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6)
六
桑德斯罵了幾聲娘,把那幾篇文章拿到複印機上複印下來,再把幾疊通訊放回到架上,然後離開了新聞處。
他走進電梯,盧伊恩也在電梯上。桑德斯招呼道:「你好,馬克。」盧伊恩沒答理他。桑德斯按了一下到底樓的電鈕。
電梯門關上了。
「我真希望你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混帳事。」盧伊恩狠狠地說。
「我想我知道。」
「因為你會把這件事搞糟,弄得人人都倒霉的,你懂嗎?」
「把什麼事搞糟?」
「就為你給自己惹了麻煩,問題可不在我們。」
「沒人說是你們的責任。」
「我不懂你是怎麼了,」盧伊恩說,「你上班遲到,說好了給我打電話又不打……你是怎麼回事?家裡有麻煩了?同蘇珊又不快活了?」
「這同蘇珊沒關係。」
「是嗎?可我想有關係。你接連兩天遲到,就算是在這兒的時候,你走起路來也是恍恍惚惚,像在做夢似的。你是呆在那該死的夢境里,湯姆。我說,你他媽的晚上跑到梅雷迪思的辦公室里去,到底想幹啥?」
「她要我上她的辦公室去。她是頭兒。你是說我不該去嗎?」
盧伊恩鄙夷地搖搖頭。「你做出這付清白無辜的姿態真是胡扯蛋。你難道不該對什麼事負責嗎?」
「什麼——」
「聽著,湯姆,公司里人人都知道梅雷迪思是條鯊魚。大家叫她『吃人精梅雷迪思』、『大白鯊』。人人都知道她在加文的保護之下,可以為所欲為。她想乾的事就是下班后同出現在她辦公室里的漂亮夥計玩摸下身的遊戲。她喝上兩杯酒,臉有一點發紅,就想要人家效勞。不管碰到的是送貨員也好,實習生也好,年輕的會計也好,什麼人都行。沒人能說什麼,因為加文認為她走路不沾地,腳底乾淨得很哩。所以說,這事公司里每個人都知道,怎麼就你不知道?」
桑德斯聽得目瞪口呆,無以作答。他兩眼看著盧伊恩,盧伊恩站得離他很近,弓著背兩手插在口袋裡。桑德斯臉上能感覺到盧伊恩呼出的氣息,但卻幾乎聽不到盧伊恩在說什麼,就好像他的話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似的。
「嗨,湯姆,你在這同一座樓里走來走去,你和我們大家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你知道什麼人在做什麼,卻偏要爬上樓,跑到她的辦公室里去……你對會碰到什麼樣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梅雷迪思什麼都做了,就差公開向世人宣布她想和你干那個了。整整一天,她都在碰你的胳膊,向你遞那些別有用意的小眼神,捏捏你,『噢,湯姆,又看到你真太好了。』現在你卻對我說,你不知道在那辦公室里會發生什麼事嗎?你真夠渾的,湯姆,你是個飯桶。」
電梯門開了,他們面前是底樓大廳,大廳里空無一人。在6月黃昏消逝著的天光下,大廳里正變得越來越暗。外面下著毛毛細雨。盧伊恩向出口走去,但隨後又轉回身來。大廳里迴響起他的聲音:
「你明白嗎?」他說,「你在所有這些事情上的表現就像個娘們,就像她們慣常做的那樣,『誰,我嗎?我可從來沒打算那麼做』,『噢,這不是我的責任。我從來也沒想到,如果我喝醉了,親親他,跑到他的房間去,躺在他床上,他就會對我干那種事,噢,天哪,不。』這都是屁話,湯姆,都是不負責任的屁話。你最好想想我剛才對你說的話,因為我們當中許多人在這個公司里幹得也同你一樣賣力,我們不想看到你把這次合併弄砸鍋,讓我們大家都得不到子公司上市的股份。你裝得好像不知道女人什麼時候是在討好你,那行,你想把你自己的生活弄砸了,那是你自己的事。可現在你把我的生活也弄砸了,我他媽的可就不管你了。」
