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主義
……神秘之路通向內心……
席德任由那本沉重的講義夾滑入懷中,並繼而滑落到地板上。
現在的天色已經比她剛上床時明亮。她看看時鐘,已經快三點了。她鑽進被窩,閉上眼睛。她入睡時心裡仍在好奇為何爸爸會開始將小紅帽和波波熊寫進書中……第二天早上她睡到十一點。醒來時全身肌肉都綳得緊緊的,於是她知道自己昨晚又做了許多夢,可是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夢見什麼了,感覺上就好像她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似的。
她下樓準備早餐。媽媽已經把她那套藍色的工人裝拿出來了,預備到船屋那兒去修理汽艇。雖然它一直都沒有下水,在爸爸從黎巴嫩回來前還是得把它整理得比較像樣些。
「你想不想來幫我的忙?」
「我得先讀一點書。你要不要我帶一杯茶和一些點心去呢?」
「都快中午了還用吃點心嗎?」
席德吃完早餐就回到房裡。她把床鋪整理了一下,然後舒服地坐在上面,膝上放著那本講義夾。
哲學宴會
蘇菲鑽過樹籬,站在花園裡。這座大花園曾經是她心目中屬於她的伊甸園……園裡到處散布著昨天晚上被暴風雨吹落的枝葉。她覺得那場暴風雨和落葉和她遇見小紅帽與波波熊這件事似乎有某種關聯。
蘇菲信步走到鞦韆那兒,揮落上面的松針與松枝。還好鞦韆上的坐墊是塑膠的,所以下雨時也不需要把它們收進屋裡去。
蘇菲走進屋裡。媽媽已經回到家了,正把幾瓶汽水放進冰箱里。餐桌上放著一塊花結狀的乳酪餅和一小堆杏仁圈圈餅。
「我們家有客人要來嗎?」蘇菲問。她幾乎已經忘記今天是她的生日了。
「我們要到星期六才請客,不過我想我們今天也應該稍微慶祝一下。」
「怎麼慶祝呢?」
「我請了喬安和她的爸媽。」
蘇菲聳聳肩。
「好啊!」
快到七點半時,客人就到了。氣氛滿拘謹的,因為蘇菲的媽媽很少和喬安的爸媽往來。
不久蘇菲與喬安就到樓上蘇菲的房間去寫花園宴會的邀請函。由於艾伯特也在應邀之列,因此蘇菲興起了舉辦一個「哲學花園宴會」的念頭,喬安也沒有反對,畢竟這是蘇菲的宴會。於是她們便決定舉辦一個有主題的宴會。
她們花了兩個小時才擬好邀請函。兩個女孩都笑彎了腰。
親愛的……敬邀您在六月二十三日仲夏節當天晚上七點,前來苜蓿巷三號參加哲學性的花園宴會,以期解開生命之謎。請攜帶保暖的毛衣與適於解開哲學之謎的高明主意。為免引發森林火災,我們很遺憾屆時將無法升起營火,不過歡迎大家盡情燃亮想象力的火焰。應邀貴賓中將至少有一位是真正的哲學家。因此之故,此一宴會將不對外開放。新聞界人士也恕不招待。
順頌時祺
籌備委員:喬安宴會主人:蘇菲
寫完后,她們便下樓去見爸媽。此時他們正在聊天,氣氛已經比較輕鬆自然了。蘇菲將她用鋼筆寫的邀請函文稿交給媽媽。
「請幫我複印十八份。」這已經不是蘇菲第一次請媽媽利用上班時間幫她影印東西了。
媽媽看過邀請函后,便將它遞給喬安的爸爸。
「你看我說得沒錯吧?她已經暈頭轉向了。」
「不過看起來還滿吸引人的。」喬安的爸爸說,一邊把那張文稿遞給他太太。「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參加呢i」
喬安的媽媽芭比看了邀請函后說道:「嗯,真不錯。蘇菲,我們也可以參加嗎?」
蘇菲信以為真,便說:「媽,那你就幫我印二十份吧。」
「你瘋了不成!」喬安說。
當天晚上蘇菲上床前,在窗前站了許久,看著窗外的景色。她還記得有一次曾經在黑暗中看到艾伯特的身影。這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現在又是深夜時分,只不過由於已是夏日,天色仍然明亮。
