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憤 怒
1
井下。一片黑暗,一片沉默。
可能是已經適應了下邊的溫度,也可能是緊緊地擠在一起增加了熱量,或者是強烈的飢餓感沖淡了寒冷的感覺,總之,三人已經不那麼冷了。目前,他們抗爭的主要是飢餓。飢餓的感覺是時斷時續的,出現時,胃裡好象有一隻手在不停的抓動,那種對食物的渴望真是難受,恨不得馬上有東西吃到口中。然而,除了三個大活人,什麼也沒有。渴應該說不是主要的。但是,因為餓,吸取不到食物,體內自然也就缺水,同時,也因為沒有食物可吃,就退而求其次地想,喝點水也好。再加上他們曾經掙扎過,消耗了不少能量,也就感到很渴,想喝水。這個問題很容易得到了解決,因為二百多米深處是不會缺水的,他們在尋找出路時發現一個水坑,大約是當年開採時排水留下的吧。試探著喝了幾口,覺得很難喝。肖雲忽然提出能否中毒的問題,就誰也不敢喝了。可過了一陣子,見肚子沒什麼反應,又餓得實在難受,就又喝了兩口。這樣就開了頭,每當餓得實在難忍時,就喝上兩口,慢慢地,也覺不出有多麼難喝了。也正是因為有水喝的緣故,身體雖然越來越虛弱,還堅持得住。這期間,三人除了兩次掙扎之外,就緊緊擠在一起。既是為了抵卸寒冷,也是排除孤獨、從對方身上吸取信心和力量的需要。開始,張大明還有些不好意思,可很快也不乎了。煎熬中,三人覺得心貼得更近了。
如果說肉體上的痛苦還可以忍受的話,那麼,精神上的痛苦就特別難捱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希望的光芒越來越微弱。因為沒有表,也就搞不清時間,他們覺得,好象被拋到井下一個世紀了。肖雲覺得有五六天了,志誠說不可能,如果真的五六天,他們不可能還有這麼充足的精力,儘管非常虛弱,但是還能走動,能說話,估計頂多也就三天三夜。張大明說得更少,他認為頂多也就兩天兩夜。志誠猜測他和自己的想法一樣,是為了讓肖雲有長期堅持的思想準備。他們倆的話使肖雲大為痛苦:那還得等多長時間哪?聽她的口氣,好象上邊肯定有人來解救一樣。志誠在黑暗中苦笑一下沒有出聲,他倒願意肖雲有這樣的想法,這總比絕望要好得多。
當然,這麼長時間裡,他們不可能總是保持清醒。困了,就迷迷糊糊睡去,醒來,就不停地說話,先是嘮各自的經歷,包括童年、父母、上學、交友,更包括自己的職業,無話不談,而且都談的心裡話,這樣,三人的心也就貼得更緊了。只是,越嘮聲音越低,因為他們越來越衰弱,而說話是消耗能量的。可是,在這黑暗冰冷的絕境中,如果沒人說話,就會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就會聯想到墳墓,聯想到死亡。因此,只要醒過來,他們就堅持著說話,往往是嘮著嘮著,不知誰堅持不住睡過去,談話也就中斷了。為了維持體溫,三人一直緊湊在一起,共同披著一件棉大衣。也許是太衰弱、太疲勞的緣故,他們居然能保持這種姿勢坐著睡過去,有時還能做夢。志誠剛才就做夢了,夢中又回到刑警大隊,執行抓捕任務,和一個逃犯搏鬥在一起,雙臂把他緊緊控制住。而逃犯見掙不脫,就哭起來,先是抽泣,然後哭出聲來,奇怪的是發出女人的聲音……他一下從夢中醒來,發現手臂攬著的是肖雲,是她在哭。他心中很是害怕,急忙問她:「肖雲,怎麼了,別哭,別哭!」肖雲不哭了,原來她也在做夢,被他弄醒了。張大明也驚醒了,問怎麼回事。肖雲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啊,沒什麼,做了一個夢……」志誠問她做了什麼夢,她說:「我夢到了父親,夢到我還很小,父親抱著我逛公園,藍天麗日,綠草如茵,可突然間父親沒了,把我一個人扔在一個陰暗冰冷的地方……」說著又抽泣了兩聲。這個夢顯然和眼前的處境有關,志誠聽了心裡很難受,卻無法安慰她。沉默片刻,肖雲忽然幽幽冒出一句:「咱們現在要是做夢有多好,等一醒過來什麼也沒有發生……哎,你們說,咱們是做夢吧!」
志誠和張大明誰也不出聲。因為他們知道,這不是夢,是真實的生活。她的話觸痛了他們的心,他們不但為自己痛苦,更為她、一個女性陷身於此而痛苦。志誠想,這時,如果有一種選擇,他和她只能有一個活著出去,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留在這裡。
可是,沒有這種選擇。極有可能,他們將雙雙留在這裡,永遠地留在這裡。
肖雲又輕聲開口了:「真的,如果不親身經歷,我實在想不到,社會上怎麼會有李子根這種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這是真的嗎?張大明,你肯定沒想到我們的調查會是這樣的結果吧!」
張大明輕輕地嘆口氣,聲音微弱:「要是想到的話怎麼還能讓你來。我知道李子根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也沒想到他會這麼大膽。實在對不起了,讓你們夫妻倆……」
他已經不止一次道歉了。志誠輕輕碰碰肖雲,不讓她再說這種事。可肖雲停了停又自言自語起來:「我怎麼也想不通。我們小時候接受的教育是,我們的國家是屬於人民的,勞動人民當家做主,工農是國家的主人,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而舊社會和那些資本主義國家,工農大眾都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我感謝那些教育,因為它在我心田中種下了美好的萌芽,使我真誠地熱愛自己的國家,對她充滿了美好的憧憬……真的,小時候,誰要說咱國家不好,我就會和他吵個面紅而赤。後來,雖然年紀大了,不那麼單純了,可萬沒想到,在這裡,工人卻是這樣一種生活狀況,煤礦工人應該是工人階級的重要組成部分吧,儘管多數是農民出來打工的,就算是農民,也是最基本的人民群眾啊,一死就是幾十人,還不許外人知道,甚至殺人滅口,這不比舊社會和外國的資本家還狠毒嗎?這種事怎麼會發生在咱們國家呢?」
志誠沒有說話。張大明輕輕笑了一聲:「問題的嚴重性還不止於此。志誠,你在這點上恐怕感受更深吧,你可是光天化日之下被他們綁架來的呀,而且是你剛剛離開縣委書記辦公室,這等於是從書記辦公室把你綁架來的呀,這種事如果不親身經歷,你敢想嗎?」
怒火又在心中升騰起來,忍不住憤憤說道:「媽的,他們真是太無法無天了……這事到現在我也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那何書記不象個壞人哪,一個書記、一個縣長怎麼會攪到這種事里呢?」
