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重的空氣(4)
夜半的時候,林雅雯再次收到幾條簡訊,打開一看,是一首詞,因為長,一次發不了,分三次發了過來。
亭亭野菊,一絲孤傲,曾向秋風爭秀.浮雲來去嘆虛空,亦閑看,露荷斜柳。樂天知命,經霜芳蕊,佳韻松竹是友。風流未誤伴嬋娟,蟹肥處,清香分酒。
這次不用再猜,以後再也不用猜了,林雅雯閉上眼,就能看到那張面孔,那可是大學時代公認的美人啊,校花,多少男生夢中思念的對象。想不到,鄭奉時竟把她離了,更想不到,當初那麼心高氣盛,目空一切的謝婉音,竟……
竟患了癌症!
林雅雯的眼裡,忽然就浸了淚。她已無法用心去讀,謝婉音寫了什麼,望著手機屏幕上那一行行模糊的字,她的心濕了,往事奔騰出來,頃刻間,淹沒了她的夜晚。
謝婉音跟林雅雯不在一個系,大學時代的謝婉音讀的是林業經濟管理,她在學校相當活躍,憑藉藝術方面的天賦,大二時已成為引人矚目的人物。林雅雯至今還記得,謝婉音跳新**舞時禮堂里鴉雀無聲的情景,能容納兩千人的禮堂,常常是謝婉音為他們展示新疆民族風情的地方,她用自己的舞蹈還有一顆純粹的心靈,帶給他們對神秘新疆的無限嚮往。謝婉音的父親是農墾兵團農二師三團團長,母親生在南國,是最後一批進疆女兵,謝婉音在琴聲和葡萄的芬芳中長大,遼闊的疆域給了她太多靈感,天山、草原、大漠戈壁,無不在她身上打下烙印。二十多歲的謝婉音不僅才貌出眾,組織和交際能力也非同尋常。大學時代的林雅雯儘管也很出色,跟謝婉音一比,就失色多了。這也是同樣出眾的鄭奉時為什麼常常把目光投向謝婉音的原因之一。大學時代的他們並沒產生什麼,興許是謝婉音太過顯眼,鄭奉時並沒敢追求她,到了後來,彼此走上工作崗位后,相隔兩地的鄭奉時和謝婉音猛然爆發了愛情,等林雅雯聞知消息時,兩人已相擁著走進婚姻的殿堂。林雅雯記得,得知他們結婚的那一天,她是哭過的,淚水濕了一地。她感覺愛情在那一個季節突然枯萎,再也開不出嬌艷的花。
鄭奉時跟謝婉音有過一個女兒,據陳言說,孩子在兩歲時夭折了。具體怎麼夭折的,陳言沒講,可能鄭奉時也沒跟他講,畢竟那是很殘酷的記憶,林雅雯能想象出鄭奉時心裡的痛。陳言只說,孩子的夭折對他們打擊很大,婚姻開始走下坡路,加上謝婉音死活不肯離開新疆,鄭奉時又調不過去,長期兩地分居,加劇了婚姻的死亡。
對這些,林雅雯不感興趣,她也沒讓陳言多講。婚姻如同一棵樹,需要兩個人的雨露和陽光共同滋潤共同照耀,缺了任何一種營養,這樹都會枯萎、凋謝直到死亡。林雅雯自己的婚姻也還一塌糊塗呢,哪有資格對別人的婚姻評頭論足?
震撼林雅雯的,是謝婉音的病,還有她未來的人生。婚姻錯了可以從頭再來,生命卻只有一次。坐在墨黑的夜裡,林雅雯止不住地一次次為謝婉音發出嗟嘆,發出惋惜,還有……她在想,謝婉音為什麼要發給她這麼多簡訊,難道她已察覺出,自己對鄭奉時還抱著一份不死的心?
林雅雯嚇了一跳,不死的心,她有么?
飛機上那張面孔嘩就閃顯出來,那個時候她為什麼不打招呼,她是認出她了的呀!
