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鬧府

孔融鬧府

先破袁術再勝劉表,此番曹操回師可比年初那次風光多了。離許都還有十里,就見不少士人列於道旁迎接,鼓樂齊鳴旗幟招展,為首的正是尚書令荀彧。

曹操見到這等排場頗為不滿,連忙趕到近前跳下馬,也不理那些朝他行禮的人,徑直衝到荀彧面前責備道:「文若啊,我又不是第一次打仗了,你何必弄這套虛禮。」

荀彧作揖行禮:「在下豈會不知您的脾氣,但今日乃奉天子之命而來,非是在下自作主張。」

曹操放眼望去,只見所來的大半都是皇帝身邊的侍中和虎賁郎,還有一些許都的士紳,沒有驚動列卿公侯,想必是荀彧給攔下了。他轉怒為喜,連忙作了個羅圈揖,慨嘆道:「文若不辭王命又體恤下情,實在是難得。你不當這個尚書令,恐怕再無人能勝任了。」

「些許小事理所應當。」荀彧其實有件心事,前太尉楊彪一案在許都鬧得沸沸揚揚,但這會兒不便當眾提起,先忙著介紹道,「曹公,今天還有兩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也趕來迎接您啊!」

「哦?!」曹操四下張望,「是誰啊?」

荀彧拉過一人親自引薦:「這位就是名冠陳國的何叔龍。」

何叔龍名叫何夔,乃陳國陽夏名士,素以德行高潔著稱。因為與袁術族兄已故山陽太守袁遺有親,戰亂之際避難淮南。後來袁術陰謀自立,授其偽職;何夔堅辭不受,被軟禁起來。此次袁曹陳國交戰,何夔趁亂逃出壽春,為擺脫袁術爪牙的追捕,在山裡躲藏了好一陣子。繼而聽說袁術戰敗人心離散,淮南一片混亂,他才渡過淮河逃到許都。因為曹操轉戰南陽,所以落到了何夔後面。

曹操雖久仰何夔大名,但今天卻是頭一遭相遇。見他有三十齣頭,身高八尺三寸,相貌端莊衣裝華貴,絲毫不像個逃難之人,心下暗自稱奇。不等他見禮,搶先拱手道:「何先生這些年被困豺狼之畔,如今終於脫險,可喜可賀啊!」

一般個高的人見到曹操都要低頭貓腰,不過何夔似乎天生不是趨身折腰之輩,只拱了拱手:「曹公忒客氣,若非明公挫敗袁公路,在下可逃不回來呀。」

曹操搖搖頭:「實不相瞞,我未到蘄縣之時,袁術已自行潰散。」

這時自人群里擠出一個議郎名喚趙達,此人乃小有才學的後生晚輩,總想攀附曹操以謀前程,趕緊趁這個節骨眼兒訕笑道:「曹公忒謙虛,立下如此大功竟然說是袁術自行潰散。就算是自行潰散,我看也是被曹公的威名嚇的。大家說是不是啊?」這等露骨的馬屁,傻子都聽得出來,在場之人無不側目,根本不作回應。

曹操也覺這話甚是無聊,看都不看趙達一眼,反而問何夔:「何先生信不信我的話呢?」

強迫也好自願也罷,何夔畢竟曾仕袁術,更何況何夔還與袁家沾點兒親戚,他明白曹操要考驗考驗自己,卻不慌不忙捋髯道:「天之所助者順,人之所助者信。袁術無信順之實,而望天人之助,此不可以得志於天下。夫失道之主,親戚叛之,而況於兵馬爪牙乎?以夔觀之,其亂必矣!」

曹操聽他滿口仁義道德,覺得此人有些迂腐,不過還是稱讚道:「袁術私自僭號亦為一國。為國者失賢則亡,袁術不能挽留住何先生您這樣的名士,潰散敗亡還不是遲早的事嗎?」

何夔擺手謙讓,卻指向道旁另一人笑道:「在下不過徒負虛名之人,此處還有位您盼望已久的人啊!」

曹操順著他的手指瞧去,見那裡站著一位青衣黑綬的官員。看樣子不到四十歲,但是滿臉風霜已有不少皺紋,面龐瘦削清癯,稀疏的眉毛,大眼睛深眼窩,鬍鬚也有些枯黃——這個相貌好生面熟,曹操卻一時想不起來。

