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發代首
由於第三次征討張綉受挫,曹操不得不讓大軍在許都休養幾日再開往徐州赴戰。無奈形勢逼人,夏侯惇敗於高順之手,而且在戰亂中被流矢射瞎了左目。軍中統帥受傷,無人主持大局,只得後退紮寨。而劉備仍被困於小沛城中,情勢岌岌可危。
對於曹操而言,夏侯惇太重要了。自舉兵以來夏侯惇不畏艱險、身先士卒,一直與曹操並肩奮戰,既是軍隊的第二統帥、得力幹將,又是他的堂弟、親家,不啻於他一條膀臂。曹操震驚之餘,又忌憚河北戰局發展的疾速,於是不等部隊休整完畢便傳令開拔,親率兩萬兵馬征討呂布,只留曹洪領少數兵馬保衛許都。
主帥一聲令下,可苦了三軍兒郎。士卒剛從南陽霉雨中跋涉回京,皆已疲憊至極,現在又要東征,滿營上下怨聲載道,行軍速度甚是緩慢。曹操亦知士卒疲乏,但此乃形勢所迫,他也沒有辦法,只能強耐性子催兵向前。時至秋季麥田幾熟,豫州屯田更是出產頗豐,只需再候一時便可收割。大軍直赴小沛救援,時而要橫過麥田,曹操恐兵士破壞,又傳下命令——士卒無敗麥,犯者死!
這一路上曹操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夏侯惇中箭未知生死,劉備被困命懸一線,眼瞅著這些疲乏的兵士行動緩慢,心裡著急又不好多加催促,時不時還要注意躲避麥田。他無可派遣,氣得時而罵呂布、時而罵高順、一會兒罵張綉、一會兒又罵劉表。但是著急解決不了問題,幾日行下來,將將趕到梁國地界,離小沛還差一半路程呢。
荀攸與郭嘉時刻跟隨曹操左右,幾日下來已把勸慰的話說了好幾遍,後來也幾無可言了。眼瞅著前面又是一大片麥田,避無可避只得穿行。士卒小心翼翼躲閃,騎士紛紛下馬扶麥,生恐犯了軍法。可這樣一來行進愈加緩慢,大隊人馬擁堵不堪。曹操回頭望了一眼洋洋洒洒的隊伍,又是一陣皺眉:「損害麥田乃是壞屯民之利,但這麼慢吞吞地走,幾時才能到小沛?」
郭嘉見曹操又著急了,趕緊笑呵呵借題發揮:「主公看到了沒有,風吹麥浪似波濤,屯田可盡皆豐收嘍!我聽荀令君言說,今年的收入預計有百萬斛之多,是去年的兩倍。有了這麼多糧食,倉廩充盈軍國豐饒,何愁呂布不平、袁紹不滅?在下先恭喜主公啦!」
郭嘉頗能揣測上意,嘴巴又甜,幾句話還真把曹操給說樂了:「此乃棗祗之功也!若不是他提議修改佃科五五分成,屯民哪能這麼積極種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予民利則於己利,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待我平滅呂布之後,定要修表加封棗祗,樹其不朽之功。」
「《法言》又雲『行之,上也;言之,次也』。依我看屯田首功當推任中郎。若不是他這些年督率屯田供給軍糧,咱們豈能在外面安心打仗啊?」任峻是曹操妹夫,所以郭嘉也不會忘了適時地誇上兩句。
曹操暗自歡喜,卻不作回應兀自催馬。任峻的功勞他心裡有數,但官職卻不宜再升。他自主持朝政以來,儘可能避免升任自己的親戚,夏侯惇、曹仁、曹洪是軍中幹將不得不給予名分,至於任峻、卞秉這些外戚,雖立有功勞卻是只富不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閑話。所以任峻總攬糧草不過是個中郎將,卞秉提典軍械不過校尉之職。
但曹操臉上一絲一毫的微妙變化又豈逃得過郭嘉的眼睛?情知他嘴上不說心裡贊同,趕緊又道:「昔日高祖定天下,曾論首功之臣。人言曹參身被七十餘創,攻城略地當居首功。高祖卻以為蕭何保全關中、供給軍糧才是不世之功。以在下之見,任中郎是個小蕭何!」