張大明又輕笑一聲:「你的話有一定代表性。也許是多年來輸灌教育的作用,也許中國人天性如此,總認為身居高位的人品德就高尚,也相信他們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自我宣傳。其實,這是一個誤區,人的道德品質和地位並不成正比,有時恰恰相反,那些普普通通的勞苦大眾,反而有美好的心靈,那些身居高位執掌大權的,往往心靈更骯髒。特別在目前的社會環境中,往往一些勢利小人、壞人鑽營上去,竊取了權力,而正直善良的幹部卻受排擠。你想一想,封建社會的官僚、也包括皇上,有幾個是好東西?現代社會也存在同樣問題。前幾天我在一個雜誌上看到,曾經擔任過七屆義大利總理的天民黨主席就曾經殺過揭發他罪行的記者。」停了停:「當然,在我們的領導幹部隊伍中,多數人是好的,可你也不能否認,其中確實存在一些壞人,甚至品行很壞的人。這種人,想的只有自己的利益,也就是金錢和官位。為了這些東西,他們能幹出任何事來!」
志誠:「你是說,平巒縣委書記和縣長與李子根勾結到一起,來除掉我們?」
「還不能說得太絕對,」張大明說:「也許,這裡邊有我們所不知的內幕。但是,無論什麼理由,他們實際上已經參與這起事件中,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們也不能迴避,在某些地方,黑惡勢力已經與腐敗分子結成利益集團,聯手欺壓百姓,禍害我們的國家。平時,他們也會在電視上或會場上講什麼代表人民利益,可當人民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威脅到他們的利益時,他們就什麼也不顧了,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
2
聽著張大明的話。志誠心裡沉甸甸的,好象壓上一塊石頭。張大明的話聽起來讓人心裡不舒服,可卻無法否認。沉默片刻,他喃喃說道:「那……這種問題怎麼解決?換個領導能好一些嗎?譬如,平巒換個縣委書記……」
「不,」張大明堅決地否認道:「這不是換一個領導的問題。當然,我不否認領導的重要性。尤其某個地區的一把手,確實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可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人身上是不行的,國際歌說得非常清楚,『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我覺得,我們黨和國家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是不容置疑的。譬如,近幾年國務院為減輕農民負擔所做的努力吧,我們就切實感覺到黨和政府對基層人民群眾的關心。可是,僅有為人民服務的宗旨還不夠,還要有一個為人民服務的機制。黨和國家的宗旨、政策往往得不到認真貫徹甚至走向反面,關鍵在於我們缺少一個這樣的機制。這是我多年來學習思考的一個結論。就說這烏嶺煤礦吧,來平巒后看了他們的一個專題片,裡邊有中秋節領導給礦工送月餅的鏡頭。從表面上看,他們是多麼關心礦工啊,可實際上這是一種宣傳。他們也就是中秋節這天關心一下礦工,其它時間關心的就是自己的利益了。如果他們真關心礦工,為什麼會出這麼多安全問題,為什麼一死幾十人又不報告?說穿了,他們和礦工根本沒有一點感情。對了,當年老一代革命家都把兒女送到艱苦的地方去,現在,我怎麼沒聽說一位領導把他們的兒子送去當礦工?」重重喘口氣,聲音弱了下去:「這幾年,我們國家的災難性事故太多了,一起接一起呀,死了多少人?人民群眾真是命如草介呀!這裡邊的根源是什麼?表面上看,是管理問題,是安全意識問題,深些說,存在腐敗問題。可這都不是根源。根源還是我剛才說的。只有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是不夠的,需要與宗旨想符的機制,那才是人民需要的。人民需要宗旨,更需要能代表他們意志和利益的機制。而現在,這樣的機制還不夠完善。如果沒有相應的機制,僅有宗旨,那就成了空洞的口號,久而久之,還會引起人民群眾的反感,認為是在欺騙玩弄他們。」
志誠:「你說的機制是什麼,需要什麼樣的機制?」
張大明沉默片刻,苦笑一聲:「這……你把我當誰了?我也沒有什麼靈丹妙藥,可是,人是有思想的,只要你深入思考,就能有收穫。這種機制到底該什麼樣我不能系統闡述,可是有一點,這裡邊少不了兩條,一個是民主,一個監督,而二者又是密不可分的。」
什麼意思……
在和張大明接觸的這段時間裡,志誠感到肖雲的誇獎沒有錯,他確實很有思想,看問題很深,不由產生了敬佩之情。相比之下,也覺得自己實在差距太大,成年忙著破案抓逃犯,陷身於事務中,雖然有很多感觸,可很少深入思考,現在,張大明的話好象有一股磁力把他吸引了。他非常願意聽他說話,和他討論討論,這種討論也使他能暫時忘掉等待死亡的痛苦。
張大明低聲繼續說著:「其實,這兩點我們現在也常提,可並沒有認真實施。民主和監督是緊密相關的,民主,就是要讓人民大眾真正當家做主,有權監督掌權者是否為自己服務。最起碼,需要有直接選舉和罷免領導人的權力。你好好為我服務,我擁護你,你不好好為我服務,我有權罷免你。這樣,他就不得不為人民服務了。這就是民主和監督。現在可好,領導乾的好壞,是提拔還是罷免,基本和人民群眾無關,往往是上邊有人,把關係搞明白了,再搞出點虛假的政績來,就提拔了。相反,那些真正為人民大眾著想的,干實事的,反而沒有好結果。所以,我們還真不能太責怪某個人,換了我們,久而久之,可能也不得不和他們一樣。」停了片刻:「再回到現實中來。平巒縣政府肯定有管理礦山的各種職能部門,什麼土地資源局呀,礦山管理局呀,也包括你們公安局,可他們履行自己的職責了嗎?如果他們都認真負責,按照國家要求來管理,能發生這種事嗎?李子根為什麼這麼大膽,敢於這麼胡來,根源也在這裡。如果換了我們,有他這樣的條件,也保不準這麼干。當然,咱們和他不一樣,心不象他那麼黑,可是,我們也不是聖賢,一開始可能好一些,時間長了也不敢說就不變。個人品質是靠不住的,個人品質是可以變化的,這也包括一些偉大的人物。他們起初可能滿腔熱血,為了人民的事業而奮鬥,可是,隨著年紀的增長,社會環境的變化以及家人、子女的影響,也會不知不覺間發生變化,最後成為自私的專權者。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所以,人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唯有制度。要想不讓人變壞,就得有監督,你要變壞了,就下去,就受到懲罰。可惜,我們國家在這方面還很不完善。我覺得,這就是根源。可能,我說得也不準,思考得也有偏差,可目前的認識只停留在這個層面上。」