時光如梭,時光如夢,時光把一切都沖走了,又把一切都留下。
林雅雯再次哭了。
由於發現巨大的財務黑洞,陳根發和劉副廠長拒不按工作組議定的程序,將預製廠移交給付石壘,水泥廠王正明也站了出來,帶著五十多號工人,臨時成立一個維權小組,要清算水泥廠債權債務。已經平靜下去的流管處再起波瀾,移交工作陷入僵局。這一天,已經返回省城的水利廳長曾慶安再次來到流管處,跟陳根發他們耐心談了三個小時,不見效果,曾慶安一激動,沖付石壘跟喬仁山說:「廠子今天就交,交不下去也得交。如果有人阻攔,就採取強硬措施,出了問題我負責。」曾慶安這句話本來是有意說給陳根發聽的,一個已經被免去職務的小廠長,居然對廳長的話充耳不聞,曾慶安對陳根發,就不只是失望了。他想陳根發今天要是真敢起鬨,就讓派出所把人帶走,這一次,曾慶安不敢不強硬了。再不強硬,流管處這團火,就會燒起來,越燒越大,那麼……
誰知曾慶安剛一發話,洪光大便跳將出來,這段時間,洪光大過得太寂寞。上次被工人圍攻,若不是馮橋在電話里將他罵個狗血噴頭,他是不善甘休的。如今馮橋已走,洪光大巴不得借這機會,出口惡氣。他才不怕工人們鬧事哩,如今改革,哪兒的工人不鬧,哪兒不是成群結隊上訪,結果呢,該咋改,還得咋改!誰聽說工人們把改革的步伐阻斷了?遠的不說,單是水利廳,水電工程公司改了,國有改成民營,三千多工人下了崗。幾家管理處改了,事業單位改成企業,工人照樣下了崗。還有運輸公司、勘探隊、設計院,這些過去響噹噹的單位,如今都已退出體制,跟市場接了軌。改革勢如破竹,誰能阻擋?!
洪光大帶著開發公司幾十號人,跟在付石壘他們後面,很有氣勢地來到預製廠,說是幫工作組清點財產。結果剛一進大門,就讓工人們鎖在了廠內。小候子指揮著工人,將大門朝里鎖上,不讓陳根發他們進來,他站在廠區中央的花園牆上,沖工人們喊:「同胞們,受苦受難的弟兄們,我們辛辛苦苦掙下的廠子,今天就要被別人拿走,往後,我們就會成為無家可歸的失業者,這種事,我們能答應么?」
「不能!」
「堅決不能!」小候子話剛落地,工人們憤怒的聲音便響起來。付石壘剛說了句:「大家不要吵,我們是依法前來接管廠子,請大家安靜!」就有工人沖他惡恨恨地罵:「你算老幾,哪兒的老鼠不鑽哪兒的洞,亂跑來偷啥食?!」
付石壘一看場面,不敢再講了,黑著臉,縮在了人後。喬仁山啥也沒講,工人們亂鬨哄的吵嚷聲中,他耐著性子,蹲在花園下,抽煙。
洪光大正要耍威風,電話忽然響了,一看號碼,臉色不由得一變。接完電話,洪光大的威風也沒了,垂頭喪氣地縮在一邊,後悔自己帶了人來。
局面僵持著,工人們分三層,將付石壘他們圍在裡面。廠門外,陳根發和劉副廠長身邊,也聚集了不少工人。就在付石壘考慮著要不要將情況向上反映時,大門外一陣騷亂,王正明帶著水泥廠的工人,打著巨大的橫幅,上書「嚴查腐敗分子,追討流失款,還我血汗錢!」的黑字,朝預製廠這邊走來。
林雅雯的手機眼看要打爛了,上午十點到現在,手機就響個不停,先是祁茂林,連著打了幾次,接著,方方面面的電話就都來了。這一天的林雅雯出奇的冷靜,她決計一個電話也不接,就讓手機在那兒響。她知道這些人要跟她說什麼,無非就是讓她趕到流管處,幫付石壘做工人們的工作。這工作是她做的么,工人們的情緒是她能穩定了的么?之前她已把態度跟祁茂林表清楚,能正常移交,縣上就接管,移交不了,讓流管處自己想辦法。祁茂林不同意她的觀點,說,移交是省上定了的,不能想推翻就推翻,無論如何,縣上要幫流管處,把矛盾化解在最小範圍內。
愛幫你們自己去幫吧,我幫不了!林雅雯賭氣似的,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華蓉蓉叫了她無數次,她屁股擱在椅子上,就是不動。
但在心裡,她卻比誰都急。她知道,陳根發這樣做,一定是又查出了什麼,別看陳根發文化程度不高,對預製廠的帳,他卻記得一清二楚。哪一年加工了什麼,替哪家單位加工的,他記得一清二楚。就連當時拉貨的人,什麼車拉走的,他也在一個本子上記著。能把預製廠幾年前的呆死爛帳查出來,說明陳根發是一個有心計的人,或者,陳根發早就覺察到有人借管理上的漏洞做文章,暗中記了小帳。不管怎麼,這事是個炸彈,弄不好,要炸翻一片人。林雅雯並不是害怕有人被炸翻,她是擔心陳根發,陳根發如此不識時務,會不會招來別的麻煩?
