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紅花
木之內冬子開始感到月經前後有些異常,是在三個月前的6月初。過去,冬子大致是28天一次,很有規律,月經期間也是4天,頂多5天就完。從開始的兩、三天前,感到腰部軟弱無力和臼牙疼痛,但還不至於影響工作。這種情形從20歲到28歲沒有什麼變化。
但是,近兩、三個月來,月經從一周延長到十天,腰的附近還伴有隱疼的出現,最初以為也許是由於過度疲勞,而沒有太留意,但是到了下個月仍是一點沒有好轉,不僅這樣,而且時間進一步延長,疼痛也似乎更加歷害了。
9月初開始的月經,竟持續了1O天,冬子不得不休息了一天。怎麼回事呢?也不便向別人詢問。是由於勞累過度了嗎?可是,最近工作並不是特別的忙。這一年來,冬子一直是在早晨十時左右離開參宮橋的家,去原留宿的商店「克羅休」。商店是在表參道明治大街的前邊,從原宿車站步行只需5分鐘就到了。如果從參宮橋乘小田快車線,到代代木八幡,然後乘地鐵到第二站,有20分鐘就能到。
冬子的商店是在一個四層建築物的一樓,入口處有一間房子寬,但狹窄而細長,其中作為帽店擺著櫃檯的只是靠前的六坪,裡面的四坪作為工作室,製造帽子。店名「克羅休」是取自一種圓形短緣的帽子名。
冬子10點半到達商店,幫工的店員和制帽學院畢業的女學生也大致在同一時候來到。到后打開門。檢查一下櫃檯,實際上開店已是將近11點了。原宿街熱鬧起來是將近中午,所以這時開門是很適時的。從11點到8點,店門一直敞開著,但真正擁來很多顧客,只是在傍晚一會兒的時間,到了冬天,雖說個人訂購帽子的增多,但也並不需要干通宵。
9月初,休息一天後,冬子決定到醫院去看一下,雖說只是月經延長,但這樣下去心裡總感到忐忑不安。據明友的母親說,在月經不調、感到可疑的時候,如果去醫院看是子宮癌,可就為時已晚了。
30歲以前怎麼會得那種病呢?但也有萬一的時候,去哪家醫院呢?冬子思考著。首先想到的是代代木明治大街西側的明治診所。冬子曾經在那裡接受過一次打胎手術。
冬子抑制著有些厭煩的心情,找出了兩年前的日記本。兩年前的9月20日欄下,寫著「明治診所」,電話號碼下只記了一行「與K相逢」,其後三天沒記。那三天正是冬子睡在床上,考慮與貴志分手的時間。
和貴志一郎分手,是在一個月以後的1O月。分手是由冬子提出來的。貴志是個有妻子孩子的男人,況且兩人年齡又相差14歲,這在社會上看來也是不正常的。
冬子一面想著遲早要來到的悲慘結局,一面又回想起自己從22歲大學畢業,到現在一晃竟然過去了四年。第四年發生了懷孕、打胎的事,萌發了和貴志分手的念頭,也可以說是打胎的苦境,最終使冬子下了分手的決心,決定了她獨身生活的道路。
可是,在下決心之前,冬子是相當痛苦的。好長時間吃不下飯,體重下降到只有80斤。在向貴志告別的時候,她又是叫喊,又是咒罵,最後還打了他一個耳光。分手簡直如同死亡,冬子甚至想到了自殺。
怎麼會那麼瘋狂?現在想起來都不可思議,不相信自己會那麼憤怒、悲哀。如果是現在就可以沉著、冷靜地分手了,絕不會給他添麻煩。可以稍微寬宏地考慮對方的處境,這也許是由於經歷了兩年歲月的緣故。
但是,冬子和貴志的關係並沒有因此而中斷,貴志是位建築家,在三田設有事務所,在和冬子分手的時候,他問:「想要什麼嗎?」「什麼也不需要。」冬子斷然拒絕了。然而一年前在青山開設的生產帽子的工作間卻得到了貴志資助。於是冬子又說:「那個工作間也照樣還給您。」
「我絲毫沒有打算收回的想法。」
兩人居住的青山公寓,是用一千兩百萬元左右買的,其中八百萬元是貴志提供的。
「算我借您的,如期奉還。」
「那麼,令后怎麼辦?」
「到一個新地方工作。」
上大學時,冬子順便讀了制帽學院,現在製造帽子已經不知不覺地成了她的專業,目前只要有了制帽的技術,生活是不會困難的。
「不要勉強。」
「不勉強。」
冬子只是在貴志面前逞強。其實,她實在不想去百貨商店或者別人的工作間工作。
經過反覆考慮,最後決定將青山的公寓實掉,另加所有的儲蓄和從銀行貸款的五百萬元,買到了原宿開新店的執照。
四年中公寓的價格已經上漲,儲蓄也超過了兩百萬,父母在橫濱經營一個規模不大的貿易貨棧,如果求助他們,也許多少會給籌借一些。但是冬子在和貴志同居以後,就如同離家私奔一樣,她無顏回去。
無論如何,她不想繼續生活在能喚起對貴志回憶的青山。
「您的錢我一定還給您,所以請您現在再少借給我一些。」
「還那麼說。」
「不,要還。」
對冬子的固執,貴志苦笑不得地說:「你真是個頑固的女人。」
這樣,四年戀愛的報酬可以說就是原宿的新店了。冬子也不明白,這個代價究竟是高還是低。從22歲到26歲正是女人花似錦玉的歲月,作為奉獻了這美好歲月的代價,也許是低點,但是和自已所喜愛的人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之久,從這種滿足感來說,也許就過高了。不管怎麼說,冬子現在可以了結和貴志的一切。