那人作揖道:「曹公,昔日同為幕府賓客,您自洛陽不辭而別,從此天各一方不得相見。您又給我寫信又給我陞官,怎麼在下來到您面前,您卻不認識了呢?」

「你、你是……是公達啊!」曹操簡直不敢認了。

荀攸慘然一笑:「在下這些年經歷風霜苦楚,相貌都變了。」

此言確實不假。當年荀攸為大將軍何進掾屬,後來又官居黃門侍郎,那時何等風流瀟洒,實不亞於現在的郭嘉。但是世事多舛,董卓進京禍亂朝政,他也被劫持到西京長安。因為與何顒計劃誅殺董卓,被投入大獄囚禁了一年多,何顒病死獄中,他飽受煎熬支撐到王允、呂布政變。但好景不長,西京二次陷落,荀攸想棄官還鄉卻無法通過河南。天下到處打仗,他幾次被授以外職都不能順利赴任。

後來他主動提出到蜀郡為官,希望能躲避荒亂,哪知益州劉焉、劉璋父子獨霸西蜀斷絕道路,漢中還有五斗米道的首領張魯盤踞。荀攸在關西艱難跋涉,最終無法入川,又不願回到混亂的長安,只好寄居到荊州。後來天子遷到許都,曹操、荀彧、荀衍先後致信請他前來,還以朝廷詔命召他為汝南太守,還未應詔成行又轉為尚書要職。荀攸很想去,但是南陽戰事紛亂,他又折入武關從河南繞道而來。細細算來這些年不是蹲大牢就是風餐露宿,受盡千辛萬苦,容貌豈能還似從前?

曹操盼荀攸盼了許久,當初在何進幕府中便對他的智謀遠見感到欽佩,如今終於如願以償:「公達智略廣遠,非常人也。今後得汝智謀,天下當何憂哉!」

「在下刺殺董卓未遂,自己反被投入大牢,還有何臉面再稱智略廣遠。」荀攸苦笑一陣,「何伯求死於獄中,一代志士潦草掩埋西京,在下自那以後便心灰意冷苟活而已。」

「莫要說這樣的話,如今你歸屬朝廷自當振奮起來,重顯舊日在洛陽的才華。」曹操雙目炯炯地望著他,「今關中之事頗有變化,鍾繇經略大見成效。我想過不了多久,就可以將伯求兄的靈柩接回安葬。」

荀彧插口道:「家叔荀爽靈柩也在長安,也要一併迎回。」

曹操一手拉住荀攸、一手拉住何夔笑道:「今日我乃得勝而歸,二位又擺脫磨難來至京師。別的掃興的事都先不要提,咱們回到許都痛飲一場。走!」說了聲走卻沒有人上馬,曹操與大家步行還都;後面的大部隊也輕鬆不少,諸將也下來拉著馬緩解疲勞,那些本地的士兵紛紛給這次歸附的外鄉人講述風土。大家說說笑笑倒也熱鬧,十里地的路程轉眼就走完了。

在許都外安下行轅,兵士各自屯駐,曹操與諸位官員入城回府。只見許都街市之上到處都是跪拜的百姓,還有不少人站在房上揮手致意。那些來迎接的官員沒有一人離開,非要送曹操回府,然後陪同他一起面君報捷。這會兒恐怕是曹操出仕以來最為舒暢的一刻,通過自己的奮力征戰,終於獲得了官員的認可、百姓的愛戴,辛勤的努力看到成果,似乎再沒有人說三道四對他不滿了。

冗長的隊伍一直送到司空府門,曹操心情激蕩,站到石階上連連作揖,朗聲道:「諸位同僚,有勞大家相送!我曹某人得以破袁術、敗張綉,也賴大家鼎力相助。是諸位在許都輔保天子處理朝政,才使我身在軍旅無所牽挂。自今往後,曹某人與諸公同心協力共輔天子,絕不會慢待各位,也絕不以不實之罪對待任何一個人……」

