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島

廈門島

廈門是島。

廈門島很美很美。

廈門島的美麗舉世聞名。

中國以島為市的城市並不太多,最有名的也就是香港和廈門。香港的有名是因為它的繁華,廈門的有名則是因為它的美麗。海邊的城市多半美麗,如大連、青島、煙台、珠海,廈門則似乎可以看作它們的一個代表。凡是初到廈門的人,幾乎無不驚嘆她的美麗。這裡陽光燦爛,海浪迷人,好花常開,好景常在。128平方公里的一個小島,到處飛紅流翠、燕舞鶯歌。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廈門人整個地就是生活在一個大花園和大公園裡,至少鼓浪嶼必須整島地看作一個花園或一個公園,而廈門的那些學校,從廈門大學到雙十中學,也都是大小不等的公園和花園。即便在那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年代里,全身披掛的廈門也仍不失其少女的嫵媚。詩人郭小川就曾這樣描述他對廈門的感受:「真像海底一般的奧秘啊,真像龍宮一般的晶瑩」,「真像山林一般的幽美啊,真像仙境一般的明靜」;「鳳凰木開花紅了一城,木棉樹開花紅了半空」,「榕樹好似長壽的老翁,木瓜有如多子的門庭」;「鷺江唱歌唱亮了漁火,南海唱歌唱落了繁星」,「五老峰有大海的迴響,日光岩有如鼓的浪聲」。詩人甚至稱頌廈門是「滿樹繁花、一街燈火、四海長風」,有著「百樣仙姿、千般奇景、萬種柔情」(《廈門風姿》)。可以說,從那時起,廈門島的美麗,便聞名遐邇。

郭小川說這些話,是在37年前。他讚美的廈門,是作為「海防前線」的廈門,而不是作為「經濟特區」的廈門。將近40年過去了,廈門的變化,已非詩人當年所能想象。但不管怎麼變,廈門島美麗如故,溫馨如故,嫵媚如故,靈秀如故。豈止是「如故」,而且「更上一層樓」。今日之廈門,不僅是走在改革開放前列的經濟特區,是外向型經濟格局基本形成、經濟增長速度最快的城市之一,而且還是「國家級衛生城市」、「國家級園林城市」和「國家級環保城市」。走在廈門島上,你會驚異其潔凈;深入廈門生活,你又會驚異其文明。的確,廈門不但美麗而且潔凈,不但潔凈而且文明。它的街道是潔凈的,看不到果皮紙屑;它的空氣是潔凈的,聞不到廢氣粉塵;它的聲音是潔凈的,聽不到噪音喧囂,也少有污言穢語。一個北京的朋友在秋冬之際來到廈門,幾天住下來,竟發現襯衫的領子依然乾乾淨淨,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更讓許多外地人感到高興的是,廈門的窗口行業大多有著溫和的態度和良好的服務。你不會像在北京那樣弄不好就被損挨訓,不必像在上海和廣州那樣擔心自己是外地人,也不用像在武漢那樣隨時準備吵架,因為根本就無架可吵。

所有這些,無疑都源自廈門人民的愛美之心。廈門人民是愛美的,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海上花園」之中。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其心靈自然會變得美麗起來。因此,當市委市政府提出要把廈門建設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國際性風景港口城市」的奮鬥目標時,便得到了市民們的一致贊同。可以說,「廈門必須建設得更美麗」,已成為全體廈門人民的共識。

到這樣一個美麗的小島城市去走走,當然會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但,要說清廈門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徵,就不那麼容易

一、解讀廈門

解讀廈門,的確比較困難。

廈門給人的第一印象和最深的印象,是它的美麗。但美麗似乎不好算作是一個城市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徵。前已說過,海邊的城市多半美麗。美麗是這些城市的共性,而不是其中某一座城市的個性。況且,廈門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徵,也並不同於大連、青島、煙台、珠海這些海濱城市。看來,美麗並非解讀廈門之門。

廈門也沒有多少歷史文化遺產。在這方面,它遠不如它的兩個近鄰泉州和漳州。泉州和漳州都是國務院公布的歷史文化名城,廈門卻不是。在歷史上,廈門原本是下屬於泉州府同安縣的。只是由於近一百多年來中國歷史的風雲變幻,廈門才異軍突起,後來居上。1842年《南京條約》的簽訂,使廈門和廣州、福州、寧波、上海一起,成為對外開放的五個通商口岸之一。1949年後,打開了一百年的大門重新關閉。通商口岸變成了海防前線,連天炮火取代了過往帆牆。又過了30年,於戈化玉帛,刀劍鑄犁鋤,海防前線又變成了經濟特區。這些戲劇性的變化,使廈門聲譽鵲起,也給廈門蒙上了神秘的面紗。(圖三十二)

解讀廈門不易,解讀廈門人也難。同北京人、上海人、廣州人相比,廈門人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徵可以說是很不明顯。一個上海人到了外地,往往會顯得十分「扎眼」;而一個北京人或廣州人到了外地,也比較容易被辨認出來。同樣,一個外地人到了北京、上海和廣州,也會有一種「異樣感」。如果是到了上海,還會被上海人一眼就認出是「外地人」。然而,一個外地人進了廈門,除標誌鮮明的「觀光客」外,大都很難被廈門人認出。我自己多次遇到廈門人試圖用閩南話與我交談的事,就是證明。同樣的,一個廈門人到了外地,也不會像上海人那樣「醒目」,甚至還可能會根據他不那麼標準的普通話,而視之為「廣東人」。當然,廈門人沒有北京人、上海人、廣州人或廣東人那麼多,那麼有名,那麼被人了解,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但廈門人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徵不那麼明顯,恐怕也是不爭之事實。

一個似乎可以用來作為證據的事實是:中國曆來就有不少描述各個地方人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徵的順口溜,比如「京(北京)油子,衛(天津)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無紹(紹興)不成衙,無寧(寧波)不成市,無微(徽州)不成鎮」;「山東出響馬,江南出才子,四川出神仙,紹興出師爺」等等,描述廈門人的卻似乎沒有。也許,我們只能從下面這句順口溜里品出一點點滋味:「廣東人革命,福建人出錢;湖南人打仗,浙江人做官。」不過,這裡說的是福建人,而不是廈門人。儘管廈門是福建的一部分,但此說至多說出了福建人的共性,卻未能說出廈門人的個性。事實上,廈門人的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徵究竟是什麼,只怕連廈門人自己也說不大清。如果你拿這個問題去問廈門人,保證連他自己也張口結舌,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周吳鄭王來。