直到星期二上午,艾伯特才和她聯絡。蘇菲的媽媽剛出門上班,他就打電話來了。
「喂,我是蘇菲。」
「我是艾伯特。」
「我猜到了。」
「很抱歉我沒有早一點打電話來,因為我一直忙著擬定我們的計劃。這段時間少校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你的身上,所以我才能夠單獨做一些事,不受干擾。」
「這事實在很詭異。」
「然後我就抓住這個機會躲了起來,你明白嗎?就算是全世界最好的監視網路,如果只由一個人控制的話,也會有它的缺點……我收到你的卡片了。」
「你是說邀請函嗎?」
「你敢冒這個險嗎?」
「為什麼不敢?」
「像那樣的宴會,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你來不來呢?」
「當然來啦。可是有一件事:你還記得那天席德的爸爸會從黎巴嫩回來嗎?」
「老實說,我忘記了。」
「他讓你在他回到柏客來那一天舉行哲學性的花園宴會,一定不可能是什麼巧合。」
「我沒想到這個耶!」
「我敢說他一定想到了。不過沒有關係,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好了。你今天上午能到少校的小木屋來嗎?」
「我今天要修剪花壇的草。」
「那就下午兩點好了。你能來嗎?」
「可以。」
蘇菲到達小木屋時,艾伯特已經坐在門前的台階上了。
「到這裡來坐!」他說,然後就馬上開始上課了。
浪漫主義
「我們已經講過了文藝復興運動、巴洛克時期與啟蒙運動。今天我們要談浪漫主義。這可以說是歐洲最後一個偉大的文化紀元。
到這裡,我們就接近尾聲了。」
「浪漫主義時期有這麼久嗎?」
「它從十八世紀末開始,一直持續到十九世紀中期。到了1850年以後就不再有一個涵蓋詩、哲學、藝術、科學與音樂的『紀元』了。」
「浪漫主義時期就是這些紀元當中的一個嗎?」
「有人說浪漫主義是歐洲人士最後一次對生命的『共同進路』。這個運動從德國開始,最初是為了反對啟蒙時期的哲學家過於強調理性的做法。在康德和他那冷靜的知性主義成為過去式后,德國的青年彷彿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那他們用什麼東西來取代康德的哲學呢?」
「當時的新口號是『感情』、『想象』、『經驗』和『渴望』。過去部分啟蒙時期的哲學家,包括盧梭在內,也曾經提到感情的重要性。到了浪漫主義時期,人們開始批評過於偏重理性的做法。以往隱而不顯的浪漫主義如今成為德國文化的主流。」
「這麼說康德對人們的影響力並沒有持續很久羅?」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許多浪漫主義者自認是康德的傳人,因為康德已經確認我們對於『物自身』所知有限,同時他也強調自我的作用對於知識(或認知)的重要性。在這種情況下,個人可以完全隨心所欲的以自己的方式來詮釋生命。浪漫主義者便利用這點發展出幾乎毫無限制的『自我崇拜』,並且因此而歌頌藝術方面的天才。」
「那時候有很多這樣的天才嗎?」
「貝多芬就是其中之一。他用音樂來表達自我的情感與渴望,比起巴哈和韓德爾這些多半以嚴格的音樂形式創作樂曲,以歌頌上帝的巴洛克時期大音樂家,貝多芬可以說是一個『自由的』藝術家。」
「我只聽過月光奏鳴曲和第五號交響曲。」
「那你應該可以聽得出月光奏鳴曲是多麼浪漫,而貝多芬在第五號交響樂中又是如何生動地表現自己。」
「你說過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也是個人主義者。」