張大明停下來。儘管隔著肖雲,可志誠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有一股熱量傳過來,覺得他情緒仍在涌動,還有話要說。果然,沉靜片刻,他又開口了,變成了一種深沉、憂鬱的語調:「我有時想,人有思想還不如沒有思想,有思想就會產生痛苦,而沒有思想就單純多了,可是,我們是人哪,人和動物的區別就在於思想啊。我是個記者,知道新聞媒體的運作是怎麼回事,很多情況下,我們不是把人民群眾真正關心的、社會真實的一面告訴讀者,而是說假話,空話,寫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狗屁文章……可這也不是我們記者的責任,我們的筆往往不是握在自己手上啊……我常常想,這些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廣大群眾沒有渲瀉的渠道,久而久之,就會釀出事端來呀。我搞過調查,這幾年上訪告狀的少了,可這不是社會矛盾緩和了,而是人們覺得告也白告,是一種失望的表現。久而久之,有的人就走向了反面,不再尋求正常的、法制的途徑來解決問題,而是開始仇視我們的社會,轉而報復社會,最終會影響到社會的穩定。貧窮、苦難和社會不公,會使人失望乃至絕望,有的人走向犯罪,也有的人則不得不向惡勢力和腐敗分子屈服,成為他們的奴隸或者幫凶,而最終的結果還是人民群眾遭受苦難……」
張大明的聲音低下來,慢慢停下來。志誠聽出,他是真誠的,他的語調中充滿了發自內心的痛苦,不由深深被感動了。他忽然產生一種慶幸的感覺,要是沒遇到這樣的事,還真不會和他有接觸,也不會聽到這些話。想不到,他是一個這樣的人,心裡有這麼多的東西,聽了實在很受啟發。現在,殘存的敵視和戒備早已消失了,轉而變成了一種發自內心的友誼和崇敬。片刻后,他低聲說:「你可真不簡單,有思想,有水平……對了,你把這些想法寫出來過嗎?」
張大明又是輕輕一笑,但是,笑聲中帶出一股苦澀的味道:「這……還沒有,但是,我曾給高層寫過內參。目前,恐怕很難找到一份報紙刊物來發表這樣的文章。這也是我苦惱的一個問題。你寫出真正為人民呼號,抒發心聲的文章,不但很難發表,即使發表了,可回報你的往往並不是表彰,而是風險……對了,肖雲,我已經有了打算,準備離開省報,回都市報,那裡相對自由一些,哪怕寫些娛樂性的稿件,也比說空話假話好得多!」
肖雲突然地:「走也好,你先走,如果那邊順心,我將來也過去。我聽到那些議論了,咱們社裡那位廳長夫人,居然說你是『反動記者』。那天我為這事和他吵了起來……我本不打算告訴你,你別往心裡去!」
張大明輕輕一笑:「你不說我也知道。其實,有人當面就對我這麼說過,有時我也很氣憤,可更多的是無奈,最後也就習慣了。什麼叫反動,反人民才是反動,可我始終關心著那些受苦的人民群眾,怎麼成了反動,而他們……你說那位廳長夫人都幹啥,一天就是扯家長里短,撥弄是非,掙著高工資,她反倒代表革命了。真叫人哭笑不得。不過,我早相通了,這不是人民的評價。你雖然為人民說話,可他們卻無法為你說話,就象烏嶺這些打工者似的,我們為他們而來,他們知道嗎?他們會為你說話嗎?即使他們想說話,通過什麼渠道讓別人聽到呢?又有誰能認真聽呢……其實,這也是我們國家的悲劇,人民雖然多,卻不能形成一種力量來表達自己的意志,使真正為他們著想的人陷入孤立……咳,不管怎麼說,時代不同了,現在不整人了,我非常清楚,要是過去,有我這種想法再把它說出來,下場將很慘很慘。在中國歷史上,有多少憂國憂民的仁人志士都是這種下場啊!」忽然改變了語調:「行了,志誠,竟聽我的了,這些話,有的我跟肖雲流露過,可從沒跟其他人這麼談過,是不是太偏激了,你一定煩了吧!」
「不,不,」志誠急忙說:「我很願意聽,真的很願意聽,非常願意聽。只是……」想了想,試探著說:「我有點替你擔心,你有這種思想,又是個記者,搞不好恐怕會給自己帶來一些麻煩!」
張大明輕輕笑了一聲:「你說得對,確實有一點。不過,我已經學會了如何保護自己。要不是置身於這樣的絕境中,我是不會說起這些的。其實,我有時也很奇怪自己:你為什麼總想這些呢?不管怎麼說,你是省報記者,你不是社會底層那些受苦受難的人,那些黑惡勢力也欺負不到你頭上,你為什麼要這麼想呢,為什麼要寫那種給你帶來麻煩的文章呢?其實,憑我的文筆,掙錢當官都不是難事。給一些刊物寫記實稿,稿費很高,有的撰稿人每年掙幾十萬,要不就給哪個私營企業寫宣傳性稿件,報酬也不低。要想當官,就到大機關去當秘書,干幾年就提起來了,往大了不敢說,要是在省直機關當秘書,幾年後下去當個縣委書記、縣長還不是什麼難事。可我為什麼偏要這樣做呢?我也思考過,大約和經歷有關,我小時候在農村,受過苦……可李子根和我同村哪,也受過苦哇,他怎麼變成那樣了?要不,就是受教育的結果,或者看書思考的結果,或者人天生就是不同的……想來想去,我也想不通怎麼回事。不過,有一點我是自信的,我知道自己熱愛這個國家,我熱愛我們的人民,我發自心底地希望我們的國家富強,人民幸福,我反對的只是那些黑暗腐敗現象,所以我不反動,反動的是那些腐敗分子。」
張大明的話勾起志誠很多同感。對了,原來隊里的老張外號不就是「反動警察」嗎?他是怎麼落下這個綽號的,不就是愛發牢騷嗎,不就是對那些干擾執法辦案現象不滿嗎?後來因為一起案子得罪人狠了,上邊有人說了,『這樣的人不適合做刑警』,就調走了……警察本身就是執法,法律的生命是公正,可執行公正使命的警察本身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人們還能相信什麼呢?自當警察以來,沒少接受各種教育,一些領導動不動就訓話,批評基層警察法治觀念不強,不能秉公執法。其實,到底是誰不秉公執法啊?我們基層警察能有多大的權力呀,更多的時候還不是有人不讓我們秉公執法。我們千辛萬苦破了案,抓個罪犯,可哪位領導一句話,就得乖乖放人,不知內情的群眾往往還將其歸罪於警察,讓我們裡外不是人。
志誠心裡這麼想,卻沒有說出來。他知道自己嘴訥,怕表達不清顯得淺薄,讓張大明笑話。張大明卻又用微弱的聲音開口了:
「其實,現在有些法規制定得也有問題。就說礦難事故造成傷亡的賠償吧,一般參照交通事故執行。而規定中就將受害人分成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兩種。城裡人賠的就多些,農村人賠的就少些。依據是農村人收入低,城裡人收入高,可是,難道農村人就註定一輩子生活在農村,城裡人就註定一輩子生活在城裡嗎?收入低的人就永遠收入低嗎?同樣,收入高就能保證永遠收入高嗎?對了,肖雲你說過,一個人在礦山出事故死了或者被交通肇事撞死了,就是全部按規定賠償,頂多也就四五萬元,最多五萬元,就象那個張林祥家似的,他們還很滿意。可是,一個人的生命就值五萬元嗎?五萬元就可以抵上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嗎?我們是人,不是商品,不是動物,不是豬狗……」
張大明激動起來,聲音也大起來。這也引起志誠的共鳴。他想了想,既是對自己解釋,也是對張大明詢問地說:「也許,這是考慮到責任人的賠償能力,我們國家還不發達,多數人收入還有限,如果規定得過高,他們負擔不起……」
「不,」張大明用堅決的語調打斷說:「我不同意這種說法。第一,這種說法考慮責任人的利益,忽略了受害人的利益。而法律是應該向弱者傾斜的,這個解釋違背了這一精神。第二,事實上,很多責任人在經濟上都很富有。譬如說交通肇事吧,養得起車的能是窮人嗎?或者是單位,或者是有錢人。就算我們這個欠發達省份吧,一般市縣裡,有幾十萬上百萬元的也不希罕吧。就算他有幾十萬,撞死一個人賠償個幾萬,對他來說算什麼呢?如果兩個人有仇,完全可以假借交通肇事撞死對方,然後賠幾萬了事。象李子根這樣的,家財以億計算,賠償幾個人算什麼呢?我想,他可能是情急之下才這麼對付我們的,否則,完全可以製造一起交通事故把我們幹掉,到時,頂多也就賠上幾萬幾十萬,這對他算什麼呢?所以我說,這條法規有重大缺欠。說得嚴重一點,根本不是以人為本,也沒有考慮受害者的利益。」