其實,就連「廈門人」這個說法都成問題。人們一般並不使用這個概念,而稱之為「閩南人」。外地人這麼說,廈門人自己也這麼說。這固然是習慣所使然(廈門人原本是閩南人之一分子),但同時也說明廈門的城市人格和文化性格還不那麼鮮明,廈門人還不像上海人那樣明顯地不同於江浙人,當然也就不大說得清

說不清當然並不等於沒有,只是有些含糊而已。何況廈門的歷史再短,也短不過深圳;而廈門人與泉州人、漳州人的區別,也還是看得出的。事實上,一百多年的風雲變幻,已使廈門明顯地不同於閩南的其他城市,也使廈門人與其他閩南人多有不同之處,只是少有人認真進行一番剖析研究罷

總之,解讀廈門是多少有些麻煩的。所以,為了說清廈門的城市人格和廈門人的文化特徵,我們就只好拿北京、上海和廣州來做一個比較。

廈門多少有點像上海。

廈門與上海相似的地方很多。比方說,它們都不是什麼古都、古城、古郡、古邑,而是近現代以來才興起的新型城市;它們都遠離中央政權,偏於東南一隅;它們都面對大海,被海風吹拂,海浪衝擊;它們也都在國內較早地接收西方文化,較早地成為洋行職員和海外華僑的培養基地等等。上海和廈門,都是沒有多少傳統文化而更多現代文化,沒有多少本土文化而更多外來文化,沒有多少政治文化而更多經濟文化(或消費文化)的地方。

因此,廈門人和上海人,至少有一點是相近的,即他們對待外來文化的心理比較平衡,對待國際社會的態度比較正常。比如說,在上海和廈門,就很少發生圍觀、尾隨外國人的現象。他們不會對外國人點頭哈腰,也不會吐唾沫扔石頭,既不稱他們為「蕃鬼」,也不稱他們為「老外」。又比如說,在上海音樂廳或鼓浪嶼音樂廳演奏西洋音樂,觀眾一般都會遵守演出時不出入、演奏中不鼓掌之類的規矩,很少會發生讓音樂家們感到聽眾「太沒教養」的事。再比如說,無論上海人還是廈門人,西裝穿在身上,一般都會感到得體、自然,「像那麼回事」,不像某些地方人,西裝穿在身上,別人看著「不對頭」,自己也覺得「挺彆扭」。當然,無論上海人還是廈門人,穿西裝的次數也會比內地人多得多,而他們吃西餐也像廣東人吃早茶一樣自然。他們好像生來就適應西餐的口味,從小就懂得西餐的禮儀,一般不會出洋相。所以這兩市的西餐店,總是生意興隆,而不會像成都那樣門可羅雀(成都人對川菜和火鍋的酷愛是壓倒一切的,不過近年來成都的兒童已開始對麥當勞和肯德基發生興趣)。甚至在重視子女教育,尤其是重視英語教育和鋼琴、小提琴的教育方面,廈門人與上海人也不乏共同之處。這恰恰都是兩地較多較早地接受了西方文明的表現。

廈門和上海的關係也很密切。廈門人喜歡到上海購物(如果他們要到外地購物的話),上海人也喜歡到廈門旅遊(廈門的外地遊客以上海人居多)。廈門的孩子如果一定要到外地上學(多半不會),那麼,上海往往是他們首選的城市。凡此種種,除廈門上海兩地交通較為便利外,文化上的接近,也是原因之一。

但是,如果你公然提出「廈門人像上海人」的看法,一定會遭到廈門人的斷然否定:「決不相同」,「根本兩碼事」,廈門人會如是說。隨便舉個例:你到廈門人家去做客,主人會熱情接待你,泡茶、遞煙、留飯,把自己的床讓給你睡,自己去睡地板。到上海人家裡做客,情況恐怕就會兩樣主人的態度多半會是「客氣而不熱情」,而客人的感覺則多半會是「拘謹而又彆扭」。余秋雨在講到「上海朋友交不得」時,便特別指出這一點:「到他們家去住更是要命,既擁擠不堪又處處講究。這樣的朋友如何交得?」(《上海人》)楊東平則講了一個「不是笑話」的笑話:「上海人待人真熱情,快到吃飯的時候,他告訴你附近有一家價格便宜實惠的飯館。」(《城市季風》)僅此一條,你還敢說廈門人像上海人么?

對於上海人的這種種說法無疑帶有外地人的文化偏見。不錯,上海人待人的確不像外地人要求的那樣「熱情」。因為上海人講究「紳士風度」,彬彬有禮的同時,便難免讓人覺得格格不入。此外,上海人的不輕易留客吃飯,也不一定就是「小氣」,多半還有怕傳染疾病(上海人特別講究衛生)的原因在內。但這並不等於說上海人就不會款待朋友(我以為上海人的態度更符合「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友之道),更不等於上海人待人不熱情。

當然這已是題外話。總之,廈門人和上海人,並不一樣,不好相提並論的。

廈門也有點像廣州。

廈門像廣州的地方不少。比方說,兩地都是中國近代史上開埠最早的通商口岸(廣州又更早),都與海外尤其是南洋關係密切,都有許多華僑在海外大展宏圖並回國回鄉捐資投資等等。甚至兩地的建築也不乏相同之處,比如廈門中山路、思明路一帶就和廣州一樣,也是「騎樓」式的建築。

在生活習慣方面,兩地相似之處也不少(比如兩地菜肴在口味上相對比較接近而大不同於內地,唯廣州菜更為精緻講究),至少是都愛泡茶。所不同的,大約僅在於廣州人更愛出去喝茶(吃早茶或吃晚茶),而廈門人更愛在家裡泡茶(廈門街面上似少見茶館,近兩年才和國內其他城市一樣興起了茶藝館、紅茶坊)。茶是中國人的愛物,中國人少有不愛喝茶的,但把喝茶當作一件事來做的,大約只有廣州(或廣東)、廈門、成都幾個地方。廣州人雖非每天,但至少隔三差五就要去喝早茶的,成都則滿街都是茶館(與之相配套的則是公共廁所也比廈門多得多)。成都人愛泡茶館,原因之一,誠如余秋雨所言,是成都文化積累豐富,話題甚多,無妨將歷史與種種小吃一併咀嚼,細細品嘗,然後用一杯又一杯的花茶衝下肚去。廈門沒有那麼多的歷史,沒有那麼多的話題,自然也就沒有那麼多的茶館。真不知廈門人在泡茶時,都說些什麼。喝茶的方式,成都廈門兩地當然也迥異。成都人用帶蓋的碗,謂之「蓋碗茶」。茶博士手提長嘴大銅壺,穿梭於茶客之間,不斷地添加滾水。茶客們則把這些滾燙的茶水連同各種街談巷議一齊吞下去,時光也就這樣流水般地打發。廈門人則和廣州人一樣,茶杯比酒杯還小,倒茶的時間比喝茶的時間還多。他們實際上是把茶當作酒來品味,或者說,是把茶當作生活來品味的。廈門人和廣州人一樣,似乎更看重人情味極濃的世俗生活。所以他們寧願用小小的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細細品嘗,而不願端起茶缸「牛飲」。(圖三十三)