「是的。文藝復興時期與浪漫主義時期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兩者都強調藝術對人類認知的重要性。在這方面康德有很大的貢獻,他在他的美學理論中研究了當我們受到美(例如一幅藝術作品)的感動時會發生什麼情況。他認為,當我們忘記自我,忘記一切,完全沉浸於藝術作品的時候,我們就比較能夠體驗到『物自身』。」
「這麼說藝術家可以提供一些哲學家無法表達的東西哼?』」
「這正是浪漫主義者的看法。根據康德的說法,藝術家可以隨心所欲地運用他的認知能力。德國詩人席勒(Shller)更進一步發揮康德的想法。他說,藝術家的創作活動就像玩遊戲一般,而人唯有在玩遊戲的時候才是自由的,因為那時他可以自己訂定遊戲規則。浪漫主義者相信,唯有藝術才能使我們更接近那『無以言喻』的經驗。有人甚至將藝術家比做上帝。」
「因為藝術家創造自己的世界,就像上帝創造這個世界一般。」
「有人說藝術家有一種『創造宇宙的想象力』。當他內心充滿藝術的狂喜時,他可以跨越夢境與現實的藩籬。年輕的藝術天才諾瓦里思(Novalis)曾經說過:『人世變成了一場夢,而夢境成為現實。』他寫了一部名為海因利希·馮·歐夫特丁根(HeinrichvonOhter—dingen)的中世紀小說。此書雖然在他1801年去世時仍未完成,但仍是一本非常重要的小說。書中敘述年輕的海因利希一心一意找尋他曾經在夢中見到、渴望已久的『藍色花朵』。除此之外,英國的浪漫主義詩人柯立芝(Co1eridge)也曾表達同樣的意念:『萬一你睡著了呢?萬一你在睡眠時做夢了呢?萬一你在夢中到了天堂,在那兒採下了一朵奇異而美麗的花?萬一你醒來時,花兒正在手中?啊,那時你要如何呢?』」
「好美啊!」
「這種渴望遙不可及的事物的心態正是浪漫主義者的特色。他們也可能會懷念一個已經逝去的年代,例如中世紀。歷經啟蒙時期對中世紀的貶謫后,浪漫主義者開始熱烈重估中世紀的價值。此外,他們對神秘的東方等遙遠的文化也懷有一分憧憬。有些浪漫主義者則受到夜晚、黃昏、古老的廢墟與超自然事物的吸引。他們滿腦子都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人生的『黑暗面』,也就是一些陰暗、神秘、不可思議的事物。」
「聽起來像是一個滿刺激的時代。那些浪漫主義者都是些什麼人呢?」
「浪漫主義主要興盛於都市地區。十九世紀的前半在德國等許多歐洲地區,都可見到興盛蓬勃的都市文化。最典型的浪漫主義者都是年輕人,通常是一些並不一定很認真讀書的大學生。他們有一種明顯的反中產階級的生活態度,有時會稱警察或他們的房東為『庸俗市儈』,或甚至稱他們是『敵人』。」
「要是我的話,可不敢租房子給浪漫主義者!」
「18OO年左右的第一代浪漫主義者都是年輕人。事實上我們可以稱浪漫主義運動為歐洲的第一個學生運動。那些浪漫主義者有點像是一百五十年後的嬉皮。」
「你是說那些留長發、漫不經心地彈吉他並且隨地躺來躺去的人?」
「對。曾有人說:『閑散是天才的理想,懶惰是浪漫主義者的美德。』浪漫主義者的職責就是體驗生活——或是成天做白日夢、浪費生命。至於日常的事務留給那些俗人做就行了。」
「拜倫是浪漫主義時期的詩人,不是嗎?」
「是的。拜倫和雪萊都是所謂的『惡魔派』的浪漫主義詩人。拜倫更成為浪漫主義時期的偶像。所謂的『拜倫式的英雄』就是指那些無論在生活上還是藝術上都特立獨行、多愁善感、叛逆成性的人。拜倫本人可能就是一個既任性又熱情的人,再加上他外貌英俊、因此受到了許多時髦婦女包圍。一般人認為,拜倫那些充滿了浪漫奇遇的詩其實就是反映他個人的生活。然而,他雖然有過許多韻事緋聞,但對於他而言,真愛卻像諾瓦里思夢中的藍色花朵一般不可捉摸、遙不可及。諾瓦里思曾和一名十四歲的少女訂婚,但她卻在滿十五歲生日的四天之後去世。可是諾瓦里思對她的愛卻是一生不渝。」