但是,實際上從青山搬到原宿,開設新店,在本錢上仍得了貴志的援助,沒有費志就沒有現在的冬子。
明治診所這個名是和貴志及其回憶聯繫在一起的,如果去的話,會喚醒過去的辛酸記憶。
兩年前決定去那家醫院的就是貴志。醫院的院長,是個40多歲的人,胖胖的,嘴邊蓄著鬍子,乍一看有些可怕,可是說起話來,聲音格外地柔和。冬子拿出貴志朋友的分紹信,院長把冬子和介紹信一起看了一眼,點頭收下了。
從那以後,兩年的時間過去了。現在突然再去,不知道院長是否還記得自己,雖說是打胎,但一天好多次手術,也許沒法記住吧。不然再求一次貴志?冬子猶豫不定地想著。
兩年前分手以後,冬子只是在商店開張那天,貴志送花給她時,兩人見過面。因為是擠在很多的來賓當中,所以無暇細述,但二人的態度一如繼往。貴志仍然是那麼漫不經心,象建築家似的不修邊幅,只說了一句「堅持下去」。冬子抑制著瞬間的戀念,冒出一句「謝謝」。此後,雖然在電話里通過幾次話,但總是貴志打來的。冬子一接話,貴志就會象口頭語一樣:「怎麼樣啊?」
「勉強對付。」
「是嗎?那樣就好。」
然後說五、六分鐘關於氣候、新的工作等不著邊際的話,便掛上了電話。最初冬子很想中止這種電話,但一聽到貴志的聲音,那種心情就煙消雲散了,儘管通話都是些淡漠的事務性問答。但仍使她感到心安。電話差不多一月一次,可有的時候,冬子也會盼望貴志的電話。
就這樣,近兩年的歲月過去了。
現在,我給他打電話,就會破壞過去自己一直被動地接電話的狀態,攪亂那種克制的、靜謐的關係。可是,我打電話純粹是為了治病,而且,雖說分手了,朋友關係卻沒變,我給他打個電話應當沒有問題,想到這裡,冬子拿起了話筒。過去曾經天天都打的號碼,經過兩年的歲月,從記憶的深處慢慢地醒過來。
只是給介紹個醫院……冬子替自己找個理由,卻忘記了那是與月經相聯繫的、不能對他人說的秘密。
雖然已過了正午,貴志仍在辦公室。
「出什麼事了?」因事出突然,貴志感到吃驚,但講話的聲音並沒有異樣。
「以前曾去過的代代木醫院,請再給介紹一下。」冬子極力用平靜的口氣說。
「你怎麼啦?」
「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只是一點小毛病。」冬子從玻璃電話亭轉眼注視著遠處,表參道上擠滿了悠然散步的老人。
「很急嗎?」
「不是那麼急,可是……。」
「今天我要去大阪,後天回來,不晚吧。」
「沒關係。」
「那麼,等我兩、三天。」
貴志是個不喜歡啰嗦的人。聽到這個答覆冬子鬆了口氣,但仍感到有些惘悵。
「拜託了。」
冬子走出電話亭,沿著表參道路邊的樹蔭,步行返回了商店。
店裡有兩個顧客,一個好像是過路的,另一個是中山夫人。夫人幾年來一直是冬子的顧客,她的家就在原宿附近,因此夫人經常來商店。夫人已年過了40,長長的臉,戴著帽子很適稱。
「聽說已經做好了。」
「對不起,剛才出去了。」冬子急忙從工作室里拿出夫人訂做的帽子。這是一種用麥桿制的康康帽,帽頂呈四方形,平平的帽沿,內配著細碎的花環,時鬈莊重並透露出華貴。
「果然不錯。」夫人戴上帽子,前前後後照了一遍鏡子,「怎麼樣,太年輕了吧?」
「因為花很小,很適稱好看。」
「這麼說,比較合適嘍。」夫人似乎領會過來,不斷地點頭稱是。
「這下可好了,這帽子總算趕上了。」
「什麼時間?」
「22日下午吧!」
夫人的丈夫是T大工學系的教授,9月末參加在京都召開的國際會議,夫人定做帽子是為了參加宴會。
「噯,喝杯咖啡什麼的?」夫人一邊說一邊把帽子放在櫃檯上,只要在這個時候來到帽店,夫人一定會邀請冬子去喝咖啡。夫人只有一個兒子,已經上了高中,自然是有閑暇的。而冬子卻是相當忙的,有時候也不想出去,但無法拒絕頓客的邀請。
兩人來到帽店前一個叫」含羞草」的茶館,這裡有五名服務員,全是年輕男人,夫人似乎很喜歡這兒。
「冬子小姐,您的臉色有些不好看哇。」
「是嗎?」冬子悄悄地把手捂在臉上。月經在兩天前才完,腰部仍感到懶散無力。
「那麼單薄的身體,過分了可不行喲。」
「沒太過份,不要緊的。」
夫人點點頭,然後攪拌了一下咖啡說:
「上次,我碰到貴志先生了。」
貴志和夫人的丈夫中山教授是朋友。
「在奧克蘭飯店的一個晚會上,他被女人包圍著……」夫人話未說完突然注意到冬子不悅的神情,急忙說:「對不起。」冬子和貴志的關係,夫人是知道的。
「最近,貴志沒來店裡來嗎?」
「沒有,一次也……」
「真是個大忙人,聽說又要去歐洲?」
「是嗎?」
「聽我丈夫說,好象是九月或十月前後。」
冬子還沒有聽說這事,實際上即便是去,那也已經與冬子沒有關係了。