的確,廈門和廣州,這兩個遠離京都的南國花城,其花香與茶香要遠比政治空氣來得濃烈。在廈門的街頭巷尾,你很難聽到北京街頭處處可聞的那麼多的小道消息。政治笑話和政治民謠。甚至哪怕軍事演習就發生在家門口,廈門人也很少會去議論它。日子照過,茶照泡,依然一派鳥語花香。不過,廣州人不談政治,是因為他們喜歡談錢;廈門人不談政治,卻似乎也並不談錢。他們喜歡談什麼這一點我還沒搞清楚。廈門人,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喜歡談的事情。

更何況,廣州人雖然似乎不那麼關心政治,但廣州畢竟與中國近現代的政治風雲關係密切瓜葛甚多。從戊戍變法到北伐戰爭,廣州在中國近現代政治史上的地位可謂舉足輕重。廈門可從來沒有、也不可能有這樣重要的地位。

甚至即便是花與茶,廈門與廣州也不盡相同。比方說,廣州年年都有規模盛大的花市,廈門有么?廣州處處都有人滿為患的茶樓,廈門有么?一個花市,一座茶樓,就把同樣愛花愛茶的廣州人和廈門人區別開再說,廈門也沒有廣州那麼多的讓外地人讀不出音也不解其意的古怪漢字,沒有那麼多一半英語一半粵語的「中外合資」的名詞。在這方面,與廣州相比,廈門更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內地城市。一個外地人來到廈門,不大會有到了廣州的那種怪異感。

更重要的,也許還在於廈門沒有廣州的那種活力。如果說廣州的風格是「生猛鮮活」,那麼,廈門的風格便是「不緊不慢」。不要說帶動全省、影響全國,便是在閩南三角洲當「老大」,前些年泉州漳州還不怎麼服氣。廈門的商場、市場更不能和廣州相比:品種少,規模小,缺少名牌。廈門叫得響的名牌產品據說只有一個「鼎爐牌六味地黃丸」,可以拿出去送人的則只有一個「魚皮花生豆」,再加「鼓浪嶼餡餅」,真是說來讓人慚愧。比起廣州市場的琳琅滿目、品種齊全、質量優良、服務周到,廈門市場確實相形見細,比如買菜就遠不如廣州方便。廈門的菜市場,無論凈菜、半成品,還是代客加工,都不如廣州。廣州畢竟是一個最市場化的城市。在這方面,不是特區的廣州,反倒比廈門更像特區。

廈門和北京的差異,也許更大。

廈門和北京當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北京是元明清的帝都和新中國的首都,廈門則不過是遠在東南一隅的一個小小島城。無論地盤、人口,抑或歷史、地位,廈門都無法望北京之項背。兩地的文化性格、風土民情,當然也相去甚遠。北京大氣磅礴,威武雄壯;廈門小巧玲瓏,溫馨文雅。廈門的街道、建築、城市風貌,總體上說是幽雅秀麗,溫馨可人,沒有北京的驚人氣派、也沒有北京的逼人氣勢。如果說,走進北京會有「朝聖」的感覺,那麼,來到廈門就會像是「回家」至少,在廈門購物,要比在北京愉快得多。即便買了東西要退貨,也能受到和氣禮貌的接待,並歡迎你下次再來。即便到小餐館就餐,服務也很不錯。一口氣把你要的幾瓶啤酒啪啪啪統統打開一走了之的事情,是不會有的(這在北京、上海至今仍很「正常」)。同樣,走半天找不到一隻電話,等半天等不來一輛公交車的事,也是不會有的。可以說,北京是「氣象非凡,諸多不便」,廈門則是「平易近人,諸多方便」。

廈門不同於北京,廈門人也不同於北京人。

北京人和上海人、廣州人一樣,也是文化性格和文化特徵極其鮮明的一群。你在北京人身上,或者可以嗅到老舍、鄧友梅、汪曾棋筆下的「京味」,或者不難體味到王朔式的「痞勁」。北京人,是「雅」也雅得出品位,「痞」也痞得出名堂,這可是廈門人「望塵莫及」的。

兩地人的性格也頗不相同。比方說,廈門人就不像北京人那麼愛說話,愛高談闊論,也沒有北京人那麼「貧」。廈門人總體上說不善言詞。與廈門人聚餐聚會,常會有「席間無話」之感,和在北京有聽不完的「段子」迥異。當某些人(一般是外地人)口若懸河時,他們多半會友善溫和、面帶微笑地予以傾聽(認不認同則是另一回事),但主動「發表演說」的不多。也許,這與語言習慣有關。和廣州是「白話世界」相反,廈門基本上是「國語天下」。除個別從閩南鄉下遷入廈門的老年婦女外,廈門市民大多會說普通話,但也多半說不標準(某作家譏為「地瓜普通話」)。這對於他們的表達無疑會造成一定困難。當然,更重要的,可能還在於廈門人不喜歡夸夸其談。他們更喜歡實實在在做些事情,或者不做什麼事情,反正沒必要費那麼多口舌說那麼多話就是。

然而,廈門人與北京人,卻又有某些相似之處。比方說,廈門人是比較豪爽、大度的。他們對於錢財不很在意,並無通常認為南方人都有的那種「小氣」。在廈門,出門「打的」是很平常的事。到菜市場買菜,小販也不會為幾個小錢和你過不去。如果缺個一毛兩毛,或錢找不開,他們多半會說「慶蔡(隨便)啦!」不會一定要你掏出那一兩毛錢來,或者把買好的菜減去一點。年輕人結伴出去玩,總會有人主動買單(但一般不會讓女孩子買)。節假日,廈門的青年學生會成群結隊到海邊燒烤,每個人都會從家裡帶來好吃的東西,舉行楊東平所說的那種北京人最喜歡的「不分你我的共產主義式的野餐」。

