暗下來,警察這碗飯,不好吃呀!
叔叔看到他,笑了笑,等把水挨個送進客房,才走過來安慰他:「別急,我看這小子拖不過十天。」
李鈺會心一笑,他相信叔叔的判斷,他把地方選在這,不能不說沒有靠叔叔幫忙的動機。經驗這東西,有時比智慧更重要。「拖」這個字,正是叔叔告訴他的。什麼鬼用什麼符,什麼佛念什麼經,這便是叔叔當警察的經驗。
叔侄倆聊了會天氣,叔叔突然神秘地一笑說:「晚上帶你去見一個人,猜猜是誰?」
李鈺猜了一會兒,猜不出,有點心急。叔叔跟外人是輕易不打交道的。自從被開除公職,就徹底變成了個邊緣人,把自己牢牢封鎖在往事里,彷彿過去讓他一刀砍沒了。莫非?猜著猜著,李鈺忽然警覺起來,剛要搖頭拒絕,叔叔卻笑著說:「看你緊張的,不是別人,是這兒的縣委書記——鄭源。」
天氣格外悶熱,六月的陽光墨一樣潑下來,把風和涼爽全給擠走了。因為少雨,莊稼全都縮起了頭,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地邊,農人們伸著焦渴的目光,像盼遠行的兒女那樣盼著雲和雨水。可是,暴虐的太陽很快就把農人們的目光烤焦了。
山路上滿是干土,腳踩下去,塵土便像白煙一樣撲撲地冒。
季小菲感到口渴,她已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腿有點酸,腳生疼,嗓子里起了干煙,彷彿火苗在躥。
她是幾天前偷偷溜出門的,沒跟家裡打招呼,也沒跟秘書小田說。這件事她必須親自做。
關於朱旺子,季小菲只有一封信,還有突然接到過的一個電話。除此之外,他多高,多大,胖還是瘦,到底是哪裡人,一概不知。而且,她相信,就連朱旺子這個名,也是假的。那時季小菲還是法制報的見習記者,一個充滿陽光、充滿激情的女孩。一次採訪中,無意中聽說看守所的事,季小菲決定調查。就這樣,她得到了朱旺子的那封信。
朱旺子在信中告訴她,他是在賣血的車上遇到小四兒的。朱旺子要救相依為命的妹妹,除了賣血,再想不出別的辦法。小四兒將他從車上拉下來,拉到一家館子里,問:「真想救你妹妹?」「想,沒她我活不成。」朱旺子說的是實話,他跟妹妹自小靠奶奶拉大,就像兩隻鳥,缺了一隻另一隻也活不成。可是老天爺眼瞎,讓他妹妹得了白血病,朱旺子把該想的辦法都想了,可是妹妹卻離那一天越來越近。
「那好,幫我做件事,不但你妹妹有救,而且你也有花不完的錢。」小四兒熱情得就像失散多年而又突然出現的哥哥。朱旺子一開始不信,天上沒有白掉的餡兒餅,這個道理他懂。當小四兒說完,他就開始信了,不僅信,而且覺得划算。這事雖說不好聽,但確實比賣血強,而且,重要的也正是這點,這是目前救妹妹最好的辦法。
小四兒要讓朱旺子做的事,其實不難,這是小四兒的說法,「你只管去裡面,誰問你都一句話,是你做的,為了妹妹。剩下的事我會幫你做,頂多關三五個月,出來還能拿一大把錢,要不是看在你也是被父母丟下的分上,我才不會找你哩。」小四兒說話間賣起了關子。朱旺子一把抓住小四兒:「我做,我按你說的做,求你救救我妹妹吧。」說著,他的眼淚下來了。小四兒可憐了他一回,給他幾百元錢,讓他為妹妹買點東西,畢竟要離開了,你肯定捨不得。
朱旺子走進了看守所。
事情本來是那個人做的,那是個大煙鬼,跟朱旺子年齡差不多,但命比朱旺子好,好得多。他爹是市裡的大領導,說出來能把朱旺子嚇死。朱旺子的爹是什麼,按奶奶的說法,是短命鬼,背個煤就能壓死。丟下兩個娃娃,誰拉?娘當然想拉,可娘看上了別的男人。男人不要他們,娘沒辦法,流著眼淚嫁掉了。一想起這事,朱旺子就恨爹。瞧瞧人家的爹!朱旺子咽了口唾沬。
那個人煙癮犯了,晚上跑出來搶錢,蒙著臉,一磚頭把一個婦女砸昏了,搶了錢就去買白粉,正巧讓緝毒的警察碰上了。這下好,兩罪合一,肯定要重判。他爹這才著了急,後悔不該把兒子關起來,更後悔不該不給兒子買粉的錢。朱旺子進去后,對誰都說是他做的,那個蒙面漢就是他,他要救妹妹。裡面的人全信,都覺得他了不起,敢做敢當,而且是為了妹妹。
