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喬轉身看到了我。「老天!」他說,「是我們家那小孩兒。」他向我走來,活像一隻準備發起攻擊的公貓。「喂,說你呢!我怎麼跟你說的?你馬上給我回家。」
喬和我在火氣十足時,說話都會省略掉「H」這個音。我後退了一步。
「我不回家。」
「你就得回。」
「喬,打他耳光。」錫德說,「我們可不想叫小孩兒跟著。」
「你回不回去?」
「不回。」
「好,小子!好哎!」
說著他就沖我來了,他追著我跑,一下一下揍我,但是我也不從池塘那裡跑開,我繞著圈跑。不多會兒,他抓往我,把我捺在地上,膝蓋頂住我的膀子,開始擰我的耳朵——他最喜歡那樣折磨我,我受不了。我嚎叫起來,但還是不肯屈服,不肯回家。突然,其他人倒向我這邊,叫喬別再頂著我胸口,要是我想,就留下來吧,那麼著,我總算留下了。
他們別的人帶了魚鉤、魚線和一大塊麵包糊,全裝在一個袋子里。我們每個人都從池塘角上的柳樹上折樹枝來削。這兒離農場房子只有兩百碼,我們得別讓人看見,因為布魯厄老頭兒對釣魚很反感,倒不是他會有什麼損失,他只用池塘來飲牛,可是他討厭男孩兒。他們幾個對我在場還有些不情願,老是叫我別擋住亮,還一個勁兒提醒我還是個小孩兒,對釣魚一竅不通。他們說我凈在弄些響動,把魚全嚇走了,而事實上,他們任何一個人弄出的響動差不多是我弄的兩倍大。最後,他們不讓我坐在旁邊,而是打發我去了池塘的另一處,那裡水淺,沒什麼陰涼地方。他們說我這樣的小孩兒肯定會把水撲騰來撲騰去,把魚全嚇跑。我被趕到了下三濫的地段,通常不會有魚過來,這我知道,我似乎有種本能知道魚躲哪兒。但是不管怎樣,我總算在釣魚了。我坐在長滿草的岸上,手裡拿著魚竿,看著紅浮子浮在綠水之上,周圍的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野薄荷的氣味簡直能把人熏得閉過氣去,可我心花怒放,儘管臉上還有眼淚印和塵土呢。
天曉得我們在那兒坐了多久,時間越來越接近中午,太陽越升越高,可是誰的鉤都沒有魚咬。那天的天氣悶熱無風,晴朗得不適合釣魚。浮子浮在水面一動不動。水面下面能看得很深,就像往一塊深綠色玻璃里看一樣。池塘中部那裡,能看見魚就在水面下曬太陽。有時在塘邊水草那兒,會有一隻水蠑螈滑水而上,然後四條腿搭在水草上休息,鼻子剛好露出水面。可就是沒魚咬鉤,他們一群人老是在大呼小叫有魚咬鉤,卻總是自欺欺人。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熱,蒼蠅簡直能把人生吃了,岸上的野薄荷氣味就像惠爾勒大媽的糖果鋪里的。我越來越餓,而且想到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午飯時,更是越發餓得慌,但我坐在那兒可以說靜若松柏,眼睛死死盯著浮子。他們只給了我玻璃珠大小的一塊魚餌,還說那就夠我用了。我很長時間根本不敢給我的魚鉤換餌,因為每次我把線拉上來時,他們總會臭罵我弄的響動能把方圓五英里的魚都給嚇跑。
我想在我那兒待了肯定有兩個鐘頭后,突然,我的浮子顫動了一下,我知道是條魚弄動的,它肯定是碰巧路過,而且看到了我的魚餌。如果真的是魚咬鉤,浮子動彈的樣子錯不了,跟不小心扯動魚線時動的樣子很不一樣。接著,浮子又猛地動了一下,差不多要鑽到水裡,我再也忍不住了,向其他人吼了一嗓子:
「咬鉤了!」
「扯淡!」錫德·拉夫格魯夫馬上吼道。