盧伊恩挺胸抬頭地走掉了。電梯門開始關上。桑德斯向外伸出一隻手,手被門夾住了,他急忙往回抽。門重又打開。他急忙跑出電梯,向盧伊恩追去。
他抓住盧伊恩的肩膀。「馬克,等一等,聽我說——」
「我同你沒什麼可說的。我有孩子,我有責任。你是個飯桶。」
盧伊恩晃晃肩膀,甩掉了桑德斯的胳膊。他推開大門走出去,順著馬路很快走遠了。
就在玻璃大門關上的時候,桑德斯看到玻璃上有金黃的顏色在閃動。他轉過身去。
「我想這有點兒不公平。」梅雷迪思·約翰遜說。她正站在他身後20英尺遠的地方,靠近電梯。她穿著體操服——海軍藍的緊身褲和短袖圓領緊身衫——手裡提著體操袋。她看上去很美,身上明顯地透出一種色迷迷的春意。桑德斯感到緊張。大廳里除了他們兩人外再沒有別人了。
「是的,我想是不公平。」
「我是說對女性。」梅雷迪思說道。她把體操袋甩到肩上,這動作扯起了她身上的圓領緊身衫,露出緊身褲上端的腹部。她搖搖頭,把臉上的頭髮往後撩撩,停了一會兒又說:「我想告訴你,我對這一切感到抱歉。」她不慌不忙、十分自信,幾乎是昂首挺胸地向他走來。她說話的聲音很低沉。「我從來也不想發生這樣的事,湯姆。」她走近了一點。她慢慢地向前挪動著腳步,就好像桑德斯是一隻可能會被嚇跑的動物似的。「我對你只有最溫柔的感情。」又走近了一點。「只有最溫柔的感情。」走得更近了。「如果我仍舊想要你的話,湯姆,我就忍不住。」走得更近了。「要是我做了什麼冒犯你的事的話,我表示道歉。」這時她已經走到非常近的地方,她的身體幾乎碰到了桑德斯,她的乳房離他的胳臂只有幾英寸遠。「我真的很抱歉,湯姆。」她柔聲柔氣地說,好像動了感情。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兩眼朦朦朧矓的,帶著懇求的意味抬頭望著他。「你能原諒我嗎?求求你了。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
桑德斯重又體驗到那種曾經有過的感覺,那些曾經有過的騷動。他咬緊了牙關。「梅雷迪思,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別說了,好吧?」
梅雷迪思馬上換了一種聲調,指著街上說:「聽著,我有輛車停在那兒。我可以捎你段路嗎?」
「不,謝謝。」
「天在下雨,我想你也許會想要搭車的。」
「我並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僅僅是因為下雨。」
「這裡是西雅圖,」桑德斯道,「這裡一直都下雨。」
梅雷迪思聳了聳肩膀,向大門走去。她趴在門上,撅起屁股,隨後又回過頭來面帶微笑地看著他。「提醒我,以後在你身邊的時候再也不要穿緊身褲。真不好意思,你讓我很興奮。」
說完她轉身推開門,快步走向等候著她的汽車,從後門鑽了進去。她關上門,回過身來看看他,高高興興地揮了揮手。車開走了。
桑德斯放開了緊攥著的兩隻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它慢慢吐出來。他感到全身緊張。等到車子再也看不見蹤影以後,他才走到外面。他感覺到臉上的雨水和涼爽的晚風。
他叫住一輛計程車,對司機吩咐道:「四季飯店。」
桑德斯坐在計程車里,看著窗外,深深地吸著氣。他感到透不過氣來。同梅雷迪思的邂逅偏偏這麼緊地跟在他和盧伊恩的談話之後。