「你說她在滿十五歲生日的四天後死去嗎?」
「是的……」
「我今天就是十五歲又加四天。」
「喔。」
「她叫什麼名字?」
「她的名字叫蘇菲。」
「什麼?」
「是的,她的名字就叫……」
「嚇死我了。難道是巧合嗎?」
「我不知道。不過她的名字確實叫蘇菲。」
「繼續。」
「諾瓦里思本人二十九歲時去世。他是那些『早夭』的人之一。許多浪漫主義者都在很年輕時死去,通常是由於肺結核的緣故,有些人則是自殺而死。」
「噢!」
「那些活得比較久的人通常到大約三十歲時就不再信仰浪漫主義了,其中有些人後來甚至成為徹頭徹尾的中產階級保守人士。」
「那他們不等於是投誠到敵方去了嗎?」
「也許吧。剛才我們講到浪漫主義的愛情。單戀式的愛情這個主題早在1744年就出現了。那年歌德寫了一本書信體的小說《少年維特的煩惱》。書中的男主角維特最後因為無法獲得所愛女人的芳心而舉槍自殺……」
「有必要這麼極端嗎?」
「自從這本書出版后,自殺率似乎有上升的趨勢,因此有一段時間這本書在丹麥和挪威都被列入禁書。所以做一個浪漫主義者並不是沒有危險的。他們的情緒通常都很強烈。」
「當你說『浪漫主義』的時候,我腦海里出現的就是那些巨幅的風景畫,上面有幽暗的森林、蠻荒崎嶇的自然景觀……還有,最好籠罩在一片繚繞的霧氣中。」
「是的。浪漫主義的特徵之一就是嚮往大自然和大自然的神秘。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這種嚮往並不是鄉村生活的產物。你可能還記得盧梭首先提出『回歸自然』的口號,但真正使這句口號風行起來的卻是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代表人們對啟蒙時期哲學家眼中機械化宇宙的反動。有人說浪漫主義骨子裡是古老宇宙意識的一種復興。」
「請你說明一下。」
「意思就是將大自然看成是一個整體。浪漫主義者宣稱不僅史賓諾莎,連普羅汀和波赫姆(JakobBohme)、布魯諾等文藝復興時期的哲學家都可以算是他們的祖師爺。這些思想家的共同特色是他們都在大自然中體驗到一種神聖的『自我』。」
「那麼他們是泛神論者羅……」
「笛卡爾和休姆兩人曾經將自我與『擴延』的實在界區分得很清楚。康德也認為『自我』對自然的認知與自然『本身』是明顯不同的。浪漫主義時期的說法則是:大自然就是一個大『我』。浪漫主義同時也使用『世界靈魂』與『世界精神』等名稱。」
謝林
「原來如此。」
「浪漫主義時期最主要的哲學家是謝林(Schelling),生於1775年到1854年間。他主張將心靈與物質合而為一。他認為,大自然的全部——包括人的靈魂與物質世界——都是一個『絕對存在』(Abso1ute)(或世界精神)的表現。」
「就像史賓諾莎一樣。」
「謝林說,自然是肉眼可見的精神,精神則是肉眼看不見的自然,因為我們在大自然中到處都可感受到『產生結構的精神』(structuringspirit)。他說,物質乃是沉睡中的智性。」
「請你解釋得清楚些。」
「謝林在大自然中看到了『世界精神』,但他也在人類心靈中看到同樣的『世界精神』。自然與精神事實上都是同一事物的顯現。」
「對呀。」
「因此我們無論在大自然中或自我的心靈中都可發現世界精神。所以,諾瓦里思才說:『神秘之路通往內心。』他的意思是整個大自然都存在於人的心中,如果人能進入自己的心中,將可以接近世界的神秘。」
「這種想法很不錯。」
「對於許多浪漫主義者而言,哲學、自然科學研究和詩學都是不分家的。坐在自家的閣樓上,寫一些靈感泉涌的詩歌和研究植物的生命或岩石的成分只是一體的兩面,因為大自然不是一個死的機械,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世界精神。」