「我不理你,你便越發謬獎!」曹操不禁大笑,「我看當今之蕭何,乃是荀令君耳!哈哈哈……」
哪知這一聲笑可惹了麻煩——正逢麥田之中棲著一隻寒鴉,聞聽曹操的笑聲驚詫而起;絕影馬眼見一黑物躥入天際,不由得噓溜溜一陣嘶叫,四蹄慌亂竄入麥田之中。曹操緊勒韁繩守住絕影,但眼見得已踏壞了一大片麥田。
這一變故甚是突然,四下的軍兵都忍不住圍攏觀看,荀攸、郭嘉等也都下了馬趕過來。曹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壞麥者處死是他訂下的規矩,偏不想別人紛紛遵守,自己卻馬踏田地壞了軍法。曹操環顧左右,長嘆一聲翻身下馬,問道:「行軍主簿何在?」
王必聞聽呼喚,趕緊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主公有何吩咐?」
「出兵之際,老夫有何軍令?」
「軍令?!什麼軍令?」王必瞪著眼睛裝糊塗。
曹操冷笑一聲:「哼!光天化日眾人親見,你無需再替老夫遮掩。但說無妨!」
王必咽了口唾沫,只得拱手道:「士卒無敗麥,犯者死。」
曹操捋了捋鬍鬚道:「老夫馬踏麥田,當以軍法處置。」
王必哪敢殺曹操?這不成了笑話了嗎!趕緊反駁道:「《春秋》之義,罰不加於尊。」他沒理可講,把刑不上大夫那一套搬了出來。
曹操搖了搖頭:「昔日蕭何制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天下無不遵行。製法而自犯之,何以帥下?」說著話他已把佩劍擎在掌中。
王必這次可真嚇壞了:「主公,您可不能自殘領罪啊……」
郭嘉本想說幾句高興話讓他高興,誰想惹出這樣的禍來,趕緊跪倒在地:「主公總統大軍,效命天子,實乃朝廷之依仗。今天下未寧,豈可自戕?」
曹操本來也沒打算真的以死領罪,不過自法自犯總得做做樣子,沉吟良久才道:「王子犯法與民同罪,何況老夫?然征戰在即,身為軍帥不可自殺,以刑代之。」說著低頭摘下兜鍪、拔掉頭簪,左手抓住髮髻,右掌寶劍一揮,竟將半截青絲割下!
《孝經》有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故古人重發,只有犯罪之人才截斷頭髮,名喚「髡刑」。眾人見曹操當眾截髮,盡皆愕然。他將寶劍還匣,把那半截髮髻交與王必道:「將此發傳示三軍,就說老夫踐麥,本當斬首,身為主帥權且割發代首。若是再有人干犯軍法,一定不饒!」
王必領命而去,三軍將士知曹操割發代首無不肅然,莫說踐踏麥田,就是原先那些抱怨的話也不敢再說了。荀攸取過布帶,親自為曹操束住短髮,郭嘉又給他戴好兜鍪,三人拉馬繼續前行。不多時,大隊士卒漸漸出了麥田,大家舉目一望,梁國所治梁縣已遙遙可見,當今梁國王劉彌就居於城中。一見此城曹操倏然想起梁王彌之子偏將軍劉服,回頭對荀攸道:「前番歸京,那趙達來傳閑話,好像說王子服與什麼人有來往,吾恐他勾結董承,必將為害於肘腋。」
荀攸雖精於審時度勢,但對政變陰謀一類蠅營狗苟的事情卻不似董昭那般關注,只是搖頭道:「我聽令君言講,當年王子服隨主公一併迎駕洛陽,亦有遷都功勞,想必與董承不是一黨。何況梁王居此,倘王子服作亂於許都,豈不是害了他父王?」
「話雖如此,但王子服生性張揚,又居功自傲年輕氣盛,也未必牽挂其父生死。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要多加防備才是。」曹操明明對董承、王子服有些猜忌,卻不敢公然奪其兵馬、罷免其官。人家畢竟是皇親國戚,輕易處置便會動搖人心招惹不滿;而且有他們在朝,還可以樹為標榜,象徵宗室、外戚支持曹操。所以曹操不能動他們,至少在與袁紹決戰之前還不能動他們。