盧伊恩的話使桑德斯感到苦惱,不過對馬克是什麼時候也不能太當真的。他是個藝術型的人,性子很急,發脾氣是他緩解自己創作緊張的方式,他大部分時候都在為某件事情光火。他喜歡發脾氣。桑德斯認識他已經很久了。從自己的角度看,他怎麼也不理解馬克的妻子阿黛爾怎麼會受得了。阿黛爾屬於那種差不多是粘液質的女人,她的安詳平和令人驚嘆。阿黛爾可以一邊打電話,一邊聽任自己的兩個娃娃在她身上到處爬,使勁拉她,問她問題。阿黛爾也能同樣地聽任盧伊恩發脾氣,而自己接著做自己的事。實際上,公司里人人都聽任盧伊恩發脾氣,因為人人都知道他的脾氣最後都不當真。
不過話說回來,盧伊恩也的確有察知公眾意見和動態的天才。這是他作為一個設計員取得成功的秘密。盧伊恩會說:「顏色淡一點。」大家都發出哼哼的聲音表示反對,說新設計的顏色看上去一團糟。可是等到兩年以後,新產品從裝配線上下來了,淡一點的顏色正好就是大家都想要的顏色。因此桑德斯不能不承認,盧伊恩說自己的這些話,別人很快也會說的。盧伊恩說出了公司里的想法,他桑德斯正在把每個人的機會給弄砸鍋。
唔,滾他們的蛋吧,他想。
至於梅雷迪思——他明白地感覺到:剛才在底摟大廳里時她是向他調情、逗弄他、耍他。他不明白她為何如此自信。桑德斯正在對她提出非常嚴肅的指控,而她卻表現得像是沒有受到任何威脅一樣,身上帶著一種滿不在乎、無動於衷的神氣,這使桑德斯深感不安。這種神氣的意思只能是說:她有加文在給她撐腰呢。
計程車開上了飯店的回車道。他看到前方停著梅雷迪思的車。她正在對司機說話。她回頭看了一下,看到了他。
除了鑽出車門往入口處走以外,別無他法。
「你在跟著我嗎?」她笑著問。
「不是。」
「肯定嗎?」
「是的,梅雷迪思,我很肯定。」
他們踏上從路邊通往飯店大廳的自動扶梯。桑德斯站在她身後。她回過頭來看著他,「我真希望你是在跟著我。」
「是啊,唔,我並不希望。」
「那樣會很好的。」她誘人地笑著說。
桑德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搖搖頭。剩下的一段路上他們沒有說話。到了高大寬敞、裝飾華麗的飯店大廳以後,梅雷迪思說:「我在423房間,什麼時候都可以來看我。」說完她便朝電梯間走去。
等到梅雷迪思的身影消失以後,桑德斯才穿過大廳,拐到左邊的餐廳去。他站在餐廳門口,看到多爾夫曼正坐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邊上同加文和斯蒂芬尼·卡普蘭一道用餐。馬克斯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邊說邊做著有力的手勢。加文和卡普蘭都欠著身子在聽。桑德斯回想起多爾夫曼曾經是公司的總管——根據流傳的說法,是個權力非常大的總管。早在還沒人能看到電腦和電話之間有什麼關係的日子裡,是多爾夫曼說服了加文,把產品從數據機擴展到無線電話和無線通訊的範圍內。現在,電腦和電話之間的關係是一目了然了,可是在80年代初的時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卻是不太看得出來的。那時候,多爾夫曼就說過:「你的生意不是搞硬體。你的生意是搞通訊,是進入信息業。」
多爾夫曼還為公司的人事安排定了形。據稱,卡普蘭升到現在的職位,就是歸因於他的大力支持。桑德斯來西雅圖是靠了多爾夫曼的舉薦。馬克·盧伊恩受到僱用也是因為多爾夫曼。多年來,有好幾個副總經理都銷聲匿跡了,因為多爾夫曼覺得他們缺乏眼光和勇氣。他是一個有力的盟友,也是一個致命的對手。