「再聽你講下去,我也要變成一個浪漫主義者了。」
「定居在德國,並因此被沃格蘭(Wergeland)稱為『自挪威飄落的月桂葉』的挪威裔自然學家史代芬(HenrikSteffens),1801年在哥本哈根發表有關德國浪漫主義的演講時,曾一語道破了浪漫主義運動的特色。他說:『我們厭倦了無休無止地與粗糙的物質世界奮戰,因此決定選擇另外一個方式,企圖擁抱無限。我們進入自己的內心,在那裡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
「你怎麼會背得這麼清楚呢?」
「小事一樁。」
「繼續講吧。」
「謝林並且發現在大自然中,從泥土、岩石到人類的心靈,有一種逐漸發展的現象。他提醒人們注意大自然從無生物逐漸發展到較複雜的生命體的現象。大致上來說,浪漫主義者把大自然視為一個有機體,也就是一個不斷發展其內在潛能的一個整體。大自然就像一株不斷伸展枝葉與花瓣的花,也像一個不斷吟詠出詩歌的詩人。」
「這不是和亞理斯多德的說法很像嗎?」
「確實如此。浪漫主義埋藏的自然哲學與亞理斯多德和新柏拉圖派的哲學有點相似。亞理斯多德要比持機械論的唯物主義者更傾向於認為大自然是一個有機體。」
「我也是這麼想……」
「在歷史方面,浪漫主義者也有同樣的看法。生於1744年到1803年間的歷史哲學家赫德(JohannGottfriedvonHerder)後來成為對浪漫主義者而言非常重要的一位人物。他認為歷史的特性就是連續、進化與設計。我們說他的歷史觀是『動態的』,因為他把歷史當成一個過程。過去,啟蒙時期哲學家的歷史觀通常是『靜態的』。對於他們而言,世間只有一種普遍理性,而歷史上的各個時期或多或少都具有這種理性。但赫德指出,每一個歷史紀元各自有其價值,而每一個國家也都各有其個性或『靈魂』。問題在於我們是否能認同其他的文化。」
「嗯。我們必須要認同別人的情況才能了解他們,同樣的,我們也必須認同別的文化才能理解這些文化。」
「這個觀念如今已經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了。可是在浪漫主義時期,這仍然是一個新觀念。浪漫主義加強了人們對自己民族的認同感,因此,挪威爭取民族獨立的運動在1814這一年澎湃洶湧並不是偶然的。」
「原來如此。」
「由於浪漫主義使得許多領域都重新定位,因此一般通常將浪漫主義分為兩種。一種是我們所稱的『普世性的浪漫主義』,就是指那些滿腦子自然、世界靈魂與藝術天才的浪漫主義者。這種浪漫主義最先興起,尤其是在1800年左右在耶納(Jena)這個小鎮上。」
「那另外一種呢?」
「另外一種被稱為『民族浪漫主義』,不久就日益風行,尤其是在海德堡。民族浪漫主義關切的重點是『民族』的歷史、『民族』的語言和『民族』的文化。他們將發展視為一個不斷開展它的內在潛能的有機體,就像自然與歷史一樣。」
「就像人家說的:『告訴我你住哪裡,我就可以告訴你你是誰。』」
藝術
「使這兩種浪漫主義相連結的主要是『有機體』這個名詞。浪漫主義者把植物和國家都當成活生生的有機體。因此一首詩也是一個有生命的有機體,語言也是一個有機體,甚至整個物質世界都被看成有機體。從這方面說,民族浪漫主義與一般性浪漫主義之間並沒有明顯的區分。民族與民間文化之中也像自然與藝術一樣存在有世界精神。」
「然後呢?」
「赫德首開風氣之先,前往各地採集民謠,將它們稱為『民族之聲』。他甚至把民俗故事稱為『民族的母語』。人們也開始在海德堡採集民謠與童話故事。你可能聽過格林童話故事。」
「當然啦,像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小紅帽、灰姑娘、漢斯和核桃……」