朱旺子受到了良好的待遇,這是小四兒保證過的。他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偶爾地挨了打,也不說痛,什麼也不說,就按小四兒教他的方法,老老實實在裡面想妹妹。因為妹妹在小四兒手裡,如果他亂說,妹妹會很慘。
兩個月後的一天,朱旺子被叫去侍候童小牛。按王副的說法,是看他老實,才給他安排這麼好的差事。想想看,童小牛是你想侍候就能侍候上的嗎?多少人想盼還輪不上呢。
朱旺子被帶到高壓室,當然,高壓室是他後來聽說的,當時不知道,只覺得那兒很不一般,像賓館一樣,不,比賓館還多點什麼。裡面的氣氛很不一般,味兒怪怪的,感覺也怪怪的,就像被帶到了洞房。雖說沒女人,味兒卻比有女人還濃、還粉。
朱旺子給童小牛洗腳,洗完抱在懷裡捏。童小牛喜歡讓人捏腳,捏時要放在懷裡,捏開心了還會把腳指頭放入你嘴裡,讓你吮,吸,咂……總之,很怪的。這些愛好不少人知道,不少人也為他做過。朱旺子捏腳的時候,王副出去了,臨走還丟下話,好好侍候,侍候好了有獎。朱旺子很聽話,因為他知道童小牛是誰,更知道童小牛啥脾氣,稍稍不聽話,你就等著吃苦頭吧。那些苦頭比起舔腳來,要多得多。朱旺子含著童小牛的腳指頭,正舔著,童小牛就掄起鞭子來,抽他,抽得很滋潤。每抽一下朱旺子就得呻吟一下。朱旺子很會呻吟,看得出,童小牛很滿意,因為他也很興奮。興奮不是每個人都能讓童小牛達到的。
正在好處,突然有人跑進來,跟童小牛說:「不好了,陶實死了。」
童小牛猛一下踢開朱旺子,驚大眼睛問:「啥,死了?」
那人戰戰驚驚說:「讓……讓他喝啤酒,誰知……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媽的!」童小牛罵了一聲,穿上鞋,也顧不上朱旺子,走了。
啤酒朱旺子喝過,那是剛進來時。其實那不是啤酒,除了童小牛,號子里其他人是喝不上真正的啤酒的。是尿,一囚室人的尿。熱騰騰地端到你面前,幾個人將你倒提起來,一人踩住你頭髮,讓你倒著喝。你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喝完,還不能讓尿灑出來。那個滋味兒,別提了。更可怕的是,若要踩頭髮的人稍稍使點壞,將你的臉往尿盆里一摁,你就有可能窒息死。
朱旺子信中說,陶實一定是這樣死去的。
朱旺子就是在那一刻害怕的,真怕,他不敢了,再也不敢頂什麼罪了。這時他才知道,頂罪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兒。陶實是誰,他可是堂堂縣委書記的司機呀!他們都敢往死里整,他朱旺子算什麼?
朱旺子費了不少心思,才找到一塊碎碗片,咬住牙吞了下去。只有這法兒,才能救他。這中間他還聽說看守所將陶實的死定性為自殺,而且外面沒一個人懷疑。半夜時分他痛叫起來,痛得就像要死去,他被緊急送往醫院,這時候,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逃出去。
朱旺子從醫院逃走時,將信悄悄交給一位護士。季小菲聞訊趕去採訪,正巧那護士找她,說病人再三叮囑要把信交到她手裡。
就是這封信,改變了季小菲的命運。
季小菲怎麼也不敢相信,那麼駭人聽聞的事,他們居然瞞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就連陶實的妻子,也被謊言蒙住了眼睛。當蘇紫抱著骨灰走出殯儀館時,季小菲的心情是那麼的不平靜。站在秋日瑟瑟的寒風下,她在猶豫,要不要走上前去,將真相告訴蘇紫?