又比方說,他們對待新鮮事物,也有北京人那樣一種見慣不怪,滿不在乎的派頭。老外來了不圍觀,歌星來了不追逐;隨便什麼事在廈門都形成不了熱潮,球迷們包一架飛機跟著球隊到處看球賽的事在廈門簡直難以想象。然而北京人的這種派頭是可以理解的。北京畢竟是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各種各樣的活劇都要在北京的舞台上演出,北京人可真是什麼樣的世面沒見過,什麼樣的場面沒上過?但即便是北京,也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熱」,廈門卻沒有。儘管廈門並沒有多大的天地,廈門人也沒有見過多大的世面,但這絲毫也不妨礙他們自以為是的信念。當一個外地人向廈門人講述「外面的世界」時,廈門人會寬容而耐心地予以傾聽,然後再總結性地說這不過是什麼什麼罷當老師在課堂上講雪花的六角形美麗形狀時,廈門的孩子們會大度地付之一笑,以為那不過是在講童話故事。這樣一種心態實在是耐人尋味的。它常常會使我們這些外地人覺得廈門人簡直就是一個謎。奇怪,他們的這種心態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顯然,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必須先來看看廈門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

二、最溫馨的城市

在我看來,廈門,也許是中國最溫馨的城市。

1998年,廣州的《新周刊》策劃編輯出版了「中國城市魅力排行榜」專輯,其中廈門一篇就是我寫的,而我那篇文章的題目,就是《最溫馨的城市:廈門》。此說一出,便得到了相當普遍的認同。廈門有線電視台的一位記者告訴我,說許多人都在傳閱這篇文章,或在傳講這個說法。後來我也發現不少人在這麼說,可見這或許是多數人的共識。

的確,凡是到過廈門的人,差不多都會認同這個城市是一座「海上花園」的說法;而來到廈門的外地人,差不多都能體驗到一種家庭式的溫馨感。(圖三十四)

事實上,所謂「海上花園」或「風景港口」,其涵義並不僅僅只限於自然風光。廈門的自然風光無疑是美麗的。但廈門之所以美麗可人,恐怕還在於她很小、很安靜、很清潔、很溫馨。舊城小巧,新區精緻,有著南方沿海城市特色的街道和建築,都收拾得非常乾淨漂亮。地方就那麼大,上哪兒都不遠,商店什麼的安排得都很緊湊,沒有北方某些大城市難免的「大而無當」,辦起事情來也就方便。城裡人就那麼多,看上去彼此就像街坊鄰居似的,打起交道來也就隨和。況且,廈門人的性格,總體上說是比較溫和;廈門人的作風,總體上說也比較文明。到廈門的商店購物,基本上不必考慮「照顧」營業員的情緒或者顧忌要看他們的臉色,哪怕你是去退貨。我們在廈門一百家電退過兩次貨;因此與營業員相識。以後再去她們櫃檯,還會過來打打招呼。在內地一些城市時有所見的那些現象,比如兩軍對峙破口大罵,或者成群結夥地在街頭打群架、發酒瘋等等,在廈門街上也不易看到。倒是常常可見少男少女們聲音低低的在街頭沒完沒了地打磁卡電話,女的嬌聲嗲氣,男的粘粘乎乎。公共汽車來了,大家平靜而有秩序地前後門上中門下,上了車也不搶座位。既不會像前些年在武漢那樣,小夥子吊在車門上隨車走,門一開就把老人小孩擠下去;也不用像在上海那樣,必須分門別類地排好「坐隊」和「站隊」,請退休工人來當糾察隊員。

說起來,閩南人的性格原本是比較豪爽的。難得的是廈門人在豪爽的同時還有溫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廈門市民開始覺得大聲吆喝不太文明,也覺得不該給這個城市製造噪音。因此他們學會了小聲說話,也較早地在島內禁止鳴笛。所以廈門島內總體上是比較安靜的,尤其是在鼓浪嶼。白天,走在鼓浪嶼那些曲曲彎彎、高低起伏的小路上時,幾乎聽不到什麼聲音,有時則能聽到如鼓的濤聲。人夜,更是闃然無聲萬籟俱靜,惟有優美的鋼琴聲,從一些英式、法式、西班牙式的小樓里流溢而出,在小島的上空飄蕩,使你宛若置身於海上仙山。

有此溫馨美麗的並非只有鼓浪一嶼,而是廈門全島。如果說,鼓浪嶼是廈門島外的一座海上花園,那麼,這樣的花園就散落在廈門島內各處。漫步廈門街頭(新開發尚未建成的街區除外),你常常會在不經意中發現某些類似於公園的景觀:茂密的林木,裸露的山石,可以抬級而上的台階。住在這種環境中的人家,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鳥兒的歌唱,聞到窗外清風送來的植物的味道。而那些住在海邊的人家則有另一種享受:隨便什麼時候推開窗戶,一眼就能看到湛藍的天空和湛藍的大海。

當然不是每家每戶都有如此福份。但,即便在自己家裡看不到大海、聽不到鳥鳴,也沒什麼要緊,因為你還可以出去走走。廈門可以休閑的地方之多,是國內許多城市都望塵莫及的。尤其是秋冬之際,黃河南北冰雪覆蓋,長江兩岸寒風瑟瑟時,廈門市民卻可以穿著薄薄兩件休閑服,從廈門大學凌雲樓出發,翻過一座小山,不幾步便進入萬石山植物園,然後便可在濃蔭之下綠茵之上,盡情地享受暖風和陽。當然,也可以騎自行車沿環島路直奔黃盾、曾靨垵海灘,看潮漲雲飛,帆逝船來,在金色的沙灘上留下自己的腳印。玩累了,帶去的食品也吃完了,那麼,花上十來塊錢,便可以很方便地「打的」回家。我相信,每到這時,無論你是從什麼地方遷入廈門的,你都會由衷地發出一聲感嘆:

廈門,我溫馨美麗的家園!