「……還有其他許多許多。在挪威則有艾思比楊生(Asbjernsen)和莫伊(Moe)等人走訪全國各地採集『人民自己的故事』。在當時,民間故事就好像是一種才剛被人發現的、既美味又營養的水果一般,必須趕緊加以採收,因為它們已經開始從枝頭掉落了。除了民間故事之外,他們也採集各種民謠、整理挪威的語言,並挖掘異教時代各種古老的神話與傳奇冒險故事。歐洲各地的作曲家也開始將民俗音樂寫進他們的作品中,以拉近民俗音樂與藝術音樂之間的距離。」
「什麼叫藝術音樂?」
「藝術音樂是由個人(如貝多芬)創作的音樂,民俗音樂則不是由任何人寫成的,它來自整個民族。這也是為什麼我們無法確知各個民謠發源的時間的緣故。同樣的,民俗故事和藝術故事也是不同的。」
「所謂藝術故事是……」
「它們是由某位作家——如安徒生(HansChristianAndersen)——所寫成的。而民俗故事則是浪漫主義者所積極開發的類型。德國有位霍夫曼(Hoffmann)就是此中大師。」
「我好像聽過『霍夫曼的故事』。」
「童話故事是浪漫主義者理想中最完美的文學類型,就像劇場是巴洛克時期最完美的藝術形式一般。它使得詩人有充分的空間探索他自己的創造力。」
「他可以在他虛構的世界中扮演上帝的角色。」
「正是如此。說到這裡我們也可以做個總結了。」
「請說吧。」
「浪漫主義的哲學家將『世界靈魂』看成是一個『自我』,而這個自我在夢般的情境下創造了世間的一切。哲學家費希特(Fichte)說,大自然源自一個更高的、無意識的想象力。謝林則明白地說世界『在上帝之內』。他相信上帝意識到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大自然中也有另外一些部分代表上帝不為人知的一面。因為上帝也有他的黑暗面。」
「這種想法既有趣又嚇人,使我想起柏克萊。」
「藝術家和他的作品之間的關係也是一樣的。童話故事讓作家可以自由自在地利用他那『創世的想象力』,但即使是這樣的創造行為也並不一定完全是有意識的。作家可能會感覺到他的內心有一股力量驅策他把一個故事寫出來。他在寫作時也許是處於一種被催眠般的恍恍惚惚的狀態。」
「真的嗎?」
「是的,不過後來他也可能會突然打破這種幻象。他會出面干涉,向讀者說一些諷刺性的話,讓他們至少在那一剎那間會想起他們所讀的畢竟只是一個虛構的故事而已。」
「原來如此。」
「同時作者也可能會提醒他的讀者,使他們明白是他在操縱這個虛構的世界。這種打破幻象的形式叫做『浪漫主義的反諷』(ro—mantlcirony)。例如在挪威劇作家易卜生所寫的《皮爾金》這齣戲里,有一個角色就說出『沒有人會在第五幕演到一半的時候死掉』這樣的台詞。」
「真滑稽。他真正的意思是他只不過是一個虛構的人物罷了。」
「這話充滿反諷的意味。我們真應該另起一段來加以強調。」
「你的意思是……」
「沒什麼,蘇菲。不過我們剛才曾講到諾瓦里思的未婚妻和你一樣名叫蘇菲,而且她在十五歲又四天的時候就去世了……」
「你把我嚇壞了。你難道不知道嗎?」
艾伯特坐在那兒看著她,臉色凝重。然後他說:「可是你不需要擔心你的命運會像諾瓦里思的未婚妻一樣。」
「為什麼呢?」
「因為後面還有好幾章。」
「你在說什麼呀?」
「我是說任何一個讀到蘇菲和艾伯特的故事的人都可以憑直覺知道後面還有很多頁,因為我們才談到浪漫主義而已。」
「我真是被你弄昏頭了。」
「事實上是少校想把席德弄昏頭。他這樣做不是很惡劣嗎?另起一段吧。」
艾伯特才剛講完,就有一個男孩從樹林里跑出來。他穿著阿拉伯人的服裝。頭上包著頭巾,手中提著一盞油燈。
蘇菲抓住艾伯特的手臂。
「那是誰呀?」她問。
男孩自己先回答了。