那段日子季小菲過得異常痛苦,一個人是輕易背負不起什麼的,素昧平生的朱旺子將這麼重要的秘密交給她,等於是交給她一項使命,託付給她一個心愿。她開始奔波,開始朝事實的方向努力,但這是多麼的艱難。後來她從秘書小田手裡得到了更多有價值的材料,她才越發相信,朱旺子沒有說謊,在國徽閃閃發光的地方,黑暗和陰雲照樣密布。
一個柔弱的女子就這樣擔起了道義。她把採訪到的秘聞還有朱旺子的信,一併寄到了報社,原想可以藉助媒體的力量,讓真相早白於天下,可誰知這一下,她闖禍了。
她被解聘,接二連三的厄運包括災難朝她撲來,她一次次失去工作,一次次被人威脅、恐嚇。甚至,童小牛淫邪的目光一次次逼向她。在父親那間小店裡,童小牛嘲笑完他們父女后,惡毒地盯住她,想過平靜的日子是不,那好辦,晚上到賓館來。
又走了約莫半個小時,季小菲總算看到了一片陰涼。她在一棵樹下坐下來,想歇口氣再走。六月的陽光潑灑在山野上,山野被塗抹得五顏六色。
坐在樹蔭下,季小菲忽然就想起遙遠的往事。大約是她七八歲的時候,也是在六月,天湛藍湛藍,不過太陽卻沒這麼毒,母親背著她,走在通往鄉間的山路上。那時的季小菲並不知道母親是跟父親拌了嘴,慪氣要離開父親,帶她去鄉下找一位奶奶,說是去看她的姑外婆。爬在母親背上,季小菲看到山野一片妖嬈,美麗的山花驚喜著她的眼睛。她嚷著要下來,要去山坡上捉蝴蝶。母親放下她,季小菲跳著歡快的腳步往山坡上跑,蝴蝶在她的眼前舞來舞去,像是一伸手便能捧到。山花的沁香一脈兒襲著一脈兒,誘得她直想把整個山野抱在懷裡。她掉頭喚母親:「娘,快來呀,我要花花。」母親卻怔怔地蹲在山坡上,眼裡是一脈兒一脈兒的淚。
那時的季小菲並不知道母親跟父親之間發生了什麼,隱隱約約記得,父親好像是為了她跟母親吵架,還把母親新買給她的一件花裙子撕破了。她指著父親的臉罵:「我再也不要叫你爸爸。」母親一巴掌,摑在她嬌嫩的臉上。父親無聲地拿著他的工具箱去了工廠,母親哭了一宿,第二天便背著她往鄉間走。
季小菲採下一束山花,怯怯地走到母親面前。「娘,你看花花多好看。」說著,挑出一支馬蘭花,戴在母親發頂上。陽光下,母親的臉頓時鮮亮許多,彷彿有了山野的顏色。季小菲捧住母親的臉說:「娘,你笑笑呀,你一笑,山野也就笑了。」娘撲哧就笑了,一把把她攬到懷裡,臉貼著她的臉,發出山浪一般的暖流。
季小菲很快就長大了,父親跟母親再也沒吵過架,可是她也再沒機會看到這麼美麗的山野。想想病著的母親,想想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父親,季小菲忽然就心情暗淡下來……
季小菲要去的地方是一個叫朱王堡的村子,在三河跟鄰省的交界處。為找到朱旺子,季小菲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相信秘書小田的話,只有找到朱旺子,陶實的冤情才能揭開。不,不只是陶實,季小菲她要找的,是一把鑰匙,打開一座地獄或魔窟的鑰匙。季小菲想起副局長李春江的話,這座魔窟打開了,你會看到許多血淋淋的東西。
季小菲也是在走投無路時想起找李春江的,童小牛和阿黑整天逼著她,躲在幕後的那個人又牢牢用一隻大手卡住她的脖子。只要看見她活動,便有不幸發生。阿黑說得很清楚,要麼乖乖聽童哥的話,把東西交出來,童哥會給她安排一份好工作。要麼,就四處躲,見到一次揍一次,逼急了,卡嚓一聲。阿黑做了個擰斷脖子的動作。
季小菲將那份信交給李春江,李春江無聲地看完,臉色倏然間暗下許多,他感激地說:「謝謝你能信任我,不過……不過你還是最好停下來,這事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