「且慢!」他這信誓旦旦的話還未說完,就有人厲聲喝斷。大家皆感詫異,只見從大街西面慌慌張張跑來一人——乃是少府孔融。

孔融聞知曹操回京連深服都沒換,身著便裝頭戴符巾就跑了過來,三兩步搶到近前高聲嚷道:「請曹公速速將老太尉楊彪釋放!」

這句話簡直是當眾抽了曹操一個耳光,剛剛說完「絕不以不實之罪對待任何一個人」現在就冒出個親手製造的冤案來。在場之人無不尷尬,盡皆低頭不語;曹操臉上一陣發燒,生恐他說出更折自己面子的話,趕緊搪塞道:「文舉兄,莫要著急,有話慢慢說。」

「別慢了!」孔融一把攥住曹操手腕,「你用的那個滿寵乃是喪心病狂的姦邪酷吏,竟在縣寺大堂對楊公施用棍棒,自古刑不上大夫,這成何體統?」

越不讓他聲張他越嚷,這可真難為情。曹操原只是想給楊彪一個教訓,叫滿寵問案要「靈活掌握」,沒想到滿伯寧真就敢動刑。但事到如今就得將錯就錯,曹操換了一副嚴肅的嘴臉:「文舉兄,那楊彪與偽帝袁術有親,難道不該追究他的罪責嗎?」

孔融分毫不讓:「楊公四世清德,海內所瞻。《周書》有言,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何況以袁氏歸罪楊公?《易經》有雲『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豈不成了徒然欺人之語?」

曹操本就理虧,這會兒當著大家的面,越辯理越丟臉。無奈之下他拉了拉孔融的衣袖,低聲道:「此乃國家之意。」

這是明擺著的瞎話,現在曹操的話就等於是天子詔命,就等於是國家之意。聽他這麼一說,孔融似乎清醒過來了,瞧著四下里尷尬的眼光,趕緊換了一副柔和的口氣:「假使成王欲殺召公,周公可得言不知邪?今天下纓緌①縉紳所以瞻仰明公者,以公聰明仁智,輔相漢朝,舉直措枉之故耳。」把曹操與周公相提並論,又誇他聰明仁智,這兩句還算是給面子的。

『①纓緌,冠帶與冠飾,借指官位或有聲望的士大夫。』

曹操見好就收趕緊收場:「好好好,文舉兄放心。此事待我奏明天子,便將楊公釋放!」

「莫等告知天子了,楊公受刑有傷啊!現在就放!」

曹操掙開他的手,用幾乎請求的口吻道:「我回到京師還未面見天子,禮數尚未周全,楊公的事不忙於一時。」

「哎呀!那邊都動刑了,還談什麼禮數?」孔融見他還要拖延,竟一猛子鑽到人群里,對在場官員高聲喊嚷,「今橫殺無辜,海內觀聽豈不寒心解體?我孔融也是堂堂正正一魯國男兒,今天若不能釋放楊公,明日我就拂衣而去,披髮入山不復朝矣!」

他這一嚷影響太大,在場官員瞅著他鬧也太不合人情,只得湊過來勸慰曹操:「您就把楊公放了吧,別叫孔文舉這麼鬧,還有老百姓看著呢,咱當官的臉都讓他丟盡了。」

荀彧也過來勸道:「楊公之事即便孔融不言在下也要說,滿伯寧此番行事忒狠。此事若傳揚於外,明公何以樹聲望於天下?」

曹操的臉由白到紅,由紅到青,又由青漸白,瞅著還在那邊大喊大叫的孔融,氣得直哆嗦,最後一咬牙一跺腳,揚手喊道:「放!放!放!甭管他有罪沒罪,我先圖一個耳根清凈!」

孔融一聽自己鬧出理來了,立刻轉怒為笑,過來作揖道:「曹公深明大義,融頗感欣……」

曹操懶得再搭理他,瞅都不瞅一眼,轉身就往院里走。他越想越生氣,今天本來高高興興的,全讓這個瘟神給攪了,也太傷面子啦!

孔融聽說放人,轉怒為喜跟沒事兒人一樣了,在後面扯著脖子嚷:「謝謝曹公啊!還有,我推薦的那個禰衡,您務必見一見啊……」在場官員可沒孔融那麼心寬,原打算陪曹操一同上殿報捷的,現在瞧這陣勢,弄不好誰就得倒霉。大夥都沒吱聲,不言不語全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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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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