3
張大明憤憤地住口了。志誠好一會兒沒說話,他是警察,習慣了政治紀律約束,總覺得寫到紙上、已經制定頒布的法規條文是神聖的,不容懷疑的,現在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有時,它們也不那麼合理。一時之間,心被搞得亂糟糟的。張大明說得真對,有思想不如沒思想,有思想就帶來痛苦。現在就這樣,聽他這麼一說,心情非常不好,覺得發堵,難道,一切真的這樣嗎?不一定吧……他掙扎著試圖反駁他,說:「這……你說的有一定道理,可是,有些現象終究是少數,象烏嶺煤礦發生的事,終究是少數,是個別的。」
「對,我承認它是少數,是個別的。」張大明沉默片刻低低地說:「我們國家從總體上說是好的,特別改革開放以來,取得的成就也是史無前例的。可是,少數又怎麼了?我就反對這種多數少數的說法,好象只要多數人生活得好,少數人受點虐待也應該似的。不,一個正常的社會,應該對所有人都是公正的。要知道,少數和多數是轉化的,你今天是多數,到明天可能就變成少數。如果我們對少數人不公正,實際上也是對所有人的不公正。今天他是少數,明天你可能也成為少數。誰能保證自己永遠處於多數中呢?誰能保證自己的兒女、晚人後輩不是少數,不當煤礦工人呢?你再看看,這些少數又是哪些人?是的,他們自身可能素質不高,存在這樣那樣的弱點,也應該教育提高,煤礦也應該按市場規律運作,按勞分配。可是,正是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從黑暗的地下為我們奉獻光明,我們怎麼能容忍這樣對待他們?對他們的不公正也就是對我們自己的不公正。如果面對這一切心安理得,那還是人嗎?!」
張大明的聲音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悲憤,聲音更大了,甚至有點怒吼的意思了,衰弱的感覺一點也聽不出來了。他說完馬上意識到了,急忙放低聲間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失態了。」可停了停又低低地說起來:「這些話,鬱積在我心裡多時了,平時並沒有講過。現在遇到這種事,再加上你的調動,就有點控制不住了。對了,你剛才的話又使我產生了聯想。大概,有些掌權者從來不象我們這麼想,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或者晚人後代會成為礦工。他們就是想用手中的權力保證自己輩輩當官做老爺,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所以,才不願意改變現狀!」停了停:「如果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寫一篇這方面的文章,即使不能發表也要寫,寄給黨中央國務院,或者發在互聯網上!」
肖雲突然冒出一句:「也別想得那麼容易,互聯網也有人管著,你要發表這樣的文章恐怕也會帶來麻煩!」
「我要怕麻煩就不寫了。」張大明冷笑一聲激昂起來:「不管怎麼說,只要能活著出去,我一定以這次經歷為素材,寫幾篇有份量的文章,一定要讓高層領導知道這些事,並提出一些建議,同時,還要讓社會上更多的人知道。黑暗和腐敗必須揭露,只有揭露他們,把他們暴露在陽光之下,他們才會恐懼,因而才會減少,捂著蓋著,只能使它們更加猖狂,最後,將會完全侵蝕光明,驅逐光明,絕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
張大明停下來,肖雲卻突然又冒出一句:「可是,誰知道咱們還能不能出去呀?咱們還能出去嗎?」
「能,一定能,要有信心。」張大明鼓勵說:「咱們不是分析過了嗎?外面有人知道我們可能身遭不測,不論哪個人、哪方面採取行動,都會救我們出去。我們出來這麼長時間沒回去,報社也許已經察覺不對頭,開始採取行動,還有志誠他們公安局……對了,還有平巒縣公安局的一些領導和警察,他們都可能採取行動。志誠,你說是不是!」
志誠知道,一切不可能這麼簡單,他是為了給肖雲以信心才這麼說的,就急忙符合說:「對,一定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我在到達烏嶺前曾經跟隊里通過電話,明確告訴他們我來了烏嶺,也透露了有可能會出事,他們一定會來救我們的。我們絕不能輕易死去,要堅持住,能堅持多久堅持多久,哪怕我們中有人先死去了,剩下的人也要活下去。如果能生還,一定把這一切帶出去,讓更多的人知道,給死去的人報仇……」
志誠說著說著停住了。他本來是給肖雲鼓勁兒,可說來說去變成了一種悲愴的誓言,而且,自己的心也顫抖起來。是啊,到底還能不能活著出去呢?能不能三個人全部生還呢……一股巨大的酸楚湧上心頭,眼睛也在黑暗中濕潤了。
肖雲悄悄抓住了志誠的手。
沉默片刻,張大明輕聲說:「志誠,你說得對,我們是要有多種思想準備。如果你們倆出去了,而我……留下來了,你們一定要把這裡發生的一切告訴世人,同時,我還有一件私事請你們替我完成。替我去醫院看她最後一眼,同時代表我通知醫院,停止一切維持她生命的措施,既然我已經不在世上,她醒過來也不會幸福……」
志誠的嗓子緊緊的,下邊的手也不知不覺和肖雲抓得更緊:「這……對,我們是應該做好各種準備。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火花,心裡頓如倒海翻江:「如果你們倆能出去,我留在這兒了,我希望……希望你們將來能生活到一起……」
「志誠……」
兩人同時叫了聲他的名字,肖雲使勁甩開他的手,從他的臂彎中掙扎出來,哭泣著道:「志誠,你說什麼呢,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
她又摟緊他嗚嗚哭起來。
張大明沉默一會兒才開口:「志誠,既然你這麼說了,我就再說點心裡話吧。我首先要感謝你……可是你做得不對,肖雲她是人,而且是一個獨立性很強的人,她有自己的選擇,你不應該這樣為她安排未來的生活。我看出,你是個非常真誠的人,我也不擅長說假話。我承認,我對肖雲是有好感,我們之間是存在很深的友誼,可我們從來沒有超越界限,更沒有做過不道德的事,而且,我感到,她是愛你的,很愛你……你可能不知道,在你們鬧矛盾的日子裡,她很痛苦,曾暗中默默的垂淚……」停了停:「現在,我也看出你是個好人,是個好丈夫,對她的感情很深,否則不會冒這麼大的危險來救她。可是,你沒有想過,女人和我一起生活,很難得到幸福。我總愛想一些不該想的事,總關心那些和自己無關的事,我不知道將來還會遇到什麼風險,我不希望哪個女人為我提心弔膽,經受折磨……另外,我記得在一篇文章中看過一段話,很有道理,大意是,第一次愛情很重要。如果第一次愛情是不幸的,今後的婚姻恐怕很難幸福。而我的第一次愛情已經這樣,她現在還躺在病床上……即使有一天我放棄了她,也不想再和哪個女人結合,我擔心會給她帶來不幸。」