但是馬上,有魚咬鉤就是無可置疑的事。浮子直往下鑽,我還能看見它就在水下,暗紅色,另外感到手裡的魚竿也繃緊了。老天,那種感覺真是的!魚線被猛拉著繃緊了,那頭是條魚!其他人看到我的魚竿彎了,扔下魚竿就衝過來圍到我身邊。我用了吃奶的勁兒才扯上來,那條魚個大無比,閃著銀光就飛上了天。同時我們全體痛苦地大叫一聲,那條魚脫鉤了,落進岸下邊的野薄荷叢里,可是落進淺水裡翻不過身,有一秒鐘功夫,它躺在那兒一點轍都沒有。喬一下子衝進水裡,濺了我們一身水,他用雙手捉住了那條魚。「逮住了!」他大叫道。接著,他把魚猛地摔進了草叢裡,我們全跪下來圍著它看。我們可真是興高采烈啊!那條快沒命的可憐的東西上下撲騰著,鱗片反射著彩虹般的光芒。這是條巨大的鯉魚,最少六英寸長,重量絕對有四分之一磅。我們看著它嚷得可真起勁啊!後來卻好像有片烏雲罩上我們的頭頂。我們抬起頭,看到布魯厄老頭兒就站在我們跟前。他戴著高氈帽——就是以前人們常戴的那種,介於大禮帽和圓頂禮帽之間——穿著牛皮高筒靴,手裡拎一根粗榛木棒子。
我們頓時嚇得像是頭頂上出現了老鷹的一群斑鳩。他把我們挨個打量了一番。他的嘴巴又老又丑,牙全掉光了,加上因為剃了下巴上的鬍鬚,讓他看上去活像是個胡桃夾子。
「你們這些小子來這兒幹嗎?」他問道。
我們在幹嗎沒什麼好猜的,也沒人回答他。
「你們在我的池塘里釣魚,我要你們好看!」他突然咆哮起來,馬上就四面亂舞著棍子撲向我們。
「黑手黨」頓作鳥獸散,魚竿全不管了,還有那條魚。布魯厄老頭兒追我們追過了半塊草場。他的腿腳已經僵硬,所以跑不快,但在我們逃出他的擊打範圍前,還是結結實實挨了好幾下。我們把他撇在地中間,他吼著說他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名字,要去告訴我們的爸爸。我一直落在後邊,所以棍擊主要落在我身上。到我們跑到樹籬的另一邊時,我的小腿肚上留下了幾條觸目驚心的棍子印。
那天其餘時間裡,我都是跟他們一幫在一起,他們還沒想好我到底算不算幫內人,但暫時還沒誰攆我走。那個跑腿的小子,他不知編什麼理由玩了一上午,到那時必須回啤酒廠。我們剩下的走路走了很久,漫無目的,東張西望,就像大男孩一天不回家時那樣閑逛,特別是在沒得到允許的情況下。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像個大男孩一樣散步,跟前凱蒂·西蒙斯領我們進行的那種散步很不一樣。我們在鎮邊的一條幹溝里吃了飯,那裡堆滿了銹鐵罐和野茴香。別的人分了一點兒飯給我。錫德·拉夫格魯夫有一便士,結果有人去買了個「便士大物件」,我們瓜分了它。天氣很熱,野薄荷味很刺鼻,「便士大物件」里的氣讓我們打起了嗝。吃完飯後,我們順著那條白色土路游遊盪盪走到了上賓非爾德,我相信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如此經歷。我們還走進了山毛櫸林子,地上鋪了層落葉,樹皮平滑的樹榦直衝雲霄,接近頂部樹枝上的鳥雀看去就像小黑點。在那時,在樹林里想往哪兒鑽就能往哪兒鑽。賓非爾德大屋關著門,那裡不再養鵪鶉了。樹林里頂多會遇到有人趕著一車木頭。樹林里有棵被伐倒的樹,樹榦上的年輪看上去像是靶圈,我們就對準它扔石頭。然後他們用彈弓打鳥,錫德·拉夫格魯夫賭咒說他打中了一隻蒼頭雁,掉在一個樹杈上,可喬說他騙人,他們就爭執起來,差點幹上架。後來,我們到了一個白堊坑,裡面的地上鋪了一層層落葉。我們喊叫著聽迴音。有人喊了一句髒字眼兒,然後我們把知道的髒字眼兒全喊了出來。