「男人好呀,42歲還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42歲是貴志的年齡。夫人小一歲是41歲,也仍然很嬌艷。
「最近,貴志先生也沒約你吃飯?」
「嗯。」冬子一面點點頭,一面又感到了從小腹到腰的隱痛。
從貴志那裡收到介紹信,是3天後的傍晚。
剛過5點,大街上由於人們的下班而熱鬧起來。這時店裡來了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就一直地走過來。
「是木之內小姐嗎?」
待冬子回答以後,他馬上從西服口袋裡拿出一個白信封。
「這個,是所長給你的,請收下。」
信封上印著貴志設計事務所的名字,封面上貴志柔和地寫著「木之內冬子小姐收。」
「您特意給我送來,真是太感謝了。您在貴志所里工作?」
「是的,我叫船津。」青年人微微致禮,拿出了自己的名片。名片上寫著「工程師船津海介」。工作單位是貴志設計事務所。
「是海介先生嗎?」
「因為姓與海有關係,索性連名字也叫海了。」
「是令尊起的名字了?」
「當然,非我所知。」船津一本正經地回答。然後話題一轉:「關於醫院的事情,以前您知道的那個醫院,現在不去了,聽說是另外一家醫院。」
「別的醫院?」
冬子看了一眼信封裡面。信封沒有封口,裡面只有一張名片。
「貴志先生從大阪回來了嗎?」冬子沒有看信封里的名片問。
「原先說今天回來,因他繞道京都,我一個人回來了。」
「那麼,您也去了?」
「是的,貴志先生說,如果有什麼事的話,在晚間給京都的飯店打電話。」
「知道了。」
「那麼,告辭了。」青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走向夜冪籠罩的大街。
正如船津所說的,貴志的介紹信不是以前去過的代代木醫院,而是寫給目白都立醫院婦產科主任醫師的。貴志似乎是往大阪找的關係。在大阪山內醫學博士的名片旁邊,用生硬的筆跡寫著:木之內之冬小姐是我的熟人,希望得到您高明醫術的關照。」
冬子看著介紹信有些躊躇。她並不是特別地留戀代代木醫院,可是不知為什麼,總感到不想去新的醫院。如果是一般的感冒或小傷痛還無所謂,因為是與月經有關,到一個不熟悉的醫院的確有些怯懼,而且目白稍微遠一點,從原宿乘山手線要十分鐘左右,但那條街沒有走過。介紹的醫院是公立醫院,也使她感到擔心。儘管治病還是大醫院好,然而自己要珍斷的僅是月經延長這點毛病,好象沒有必要去大醫院。先去代代木醫院,一旦有什麼問題,再去目白吧。
第二天,冬子九點離開參宮橋的家,去代代木醫院。到達醫院時,已經9點半了。候診室里,已經有兩人在等著。冬子盡量避免和她們照面,坐在長椅的一端,等待著醫生喊她。
醫院只是名字照舊,聽說院長已經換了人。候診室、挂號室仍如以往,走廊裡面,並排掛著的分娩室和手術室的招牌也同以前一樣。
先來的兩個女人,可能只是簡單地檢查一下就完了,沒過5分鐘就喊到冬子。
護士把冬子領進了門診室。室內,醫生正坐在正面一個很大的桌子旁看病歷。兩年前來的時候,是個胖胖的蓄著鬍子的醫生,這回是一個高個子的年輕醫生。
「以前來過這裡?」醫生看著病歷問道。
「兩年前,在這裡做過一次打胎手術。」冬子這時想說是由能見介紹的,但還是放棄了那個想法。實際上冬子並不確切知道介紹者是否叫能見。貴志也許知道,冬子卻沒有見過他。
「是月經延長嗎?」
冬子點點頭,並告訴他月經前後腰軟弱無力、小腹輕微疼痛。
「一直到初夏的時候都這樣嗎?」
「沒有別的變化。」
「一個人嗎?」
「是。」
病歷上有「既婚、未婚、生育、配偶者的年齡」等欄目,醫生很快地在那些欄目上圈上了「○」。
「那麼,檢查一下吧。」
醫生站起身來,護士指著右邊掛著白簾的檢查台說:「請。」
「請在這裡脫下內褲,然後上去。」護士是個圓臉,好象只有二十二、三歲。
兩年前,懷著貴志的孩子,上這個檢查台的時候,冬子打著顫抖,好半天站在那裡不敢動,甚至想到與其這樣蒙受恥辱,不如索性死了好。兩條素素髮抖的腿,被固定在檢查台的支架上。冬子一面嘩嘩地流淚,一面接受檢查。
現在比那時平靜多了,不過婦產科檢查無論經歷多少次也是不會習慣的,不僅被固定在檢查台上有一種羞恥感,而目,還需要把瘦小的下半身裸露出來。
冬子的身體纖細得可憐,可她自己並不認為那麼瘦,總以為是骨頭細,顯不出肉來。儘管已經過了25歲,那個部分仍是淺淡陰秘的。貴志曾說過「象少女一樣」。冬子的月經初潮比朋友晚,乳房也低平,貴志曾告訴他,就喜歡她的這種柔弱。
現在,冬子把她的兩條柔弱無力的腿,左右分開,閉上了眼睛,幾分鐘過去了,一陣冷颼颼的感覺閃過,不一會兒,護士告訴她說:「好了。」
冬子把腿從支架上拿下來,下了檢查台,急忙穿上了衣服。
「請。」護士引著她從白簾里走了出來。醫生正坐在桌前,填寫病歷。