說話間恍惚見梁縣方向有一幫人絕塵而來,馬上步下有數十人,看樣子甚是匆忙。緊接著又有斥候奔來稟報:「鎮東將軍兵敗至此。」
「唉!緊趕慢趕還是遲了,」曹操不住搖頭,「這大耳劉備也真夠倒霉的,又把小沛給丟了!」
「曹公在哪裡……曹公在哪裡……」劉備下了馬,跌跌撞撞闖入隊中,一見曹操面帶不悅立於田畔,匆忙跪倒請罪,「末將又失城池,請明公治罪!」
曹操低頭一看,這會兒的劉備可跟上次大不相同。蓬頭垢面衣甲殘破,原先的奇裝異服也不知扔哪兒去了,就帶著這幾十殘兵,模樣狼狽至極。曹操忽然覺得好笑,上次劉備守小沛,招募兵馬被呂布忌恨,讓人家打跑;這次劉備守小沛,定計殺楊奉、韓暹,劫走呂布馬匹,又把人家惹火了,照舊是城破逃亡。兩次失守如出一轍,這個人儀錶堂堂卻如此好鬥,斗又鬥不過人家,屢戰屢敗真是不長記性!因而曹操未加責難,只揚揚手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玄德無須掛懷,起來吧……小沛既已失守,元讓那裡現又如何?」曹操急於知道夏侯惇的傷勢。
「慚愧慚愧……」劉備沒敢起來,「末將困於小沛,內外音訊不通,只風聞夏侯將軍受挫負傷,並未親見。後來城池攻破,在下突北門而走,又被高順追襲,幸有關雲長、張翼德斷後,末將才得逃脫。無暇投至夏侯將軍大營,因此徑赴許都報訊,不想在此處遇到明公。」說罷連連叩首。
「那雲長與翼德何在?」曹操放眼尋找。
「掩護末將撤退,故而走失,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說至此劉備語氣中竟有苦痛悲憫之意。
「唉!」曹操感慨良多。他始終想不明白,關羽、張飛那等虎將為何會保劉備這樣的長腿將軍呢?關羽、張飛都找不到了,想必劉備的妻子家小又叫呂布擄去,「起來吧!起來吧!咱們一路上召集流散人馬,老夫替你和元讓報仇!」
「謝將軍!」劉備再次頓首,有小將趙雲攙他起來,另一個心腹陳到牽過他的馬匹。眾人一併上馬,過梁縣齊往小沛救援。
見劉備來了,郭嘉趕忙讓出位置,叫他與曹操並轡而行。曹操心繫戰事不住發問:「那呂布現在有多少人馬?」
劉備恭恭敬敬答道:「嫡系并州兵不過數千,還有陳宮的兗州部、徐州兵、丹陽舊部、河內兵,另外廣陵太守陳登,割據青徐沿海的豪強臧霸、吳敦、尹禮、昌霸,還有孫康、孫觀兄弟也聽他調遣,加在一起得有兩萬多眾。」
曹操不以為然:「攢雞毛湊撣子,也不過爾爾!」
「明公切莫大意,那并州鐵騎聞名天下,尤其高順所部陷陣營甚是厲害,我就是敗在他手中。還有廣陵太守陳登平滅海賊聲勢大振,聽說他率領兵馬已經開拔,意欲與高順合兵以拒王師,此亦勁敵也!」
曹操面帶莞爾——劉備還不知陳登已暗中歸順,此番開拔至此,廣陵軍必然要在陣前倒戈,這一戰已有九成勝算。
劉備見他信心滿滿,不失時機地稟奏道:「曹公,在下此前還辦了一件事,心緒很是不寧,要對您直言相告。」
「哦?什麼事兒啊?」
劉備看似戰戰兢兢道:「年初之時我以豫州牧的名義將袁紹之子袁譚舉為孝廉……其實這是為了大局安定,望您不要多想。」袁紹父子雖身在河北,但祖籍還是豫州汝南,所以舉孝廉也要在原籍。
曹操撲哧一笑:「我早就聽說了,這算什麼大事?我理解你的良苦用心,袁紹就好這等虛名,舉他兒子為孝廉可以緩和咱們跟他的關係嘛,你做得很好。」
劉備惶恐的臉上霎時間泛出笑意,信誓旦旦道:「明公體恤下情,末將感激不盡,日後必當加倍效力以報知遇之恩。」
曹操捻捻須髯,心想這劉備也忒膽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