在這公司合併的關頭,多爾夫曼的地位仍然很有份量。雖然他多年前就已從總管的位置上退休了,但他仍握有數字通訊公司大量的股份,加文還是聽他的話的。他在商界和金融界仍然有關係,有威望,他的關係和威望使眼前這樣的合併要容易許多。如果多爾夫曼認可合併的條件,戈德曼薩克斯和第一波士頓等銀行里服他的人就會輕而易舉地籌集到款子。可要是多爾夫曼不滿意,要是他暗示說這兩個公司的合併不明智,那麼合併的事就黃了。人人都知道這一點,人人都很清楚他握有權力——尤其是多爾夫曼他自己。
桑德斯在餐廳門口猶豫地站住了,不太想往前走。過了一會,馬克斯抬頭望見了他,嘴裡仍舊說著話,短促地搖了搖頭,不,然後又邊說話邊用手拍拍表,對桑德斯做了個不顯眼的手勢。桑德斯點點頭,回到大廳里坐下來,把那疊從《通訊線》上複印下來的材料放在膝蓋上。他翻看著這些材料,重又開始琢磨梅雷迪思是用什麼辦法改變了自己的容貌。
幾分鐘后,多爾夫曼滾著輪椅出來了。「啊,托馬斯,我很高興你還沒有對自己的生活感到厭煩。」
「那是什麼意思?」
多爾夫曼大笑起來,指著餐廳那頭說:「他們在那兒別的什麼事都不說,今晚唯一的話題就是你和梅雷迪思。大家都是這麼激動,這麼發愁。」
「也包括鮑勃嗎?」
「當然,也包括鮑勃。」他把輪椅滾到離桑德斯更近一些的地方。「我現在不能跟你細說。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我想你應該看看這個。」桑德斯邊說邊把複印材料遞給多爾夫曼。他想多爾夫曼可以把這些照片拿給加文看。多爾夫曼會讓加文明白實情的。
多爾夫曼一言不發地仔細看了一會。「這麼可愛的女人,」他說,「這麼美……」
「看一下有什麼不同,馬克斯。看看她對自己做了些什麼。」
多爾夫曼聳聳肩膀。「她頭髮變了,很討人喜歡。這又怎麼呢?」
「我想她還做了整容手術。」
「對這個我不會感到意外,」多爾夫曼道,「做整容手術的女人有的是。這年頭,對她們來說,那就像刷牙一樣。」
「這事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為什麼?」多爾夫曼問。
「因為這是狡猾的做法,原因就在這兒。」
「什麼地方狡猾呢?」多爾夫曼聳聳肩膀。「她善於隨機應變,這對她有好處。」
「我敢打賭,加文一點兒也不知道梅雷迪思在對他搞什麼名堂。」桑德斯說。
多爾夫曼搖搖頭。「我擔心的不是加文,」他說道,「我擔心的是你,托馬斯,還有你的怒氣——呣?」
「我來告訴你我為什麼發怒,」桑德斯道,「我發怒是因為這種鬼把戲只有女人能玩,男的不行。她改頭換面,穿著舉止都裝得像加文的女兒,這麼做使她佔到了便宜。我發怒是因為我他媽的肯定沒法裝得像他的女兒。」
多爾夫曼搖搖頭,嘆了口氣。「托馬斯,托馬斯。」
「瞧,我沒法裝,是不是?」
「你是不是欣賞自己這副樣子?你好像是在欣賞自己的怒氣啊。」
「我不是。」
「那麼別再這個樣子了,」多爾夫曼說著把輪椅轉過來,面對著桑德斯。「別再這麼胡說八道,還是面對現實吧。各種機構里的年輕人是通過和有權有勢的老人結盟來得到提拔的,是這樣的吧?」
「不錯。」
「事情歷來如此。這種結盟一度是正式的,比如徒弟與師傅、學生和老師。那是安排好的事,對吧?可是今天的結盟不是正式的。今天,我們說恩師。企業里的年輕人有恩師,是這樣的吧?」
「算是吧……」
「好,那麼年輕人怎樣才能建立起對恩師的依附關係呢?通過什麼樣的過程?首先,是做到討喜,能幫上老人的忙,做需要做的工作。其次,是吸引老人——模仿他們為人處事的態度,模仿他們的趣味。再其次,是站在他們一邊——採納他們對工作日程的安排。」
「這些都沒錯,」桑德斯說,「可這同整容手術有什麼關係?」
「你還記得你在庫珀蒂諾加入數字通訊公司的時候嗎?」
「記得。」
「你從數字設備公司轉來,那是1980年吧?」
「是的。」
「在數字設備公司的時候,你每天穿套裝,打領帶。可是來到數字通訊公司以後,你看到加文只穿牛仔褲,於是很快你也就穿牛仔褲了。」