「現在感覺如何?」
「還好……。」
醫生在病歷上又寫了一次,然後抬起頭來。
「好象是子宮肌瘤。」
冬子一下驚呆了,她獃獃地盯著醫生的臉,也許是由於太突然了,她不能馬上理解這句話的意義。
「因為有肌瘤,所以月經延長,引起腰和小腹的疼痛無力。」
醫生說了兩遍,冬子才慢慢地領會過來。
「那麼,該怎麼辦……」
「做手術,割掉腫瘤為好。」
「手術?」
「長肌瘤的地方在子宮的內側,所以……」
「如果發展下去會變成癌嗎?」
「不,沒有那種事,因為是肌瘤,不會長那麼大,不過,還是割掉為好。」
「那麼,把子宮……。」
「沒有小孩吧。」
「嗯……」
「現在的狀況,我想用摘除腫瘤的手術辦法來解決。」
醫生又在病歷上橫著填寫了幾行字,待他寫完后,冬子問:「手術要儘早做嗎?」
「是的,越早越好。」
冬子注視著醫生的臉,慢慢地點了點頭。
出了醫院,外面陽光明媚。暑氣被一場雨洗刷而去,大地已呈幾分秋色。
冬子步行在林蔭道上,路邊的懸鈴木一直延續到代代木外苑。來到十字路口,冬子叫了一輛計程車。「原宿。」剛說出口,她又馬上糾正說:「請開到參宮橋。」冬子已無心再去商店,她要一個人好好地考慮一下自己的病。
坦率地說,冬子沒有想到自己的病會有那麼嚴重。過去也時常發生月經遲緩、腰痛的事,所以她想這次可能只是稍微厲害一些,頂多用點葯、打幾支荷爾蒙就會好。
現在查清是子宮裡長了一個瘤子。為什麼會在子宮裡長那麼個東西呢?醫生說:「沒有特別的原因,要說的話,應是體質差。」冬子對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長了那麼個東西感到害怕。
說起來,冬子母親的堂妹就因子宮肌瘤動過手術;「含羞草館」的老闆娘,聽說也是同樣的病住過醫院。也許這種病並不罕見。可是細想一下,二人都已過中年,堂妹過了四十歲,茶館的老闆娘也三十七、八歲了,象冬子這樣的20歲年紀的也許是很少見的。
究竟是為什麼呢……
冬子坐在車座上,悄悄地看了一下自己的下腹部,輕柔的喬其紗連衣裙,腰帶鬆鬆地系著,裙子的下面是悠然細長的腿,從外表上很難想象裡面會潛伏著肌瘤。會是真的嗎……冬子還是不能相信,雖不能認為是醫生弄錯了,可是肌瘤這種病也不是那麼簡單地就能診斷出來的。感到害怕的冬子,還是儘可能地把自己的病往好的地方想。
乘小田快車線,在參宮橋一下車,沿著站前的路,登上一個小坡,左邊就是冬子住的公寓。
冬子的房間在三樓,房間正面是一個1O張榻榻米寬的卧室,裡面有一個八張榻榻米寬的日本式房間。如果在家裡工作的話,房間有些狹窄,可是一個人住在裡面大小則正相當。
一回到房間,冬子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獃獃地望著窗外,並沒有怎麼活動,她卻感到相當疲勞,也許是精神的作用吧,腹部感到陣陣隱痛。她不明白,自己好象一下子就成了一個孤獨無靠的病人。
冬子看著窗外飄過的白雲。過了一會兒,她站起來給商店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里村真紀。里村的家在代代木上原,從高中的時候,她就一直生活在原宿,被稱為「原宿族。」
「老扳娘,看完病了嗎」
「完了。因急事我回家了。有人去店裡嗎?」
「剛才川崎先生來了一會兒。此外,再沒有別的熟人來。我兩點前去商店。有什麼事,請往家裡打電話。」
「知道了。」
真紀說完,又叫了起來。
「啊,剛才貴志先生來過電話。」
「噢,說什麼?」
「我說老闆娘不在,他就說那麼再見。」
「知道了。」
冬子冷冷地回答著,掛上了電話。
雖說已到了秋天,正午的陽光仍然很強烈。冬子走到陽台上,曬了一會兒太陽,然後走進浴室。早晨出門時淋浴了一次,儘管只剛去了一一趟醫院,但必須再洗一次,否則就感到渾身不舒服。浴缸里灌滿了熱水,冬子慢慢地把身體沉入水中,冬子的皮膚蒼白,貴志曾說白得好象血管都能看見。手背、腋下確實有那樣的感覺。
浴缸中冒著氣泡,冬子用力擦洗著,好象要把醫院檢查台上的各種氣味都沖洗掉。白白的皮膚被擦得泛紅,冬子忽然想到子宮肌瘤是不是與墮胎有關。這一想法沒有任何聯繫,不過是突然掠過冬子的腦海。如果說是因為打胎而得肌瘤,那麼打過胎的女人便都會得肌瘤,這一點醫生也沒有明確解釋。
打胎的記憶即使討厭也與對貴志的回憶聯繫在一起,把打胎和肌瘤相聯繫,也許就可以相信這一次也與貴志有關聯。
「奇怪呀。」冬子自言自語地照著浴室里的鏡子。可能是由於一直擔心病的原因,最近不思飲食,身體又消瘦了許多,臉整瘦了一圈,眼睛顯得更大了。如果接受手術,更需要體力。可是,真的是肌瘤嗎……
冬子回想起今天給她檢查的醫生的表情,確切地說,那是個稍感冷峻嚴厲的醫生,似乎只有三十二、三歲。雖不是特別懷疑他的能力,但總覺得他稍微年輕了點。