的確,廈門最溫馨之處,就在於她像一個家。

一般地說,廈門的人際關係,相對而言是比較和睦的。學校里,單位上,師生、同學、同事之間,相處也比較融洽。儘管「窩裡斗」是咱們中國的「特產」,矛盾哪兒都有,但在通常情況下,廈門人大體上還能相安無事,而且也多少有些家庭般的溫馨感。比方說相互之間的稱呼,除必須加以頭銜的外,一般都稱名而不稱姓,比如「麗華」、「勇軍」什麼的,宛如家人。無論老頭子,抑或小夥子,都可以這樣親切而自然地呼叫自己的女同事,而毋庸考慮對方是一位小姐,還是一位夫人。反過來也一樣。女士小姐們也可以這樣呼叫自己的男同事男同學。這在外地人看來也是匪夷所思的。因為在外地,尤其是在北方,即便夫妻之間,也不能這樣稱呼,而要叫「屋裡頭的」或「孩子他爹」。同學之間,即便是同性,也要連名帶姓一起來,否則自己叫不出口,別人聽著也會嚇一跳。同事之間,當然更不能只叫名不叫姓,至少要在名字後面加「同志」二字,比如「麗華同志」、「勇軍同志」。除此之外,則不是「老張」、「小李」,便是「劉處長」、「王會計」所以外地人到了廈門,便會對這種「家庭感」印象深刻,並欣然予以認同。我自己便已習慣了廈門人的這種稱謂方式,因此如果聽到有人連名帶姓叫我,弄不好就會嚇一跳,不知出了什麼事情。

這種家庭式的人際關係無疑是能給人以溫馨感的,而只有熱愛自己家庭的人才會熱愛自己的城市。事實上,廈門人也確實比較看重自己的家庭生活。有句話說:「北京人的面子在位子,廣州人的面子在票子,上海人的面子在褲子,廈門人的面子在房子。」一個廈門人,哪怕只是在單位上分得一間臨時過渡的陋室,也一定要大興土木,把它裝修得溫馨可人。所以又有一句話:「廣州人把票子吃進肚子里,上海人把票子黏在屁股上,廈門人把票子花在牆壁間。」我雖然沒有深入過,但猜想廈門人的家庭生活,一定大多比較溫馨,人情味很濃。否則,廈門人為什麼那麼不願離家,即便離開了也要千方百計再回來?

戀家並非廈門人的專利,而是人類一種普遍的情感,更是咱們中國人的一種普遍的情感。難得的是廈門人不但自己戀家,而且還能設身處地地設想別人也是會眷戀家園嚮往天倫的。於是,逢年過節,家在廈門的學生,便會把自己班上的外地同學請到家裡來圍爐。如果來的人太多,做父母的還會讓出自己的房間。廈門大學的許多老師也會這樣做,如果他當之無愧地是一個廈門人的話。一個真正的廈門人,是不會讓自己的同學、同事、學生到了「年關」還「無家可歸」的。這幾乎已成為廈門島一條約定俗成的規矩。不信大年三十下午你到廈大門前一條街去走走看,保證你只能看到幾個僧袍飄逸的「出家人」(南普陀寺在廈大校門旁)。

同樣,裝修自己的住房,廈門人也並非全國之最。但同樣難得的是,廈門人甚至在建設自己的城市時,也像在建設自己的家。廈門市的決策者和建設者們有一個共識,就是不能以犧牲環境求得經濟的發展。因為廈門是廈門人民共同的家園,不能為了眼前的一點經濟利益毀了自己的家。在廈門人大會堂周圍,原本打算要建的大樓取消了,留出了大片的綠地讓市民休閑。在美麗的環島路上,筆直的大道常常會拐一個小彎,因為那裡有一棵榕樹需要保留。(圖三十五)大道兩旁沿著海岸線,是草坪、花壇和建築小品,還精心設計了停車的泊位。於是一條原本用於改善交通的道路,同時也變成了一個開放的公園。

廈門的生活環境也像家庭。在廈門,出門、乘車、購物、打電話,都極其方便,而且車費和電話費也不很高。廈門的公交車數量多、車況好,多數情況下都不擠。如果想「打的」,也花不了很多錢。即便是外地人到了廈門,也不必有「行路難」之虞。因為各個路口,都豎有設計精美圖文並茂的路牌,告訴你到某某地方去應該如何行走,而這某某地方也許不過近在咫尺。這說明廈門市的管理者們,其實是很能為自己的市民著想的。同時也使得我們出門上路,就像在自己家裡走動。

廈門的溫馨,還得益於她精神文明的建設。

可持續發展,是人類共同關注的一件事情;而精神文明,則是城市建設中不可迴避的一個問題。廈門的做法有一個特點,就是說實話,辦實事,讓市民們通過精神文明的建設過上好日子。老百姓是很實在的。當他們在市委市政府出台的一系列政策和舉措(比如整治交通、整治環境、整治市場)中,切切實實地體會到好處時,不用動員,不用號召,他們自己就成了積極的參與者和主力軍。事實上,廈門市精神文明建設最主要的成就,不在市容,而在民心。這就是把精神文明的種種要求變成了人們自身的內在素質,變成了人們自覺自愿的行為。因此,在廈門,講文明,守公德,已成為許多人的習慣。在公共汽車上讓座,在一米線後排隊,幾乎不用提醒,不用疏導。一個合格的廈門市民,甚至到了外地,也能自覺做到不在公共場所吸煙和大聲喧嘩,不隨地吐痰,不亂扔果皮紙屑。如果找不到垃圾箱,他們就會把這些東西捏在手上,直到找到垃圾箱為止。

正是由於廈門市上上下下的同心同德和齊心協力,廈門變得更美麗、更溫馨、更可愛這又反過來使得廈門人更愛廈門。於是,廈門市的精神文明建設就形成了一種良性循環。這種循環一旦形成,就有一種自運行功能,而無待於外力的作用。所以,廈門的經濟建設和城市建設雖然成就斐然,廈門人卻並不累。廈門人在奮鬥的同時,活得悠哉樂哉。

然而,作為一個文化學者,我更關心的並不是廈門人民和廈門市委市政府做了些什麼和怎樣做,而在於他們這樣做時的那種心態。許多作家(比如福建作家孫紹振)都注意到,廈門人無論是在建設自己的城市,還是在維護自己的城市時,態度都十分自在、自如、自然,就像是在裝修和打掃自己的小家和住房。這種從容乃至安詳無疑來自只有廈門人才有的對自己城市的「家園之感」。正是這種「家園之感」,使得他們不必依賴於糾察隊或罰款員的監督而能自覺保持街道的潔凈如洗和車站的秩序井然。也正是這種「家園之感」,使他們像德國人服從內心道德律令一樣,不做有損自己城市形象的事情。於是,「廈門是我家,環保靠大家」,在廈門就不是一句空話,而是實實在在的行動。

的確,這種把自己城市當作自己小家來看待的「家園情愫」,也許就是廈門人有別於其他城市(比如福州)人的緊要之處,是廈門最突出的城市社區特徵。我們知道,對自己家鄉的尊崇和偏愛,大約是人類一種共同的情感。許多地方都有「惟我家鄉獨好」的說法。但似乎只有廈門人,才把「惟我廈門獨美」的情緒表現得那麼隨便,那麼自然,那麼漫不經心,那麼理所當然。因為廈門的美麗是真實的,廈門人的「家園之感」也是真實的。真實,就不必刻意;真實,就沒有做作。因此,儘管中國人常常會有誰的家鄉更好一類的爭論,但面對廈門人,人們往往會打消爭論的念頭。