洪光大可是啥事都做得出來啊。
這一天祁茂林不在縣上,兩天前他去了省城,說是到省財政廳催問一下支農款的事。林雅雯知道祁茂林在說謊,支農款的事不用祁茂林操心,該跑的路子她都跑到了,錢馬上就到帳,這筆款該怎麼花,她都想好了,她想把這筆款全部用到北湖,把北湖遺留問題解決清。還是孫濤書記說得對,千萬不能讓北湖也跟著起事,僅一個南湖,就鬧得全省不安,如果北湖起了連帶反應,怕是會驚動中央。
自從馮橋來過南湖后,祁茂林的態度變了,本來他已淡出,不大愛管事了。八老漢跟流管處工人一鬧,祁茂林又變得活躍。林雅雯斷定,這跟馮橋的態度有關,馮橋臨回省城前,單獨找過祁茂林,談了兩個多小時,具體內容不得而知。孫濤書記在跟她的談話中,也透露出一個意思,原定讓祁茂林退下來,看來時機還不成熟。「讓他再發揮一下餘熱吧,沙湖縣離了他這頭老黃牛,還真怕是不行。」孫濤書記這麼說。林雅雯並不是急著想讓祁茂林退位,對接替縣委書記,她本來就沒想過,都是別人的揣測,或者是孫濤書記一廂情願,現在,她就更不能想了,這個縣長能幹到哪一天,她還犯疑惑呢。
她想,祁茂林一定是去找他的妻侄,原流管處財務科長。兩年前,他被調到水利廳下屬的水科所,擔任副所長。這個人的升遷,怕是跟那些不明去向的貨款有很大關係。如今東窗事發,祁茂林究竟會採取怎樣的態度?
想想,祁茂林也是難啊,一個小候子就弄得他很被動,如今又多出個妻侄,他算是被這些關係害苦了。
下午三點四十,林雅雯得知,祁茂林緊急從省城返回,抄近道去了南湖。可能是她一天不接電話,祁茂林這次沒跟她打招呼,消息還是強光景送來的。強光景說,縣委那邊炸了鍋,幹部們議論紛紛,說啥的都有。
「林縣長,祁書記不會攪進去吧?」強光景無不擔憂地問。
「亂彈琴,這跟祁書記有什麼關係!」
林雅雯隨後叮囑強光景,要他也趕往南湖,配合工作組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強光景猶豫道:「這種時候,我去合適不?」
「你是宣傳部長,保證全縣的穩定就是你的工作,你說合適不?」
強光景還要說什麼,林雅雯擺擺手道:「我知道你怎麼想,去吧,要保護好祁書記的安全。」
強光景嗯了一聲,他終於知道,林雅雯拒絕出面,並不是華蓉蓉她們說的那樣,是想看祁書記的笑話。她可能真是有啥不便出面的原由。他愉快地接受了任務,緊著往南湖去了。
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直到睡覺,林雅雯也沒接到孫濤書記的電話。強光景判斷得沒錯,林雅雯這一天堅持不接電話,是因為這些電話她不能接,她在等孫濤書記的指示,事關重大,她現在真是不敢擅自行動。
在複雜的形勢面前,林雅雯變得慢慢沉穩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林雅雯正打算離開縣城,往家趕。周啟明來電話說,萌萌打算回來,她在廣州的店關門了,開了一個多月,居然連生活費也掙不到。那個叫馬悅的小子,跟著一幫人在歌廳唱歌,變得不像樣子了,萌萌終於對他失望。林雅雯心想這是好事,證明萌萌在失敗面前終於醒悟了。她問周啟明,萌萌怎麼回來,坐飛機還是坐火車?周啟明說他也不知道,萌萌只說是回來,沒講這麼具體。她罵了一句周啟明,又問,馬鳴呢,不是他鼓動著讓孩子們在廣州開店么,總不至於讓萌萌一個人回來吧?周啟明說馬鳴早就回來了,他在河西市的商鋪讓老婆搶了,他回來打官司。林雅雯便一刻也坐不住了,電話里跟周啟明無法說清,打萌萌的手機,萌萌又不接,死孩子,現在居然啥事也不跟她這個當母親的說!