院長怎麼了?醫院同以前一樣還叫明治診所,可醫生卻換了。冬子困惑不解,最後看到挂號證的電話號碼,她試著給明治診所打了電話。
醫院大概午休,好長時間才有一個女護士接電話。
「院長先生今天沒上班嗎?」冬子直截了當地問。
「有點感冒沒上班,下周能來。」
「那麼,今天的先生是誰?」
「大學醫院的先生代替的。請來吧。」
「謝謝。」
冬子向對方表示謝意之後,放下了電話。果然今天的醫生是代替的,怎麼辦呢……
冬子從提包里拿出青年船津昨天送來的名片。如果手術的話,也許還是去大醫院的好,小醫院畢竟沒有把握。
在看名片猶豫不決的時候,冬子想到了貴志。儘管冬子當時很果斷的與貴志分了手,可是碰到這種事情,心裡就動搖起來,這也許是過去四年中形成的安全感,使她禁不住要求助於貴志。
不……冬子不允許自己那樣做。她想既然分手了,就要徹底忘記,不想再找貴志做什麼,可是,現在患了病是不得已的,冬子在腦子裡分辨著,最後還是決定明天暫且去目白醫院。
第二天上午,冬子去了目白都立醫院。
婦產科的主任醫生是個長臉溫和的人。檢查的結果與代代木醫院的醫生是一樣的,並勸告冬子因為是子宮肌瘤,還是做手術為好。
「如果動了手術,就不能生孩子了嗎?」因為醫生是個中年人,冬子也毫不顧忌。
「考慮到你還沒有結婚,最好是只割掉肌瘤,留下子宮。」他的口氣使人感到,無論是什麼手術也要避免失去子宮。
「不過,醫院現在沒有病房,大概要等半個月的時間。」
冬子又沒了主意。
「因為不是很難的手術,只要在附近有熟悉的醫院,在那裡做也是可以的。」
「私人醫院也行嗎?」
「沒關係的。」冬子開始傾向於在代代木醫院接受手術。雖然是私人醫院,但以前在那裡做過打胎手術,膽子壯,無論是病房的情況、醫院的安排都大致了解,而且醫院不叫婦產科醫院,而稱診所也合心意。
離開目白醫院,下午一到商店就接到了貴志的電話。
「去醫院了嗎?」
「嗯……」因為周圍有女孩子,冬子欲言又止。
「怎麼回事,果真不好嗎?」
「這事,您回來以後再說吧。」
「我乘3點的新幹線,6點到達東京,然後在樂町會見一個人,7點左右去你那裡。」
「來店裡嗎?」
「不方便嗎?」
「不……」
雖然沒有什麼不方便,可是,冬子想如果可能的話還是避免在店裡見面。
「那麼,在明治大街的帕萊法蘭西的6樓,有一個『菩提樹』的酒館,7點在那裡會面吧。」
「好吧。」
明治大街的帕萊法蘭西,被認為是法國有名的商店在日本的根據地,在白底鑲著黑色豎條紋的漂亮的大樓里,集中了很多法國有名的商店,從巴黎服裝界有代表性的卡爾丹、迪奧爾、翕加羅,到寶石店加爾切,香水店尼納利奇,還有賽里奴、兒班西等等。這些商店只進口高檔商品,一般人是買不起的,但平時即使只來逛一下是很有樂趣的。遊人有時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自己來到了巴黎。貴志所說的『菩提樹』酒館,就在這個樓的六樓,冬子曾經伴中山夫人來過一次,樓內相當寬綽,每個桌子上都備有蠟燭,裝飾豪華。
冬子下了電梯,剛要進門,服務員向她招呼:「是木之內小姐嗎?」冬子點點頭。好象貴志來了以後告訴服務員自己要來,服務員領著她向裡邊走去。
貴志正坐在左邊能夠看到室內花園的窗邊等待著。
「對不起,來晚了。」
「不,我也剛到。」
貴志打開菜單。
「午飯沒有吃,肚子餓了。要什麼?」
「我不太……」
「稍微吃點肉什麼的好。」
貴志隨便點了兩份法式肉湯和裡脊肉,然後拿起葡萄酒說:「好久沒有見面了。」
冬子被動地舉起自己的酒杯,和貴志的酒杯碰在一起。
「一年半了吧。」
「是兩年。」
和貴志最後見面,是在「克羅休」開張的時候。比那個時候,貴志似乎胖了些。
「那以後過得怎麼樣?」
「嗯,勉強對付。」
「你沒變呵,仍然那麼瘦。」貴志說著點上了香煙。
「你要說什麼?」
「身體有些不好。」
「哪裡?」
「說是子宮肌瘤。」
「肌瘤?」
「醫生說最好是做手術。」
貴子看著冬子的臉,然後把視線移回窗外的庭園,可能夏天在園裡賣過啤酒,現在桌子椅子都集中在角落裡。
「要做手術嗎?」
「是的,醫生說越早越好……」
「可是,你的這種身體能行嗎?」貴志向冬子投去溫柔的目光,「是大手術嗎?」
「醫生說沒什麼要緊的。」
「你打算在目白醫院做嗎?」
「那裡沒有病房。我想去代代木醫院。」
「去代代木?」
「嗯……」
服務員把送來的湯放在兩人面前。
「相當好喝,請喝湯。」貴志說完,話題一轉,「如果不做手術,會怎怎樣?」
「醫生說終歸不好……。」先前月經的異常到底沒敢說出口。
「那麼,怎麼辦呢?」
「還是下周手術……」
「那麼快?」
「不行嗎?」
「從下周的星期三,我要到歐洲去兩周左右的時間。」
「我聽中山夫人說過了。」
「從歐洲回來以後再動手術行嗎?」
「為什麼?