「不,」志誠反駁說:「你說的不對……這個……那些不幸的第一次愛情往往是人為的,而你……你不一樣。」他感到自己的語言的笨拙,無法準確表達心裡的意思。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又說:「你也沒有理解我的話,我希望你們一起生活,不是強迫……我覺得,你們在一起生活能夠幸福,我這麼說是真誠的。是的,我愛肖雲,非常愛她,如果我真的不在世上了,我希望她生活得幸福,而我感覺到,你能給她幸福。」換一種語調:「我也不隱瞞,我和肖雲之間曾經發生過危機,我……我也真的對你產生過一點想法,可現在全都沒有了。我看出,你是一個好人,應該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一旦我出事了,你們活著,希望你們能生活到一起……不過,我有一個請求,」停了停:「那就是,讓肖雲把孩子生下來,把他養大,你們不必告訴他有我這個人,把他當成你們的孩子,可是,讓他生下來,這是我唯一的請求……」
志誠說不下去了。張大明也一時不知說啥好:「這……你,我……可是,萬一我留下了,你們倆出去……」
「行了,」肖雲帶著哭腔打斷二人的話:「你們別說了,你們只想自己,想過我嗎,想過第三種可能沒有?假如你們倆活著出去了,我死在這裡呢?」又哭泣起來:「你們倆都是難得的好男人,我也希望你們都幸福地生活。如果你們出去了,我留下來,希望你們儘快忘記我,組成新的家庭,幸福的生活!」邊抽泣邊說:「生命中遇到了你們這樣的男人,我也很滿足。志誠,我對不起你,這半年來你心裡一定很不好受,都怪我,如果我們能活著出去,我一定好好對你,再不那樣了……張大明,你也不會死,你會活著出去,咱們都活著出去……」
志誠的眼睛又濕了:能嗎,還能活著出去嗎?但願如此吧。如果不能都活著出去,哪怕出去一個人也好啊,特別是肖雲,她已經懷孕了,她的體內還有你的兒子、你的女兒……不,她不能死,她絕不能死,一定要逃出去,只要她活著,自己死了也心甘情願。
4
三人都沉默下來,半晌沒有一點動靜。志誠雖然醒著,可不知張大明和肖雲是否又睡過去了,為不打擾他們,就一動不動地坐著,把肖雲的一隻手緊緊握手中。她的手很涼,也不可能不涼,在井下呆了這麼長時間,體內的熱量失去太多了,她的身體一定受到了極大的損害,體內的孩子呢,會不會也因此受到傷害……他用力握著她的手,希望用自己的溫度把她的手變熱,可好一會兒過去,還是那個樣子。一時之間,壓抑多時的絕望感覺又從心底升上來。儘管他安慰她,鼓勵她,說會有人來救。可是,他心裡並沒有底。誰會來救呢?省城的戰友們鞭長莫及,即使真趕來恐怕也時過境遷。那麼,近距離又誰能幫助你們呢。何清、蔣福民,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公安局的陳副局長了……對,齊麗萍說過,他是個好人,可是,他在電話中聽清了你的話嗎?他知道你現在的處境嗎?能夠採取行動嗎?即使他想救你,又怎麼能知道你在井下什麼地方呢?看來,凶多吉少啊……蒼天哪,我死不要緊,可還有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啊……
一時間,志誠想哭,想叫,想吼,想……可是,身子剛一動,又想起身邊有肖雲和張大明,就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知道,這對事情沒有一點幫助,空耗體力精力,現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鎮靜,等待著那可能並不存在的希望降臨。如果這世上真有神仙,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如來佛、觀音菩薩該多好,我活在世上三十二年沒沒做出什麼卓著的功勛來,可我無愧於天地良心,我沒做過任何壞事啊,你們明察秋毫,快來救救我們吧,哪怕將她救出去也行啊,只要她能出去,我就是死在這裡也感謝你們哪……
這時,志誠忽然明白了,為什麼有些人迷信。這裡邊固然有人生觀、文化科學修養等原因,可是,對生活的無奈和絕望,最容易使人變成這樣啊……
儘管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可心緒卻如地下的岩漿在奔涌,好久好久才慢慢平靜下來。最後,又陷入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之中。
又做夢了,遠遠地,有人向這邊走來,走得很慢,邊走邊小心地打量著腳下,頭上的礦燈照著路,邊走還邊低聲說話,越來越近地向這邊走來……
是夢,是你的期盼轉化為夢境……怎麼,好象真有動靜……
「志誠,快醒醒,好象有動靜……」
肖雲急促地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不是夢,難道真有人來了……志誠一下清醒過來,凝神諦聽。
沒有動靜,什麼動靜也沒有,一片寂靜。一定是做夢,是聽錯了耳朵……
可是,剛這麼一想,遠處又有輕微的響動傳來。天……志誠身子一動,差點喊出聲來。而身旁的肖雲卻已經小聲哭起來:「有人來了,我聽見了,志誠,張大明,你們聽到了嗎,一定是有人來救我們了……」
她的嘴被志誠用手堵住了。
志誠畢竟是警察,心裡多一根弦,在狂喜的同時忽然生出一絲警覺:誰知到底是怎麼回事,即使真的有人來了,就一定是救你們來了嗎,萬一是李子根手下怎麼辦……
他把手稍稍放鬆了些,對她耳畔顫抖著輕聲說:「不要出聲!」
張大明顯然也意識到了這點,除了急促的呼吸,沒發出一點聲音。
志誠覺得心都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了,一邊注意諦聽,一邊輕輕地活動僵硬的軀體。萬一是李子根的手下來加害,不能坐著等死。突然之間,衰弱的感覺好象消失了,他覺得身體熱起來,力氣好象也恢復了……
動靜更清晰了,越來越近。聽得出,那是人的腳步,而且不止一個人,有人在低語,因為聲音很低,聽不清楚……這個時候來到這裡,他們不可能有別的原因,一定是沖你們來的……他們是誰呢?是李子根怕你們不死,派人下來加害,還是……
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遠遠出現一道微弱的亮光。雖然微弱,可它是那麼的美好,那麼的誘人,那麼的親切,那是光明,是希望啊……
肖雲突然又抽泣起來,志誠也想哭,但使勁控制住自己:不行,先別大意。他手向旁邊划拉一下,摸起一塊煤矸石,大約有五六斤重,如果是敵人,它將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們頭上……
光亮變大了,可以看出,那是礦燈,而且不是一盞,是兩盞、三盞……突然,有人的喊聲傳過來:「喂--有人嗎--」
聲音有些熟悉,是誰呢?