季小菲等了一段日子,不見李春江有動靜,一激動,才跑去找蘇紫。當她把自己掌握到的情況說給蘇紫時,她看到,這個哀傷的女人彷彿遭雷擊了一樣倒下去……
興許,就不該告訴他們,季小菲現在有點後悔。如果不是蘇紫到處說出朱旺子的名字,朱旺子興許不會躲這麼久,更不會跟她一次也不聯繫。她相信,蘇紫喊出朱旺子名字的同時,等於是把這個人出賣了。糟糕的女人,除了跪街,居然沒一點兒辦法。
那個電話是朱旺子從吳水縣汽車站打來的,當時季小菲正在醫院,母親突然犯病,喘得接不上氣來。父親急得抓住母親的手,不停地喊著母親的名字,像要把母親從死神手裡搶回來似的。季小菲的電話響了,她顧不上接,電話卻一直響個沒完。她跑到樓道里,剛一接通,就聽朱旺子在那邊喊:「季記者,他們在追殺我,追殺我呀!你記著,如果我死了,一定是童小牛乾的!」季小菲剛要問他在哪,發生了什麼事兒,電話就突然斷了。
季小菲急得心裡著火,醫院裡卻離不開她,朱旺子那邊,又牢牢地扯著她的心。無奈之下,她給李春江打電話,求他派幾個人過去,救救朱旺子。等李春江的人過去,朱旺子早就沒了影。喧鬧的汽車站,呈現出一派火熱中的安詳,一點兒看不出什麼異樣。
不知為什麼,電話里就那麼短短几聲,季小菲卻牢牢記住了朱旺子的聲音,尤其是他的口音。所以她把方向從滿世界的亂找漸漸圈定到一個範圍。季小菲相信李春江的判斷,朱旺子絕不是他的本名,狡猾的小四兒也不可能讓他用真名去頂替。李春江已發現好幾個名不副實的犯罪嫌疑人,他們混跡在看守所或勞改隊里,就跟上班一樣拿著高額工資。李春江暫時還不想動這些人,不能打草驚蛇。他再三叮囑季小菲,摸不清這個強大團伙的深層背景前,揭露只能讓事情變得更糟。
季小菲卻只惦著朱旺子,她必須找到朱旺子,是他用一封信徹底打碎了她平靜的生活,將她拉進惡浪滾滾的旋渦里,他沒有理由躲起來。
朱旺子逃出醫院不久,他妹妹就死了,那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兒,才十七歲,醫院對她的死沒說什麼,只說是正常死亡。對一個患有白血病的農村女孩兒,正常死亡是很能讓人接受的。季小菲卻在想,他們會不會也讓朱旺子正常死掉?
終於到了,眼前,就是這個叫朱王堡的村子。村子不大,環抱在群山中,像一隻洗腳盆,被大山擠壓著,又像是倦縮在母親懷裡的孩子,寧靜、安詳。繞過一座青石崖,季小菲便看到山坡上正寧靜吃草的牛羊,還有村裡跑動的狗。半山腰上一堆牛糞火燃起,青煙將季小菲的目光拉得老長,一定是嘴饞的村童們在燒山雀吃。
快進村子時,在一個巨石劈開的三叉路口,季小菲跟一個樣子詭秘的男人相遇。男人戴副墨鏡,頭上頂著低低的鴨舌帽。季小菲看不清他的臉,不過他一身近似於獵裝的行頭讓她多望了幾眼。這麼熱的天裹這麼緊,也不嫌熱?季小菲心裡這麼嘀咕了一下,男人已經從她的身邊跨了過去。
忽地,季小菲注意到了那眼神,墨鏡後面透出的怪異的眼神,季小菲覺得很像狼的眼神。
進了村子,季小菲跟村人們打聽,這兒是不是有一個老婆婆,拉扯著兩個孩子,孫女去年死了,得白血病死的。很快,就有人說:「你是說五阿奶啊,村東頭住來著。」季小菲跑到村東頭,就看見一座又低又破的茅草房,院牆是牛糞夾著泥巴圈起來的。院里,一隻孤零零的狗伸著脖子,衝天空汪汪了幾嗓子。
季小菲沖跑來看熱鬧的人問:「這家的兒子叫什麼,在不?」有個婦女瞪大眼睛問:「你也是找朱牤兒啊,怪了,今兒咋這麼多人找牤兒的?」
季小菲猛地起了警覺,腦子裡忽就閃出剛才遇到的那個人。緊問:「誰還找過他?」
「喲喲,很闊的一個人喲,出手就給了五阿奶三張大票哎,還說是牤兒新疆做生意的朋友。姑娘,牤兒是不是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