「我名叫阿拉丁。我是一路從黎巴嫩來的。」
艾伯特嚴肅地看著他。
「那你的油燈里有什麼呢?」
男孩擦了擦油燈,便有一股濃霧從中升起,最後變成一個人形。他有一嘴像艾伯特一樣的黑鬍子,頭上戴著藍扁帽,在油燈上方飄浮。他說:
「席德,你能聽到我講話嗎?我猜現在再向你說生日快樂已經太遲了。我只想跟你說柏客來山莊和南部的鄉村對我而言,也好像是童話世界一般。過幾天我們就能夠在那兒見面了。」
說完后,這個人形便再度變成一股雲霧,被吸回油燈里。包著頭巾的男孩將油燈夾在腋下,又跑回樹林中不見了。
「我簡直沒辦法相信。」
「只不過是個小把戲罷了。」
「油燈的精靈說話的樣子就像席德的爸爸一樣。」
「那是因為它就是席德的爸爸的精靈。」
「可是……」
禮物
「你我兩人和我們周遭的每一件事物都活在少校的內心深處。現在是四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深夜,少校周圍的所有聯合國士兵都熟睡了。少校本身雖然還醒著,但他的眼皮已經很沉重。可是他必須完成這本要給席德做十五歲生日禮物的書,所以他必須工作。也因此,這個可憐人幾乎都沒有休息。」
「我放棄了!」
「另起一段吧。」
蘇菲和艾伯特坐在那兒,看著小湖的對岸。艾伯特似乎有點神智恍惚,過了一會後,蘇菲鼓起勇氣輕輕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在做夢嗎?」
「他這回真的是直接進來干涉了,最後幾段完全是他在講話。他真該覺得慚愧。不過現在他可是露了馬腳,無所遁形了。現在我們知道我們是活在一本席德的父親將寄回家給席德做為生日禮物的書中。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事實上,說話的人並不是『我』。」
「如果真是這樣,那我要從這本書裡面逃走,過我自己的生活。」
「這就是我正在計劃的事情。可是在這之前,我們必須試著和席德談談。她讀了我們所說的每一句話。一旦我們從這裡逃走,以後想再跟她聯絡就難了,所以我們必須現在就把握機會。」
「那我們要說些什麼呢?」
「我想少校就快要坐在打字機前睡著了,雖然他的手指仍然快速地在鍵盤上移動……」
「真恐怖!」
「現在他也許會寫出一些他事後會後悔的東西,而且他沒有修正液。這是我的計劃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你可不許拿修正液給少校!」
「我連一小片修正帶也不會給他。」
「我現在就要請求可憐的席德反抗她的父親。她應該很慚愧自己居然會被他這種肆意玩弄影子的把戲所取悅。如果他本人也在這裡面就好了,我們要讓他嘗一嘗我們憤怒的滋味。」
「可是他不在這裡呀!」
「他的精神和靈魂在這裡面,可是他同時也很安全地躲在黎巴嫩。我們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是少校的自我。」
「可是他還有一些部分是我們在這裡看不到的。」
「我們只是少校靈魂里的影子,一個影子要攻擊它的主人可不容易,需要聰明和謀略才行。可是我們有機會影響席德,她是天使,只有天使才能夠反抗上帝。」
「我們可以請席德在他回家后把他罵一頓,說他是個惡棍。她可以把他的船撞壞,或至少把那盞油燈砸掉。」
艾伯特點點頭。然後他說:「她也可以逃離他身邊。她這樣做會比我們容易得多。她可以離開少校的家,從此再也不回去。這樣豈不是他應得的懲罰嗎?誰教他要把他那『創世的想象力』建築在我們的痛苦上。」
「嗯。我可以想象那種情景。到時候少校會走遍全世界找尋席德,但她已經消失無蹤了,因為她不能忍受跟一個利用艾伯特和蘇菲來裝瘋賣傻的爸爸住在一起。」