「的確如此,這是本公司的風格。」
「加文喜歡巨人隊,你也開始到蠟燭架公園去看他們的比賽了。」
「他是老闆啊,看在基督的份上。」
「加文喜歡打高爾夫球,所以你也打起了高爾夫球,儘管你對這種球很討厭。我記得你對我抱怨過,說你如何如何地恨它,如何如何地恨透了追那個愚蠢的小白球。」
「聽著,我並沒有去做整容手術,讓自己像他的孩子。」
「因為你用不著去,托馬斯。」多爾夫曼惱怒地揚起兩隻胳膊。「這點你看不出來嗎?加文喜歡自以為是、積極進取的小夥子,他們喝啤酒、罵人、追女人。那些日子裡這些事你全做過。」
「那時我年輕。這些都是年輕人做的事。」
「不對,托馬斯,這些都是加文喜歡年輕人做的事。」多爾夫曼搖搖頭。「這其中有很多東西都是無意識的。融洽的關係是無意識的,托馬斯。不過建立融洽關係的具體任務卻視要與其建立關係的那個人的性別的不同而不同。如果你的恩師是男人,你可以扮演他的兒子、兄弟,或者父親。你也可以扮演他年輕時候的樣子——讓他回想起自己的過去。是這樣吧?是的,你看得出這一點。很好。」
「可是如果你是女的,事情就不一樣了。這時你就必須是你恩師的女兒、情人或者太太。或者也許是姐妹。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事情都會非常不一樣。」
桑德斯蹙起了眉頭。
「我經常看到這種情況,因為現在男人為女人工作的事已經有了。很多時候,男人處不好同女性上司的關係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扮演女人的下屬,不知道如何自在地扮演這種角色。男人是孝子、替補情人或者丈夫。如果他們把這些角色扮好的話,單位里的女人就會惱火,因為她們覺得自己不可能作為上司的兒子、情人或者丈夫參加競爭。於是她們便覺得男人佔了便宜。」
桑德斯默默無言。
「這下你該明白了吧?」多爾夫曼問道。
「你是說,事情的發生分兩個方面。」
「對了,托馬斯。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的過程就是如此。」
「好了,馬克斯,這件事上沒有什麼不可避免的東西。加文的女兒死了,這是個人的悲劇。他心煩意亂,而梅雷迪思利用了——」
「閉嘴,」多爾夫曼惱火了,「你難道要改變人性嗎?世上總會有悲劇,人們也總會加以利用。這不是新鮮事。梅雷迪思很有靈性。看到這樣一個富有靈性、隨機應變,同時又很美麗的女人是很讓人高興的。她是上帝送來的禮物。你的問題就在這裡,托馬斯,而且由來已久了。」
「此話怎——」
「你不是去對付自己的問題,反而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瑣事上。」他把照片遞還給桑德斯。「這些並不重要,托馬斯。」
「馬克斯,你是不是——」
「在公司的賽場上,你從來就不是個好玩家,托馬斯。你的長處不在這裡。你的長處在於,你能接過一個技術上的問題,下苦功夫把它攻克下來,你能連哄帶逼地趕著技術人員們去幹活,最後把問題解決掉。不是這樣嗎?」
桑德斯點點頭。
「可現在你卻丟開了自己的長處,去參加一項不適合你的比賽。」
「你的意思是什麼?」
「你以為威脅著要打官司,就能對梅雷迪思和公司施加壓力。但事實上你卻是讓她佔了便宜,是讓她來確定如何比賽了,托馬斯。」
「我得有所行動,是她犯了法。」
「是她犯了法,」多爾夫曼憋著嗓子,用挖苦的哭腔學著他的話,「噢,天哪,噢,地呀!你是這樣的無助。你的苦處使我難過極了。」
「我採取行動並不容易。她有很多的關係和強有力的支持者。」