車子剛上路,孫濤書記的電話來了,讓她立刻趕到市裡,說陳根發他們在他辦公室。林雅雯沒敢猶豫,掉頭就往市裡趕,等到了孫濤書記那兒,就見陳根發老劉還有王正明幾個碼字兒一般碼在沙發上。
「怎麼回事?」林雅雯進門就問。
「你問他們!」孫濤書記態度很不友好,他已跟他們費了半天唾沫了。
「老陳,怎麼找到這裡來了?」林雅雯轉向陳根發。
「我們也是沒辦法,明明帳上有問題,卻偏要讓我們交,我們怕……」
「怕什麼?」
「廠子一交,這些帳就越發成了死帳,再也沒人查沒人管了。」陳根發熬著一雙黑眼圈,另外幾個人,眼裡也充滿血絲,這些天他們壓根就沒睡覺。
「那你們找孫書記能解決啥問題,流管處不歸市上管,這點你們不是不知道。」
「我們是想讓孫書記向上面反映一下,移交的事先緩緩,這帳,真是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孫濤書記忽然接話道。
「單是我們兩家,就有兩千六百萬貨款不明去向,這還不算問題?」
「你們查流管處的帳了嗎,流管處是大一統的管理,產品由處里調配,貨款由處里統一收回,你們小廠收不到款,不等於流管處也沒收到。跟你們解釋了多少遍,為什麼聽不進去!」
「孫書記,不是這樣的。那些預製件那些預製件些些讓人暗中給到了別處,流管處帳上肯定也沒這些錢,這我敢保證。」陳根發急赤著臉道。
「憑什麼保證?就憑你們幾個的主觀猜測,還有瞎懷疑?」
「我們有證據。」一直低著頭不說話的劉副廠長突然說。
「什麼證據?」孫濤書記不耐煩地問。這幾個人跑他這兒反映情況,不是件好事。並不單單是他沒管轄權,關鍵在於,這些人反映的問題太過棘手,就算屬實,他孫濤也無可奈何!
「五年間他們累計向水電工程公司調配的預製件累計價額達一千二百萬,水泥價額達三百二十一萬,還向幾家私人工程隊調配水泥及預製件一千多萬,這些錢一分也沒到帳,全讓開發公司收走了。」
「這數字哪來的?」孫濤書記一驚,進而又說:「開發公司是流管處的開發公司,既然收了款,怎麼能說是不明去向?!」
「孫書記,這裡面名堂多著哩,開發公司壓根就沒帳,錢全進了姓洪的腰包。為掩人耳目,兩年前姓洪的燒了三間辦公室,說是把帳燒了,這事,可疑啊。」
「……」
孫濤書記怔住了,林雅雯也怔住了,劉副廠長反映的這些情況,他們真還不知道。震驚之餘,林雅雯很快又想,這些機密,劉副廠長從何而知,這可不是一般的秘密啊。不由得,她將目光盯在劉副廠長臉上,如果她判斷得沒錯,這幾個人的背後,一定還站著另一個人,一個知道內情的人!
「不管怎麼,先移交廠子,有問題,等接管后再查。」孫濤書記也感覺到事態嚴重,不能不表態了。
「我們不交!」未等孫濤書記的話音落地,幾個人唰地從沙發上站起,齊聲道。孫濤書記的臉陰得越發厲害了,這事真是棘手啊。陳根發大約是覺得剛才的話太沖了,接著又解釋:「孫書記,這問題要是查不清,我們沒法交,廠子畢竟是一千多號工人一步步打拚出來的呀,讓他們貪的貪,拿的拿,工人們咽不下這口氣。就算告到國務院,我們也要把錢追回來。」
孫濤書記再次沉默,陳根發這些話,字字咬著他的心,可……林雅雯的目光一直盯著孫濤書記,從孫濤書記的表情判斷,有些事,孫濤書記是知道內幕的,只是……
「你們幾個先回去,就算不交,也不能帶頭鬧事,先把職工的思想工作做好。縣上的接管可以暫停一步,你們反映的問題,容我考慮考慮,再向省上反映。」說完,孫濤書記就讓秘書送客。陳根發感激地說了聲謝謝,跟著秘書往外走了,臨出門前,他瞅了一眼林雅雯,林雅雯覺得,那一眼別有意味。
「這事你怎麼看?」陳根發他們走了很久,孫濤書記才轉過身,問林雅雯。
林雅雯沒有回答。她沒法回答。
「牽一髮而動全身啊,這不是好兆頭。」孫濤書記自言自語道。
「孫書記……」
「你啥也甭說,你現在緊著找鄭奉時,他不能藏在後面,他為什麼不站出來?!」
「你是說……」
「我啥也沒說。記住了,找到鄭奉時,只告訴他一句話,得靠事實說話。」
林雅雯點點頭,她心裡已明白,那個站在後面的人,就是鄭奉時!他用這種方式,發出自己的不滿。還有,那些檢舉信,也一定是他寫的。
林雅雯心裡,忽然湧上一層悲壯,這悲壯是為鄭奉時涌的!
這天臨告別時,孫濤書記再次提醒,北湖的事不能再拖,一定要儘快解決。
林雅雯重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