「不能推遲手術嗎?」
「我的事情,你不要擔心。」
「你的種種準備工作,或者其他的事。」
「不。」
冬子一邊拒絕,一邊想這人有些怪,他在想什麼呢?是僅出於一種關心嗎?還是對自己多少仍有依戀。
兩年前分手后,兩人一直沒在見面。身體狀況不好而去醫院,不告訴貴志的話,一個人去了也就去了,偏偏自己給他打了電話。今天兩人見面,說起原因來也在冬子。兩年前分手的時候,冬子說:「今後讓我們互相成為好朋友吧。」當時是打算乾脆徹底切斷男女之間的那種關係,而在事實上,這二年在兩人之間也確實沒發生什麼事。然而「成為好朋友」這句話,就包含著並非完全分離的意思,況且平時總也忘了不他,時常產生一種想找他的心情。如果真想徹底分手,也許就沒有繼續成為朋友的必要了,永遠地憎恨,盡情地咒罵都是可以的。分手而希望友好,只是一種開脫,既開脫自己,又開脫他人,是一種為了暫時地從分手的痛苦中擺脫出來的辨解。
現在兩人相逢,果真是出於友誼嗎?……冬子拿著飯叉一動不動地想著。他說道,有什麼困難的話就告訴他,現在有了困難告訴了他,然後來到一起吃晚飯。這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這在普通的朋友之間也是常有的事。
冬子顯得很平靜,可能是由於說出了自己的病情,心情似乎很快地輕鬆起來,貴志也安然地吃著飯,既無特別的表情,也不感到緊張。
「在想什麼?」冬子慢慢地搖頭否認。
「不要再想病的事了。再吃一點。」
「嗯。」冬子邊點頭邊想,這種談話和已經分手的男女是有些不同。
吃飯用了近一個小時,最後上的是甜點心。
二人談話的結果是:冬子去代代木醫院接受手術,貴志對此表示理解。
「現在做什麼?」
「你說……」
「有事嗎?」
「沒有。」
「去喝點嘛。」
冬子注視著貴志的臉,他究竟打算說什麼,忘記分手后的事,作為朋友去喝嗎?
「不管怎麼樣,走吧。」貴志拿著發票站起來,冬子自然地跟在後面。在門口,貴志與經理打了招呼,之後便進了電梯。
「現在喝酒不要緊吧。
「什麼……」
「你的病呵。」
冬子知道貴志的視線正投向自己的下身,悄悄地向後退了一下。
「沒有什麼關係吧?」
下了電梯,樓內的商店已經關門了。
「好久沒去赤坂的『星期三早晨』了,去看看吧。」
「是『星期三早晨』嗎?」
「不願意嗎?」
「星期三早晨」是冬子和貴志在一起生活的時候常去的酒館,在赤坂TBS的附近,老闆有時也經營電影製片,所以電視、戲劇界的人很多,冬子並不是不願意,和貴志分手的時候,冬子在那裡和老闆娘一直喝到深夜,老闆娘也知道冬子和貴志分手的事。
「經常去嗎?」
「分手后只去過一兩次,已經很長時間沒去了。」
去一個兩人在一起生活時常去玩過的酒店,打算怎麼說話呢?弄不明白貴志在想什麼,不過,自己也有想見見老闆娘念頭。貴志似乎明白冬子的意思,在走過信號燈后,叫了一輛計程車,說了聲:「赤坂。」車立即出了表參道向左拐去。
「這次去歐洲,要到哪些地方?」
「荷蘭和法國,主要在阿姆斯特丹停留。如果我不在家,有什麼事的話,請找上次拿介紹信去的那個人聯繫。」
「是船津嗎?」
「他雖然年輕,可是個很機靈的人。」
冬子想起那個青年的名字叫海介。
「好久不見了。」走進「星期三早晨」,貴志向老闆娘招呼道。
「沒有倒閉,還得干哪!」老闆娘迎過來。
老闆娘把手搭在冬子的肩頭上說:「挺好?」
「嗯,勉強對付。」
「貴志先生的瓶子還在,不過已經罩滿了灰塵呀。」
「那好,給我換新的嘛。」
「真是好久沒見了。」
老闆娘在新的瓶子里擰上水以後,重新看著二人:「在搞什麼?」
「你說什麼?在工作嘛。」貴志回答,但老闆娘想聽的似乎是他們倆人的事。兩年前那麼斷然地斷絕了關係,這會兒又來到一起喝酒,老闆娘對此抱有好奇心也不足為怪。
「剛剛不久,中山先生來了,說了一些關於你們二位的事情。」
中山先生是中山夫人的丈夫,最初帶中山教授來這裡的是貴志,那以後教授似乎經常來這裡。
「中山先生說,冬子小姐又瘦了。很擔心呀。」教授大概是從夫人那裡聽到了冬子的情況。「不管怎麼說,先干一杯吧。」老闆娘給自己也倒了一杯。三人的杯子碰到了一起,「今後再不來可小行呀,冬子小姐也要來呵。性情豪爽的老闆娘,好象開玩笑地說。然後轉過話題,「今天晚上幽會?」
「幽會?」貴志反問道。
「還是很般配的呀。」
「老闆娘,誤會了吧。」
「喲,是嗎?您二位能來喝酒我就足夠了。」
冬子受不了酒精的刺激,摻水的酒喝兩三杯就感到身體發燒,眼睛都紅了。貴志曾說這時的冬子很艷麗。然而,冬子的酒量已到了極限,再喝下去,身體就會癱軟,說話控制不住,兩年前和貴志分手,就是在喝多了以後,和這個老闆娘喋喋不休地說了一晚上。