我被他們嘲笑,因為我知道的只有區區三個。錫德·拉夫格魯夫聲稱知道小孩兒是怎麼生出來的,據他說就跟兔子一個樣,只不過小孩兒是從女人的肚臍眼生出來。哈里·巴恩斯開始往一顆山毛櫸上刻那個詞,可是剛刻了頭兩個字母就煩了。後來我們繞著賓非爾德大屋走了一圈。有傳聞說裡邊一個池塘里有大魚,可是誰也不敢進去,因為有荷吉斯老頭兒,就是看小屋的人,他也算是看管整個地盤,他「痛恨」男孩兒。我們經過時,他正在房子旁邊的菜地里挖地,我們隔著圍欄向他挑畔,直到他把我們趕走。後來我們到了沃爾頓大路上向車夫挑畔,但總待在樹籬的這邊,好躲開他們的鞭子。挨著沃爾頓大路有個原來是採石坑的地方,後來變成了垃圾場,最後是黑莓灌木叢長得高過垃圾。那兒有大堆大堆的銹鐵罐、自行車架、有洞的菜盤子、漫長著野草的爛瓶子等。我們在那兒待了將近一個鐘頭。因為哈里·巴恩斯賭咒說下賓非爾德的鐵匠收舊鐵,一擔六分錢,結果我們用腳踢著找圍欄用的鐵樁,搞得從頭到腳髒得不得了。喬在黑莓叢里找到一個剛搭的畫眉窩,裡面的小鳥翅膀上還沒長齊羽毛。在爭論半天怎樣處置后,我們把小鳥拿了出來,先是用石頭砸,然後用腳踩。小鳥是四隻,我們一人分了一隻踩。那時已經到了用下午茶時間,我們知道布魯厄老頭兒說到做到,就等著挨一頓痛打吧,可是我們都太餓了,再不回家就受不了。最後我們就溜回了家,但在回家的路上又跟人吵了一架,那是在經過菜地時,我們看到一隻老鼠就拎著棍子攆了起來。伯耐特老頭兒是車站站長,他每天傍晚都侍弄那塊菜地,並且為之十分自豪。他火冒三丈地追趕我們,原因是我們踩了他的洋蔥苗圃。
我那天走的路有十英里,但是不累。一整天我都緊跟幫伙,他們幹嗎,我也都試著做一把。他們叫我「小孩兒」,而且使足勁兒笑話我,我多少保持了不折不餒的情神。但是我內心感覺非凡,那種感覺你沒經歷過就不會了解——可如果你是個男的,早晚你會。我知道我不再是個小孩兒,我終於長成了一個大男孩,可以逛到大人找不到的地方,可以攆老鼠、整死小鳥、亂扔石頭蛋、向車夫挑畔還有喊髒話等等。那是種衝天豪情,感覺無所不知、無所畏懼,而且總是無視規矩、殺這殺那的。白灰路,衣服上熱汗浸浸的感覺,茴香和野薄荷的氣味,髒字眼兒,垃圾堆的酸臭味,滋滋冒氣的檸檬汽水還有裡面讓人打嗝兒的氣,踩死小鳥,魚掙拉魚線的感覺——凡此種種,都屬於那種感覺。感謝上天我生為男兒,因為沒有哪個女的會有這種感覺。
一點沒錯,布魯厄老頭兒跑了一圈,把我們都告發了。我爸陰沉著臉,從鋪子里拿了根皮帶,說要把喬「抽死他的小命」,但是喬掙扎著又嚷又踢,結果我爸只打中幾下。不過第二天,文法學校的校長用藤條抽了他一頓。我也試著想掙扎,可是我就那麼大,我媽一對膝蓋就擋住我,她用皮帶痛抽了我一頓。結果那天我挨了三頓打,一次被喬打,一次被布魯厄老頭兒打,一次被我媽打。第二天,他們幫伙認為我還不能真正算是幫伙的一員,不管怎麼樣,我必須經過一番「考驗」(他們是從印第安人故事裡學來的這個詞)。他們很嚴格地要求吞下蟲子前必須先咬斷。不僅如此,因為我最小,他們很嫉妒只有我釣到了魚。到後來,他們都企圖把我釣到的魚說得不算大。人們說起一條魚時,一般趨勢是它會變得越來越大,可是我釣到的那條被他們說得越來越小,直到後來,單聽他們說,你會以為它根本就跟手指頭差不多大呢。
可是沒關係,我去釣過魚了,我看到過魚浮往水裡猛鑽,我感到魚拽魚線了,無論他們扯多少謊,這些是他們無法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