更何況,廈門島在事實上又是多麼溫馨可人舒適方便於是,外地人來到廈門,便會有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久而久之,便會愛上廈門。改革開放以來,廈門的外來人口逐年增加,其中既有從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國引進的人才,也有鄰近省份其他地市的外來妹、打工仔。總體上說,廈門的大門是向他們敞開的。儘管難免有人對此不以為然,也有極個別雞腸小肚的人會利用職權有意無意地刁難一下,但並不能形成強大的「排外」勢力。也許,這裡面有一個文化上的原因,那就是:包括廈門人在內的閩南人,原本就是「歷史移民」。他們是在一千多年前,從中原遷入閩南的。所以,直到現在,閩南話中還保留了不少中原古音(比如把「無」讀作「摩」)。顯然,如果閩南人也公然排外,便難免「數典忘祖」之嫌。

那麼,祖上來自中原大地、有著長途遷徙歷史的廈門人,為什麼會把自己的城市建設成溫馨家園,並創造了不同於當今中原文化的另一種文化

也許,原因就在於廈門是島,而且是一個美麗的小島。

三、島與人

美麗小島廈門,是祖國母親的嬌女。

廈門位於我國東南海域,是一個三面大陸環抱、一汛碧波蕩漾的海灣中的小島。她很像我們祖國母親的一個美麗而嬌嗲的小女兒,一面偎依在媽媽的懷抱里,一面伸出兩隻小腳丫去戲水。與西安、太原、南京、武漢這些大哥大姐相比,廈門的地位和命運有些特別。她既不是洛陽、江陵、蘇州、曲阜那樣的古都名邑,也不同於深圳等新興的「明星城市」。她在中國古代史上名不見經傳,在近現代史上卻榜上有名。1842年,她被列為五大通商口岸之一。但正如馬克思所說:「讓出五個新口岸來開放,並沒有造成五個新的商業中心,而是使貿易逐步由廣州移到上海。」①新中國成立以來,她既沒有像上海那樣,充當溫順的「老大」,承擔起養家糊口、供養弟妹的責任;也不曾像廣州一樣,做一個敢於外出冒險、為別的兄弟姐妹一探道路的「老三」。當然,她也決不會有北京那樣父母般的權威。她更多地還是像所有那些小女兒一樣,嬌哄而又乖巧,閑不下也累不著。可以說,在整個中國近現代史上,廈門都既不那麼寂寞冷清,也不那麼非凡出眾。五口通商有她,五大特區也有她,但她從來也不是當中最冒尖、最突出的一個。甚至正式被稱為「廈門市」,也是1933年的事。那時,上海可早就變成「大上海一啦!是啊,廈門太小祖國母親甚至不忍心讓她挑起過重的擔子,卻又從來不曾冷落過她。

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第624頁。

難怪有人說,廈門是純情少女,而且似乎還情竇未開。

的確,與北京的風雲變幻、上海的滄海桑田、廣州的異軍突起相比,廈門的近代化和現代化歷程雖然充滿戲劇性,卻奇怪地缺少大波瀾。從海島漁村到通商口岸,從海防前線到經濟特區,如此之大的變化,如此強烈的反差,卻似乎並未引起什麼大的震蕩。廈門人似乎不需要在思想上轉什麼大的彎子,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所有這些突變和滄桑。廈門,就像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漫不經心地就度過了」女大十八變「的青春期。

於是,廈門人的文化性格中,便有太多的矛盾,太多的不可思議和難以理解。

比方說,廈門人是保守呢,還是開放便很難說。一方面,廈門人的確很保守,很封閉。他們消息不靈通,而且似乎也並不想靈通起來。儘管廈門有著相當好的通訊系統和網路,但在特區建設中卻並未很好地把信息當作資源來開發和利用。廈門過去不是、現在也仍未成為各類信息的集散地。廈門街頭的早點小吃,幾十年一貫制地只是麵線糊、花生湯、沙茶麵那麼幾種,遠不如上海和廣州豐富,更逞論引進新品種。風行全國的川菜只是靠著外來人口的增加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進廈門,西安餃子宴則終於落荒而逃。直到近兩年,才開始有了北方飯店湘菜館之類,而且和廣州相比,生意還不怎麼樣。這並不能完全歸結為口味(怕麻辣)問題,事實上許多吃過川菜的廈門人也完全能夠予以接受。問題在於許多人根本就沒有想到要去嘗試一下。不敢,或不願,或不屑嘗試新口味(包括一切新事物),才真正是廈門的」問題「。

但是,另一方面,廈門人又是非常開放的。在同等規模的城市中,廈門大約最早擁有了自己全方位開放的國際機場。這一點直至今天仍為許多省會城市所望塵莫及。麥當勞、肯德基、比薩餅一進廈門,就大受歡迎,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看來,在廈門,對外開放比對內開放更容易,接受西方文化比接受中原文化更便當,這可真是怪事!

又比方說,廈門人是膽大呢,還是膽小也很難說。一方面,廈門人常常會給人以」膽小「的印象。」北京人什麼話都敢說,上海人什麼國都敢出,廣東人什麼錢都敢賺,東北人什麼架都敢打,武漢人什麼娘都敢罵「,甚至連那些同在閩南地區的石獅人或晉江人,也還有」什麼私都敢走「或」什麼假都敢造「,廈門人敢什麼?好像什麼也不敢。但是,另一方面,廈門人的膽子又並不小。兩岸對峙時,炮彈從屋頂飛過,廈門人照樣泡茶,你說這是膽小還是膽大?不好說吧?

依我看,廈門人並不缺乏」膽量「,但缺乏」闖勁「;並不缺乏」定力「,但缺乏」激情「。甚至連廈門人自己也承認,」愛拼才會贏「的閩南精神不屬於廈門,而是閩南其他地區如晉江人、石獅人的精神。廈門人的精神,恐怕只好說是」愛泡精神「。他們實在是大愛泡茶「愛泡」遠遠超過「愛橋」,以至於廈門醫院的病房裡會貼出「禁止泡茶」的告示,而一位廈門作家也會激憤地說:「別的地方是『玩物喪志』,我們廈門是『泡茶喪志』!」小小一杯茶,當然泡不掉闖勁和激情,但如此地鍾愛泡茶,豈非證明了他們多少缺乏一點闖勁和激情?