「是嗎?有強有力的支持者的人也有強有力的詆毀者。梅雷迪思也有她自己的詆毀者。」
「我跟你說,馬克斯,」桑德斯道,「她很危險,她屬於那些得過工商管理學碩士的門面人,他們專門下門面功夫,他們的一切都是門面,而從來不是實質。」
「是的,」多爾夫曼點頭表示贊同,「就像今天這麼多年輕的經理人員一樣,對門面上的事很精通,對操縱現實很感興趣。時髦的潮流。」
「我不認為她有能力管理這個部門。」
「就是沒有又怎麼樣呢?」多爾夫曼厲聲問道,「這對你來說又有什麼不一樣?她如果沒有能力,加文最終會看到這一點,把她撤換下來。不過到那時你早就不在了,因為你在這盤比賽中輸給了她,托馬斯。她比你會耍手腕,她一貫如此。」
桑德斯點頭道:「她很無情。」
「無情,還胡琴呢。她有技巧,有直覺力,你沒有。你如果這樣一意孤行,準會輸個精光。等到厄運落到你頭上時,你就是活該,因為你的行為就像是個傻瓜。」
桑德斯沉默了。「你建議我怎麼做呢?」
「啊,就是說,你想要我的建議?」
「是的。」
「當真?」多爾夫曼笑道,「我表示懷疑。」
「是的,馬克斯,我是當真的。」
「那好。我的建議是這樣:回去,向梅雷迪思道歉,向加文道歉,重新把工作撿起來。」
「我不能。」
「那麼你並不想要什麼建議。」
「我不能這樣做,馬克斯。」
「是自尊心太強?」
「不是,但——」
「你是迷戀上了自己的怒氣。這個女人怎麼能這樣做?她犯了法,得對她繩之以法。她很危險,得制止她。你心裡充滿了那有滋有味的義憤,是這樣吧?」
「噢,見鬼,馬克斯,我只是不能這麼做,僅此而已。」
「你當然不能這麼做,你其實是說你不準備這麼做。」
「好吧,我不準備這麼做。」
多爾夫曼聳了聳肩。「那麼你還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呢?難道你跑來問我有什麼建議,為的就是不接受我的建議嗎?不過,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了。」他咧嘴一笑。「我有很多其他的建議你也不會接受的。」
「比如說呢?」
「你既然不準備接受,那還管它們幹嗎?」
「好了,馬克斯。」
「我是說真的。你不會接受的。我們是在這兒浪費時間,走吧。」
「還是告訴我,行嗎?」
多爾夫曼嘆了口氣。「好吧,看在我認識你時你還有頭腦的份上。第一。你在聽嗎?」
「是的,馬克斯,我在聽。」
「第一,關於梅雷迪思·約翰遜,需要知道的你已經全知道了。所以現在把她忘掉,她不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你這話的意思是什麼?」
「別打斷我。第二,打你自己的比賽,不要打她的。」
「什麼意思?」
「意思是,解決問題。」
「解決什麼問題?打官司嗎?」
多爾夫曼鼻子里哼了一聲,兩手往上一揮說:「你真是不可理喻,我是在浪費時問。」
「你的意思是說放下官司別打了?」
「你聽得懂英語嗎?解決問題。做你做得好的事。做你的工作。現在你走吧。」
「可是馬克斯——」
「啊,我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多爾夫曼說,「你的命是你自個兒的。你要犯錯誤也是你自個兒的事。我得回到客人那裡去了。不過盡量留神,托馬斯,不要掉以輕心。要記住,人類的一切行動都有原因。一切行動都是在解決某個問題,你的行動也不例外,托馬斯。」
說完,他讓輪椅轉了個圈,回餐廳去了。
混蛋的馬克斯,桑德斯在傍晚潮濕的第三大街上邊走邊想。馬克斯說話從來詞不達意,真讓人惱火透頂。
你的問題就在這裡,托馬斯,而且由來已久了。
這他媽的是什麼意思?