聲音接著喊道:「張兄弟,你在裡邊嗎,聽見沒有,聽見給我個知會兒,我是趙大哥呀……」
「對,是我們,你還沒死吧,聽見了嗎,我是豁子,我們來救你們了,你要沒死給我們個動靜啊……」
「大明哥,你在嗎,我是二妹呀……」
居然有女聲,哭腔的女聲。
志誠心裡的血忽的一下涌遍全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聲大叫起來:「我們在這兒,趙哥,豁子……」
他再也喊不出聲了,因為,一種不可抑制的感情從心底猛地衝出來,衝過喉嚨,化做狼嚎般的哭叫。
肖雲頓時迸發般放聲大哭起來:「是救我們的,是救我們的……」
張大明也嗚咽著叫起來:「二妹,我在這兒……」
「大明哥……」
女人的聲音也嗚咽起來。
再也聽不清什麼了,志誠淚眼模糊,只看見三個人影跌跌撞撞向這邊奔過來,頭上的礦燈比太陽還要明亮。
志誠知道,得救了,自己得救了,妻子得救了,自己的孩子得救了……
5
一片混亂,哭,笑,訴說,擁抱……一時之間,志誠什麼也聽不清,什麼都不去想,只是輪番與趙漢子、豁子和小青使勁擁抱,眼淚象水一樣無聲地順著臉頰流淌,泅濕了對方的衣衫。好在只有礦燈晃來晃去,誰也看不清誰的面容。他一邊和他們緊緊擁抱,一邊還在心裡說著:「親人,親人……」是的,他們是親人,不但趙漢子、連豁子那豁牙的嘴也顯得那麼可親可愛,當然,還有二妹。他曾設想過有誰會來救他們,卻沒想到是他們。如果說趙漢子、豁子還可能的話,沒想到李子根的妹妹居然也參與進來。志誠向她看去,卻見肖雲正伏在她懷裡嗚嗚哭著,她象大姐姐一樣,一邊拍她的脊背,一邊抹眼淚。張大明則立在她身旁的暗影中,垂著肩頭沉默不語。
只有趙漢子還保持著清醒:「大夥別激動,別亂,能挺住吧,先吃點東西,再商量商量怎麼出去……」
還有吃的?他們想得可真周到!志誠看了一眼,果然,他們手中有兩個大塑料袋,趙漢子開始往外拿東西,有麵包,蛋糕,火腿腸,榨菜,還有幾瓶純凈水……志誠再次握住趙漢子的手,哽咽著說:「趙大哥,謝謝你!」趙漢子卻急忙說:「別,別謝我,得謝二妹,要不是她,我也沒這麼大膽子來救你們,這些東西也是她準備的!」
志誠望向二妹,李子根的妹妹,烏嶺大飯店的總經理。因為光線暗,看不清她的表情和衣著,只聽到她的聲音:「趙哥,別說這些了,沒有你咱們也不會找到這兒來……哎,你們別著急,慢點吃,別吃太飽,書上寫的,餓時間長了,不能一次吃太多!」
趙漢子:「對,別急,慢慢吃,吃飽了,有了力氣,咱們再出去,沒想到還真把你們找到了……」
「那還不是靠你!」是豁子的聲音,他吹吹呼呼地大聲說:「也就是趙哥,烏嶺建礦時他就開始下井,一干三十多年,地底下啥樣,都在他心裡。這下邊的巷道跟蜘蛛網似的,這個通那個,那個又通這個,要不是他,誰敢下來呀,弄不好,自己先蒙了……不過,見死不救那還是人嗎,趙哥跟我一提這事兒,我二話不說就跟來了。媽的,可我們累壞了,光堵死的巷道就打通了三個……」
在豁子的講述中,志誠很快知道了怎麼回事。原來,二妹知道張大明被拋在井下的消息后,和李子根鬧了一通沒結果,就找到趙漢子。趙漢子聽到她的話后立刻應允。可他覺得自己一個人力量太小,就到工棚叫醒了豁子。三個人從另外一個井口下到地底,在趙漢子帶領下,幾經尋找,周折,打通了三處坍塌的通道,終於來到這裡。
趙漢子感慨地補充說:「說起來也是該著哇,今天能救你們,多虧了小煤井,當年,各個小煤窯在烏嶺地下亂開亂采,經常是你打通我的巷道,我挖穿你的防震煤柱,很多獨立的礦井挖來挖去挖通了,我們就是通過李子根當年的小煤井進來的……也就為這,有的井雖然廢了,可卻有空氣流通,不然,人在底下時間長,憋也憋死了……是老天爺看不下去了,不讓好人這麼死,我們才找到你們哪!」
志誠感激地聽著,並深深地為自己慶幸。在晃動的礦燈光柱中,看到他們都是蓬頭垢面,煤渣滿身。雖然他們說得簡單,可顯然付出很多辛苦才找到這兒的。他想說幾句感謝的話,可此時一切語言都顯得無力。目光又望向二妹--也就是烏嶺大飯店的經理、李子根的妹妹,心中十分感慨,看來,她和李子根確實不是一樣的人……他費力地欠起身,想湊過去對她說幾句感謝的話,肖雲在身後使勁拉住了他,對他耳朵說:「你幹什麼,沒看見嗎……」
他這才發現,躲在張大明身後的她在垂著頭輕輕的抽泣。這是怎麼回事……對了,她所做的一切,一定是為了張大明。這對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據張大明講,她和他哥哥李子根可是患難兄妹呀……
他悄悄坐了回來。
幾個人注意到二妹的表現,都靜下來。這時,豁子摸到志誠和肖雲旁邊,「咚」的給了志誠一拳:「操,哥們兒行啊,對不起了,我不知道你……」眼睛瞅一眼肖雲,又扒著他耳朵說:「艷福不淺哪!」說著,咧著豁牙子嘻嘻笑起來。
志誠想起他從前說的話,包括說肖雲那些粗話。可此時一點也不怪他,反而覺得他很可愛的,就低聲把他介紹給肖云:「這是豁子老弟,人不錯,對我幫助很大!」
豁子笑嘻嘻地看著肖雲,一副當仁不讓的架式,接受了肖雲的感謝才摸到另一邊去了。
吃喝了一會兒,二妹站起來問大夥:「怎麼樣,差不多了吧……趙大哥,三點多了,咱們往外走吧,天亮就不好辦了!」
趙漢子:「對,你們三個要是能挺住,咱就走吧!」