總之,廈門人的「膽小」不是「膽小」,而毋寧說是「慵散」;他們的「膽大」也不是「膽大」,而毋寧說是「無所謂」。也許,他們看慣了潮漲潮落、雲起雲飛、斗轉星移,深知「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的道理,變得什麼都無所謂我不知道廈門人那種見慣不怪、處變不驚、滿不在乎的心態是不是這樣形成的。反正,不管有多少風雲變幻,鼓浪嶼琴聲依舊,廈門島濤聲依舊,廈門人也泡茶依舊。「悠悠萬世,惟此為大,泡茶。」深圳飛躍就飛躍吧,浦東開發就開發吧,不起眼的溫州、張家港要崛起就崛起吧,廈門人不否定別人的成績,但也不妄自菲薄或自慚形穢,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緊迫感,覺得這些事有多麼了不起,而只是平靜地看他們一眼,點點頭,然後低下頭去喝他們的茶。

也許,這都因為島城廈門實在是太美麗、太溫馨

美麗無疑是一種良好的品質。有誰不希望自己美麗一些但是,對自己美麗的欣賞,卻很可能由自戀發展為自滿,又由自滿發展為自足。同樣,小巧也不是什麼壞事。正如「大有大的難處」,小也有小的便當。大與小的優劣,從來就是辯證的。小城好規劃,好建設,好管理,但也容易造就眼界不高視野不闊心胸不開朗。溫馨當然也很好。溫馨如果不好,難道劍拔弩張、殺氣騰騰,或者冷若冰霜、水深火熱就好么?但是,生存和發展的辯證法卻又告訴我們:「不冷不熱,五穀不結」,過於溫馨,會使人心酥腿軟,豁不出去,當然也就難得大有作為。其實,在許多方面,成都與廈門不乏相似之處。成都號稱「天府之國」,一馬平川的肥沃土地上,清泉流翠,黃花灼眼,金橘燦燦,綠竹漪漪。遠離戰火的地帶,四季如春的氣候,豐裕繁多的物產,富足安逸的生活,再加上千百年文化的熏陶,使成都出落得風流儒雅。但是,成都人卻並不滿足於安逸和溫馨。在走不出去的情況下,他們就用麻辣來刺激自己,以防在溫馨安逸中混滅了生命活力。所以成都人(廣義一點,四川人)一旦走出三峽,來到更廣闊的舞台上,便會像北京人、上海人、廣州人、湖南人、山東人一樣,干出一番大事業來。廈門人,能行么?

廈門人常常會自豪地宣稱:廈門是中國最好的地方。我願以一個外地人的身份,證明此言不誣。可不是么?北京太大,上海太擠,廣州大鬧,瀋陽太臟,南京太熱,天津大冷,成都太陰,三亞太曬,貴陽太閉塞,深圳太緊張,而別的地方又太窮,只有廈門最好。我來廈門后,不少親朋故舊來看我,都無不感嘆地說:你可真是給自己找了個養老的好地方。

的確,廈門確實是養老的好地方,卻很難說是幹事業的好地方。不少有志成就一番事業的年輕人來到廈門后,終於憋不住,又跑到深圳或別的什麼地方去平心而論,廈門人的事業心的確並不很強。他們眼界小,野心小,膽子小,氣魄也小。心靈的半徑,超不過廈門60平方公里的市區範圍:考大學,廈大就行;找工作,白領就行;過日子,小康就行;做生意,有賺就行。廈門籍的大中專畢業生,最大的理想也就是回到廈門,找一份安定、體面、收入不太少的工作,很少有到世界或全國各地去獨闖天下,成就一番轟轟烈烈大事業的雄心壯志。甚至當年在填報志願時,他們的父母首先考慮的也是能否留在或回到廈門,而不是事業上能否大有作為。總之,他們更多追求的是舒適感而不是成就感,更多眷戀的是小家庭而不是大事業,更為看重的是過日子而不是闖天下。

因此,當廈門人自豪地宣布:「廈門是中國最好的地方」時,他無疑說出了一個事實,同時也不經意地暴露了自己的問題和缺點。試想,當一個人認為自己已經「最好」了,他還會有發展,還能有進取么?

實際上,廈門不如外地的地方多得很。

比如說,廈門就沒有北京大氣和帥氣。北京雄視天下,縱覽古今,融會中外文化,吞吐世界風雲,那氣魄、那氣派、那氣度、那氣象,不但廈門永遠都望塵莫及,而且生活在這美麗溫馨小島上的廈門人,即便到了北京,面對燕山山脈、華北平原,也未必能真正深刻地體驗到這些。他們多半只會挑剔些諸如北京的風沙太大、出門太難、「火燒」(一種餅)太硬、「豆汁」太難喝、到八達嶺玩一回太累之類的「毛病」,然後嘟囔一句「還是廈門好」便回家。認為什麼地方都沒有廈門好,這正是廈門人的不是。

廈門沒有北京大氣帥氣,也沒有廣州生猛鮮活。廣州好像是一個精力過剩的城市,永遠都不在乎喧囂和熱鬧,永遠都沒有睡眠的時候。一進廣州,一股熱潮就會撲面而來。當然,廣州的擁擠和嘈雜也讓人受不但廣州的活力卻令人嚮往。更何況,廣州人拿得起放得下。要革命便北伐,北伐失敗了便回來賞花飲茶。廈門人放倒是放得下,可惜不大拿得起。要他們北伐一回,准不幹。所以廣州(也包括廣東)可以一次次走在前面,廈門卻一回回落在後面。難怪魯迅先生當年在廈大沒呆多久,便去廣州了,其中不是沒有原因和道理的。

廈門不如上海的地方也很多,因為上海畢竟是「大上海」。儘管上海人被譏為「大城市、小市民」,也儘管廈門人出手比上海人大方,待客比上海人熱情,但並不因此就成為「大市民」。廈門人在上海人面前多少會顯得「土氣」,露出「小地方人」的馬腳(比方說那一口閩南牌的普通話就帶有「地瓜味」),就像菲律賓、新加坡見了大英帝國一樣。小平同志南巡時曾感嘆於當年未把上海選作特區,但不是特區的上海卻並不比早是特區的廈門差,而近幾年來浦東開發的速度又讓廈門望塵莫及。這不能簡單地歸結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仍應從兩地的文化和兩地人的素質去找原因。總之,不管上海的市民是如何地「小市民」,再大度的廈門人,卻也無法使廈門變成「大廈門」。

其實,廈門和廈門人不如外地和外地人的地方還多得很。比方說,廈門不如西安古老,不如深圳新潮,不如武漢通達,不如成都深沉,不如天津開闊,不如杭州精細。又比如,廈門人不如東北人剽悍,不如山東人豪爽,不如河北人開朗,不如湖南人厚重,不如陝西人質樸,不如江浙人精明,不如四川人洒脫,不如貴州人耿直。即便美麗溫馨,也不是廈門的專利:珠海、大連、蘇州,美麗溫馨的小城多著吶!甚至如福建的長汀、湖南的鳳凰,雖不過蕞爾小邑,上不了中央電視台的天氣預報節目,其獨特的風情和韻味,也不讓於廈門。

如此這般說來,廈門人,你還能那麼怡然自得、滿不在乎、自我感覺良好么?

