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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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謎,我想,一個美妙的謎。
隨後,我再也無法繼續沉默。我相信,我們當中得有人開口了。可是,也許我這種想法是錯誤的;或許,那樣做會違背所代表的某些「規則」。我們繼續深深地凝望彼此的眼睛。我說:「你是一隻松鼠。」
聽了我的話,她的笑意無比柔美,她溫柔地撫摸我的手。然後,她猛然鬆開我的手,莊嚴地站起身來。她抱著那隻大袋子,出門走到街上。在她轉身之際,我驀然發現,她的眼裡淚光瑩瑩。
頓時,我渾身癱軟,我啞然失語。就在幾秒鐘之前,還坐在我面前,她握著我的手。而此時此刻,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沒有追上去,喬治。我相信,那樣做可能也會破壞她的「規則」。我已被她征服,我已精疲力竭,我已心滿意足。我已體驗了美妙的、謎一樣的東西,甚至在以後的幾個月里,我都還能繼續享受著它不絕於懷的餘韻。我想,我肯定還會再次與她邂逅。這一切都由是某種強大、然而卻無法解釋的力量在引導。
她是異類。她出自一個比我們的世界更美妙的童話,但她卻踏入了我們的現實。也許,她來到人世,只是為了辦理某件重要的事情。也許,她是來拯救我們免遭某種禍患的,也就是有些人稱之為「世界末日」的那類災難。我一直相信,只有一種存在,只有一種現實。可是不管怎樣,卻有兩類人。屬於一類,我們屬於另一類。
可是,她的眼裡為何噙著淚水?她為什麼要哭?
現在,我真的被這個故事給弄糊塗了。那個先後兩次抱著一個大袋橙子出現在我父親的面前——這很神秘。她默默無語地抓住他的手,深深地望著他的眼睛,隨即卻突然跳起來,哭著衝出那個咖啡館。這可是些奇怪的舉動,真的值得注意!
這個讓我父親為她魂不守舍。可是我想,當他有機會對她講話時,他嘴裡冒出的那句「你是一隻松鼠」,卻無疑完全是令人失望的。他已經說過,當他吐出這句白痴般的話語時,他是那樣的不知所措。世界上可說的東西多得不得了啊,為何他偏偏就冒出那樣一句話來?噢,不行,我的父親,你這個謎我無法破解。
我無意在這裡充當什麼聰明角色。我願意頭一個承認,要對人們——如常言所說——「青睞」的某個童話發表意見,並不總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面我已提到過,我在學鋼琴。我當然不是什麼超級鋼琴家,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我還是能夠準確無誤地彈出來。每當我獨自坐在那裡,莊嚴地奏響《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產生這樣一種感覺:我恍然坐在月球上,面前是一台巨大的三角鋼琴;而月亮、鋼琴還有我自己,此時正在圍繞地球轉。我想,整個太陽系裡都能聽見我演奏的樂音,即使冥王星上聽不清,在土星上肯定是不成問題的。
現在,我已開始練習第二樂章(小快板)。對我來說,這一部分就不那麼容易了。但我的鋼琴老師給我做示範演奏時,聽起來很棒。一聽見這段音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一些機械小玩偶,它們正沿著購物中心裡的階梯跳上跳下!
至於《月光奏鳴曲》的第三樂章,我就讓自己免彈了。這不僅是因為它太難了,而且我個人覺得,它聽起來令人恐怖。第一樂章(舒緩的柔板)非常優美,或許還有些陰鬱。與此相反,最後一樂章(快速的急板)則簡直具有威脅性。假如我要乘太空船在某個星球上登陸,可那兒卻有一個可憐的傢伙在三角鋼琴上敲打《月光奏鳴曲》的第三樂章,我會立即扭頭呼嘯而去。可要是這個小傢伙演奏的是第一樂章,我也許會在那裡小住幾天呢;無論如何我會試著跟它攀談,並仔細詢問我所降臨的這個也有音樂的星球上的某些情況。
有一次我對我的鋼琴老師說,貝多芬的心中同時有著地獄和天堂。她看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然後她說:「你已經理解了這首曲子!」並且,她還給我講了一些有趣的事。貝多芬本人並不把這支曲子叫作《月光奏鳴曲》,他給它起的名字是:c小調奏鳴曲,作品第27,編號2;副標題是:SonataquasiunaFantasia,意思是:「一支幾乎是幻想的奏鳴曲。」我的鋼琴老師覺得,對於「月光奏鳴曲」這樣的名字來說,這首曲子太緊張了。她說,匈牙利鋼琴家弗朗茨·李斯特稱第二樂章是「兩個深淵之間的一朵鮮花」。我本人倒寧願說,它是兩個悲劇之間的一場詼諧的木偶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