三人都說能挺住,馬上行動起來,此時,他們恨不得馬上離開這黑暗的地下。可是,當他們欲站起來行動的時候,才感到身體的極度虛弱,可能是有了救星、危難得到緩解的緣故吧,精神支柱也搖搖欲墜了。趙漢子等人立刻分頭攙扶,趙漢子攙著志誠,豁子攙著張大明,二妹攙著肖雲,艱難地往前走去,不一會兒,無論是攙扶的還是被攙的,都累得滿身大汗。實在走不動了,就坐下來休息一下,喝幾口水,吃點東西。食物漸漸轉化為能量,慢慢地,志誠覺得體力恢復了一些,就盡量堅持著獨立行走。這時,張大明又氣喘吁吁地開口了:「二妹,我有話要問你,你們這裡是發生礦難了吧,到底死了多少人?」
職業意識可真強,剛剛擺脫絕境又問起這事來。然而,二妹卻沒有馬上回答,豁子忍不住冒出一句:「那當然……」被趙漢子使勁兒咳嗽一聲堵了回去。片刻后,還是二妹自己開口了:「趙哥,你們說吧,現在捂著蓋著已經沒用了,你們別忌諱我,現在,他已經不是我哥了,你們該咋說就咋說吧!」
豁子哈了一聲,剛要說又改了口:「趙哥,你說吧,你知道得比我多!」
趙漢子沉默片刻,回頭看一眼二妹:「二妹,那我說了!」
二妹:「說吧,說吧,該怎麼說怎麼說!」
「好吧,我就說說,」趙漢子清清嗓子:「其實,我真想跟人說說,這些日子把我憋壞了……實在太慘了,太過份了,要是知道不說,都造孽呀……不過,我也知道個大概。那天不是我班,到底死多少人也說不清楚,反正少不了,傳的也不一樣,有的說五十多人,有的說六十多人,我估計,最少也得有五十多人,因為兩個班的人全壓在裡邊了,一個也沒出來……」
志誠打斷問:「兩個班?什麼兩個班……」
「是六號井和對面大巷那個班啊,兩個班的人全完了。」趙漢子說道:「對了,咱們幹活的六號井是小井,你還沒見過大井,那都是當年國有煤礦開的,一口井上百人幹活,每天出噸幾千噸。可事兒還是咱們幹活的六號井惹起的……對了,你不是下過六號井嗎,也進了那個巷道,就是你把黑子收拾那個巷道,我知道你懷疑那裡有事兒,你真懷疑對了,事兒就是從那個巷道惹出來的,真是現世報啊,當年,那個井就是李根子、不,是李子根的小煤井,就是它惹的禍呀……」
在趙漢子的講述中,志誠漸漸知道了礦難事故的大概。
6
原來,全國各地都一樣,國有大煤礦開採的是地下的主要資源,而在周圍還有些零星分散的資源,國有煤礦無力開採,為了避免資源浪費,前些年,國家在政策上開了個口子,於是,一些小煤窯就應運而生。
這個政策的初衷不能說不好,可是,它引發的後果與初衷完全相反。國家允許的小煤窯是有明確而具體的要求規定的,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安全。可這些小煤窯一開始就是畸形的,首先,它不是哪個人要開就能開的,能得到批准的都是一些有關係有路子的人,絕大多數都有權力在後邊支撐。而開小煤窯的人既無力也不想在安全上投資過多,想的只是快些發財,個個都是掠奪式開採,因此,導致事故頻頻。但是,因為他們用錢收買了管理部門有關人員,所以,人員傷亡都私下用錢平了,很少有人過問。私不舉官不究。這些傷亡數字根本沒人上報,國家也沒有統計。趙漢子感慨地說:「我敢說,國家掌握的數字連實際死的三成都不到,就拿烏嶺來說吧,哪年都死三二十人,還不算這種扎堆死的,可每年也就報三五個人……說遠了,還是說這起事故吧!」
趙漢子繼續講下去:小煤窯不但無視國家的安全規定,而且,無視一切規定。他們根本不按劃定的疆界開採,哪裡有煤就往哪裡挖。一方面,小煤窯和小煤窯之間為此經常發生糾紛乃至武裝衝突,明爭暗鬥,以鄰為豁。有時,兩家小煤井挖著挖著就挖通了。「今天能把你們救出來,也多虧了這茬子……可是,採煤時這麼挖是非常危險的。國家對巷道和巷道之間的距離是有規定的,要保留防震煤柱,厚的地方要達到幾十米。如果不留出足夠的距離,放炮時,容易引發相鄰礦井冒頂或者透水。可是,」不知是累的還是氣憤,趙漢子氣喘吁吁地說:「那些小煤窯根本不管這些,有時挖著挖著就挖通了,有時還故意挖通,往對方井內放煙放水,每發生這種事,都要發生一場血戰,有時雙方出動幾十人拚命,當年,李根子就是這麼打出的天下……啊,二妹,我走嘴了!」
「不不,我不是說了嗎,你別忌諱我,該怎麼說就怎麼說,我也想聽聽他到底造了多少孽,你們到底怎麼看他!」
趙漢子停了停,又繼續講下去:與小煤窯之間互相侵蝕相比,他們對國有煤礦的侵蝕就更嚴重了。其實,小煤窯很大成份就是靠侵蝕國有煤礦發財。因為,國家批給他們的資源是有限的,可他們的慾望是無止境的,管你什麼國有不國有,反正地底下也看不清楚,所以,幾乎國有煤礦周圍的小煤窯都向大礦進攻。不但開採你的資源,還偷你的電,放你的水,可把國有煤礦礦害苦了。可奇怪的是,堂堂國有煤礦卻往往得不到政府的支持,與小煤窯發生衝突時,干不過小煤窯。因為,你必須通過當地執法部門來解決衝突,而這些執法部門無一不站在小煤窯一邊,有時甚至代表小煤窯跟國有煤礦談判。國有煤礦效益越來越不好,固然有經營問題,可是,這方面的危害也不容忽視。