30分鐘過去,冬子的臉已經微微發紅。雖然沒有照一下粉盒裡的鏡子,但可以感到身體象火烤一樣。在「菩提樹」喝了葡萄酒,在這裡又連喝了兩杯摻水的酒,已經過量了。
「再喝一杯怎樣?」貴志勸她說。
「不,已經夠了。」冬子用手擋住杯子。喝是能喝,但喝多了,就要靠著貴志,那會引起冬子的不安。儘管前途未卜,冬子仍想獨身生活下去。
坦率地說,從和貴志見面的時候起,冬子就擔心自己的精神是否會崩潰,為此她提醒自己現在的見面僅僅是為了商議治病的事,因此才在一起吃飯,絕不是單純要見貴志。然而,貴志對冬子的想法並沒有在意,關於治病的談話一結束,就美美地吃飯,吃完飯貴志又滿不在乎地邀請她到過去兩人來過的酒店,而且那麼快樂地和老闆娘說話,依然那麼悠然自在、無憂無慮。冬子對貴志的這種表現既憎恨,又懷念。
「怎麼樣,再去一家吧?」
「我要告辭了。」
「不要那麼急嘛。」
「可是……」冬子站起來。
「唉喲,就要回去嗎?」老闆娘見狀馬上走了過來,「下次,你自己也可以來。」
「好的。」冬子約好之後便離開酒店。因電梯正上升,兩人便走下樓梯。
「真的回去嗎?」下完樓梯的時候,貴志問。
「嗯……」
「那麼,送送你吧?」
「不要緊,我一個人能回去。」
「是嗎?」貴志站下來注視著冬子,「恐怕在我從歐洲回來之前,沒有機會再見面了。」貴志在霓虹燈下說。
冬子這時候不知如何是好。至少在離開「星期三早晨」之前,冬子是打算和貴志告別直接回家的。可是,她的心情突然變了。是因為貴志硬叫一輛車送她呢,還是因為在暗淡的車內感到貴志就在自己的身旁?如果是這樣的話,從巴萊法蘭西到赤坂時,貴志就坐在冬子的身旁,可那時冬子的心情還是很平靜的。也許是貴志「沒有機會再見面了」一句話引起的。確實,就從那一瞬間,冬子的心情突然感到依戀起來。下周貴志要去歐洲,冬子則要接受手術,二人能夠悠然相聚,今天是最後的時間。即使貴志動身那天去送行,在擁擠的人群中,也只是互相看一眼而已。如果等到半月後,貴志回國來看望她,那時,冬子已經是手術以後了。以健康的、沒有傷痕的身體和貴志在一起,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以沒有傷痕的身體和貴志相聚,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一種凄涼的感覺壓迫著冬子。
汽車穿過外苑的森林,接近參宮轎的陸橋時,冬子小聲地哭泣起來。
「怎麼了?」
「我怕……」冬子膽怯地說。
冬子雖然嘴上說一個人回去,卻不想和貴志告別,剛才心情的變化,加強了冬子的這一想法,結果是冬子勸留了貴志。不知道貴志是看透了冬子的心情,還是只認為冬子是害怕?貴志抱著冬子的肩頭,小聲地說著:「沒關係的,不要擔心。」
「……」
「住1O天院,就能出院吧。」
冬子微微地搖了搖頭。現在冬於害怕的不是手術,儘管一個人住院接受手術有些擔心,但是,冬子最感到可怕的是要在自已的身上留下傷痕,不僅要傷及皮膚,而且要切除一部分子宮。雖然醫生說不用擔心,可是連子宮都被割掉也不要緊嗎?如果那樣,還能算女人嗎?萬一這樣,今天晚上就是作為女人的最後一晚上了,貴志迷戀自己沒有動過手術的身體,也許只有今天晚上了。
參宮橋的公寓,冬子一次也沒有讓男人來過,不用說,貴志也是第一次來。
和貴志分手以後的兩年間,冬子沒同任何人發生過那種男女關係。
實際上冬子也曾努力使自己喜歡另外的男人。她想自己不如索性愛上誰,以便從和貴志分手的痛苦中擺脫出來,徹底地切斷對貴志的思念。有了這樣的想法,她便經常和一些男人喝酒,有時候自己眼看著就要支持不住,倒向男人的懷抱,甚至趁著醉意還吻過木田。但是,無論怎麼激動,最後冬子還是一個人回到了房間。
貴志跟在冬子的後面,進入房間。
在緊靠正門的卧室里,左邊並排著餐櫃和書架,中央放著接待客人的桌子,右邊天藍色的帘子裡面是廚房,廚房前,安放著飯桌。在正中的桌子上,冬子昨天剛插的菊花,正盛開著大大的花朵。為了驅趕單人寓所的寂寞,冬子在房間里總插著花。貴志進去后,坐在桌子前的沙發上,環視著周圍。
「很舒服的房間。」
「您喝點什麼嗎?」
「有白蘭地嗎?」
「在那個餐櫃里。」
「啊,我自己拿。」貴志替剛要過來的拿的冬子拿出了瓶子。
「總是你一個人住在這裡?」
「當然……」
冬子拿出酒杯,貴志往裡倒酒:「還是很相似的。」
「什麼?」
「房間給我的感覺。」
「沒有那種事。」冬子使勁地左右搖頭。從青山搬到這裡來的時候,冬子把過去的傢具幾乎都給了別人或賣掉了,無論是床、餐櫃、接待客人的沙發桌子全換了新的。和以前相同的是西服櫃和立體聲音響之類的東西,能引起對貴志的回憶的東兩全扔了。儘管知道這需要花費巨大的財力和大量的時間,但冬子的感情要求這樣。那麼貴志怎麼會說和以前青山的住所相似呢?