「對了,就是這樣。裝瘋賣傻。我說他用我們做為生日的餘興節目就是一種裝瘋賣傻的手段。可是他最好小心一點。席德也是!」
「你是什麼意思?」
「你坐得很安穩嗎?」
「只要什麼油燈精靈的東西不要再來就沒事。」
「你不妨試著想象我們身上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另一個人的心中進行的。我們就是那心靈。這表示我們自己沒有靈魂,而是別人的靈魂。這些都是我們已經談過的哲學理論。無論柏克萊或謝林都會豎起耳朵注意聽。」
「然後呢?」
「很可能這個靈魂就是席德的父親。他在遙遠的黎巴嫩寫一本有關哲學的書以慶賀他女兒的十五歲生日。六月十五日那一天席德醒來時,發現她身旁的桌子上放了這本書。現在她——或任何其他人——也許正在讀我們的故事。他很早就曾經提示說這個『禮物』可以和別人分享。」
「對呀,我記得。」
「我現在對你說的話將會被席德讀到,就在她遠在黎巴嫩的父親想像我告訴你他在黎巴嫩之後……想像我告訴你他在黎巴嫩……」
蘇菲覺得頭昏腦脹。她努力回想過去所聽過的有關柏克萊和浪漫主義的話。艾伯特繼續說:「不過他們不應該因此洋洋得意。他們是最不應該得意洋洋的人,因為樂極可能生悲。」
「你說的他們是誰?」
「席德和她的父親。我們說的難道不是他們嗎?」
「可是他們為什麼不應該洋洋得意呢?」
「因為可能他們自己同樣也是活在別人的心靈里。」
「怎麼可能呢?」
「如果對柏克萊和浪漫主義者來說是可能的,那就有可能是這樣。說不定少校也是一本有關他和席德的書當中的一個影子。當然那本書也是有關我們兩人的,因為我們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這樣一來,我們就只是影子的影子。這不是更糟糕了嗎?」
「不過很可能某個地方有另外一個作者正在寫一本,關於一個為他的女兒席德寫一本書的聯合國少校艾勃特的書,而艾勃特所寫的這本書則是,關於一個叫艾伯特的人突然開始寄一些討論哲學的信函給住在苜蓿巷三號的蘇菲。」
「你相信嗎?」
「我只說這是有可能的。對於我們而言,那位作者將是一個『看不見的上帝』。雖然我們所做、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是從他而來的(因為我們就是他),但我們將永遠無法知道有關他的任何事情。我們是在那最裡面的一個盒子裡面。」
艾伯特和蘇菲坐在那兒,很久彼此都沒有說話。最後蘇菲終於打破沉默:「可是如果真有一個作者正在寫一個有關席德的爸爸在黎巴嫩的故事,就像他正在寫一個關於我們的故事一樣……」
「怎麼樣?」
「……那麼也許他也不應該太洋洋得意。」
「你的意思是……」
「他坐在某個地方,腦袋裡的深處裝著席德和我。難道他不也可能是某個更高高在上的心靈的一部分嗎?」
艾伯特點點頭。
「當然可能。如果真是這樣,那表示他讓我們進行這席哲學性的對話是為了提出這種可能。他想要強調他也是一個無助的影子,而這本關於席德和蘇菲的書事實上是一本哲學教科書。」
「教科書?」
「因為我們所有的談話,所有的對話……」
「怎麼樣?」
「……事實上只是一段很長的獨白。」
「我感覺好像每一件事物都融進心靈與精神中去了。我很高興我們還有一些哲學家沒談。隨著泰利斯、恩培竇可里斯和德謨克里特斯這些人而堂堂皇皇展開的哲學思潮不會就這樣被困在這裡吧?」
「當然不會。我還沒跟你談黑格爾呢。當浪漫主義者將每一件事都融進精神里去時,他是第一個出來拯救哲學的哲學家。」
「我倒很想聽聽他怎麼說。」
「為了不要再受到什麼精神或影子的打擾,我們還是進屋裡去好了。」
「好吧,反正這裡也愈來愈冷了。」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