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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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我繼續在弗龍訥一帶來來回回地找了好幾個鐘頭。每當我看見類似於橙色滑雪衫的東西,我的心就禁不住陡然狂跳起來。可是,我真正要找的那個人,卻好像已被大地吞沒。
那天傍晚的其餘時間,我一直想著那個穿著橙色滑雪衫的姑娘。我斷然決定,我要嘗試一切途徑,我一定要找到她。就像得力於一個神秘的魔咒,她已被置入我和這個世界的其餘部分之間。
我不斷想到那些橙子。她要那麼多橙子幹嘛呢?難道她會把它們一個一個地剝開,然後通通吃掉?一個接一個地,比如說作為每天的早餐或午餐?這個想法令我十分激動。也許她病了,必須堅持某種特殊的食療,我也產生了這種想法,而且這令很我緊張。
但也有其他可能性。也許她想為一次有上百人參加的聚會做一頓大型的橙子布丁。一想到這裡,我頓時心生醋意:為什麼我竟然沒有接到參加這次聚會的邀請呢?或許,想用那些橙子榨出許多汁來。她目的其實很簡單,無非就想把橙汁儲存在她狹窄的學生宿舍里的冰箱內。或者可以說,因為她討厭超市裡賣的那種橙汁,它們是用來自加利福利亞的廉價濃縮橙子精勾兌的。或許她對這種東西過敏。
可是說到底,無論是橙汁,還是橙子布丁,我認為這兩種可能性都不大。很快,我又萌發了一個更具說服力的設想:穿著的那件舊滑雪衫,跟羅德·阿蒙森當年到北極探險時所穿的服裝是同類的。我相信,自然是想要乘雪橇橫穿格陵蘭冰原,她起碼也要穿越哈丹格維達荒原。如此一來,如果利用狗拉雪橇上攜帶八到十公斤橙子,此舉就絕非愚蠢了。否則,貿然進入茫茫冰原,極有可能死於維生素缺乏導致的壞血病。
於是,我就這樣沉湎於自己的幻想。還有「滑雪衫」這個詞,它不正是出自北極的因紐特人嗎?那女孩肯定是把格陵蘭選作了探險目的地。可是,她為什麼要作這次格陵蘭探險之旅呢?
噢,喬治,寫到這裡,我得稍稍打住一下。
我如此愉快地描述著多年以前的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情,你也許覺得有些奇怪。在我的記憶里,那是一支歡快的插曲,幾乎就像一段默片,而我想讓你也體驗一下那種東西。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感到特別快活,我指的是現在,我描寫此事的時候。事實上,我已無所適從,或者老實說,我已無所慰藉。這一點,我不想隱瞞,可是,你不要為我擔憂。你絕不會看到我流淚,我已下定決心,我能控制自己。
你媽媽就要下班回來了,此時此刻,只有我們倆在家。你這會兒正坐在地板上,握著彩筆畫畫。你還不會安慰我,或者說,你這樣就是在安慰我。多年以後的某個時刻,當你讀到你曾經的父親寫下的這封信,或許你會對這個人產生一份令人寬慰的想法。而此時,單是這種想象就足以讓我感到溫暖。
時間。喬治,時間是什麼?
我望著編號為「1987A」的那顆超新星的一張照片。這張圖片大約是哈勃望遠鏡在我父親發現自己得病的那個時刻拍攝的。
我當然為他感到遺憾。可我不能肯定,他用他那些陰鬱的苦衷讓我現在感到異常沉重,這種做法是否正確。我確實無法為我的父親做些什麼。他生活在不同於此時的另一個時代,而我必須過我自己的生活。
說實在的,我覺得,沒有父親的成長過程,也並不是特別可怕。你死去的父親突然從墓穴里對你開口講話,這才是真正讓人驚駭的場面。
我分明感到,我的手心已汗津津的。可我當然還要繼續把我父親的信看完。他寫了一封給未來的信。這也許是好事,也許不好。對此,要我現在來下判斷,似乎還為時過早。
他可真是一個可笑的怪物,我想。因為我覺得,年僅十九歲的他,在70年代末期的秋天,對他在開往弗龍訥的有軌電車裡遭遇的那個抱著一大袋橙子的女人的這些胡思亂想,簡直就是小題大做。男男女女們彼此之間暗送秋波,這可不是什麼新鮮事;自亞當和夏娃開始,他們就會搞這一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