「……又說遠了,還說這起事故。它也是當年種下的惡果。」趙漢子說得氣憤起來,也不再避諱二妹:「李根子吞掉國有煤礦后,因為一些小煤井還有很多資源沒有采完,就繼續采著,有的,他派手下的親信替他經營,有的,包給了別人,每年收幾十萬到幾百萬不等的承包費。六號井就是這樣,也是當年李子根打的底兒,把它和大礦之間的防震煤柱挖薄了,這邊一放炮,一下炸通了防震煤柱,造成大面積冒頂,兩邊的人全完了……對面是個大巷,一個作業班四十多人,這邊也十多個人,一下子全都悶到裡邊了。要不,那個巷道怎麼派人守著呢,是怕不可靠的人進去看出什麼來。當然,也跟那幾天你們陸續來到有關吧。更可恨的是,事故發生后,根本不考慮救人,冒頂這種事,裡邊是有不少人當場被砸死了,可肯定也有當場沒死的,受傷的,要是及時救,也可能救出一些,可李根子卻不讓救,有張羅救人的還挨了打。他還下令,誰也不許把這事說出去,誰跑了風找誰算帳。可憐,死的多是外地來打工的,誰為他們說話呀,得到倆錢也就算了。可我徒弟大林子氣粗,再加上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被悶到裡邊了,張羅救人最積極,結果被人打了一頓,他又聲言上告,後來人就不見了……」
「你等等,你說,大林子是你徒弟……他是叫張林祥吧,我上次來調查你為什麼不說實話?」
「我……」趙漢子停下腳,看志誠一眼,把臉掉向一邊。豁子在旁接過來說:「你就別深問了,為這事趙哥都悔死了。媽的,在烏嶺,誰不怕李子根哪?他們對你們都敢這樣,我們一個煤黑子在他手下,不跟螞蟻一樣嗎?再說了,還有你……啊,李經理,我說是你,我趙大哥所以忍著,幫他,也是看在你的面上,你知道嗎?」
二妹嘆口氣:「我能想到,趙大哥是個重情義的人,現在看,我也是幫凶啊……對了,我也說點心裡話吧。怎麼說呢,我是後到烏嶺的,先前有些事不太知道。我來之後,知道煤礦經常死人,開始也挺害怕,後來,慢慢也就麻木了……可是,我的心還不那麼黑,哪次煤礦死了人,我都很難過,都勸他多賠點錢。有時,覺得他賠得少,我就私下另外給死者家屬補上一點。一是為了自己心裡好受點,二呢,也想著為他贖點罪呀,讓別人恨他輕一點。他知道后常常搶白我,說我傻。後來我做這種事時,就瞞著他……可是,他畢竟是我哥哥,是他把我養大的,十指連心哪,所以,真出了事,我也得幫他的忙,想法把事壓下去。這回也是這樣,出事後,風不知怎麼傳了出去,上邊指示要認真調查,地縣兩級調查組就來了,我全力應酬,好歹把他們哄弄走了,可你們又一個接一個的來了……這位警察同志,其實沒等你來,這邊就準備好怎麼對付你了,你住下后,我就派人盯著你的行動。那天早晨,你剛出去,我就和哥哥通了電話,他立刻安排人先一步到六號井,防備你看出什麼來!」
「是這麼回事。」趙漢子說:「其實,我們在頭一天就做好了準備。當時,事故已經過去,六號井搶修也基本完成,可以恢復生產了,要重新調一批人來頂班,我就是從別的井調過來的。正好,剛把調查組哄弄過去,你又來了。怕你看出事來,礦里讓我在那天早早的帶幾人去了,裝出一副正常生產的架式,好歹把你哄了過去。對了,你可能猜出來了,那三個跟你談話的,都是假冒的,真人都死在井裡了!」
志誠對這些已經不奇怪,現在,他的思維還在大林子身上。「這……趙大哥,你們等一等……你剛才說,那個大林子是你的徒弟?我見過他,在火車上,蔣福榮說是他們抓的逃犯。可後來我去了他長山縣的家,也見到了他父母弟弟,可他們說他死了,還得到了礦里賠償的五萬元錢……這……天哪,莫非他……」
「他們殺人滅口!」趙漢子突然悲憤地叫起來:「要不是知道了這回事,我也不會這麼積極地幫你們,我要為徒弟報仇……前兩天,縣公安局的刑警大隊長帶人來了,就拿著他的照片,問我們認不認識這個人。別人不認識,我這當師傅的能不認識嗎?可我不敢說呀,當時蔣福榮他們就在場,我心裡害怕,就昧著良心說不認識啊……那照片上的他我到死都忘不了啊,身上看不著,可臉上那傷啊,眼睛腫的連縫都看不見,他們不知怎麼打的他……媽的,一定是他們乾的,是蔣福榮他們乾的呀……可憐我的好徒弟呀,心可好了,就是火氣大點,可有骨氣,活生生讓他們害了,那程大隊說他還活著,可我看照片上那樣子,活也不會好好活了……李子根,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啊,我早晚要報這個仇!」不知不覺哭泣起來:「二妹呀,你別怪大哥,大哥實在忍不住子,你哥他實在不是人哪,他的心實在太黑了……」
二妹一聲不響,突然抽泣了兩聲。沒人勸她,大家都知道,此時勸慰是不起什麼作用的。她畢竟是他的妹妹,此時她到底什麼心情叫人無法揣知。一時之間,人們都停下腳步,都忘了快點離開這裡,回到地面上。
這回,是豁子打破了沉默:「對了,那個程大隊還打聽過你呢,他說,有一個外地警察來烏嶺不見了,問俺們見沒見過……他一說我就猜到說的是你,也猜到你可能出了事,可是……可是,俺們都沒敢說……」
豁子吞吞吐吐住了口,可志誠的心又激烈地跳起,並生出一股溫暖之情。原來,他們在尋找自己,啊,親愛的戰友,我並不是孤立的……這一定是陳副局長安排的……對了,現在看,張林祥已經在警方手中,還活著,而且,從種種跡象上看,警方已經開始插手這件事,如果深入查下去,那很可能把烏嶺的黑幕揭開。或許,他們現在已經開始行動也說不定。
想到這裡,他焦急趕來:「咱們別嘮了,快點上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