事實上,有可能會阻礙廈門發展的,便正是廈門人那種根深蒂固的「小島意識」。島原本具有開放和封閉的二重性。因為島所面對的大海,既可能是暢通無阻的通道,又可能是與世隔絕的屏障。只要想想英倫三島、日本列島上人和塔西提島、火地島上人的區別,便不難理解這一點。廈門島上人當然不是塔西提島、火地島上人,但也不是英倫三島、日本列島上人,總體上說他們是既開放又封閉。其封閉之表現,就是抱殘守缺於一隅,自我陶醉於小島。廈門人有一種奇怪的觀念,就是只承認島內是廈門,不承認島外轄地(如集美、杏林)是廈門。最奇怪的,是對島內的廈門大學,也不承認是廈門。廈大的人進城,要說「到廈門去」,則所謂「廈門」,便只不過島內西南一小角至於鼓浪嶼上人,則堅決否認自己是「廈門人」,而堅持說自己是「鼓浪嶼人」。看來。越是「島」,而且越「小」,就越好。這可真是地地道道的「小島意識」。這樣狹窄『的眼界,這樣狹小的胸襟,是很難能有大氣派、大動作、大手筆的。

顯然,要想把廈門建設得更好,要想創建能夠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新文化,我們就必須走出廈門看廈門。

四、走出廈門看廈門

走出廈門看廈門,就是要跳出小島,放開眼界,以比較超脫的態度和比較開闊的視野來看待廈門的成就、問題和前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局促於一角,局限於一地,豈能有高屋建領的認識?《廈門日報》曾以「跳出廈門看廈門」為題展開討論,想來用意也在於此。但我之所以說「走出」而不說「跳出」,則是因為只有「走」,只有腳踏實地的一步一步地走,才能真有感受,真有體驗。

然而,廈門人最大的問題,恰恰又在於他們總是走不出去。

在全國各城市的居民中,的確很少見到像廈門市民這樣不願出門的人中國人安士重遷,好靜不好動,終身不離故土的人不在少數。但就大多數人而言,尤其是就當代有文化的青年人而言,他們倒更多地是「出不去」,而不是「不想出去」,或者自身的條件限制了他們不敢去想,「想不到」要出去。像廈門這樣,公路鐵路、海運空運齊全,手頭又比較寬裕,卻仍然拒絕出門的,倒真是少數。不少廈門人終身不離島,許多廈門人不知火車為何物。廈門的旅行社都有這樣一個體會:組團出廈門要比組團進廈門難得多。不要說自己掏錢去旅遊,便是有出差的機會,廈門人也不會多麼高興。如果去的地方差一些,還會視為「苦差」而予以推託。這顯然完全是錯誤觀念在作祟。一是認為天下(至少中國)沒有比廈門更好的地方,到哪裡去都是吃苦;二是認為外地怎麼樣,與我沒有關係,看不看無所謂,看了也白看。所以,廈門人即便到了外地,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除了「還是廈門好」以外,他們再也得不出別的結論。

到外地出差、旅遊尚且如此之難,要他們到外地工作、上學,就更難每年高考,廈門成績好一點的考生,往往會一窩蜂地報考廈門大學,連清華北大都不願去,更不用說別的學校他們其實也知道,比如西安交大這樣的學校是非常好的,但他們就是不想去,因為他們不願意離開廈門。如果廈門沒有好學校倒也罷既然有一所全國重點大學,為什麼還要到外地去?他們想不通。一位家長曾瞪著眼睛問我:「到外地上學又怎麼畢業后還不是要回廈門工作!」我不懂她所說的「還不是」有什麼根據。誰規定廈門的孩子畢業后就該在或只能在廈門工作,就不能到別的什麼地方工作「青山處處埋忠骨」,「天涯何處無芳草」,誰說只能在廈門工作來著?看來還是自己「劃地為牢」。

其實,世界大得很,世界上的好地方也多得很,並非只有廈門。廈門再好,也不能把世界之好都集中起來吧?不但世界上、全中國還有比廈門更好的地方,即便總體上不如廈門的地方,也會有它獨特的好處。我們實在應該到處走一走,到處看一看,各方面比一比,才會開闊我們的眼界,也才會開闊我們的胸襟。自得其樂地死守一個地方,無疑於「安樂死」。安樂則安樂矣,生命的活力卻會磨損消沉。更何況,到處走一走,看一看,本身就是一種人生的體驗。因此即便是到貧窮落後的地區去,倘若把它看作一種體驗,也就不會自去。人生百味,苦也是其中一種。在廈門這個美麗溫馨大花園裡長大的孩子,更該去吃點苦頭,否則他的人生體驗就太單調了,他的心靈也就難得豐富起來。

的確,人有時是需要「生活在別處」,過一過「別樣的生活」的。見多才能識廣,少見必然多怪。廈門人既然那樣地熱愛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家園,就更應該出去走走看看,就像到別人家去串串門,以便把自己家建設得更好一樣。當然,我們無意要求廈門也變成北京、上海,或者變成廣州、深圳。沒有這個可能,也沒有這個必要。坦率地說,城市太大,其實不好。廈門的城市規模現在正合適。而且,廈門現在也正處於良性發展階段。其他大城市面臨的許多問題,如環境污染、交通堵塞、住房緊張、水資源恐慌等等,廈門都沒有。但小城也有小城的麻煩和問題。小城之大忌,是小家子氣和小心眼。補救的辦法,就是經常出去走走看看。因此,我們應該鼓勵廈門人走出廈門,甚至應該規定廈門的大中專生必須到外地學習或工作若干年後,才准其回廈門工作。我們當然也應該有選擇地從全國各地引進人才,改變廈門的市民結構。苟能如此,則廈門這道「門」,就不會變成閉關自守劃地為牢的小門,而能夠確保成為兼容各種文化、吐納世界風雲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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