混蛋的馬克斯,讓人惱火,讓人泄氣,還讓人精疲力盡。這就是馬克斯在數字通訊公司管理層時,管理會議給桑德斯留下印象最深的幾點。每次開完會,桑德斯都感到精疲力盡。在庫珀蒂諾的那些日子裡,年輕的經理們都把多爾夫曼叫做「出謎題的人」。
人類的一切行動都是在解決某個問題,托馬斯。
桑德斯搖搖頭。這話毫無意義,況且他還有事情要做。沿街走到頭時,他跨進一間公用電話亭,撥通了加里·博薩克的號碼。時間是8點,博薩克會在家裡。他應該剛從床上爬起來,正在喝咖啡,開始他一天的工作。此刻,他應該正打著呵欠坐在六七隻數據機和電腦屏幕前面,開始撥通各種資料庫的號碼。
電話鈴響了,一台機器回話說:「你現在撥打的是NE專業服務公司。請留言。」然後是「嘟」的一聲響。
「加里,我是湯姆·桑德斯。我知道你在那兒,把聽筒提起來。」
「咔噠」一聲,博薩克說話了:「嗨,我最沒想到的是你打電話來。你從哪兒打的?」
「公用電話亭。」
「好。你怎麼樣,湯姆?」
「加里,我需要處理某件事情,要查一些數據。」
「呃……是公司里的事,還是私事?」
「是私事。」
「呃……湯姆,這兩天我很忙。我們能下星期再談嗎?」
「太晚了。」
「但問題是,我現在很忙。」
「加里,這是怎麼回事?」
「好了,湯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需要幫助,加里。」
「嗨,我想幫助你,可是我剛剛接到布萊克本的電話。他告訴我說,如果我同你打任何交道,不管是什麼交道,那就等著聯邦調查局早晨6點鐘來搜查我的住宅好了,就在明天早晨。」
「天哪,他什麼時候告訴你的?」
「大概兩小時以前。」
兩小時以前。布萊克本趕到了他前面。「加里……」
「嗨,你知道我一直對你不錯,湯姆。不過這次不行,好吧?我得掛了。」
咔噠。
「坦白地說,這些情況當中沒有一樣讓我感到意外。」弗爾南德斯說著把一個紙餐盤推到一邊。她正和桑德斯在她的辦公室里吃三明治。現在時間是晚上9點鐘,周圍的辦公室里黑燈瞎火,不過她的電話仍頻頻作響,不時地打斷他們的談話。外面天又開始下雨,雷聲隆隆,桑德斯能看到窗外夏日的閃電。
坐在四周無人的律師辦公室里,桑德斯有一種孤零零的感覺,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弗爾南德斯和正在步步逼近的黑暗以外再沒有別的了。事情發生得非常快,這個在今天以前從未見過面的人正在很快地成為他的某種生命線。他覺得自己在緊緊抓著她說出的每一個字。
「在我們繼續往下談以前,我想強調一件事情,」弗爾南德斯道,「你不和約翰遜上一輛車是對的。你再也不能單獨同她呆在一起了,哪怕是片刻也不行。再也不能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這點清楚了嗎?」
「清楚了。」
「如果你再同她單獨呆在一塊兒,你的案子就完了。」
「我不會的。」
「那好,」她說,「我同布萊克本作了一次長談。你大概也猜得到,他受到極大的壓力,要把這件事解決掉。我試著想把調停改到下午,但他暗示說,公司已經做好了如何應付的準備,很想馬上就開始。他對談判要花多少時間這點很關心。所以我們明天上午9點鐘開始。」
「行。」
「赫布和艾倫有進展。我想明天他們能幫上我們的忙。關於約翰遜的這些文章可能也會有用。」她邊說邊看了一眼《通訊線》的複印件。
「為什麼?多爾夫曼說它們不相干呢。」
「是不相干,不過它們記錄了她在公司的歷史,這將給我們提供線索。這些文章是我們要下功夫研究的對象,你的朋友給你發的電子信函也是如此。」她皺著眉頭看了一下那張列印紙。「這是國際網路的地址。」
「是的。」桑德斯答道。他很驚訝她竟然懂這個。
「我們和高技術公司打交道很多,我去找人查一下。」她把列印紙放到一邊。「現在我們來看看自己所處的境地。你沒法再清理自己的辦公桌,因為他們已經到過那裡了。」
「對。」
「你本來可以清理你電腦上的文件,可是現在你已經被關在系統外面了。」
「是的。」
「這意味著你無法再修改任何東西。」
「對,我沒法再做任何事情,我現在的地位就像一個助手。」
弗爾南德斯說:「你曾經打算過要修改什麼文件嗎?」
桑德斯遲疑了一下,「沒有,不過你知道,我本來可以全面檢查一下。」
「沒有什麼你特別想到的東西嗎?」
「沒有。」
「桑德斯先生,」她說,「我想強調一下,在這個問題上我並沒有做什麼判斷,我只是盡量為明天可能發生的事情做好準備。我想知道有沒有什麼他們可能會讓我們措手不及的事情。」
桑德斯搖搖頭。「文件里沒有什麼會讓我感到難堪的東西。」
「你仔細想過嗎?」
「是的。」
「那好,」她說,「考慮到明天一早就要開始,我想你最好睡會兒覺。我希望你明天能精神飽滿。你能睡著嗎?」
「天哪,我不知道。」
「需要的話服一片安眠藥。」
「我能行的。」
「那就回去睡覺吧,桑德斯先生。明早見。要穿上外衣,結好領帶。你有什麼藍色的外套嗎?」
「有件便服上裝。」
「很好,結條保守點的領帶,穿白襯衫。剃過鬍鬚后不要搽剃鬚霜。」
「我在辦公室時從來不這樣穿著。」
「這不是辦公室,桑德斯先生,問題就在這兒。」她站起來同他握手。「睡點覺,不要擔憂。我想一切都會好的。」
「我想你對所有的當事人都這麼說。」
「是這樣,」她說,「不過我一般都是對的。睡點覺,湯姆。明天見。」
桑德斯回到家裡。屋子裡空空蕩蕩,一片烏黑。伊萊扎的巴比娃娃扔在廚房長條檯面上的一個邋遢堆里。兒子的一條圍嘴躺在洗碗槽旁,上面左一道右一道地沾滿了嬰兒的綠色食品。他把早上煮咖啡的壺準備好后便走上樓梯。他走過錄音電話機,但忘記了看它一下,因此沒有注意到上面的信號燈正在閃亮。
在樓上衛生間脫衣服時,他看到蘇珊貼在鏡子上的一張紙條:「午飯時很對不起。我相信你。愛你。蘇。」
這太像蘇珊了:先發脾氣,然後再道歉。不過看到紙條他還是很高興,想著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不過現在菲尼克斯已是午夜,太遲了。她已經入睡了。
就在這麼思忖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並不想給她打電話。就像她在餐館里說的那樣,這事同她沒關係。他是一個人處身事中,他該一個人呆著。
他只穿著短褲,輕手輕腳地走進自己的小辦公室。沒有傳真。他打開計算機開關,等著它啟動。
電子郵件的圖標在閃亮。他打開了它。
什麼人也不要相信。
艾弗蘭德
桑德斯關上計算機,上床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