「是個安靜的處所。」貫志喝了一口白蘭地走到窗邊。這裡雖是三樓,但因為是在山坡的上邊,從冬子的房間越過參宮橋車站的燈光,可以眺望到代代木的森林,如是白天,森林前面會連著明亮的天空,現在正覆蓋著沒有星光的夜空。
「那個發光的地方是哪裡呢?」貴志把酒杯靠在額頭上,自言自語地說。
「是涉谷的出租商場。」冬子站在貴志的旁邊。在手指的那個方向,出租商場的霓虹燈正在閃閃發光。
「已經兩年了嗎?」
「嗯?」
「來這裡。」
「是……。」在冬子回答的剎那間,貴志的胳脯抱住了冬子的肩膀。
「不……。」冬子敏捷地後退,但貴志硬是把她拉到身邊。冬子仰臉挺起下巴,嘴唇與貴志的嘴唇吻在了一起。經過很長時間的接吻后,貴志鬆開嘴唇喘息了一下,撫摸著冬子的頭髮。冬子雖然想到拒絕,但她仍然把臉埋在貴志的胸口上,沒有轉身。
現在的冬子,似乎是兩個冬子,一個想答應貴志,另一個則想拒絕。冬子在這兩種選擇之間無力地閉上眼睛,索性就讓貴志自己動手吧。這時如果貴志能不給冬子反抗的餘地,粗魯地馬上動手,倒是救了冬子,而這樣半推半就對冬子來說是最痛苦的。
貴志好象看透了冬子的心思,冷不防抱起了冬子。
「不……」冬子左右搖頭。但貴志並沒退縮,輕輕地把冬子抱在懷中,向裡邊的床上走去。
「放開我……」
儘管冬子又是搖頭,又是蹬腳,但是對貴志的強迫仍感到某種快感;她一面認為貴志是個自私的人,卻又從他身上感到一種溫柔般的甜密。
今天早晨冬子出門時,將被褥整整齊齊地整理了一遍,並蒙上了細花色的床罩。喜歡整潔的冬子,只要房間稍一雜亂,心裡就感到不舒暢。現在,冬子就仰卧在自己鋪好的床罩上,貴志的兩手緊緊地按著她的肩頭,冬子即使想起來,也動彈不得。貴志正在等待著冬子安靜下來。
「不嘛。」霎那間,貴志妻子的面孔閃過冬子的腦海。以前每當想起貴志的妻子時,冬子的脊樑都感到發冷,可是現在似乎沒有那種感覺,是的,現在已經不同於兩年前了,現在的冬子不想從她那裡奪過貴志,她現在所以擁在貴志的懷裡,僅僅是為了消除手術前的不安,趁著沒有手術的時候,再享受一次愛的愉悅。
她閉上了眼睛,反抗的那個冬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聽話、溫馴的冬子;感到厭惡的心情消失了,在她的心裡萌發了一種渴望之情。「我要。」象是要給冬子最後一擊,貴志在她的耳邊輕聲地說。
是因為他的強迫……冬子正在考慮一個委身於貴志的理由。
也許女人的天性特別喜歡找理由吧。如果有了什麼理由,女人就會變得意想不到的大膽。
這是我把自己無傷的身體給他的最後機會……從找到這個理由的時候起,冬子就開始變得主動起來。
冬子象要掩飾自己的羞怯,緊緊地抱住貴志,緊緊地,一點不留縫隙地抱著。冬子的身體雖然很瘦,卻很柔軟,即使有肉,因為骨架很小也不太明顯。貴志以前曾說過:「輕柔的身段。」這是什麼意思冬子不太明白。貴志解釋說:「雖然纖細,卻無瘦骨,肩、腰都是圓的。」這就表現為輕柔嗎……。
兩年的時間沒有發生這種事情,這使冬子感到一種激動和戰慄。帶著這種激動和戰慄,冬子墜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象是從遙遠的旅途返回來,冬子慢慢地清醒了。
冬子自己不明白當時說了些什麼,只是模模糊糊地記得是順口說出的。「淫亂的傢伙。」貴志曾經有一次半開玩笑地說。那當然不是嘲笑、蔑視她,但也明白那是在享受愛的時候順口說出的。不過這種說法冬子聽起來卻是很殘酷的。在冬子不能支配自己的時候,露出了另一種形象,雖然不想讓貴志看見那樣的形象,卻無法控制自己不被捲入到那種場合。儘管那是自己的形象,卻是沒有記憶的,冬子感到遺憾。想來貴志總是那麼冷靜、沉著,雖然興奮卻總是清醒的。他現在也一定在用那種清醒的目光,注視著興奮的冬子。
可是,現在的冬子,即使感到羞恥,也無力反抗了。她就象一葉經過長途航行的小舟,靜靜地在貴志的懷裡拋錨,身上還殘留著旅途后的疲勞,疲軟的嬌甜充滿全身。冬子甚至感到,自己在這之前的反抗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會那麼固執,為什麼不能更溫馴些。抗拒、不服從的冬子已成了過去,現在只剩一下溫柔和順從了。
「不要緊嗎?」
「嗯?」
「你的肚子。」
這句話逐漸地把冬子拉回到現實中來。她似乎一時忘記了自己有病,忘記了肚子中有個小東西,下周還要做手術的身體。
不知怎麼回事,冬子的身上還殘留著嬌甜的感覺。
「奇怪呀?」
「什麼?」
「不……」冬子雖然病了,但確實感到自己不可思議。為過去自己的衝動感到羞恥。
「可惜啊……」貴志突然嘟囔了一句。
「啊?」
「這麼漂亮的身體。」
貴志注視了良久,一會兒便忍耐不住地抱住了冬子。
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貴志,冬子不僅不感到後悔,而且還心甘情願。現在在冬子即將手術的時候,最後享受到冬子完好無傷的身體的人仍然只有貴志,既然身體的愛欲是被貴志發動起來,那麼由貴志來驗視身體也是應當的。
「行嗎?」貴志在她的耳邊輕聲問了一遍。
「已經成了老太婆了。」
「沒那回事,你現在是最美的。如果說以前還有些幼稚,那麼你現在則是一個很成熟的女人。」
「奇談怪論。」
「是讚美。行嗎?」
「那麼。我不喜歡亮燈。」
「如果沒有燈光,怎麼能看見。」
「真奇怪,要看。」
「不奇怪,想看美麗的東西誰都一樣。」
「可是……」
「我想再好好地看一次。
冬子慢慢地仰躺下來,緊緊地閉著眼,儘管她什麼也看不見,可她知道貴志在注視著她,她很想早點看完,但又希望貴志好好地看一下,以後在肚子上無論留下什麼樣的傷痕,貴志腦子裡都能回想起來現在的身體。
「還沒看完?」
「真漂亮。無論到了什麼歲數,你的身體都象少女一樣。」
「少女?」
「是的。」
冬子用毛毯把臉蒙上,貴志再次抱住她說。
「損傷這樣的身體是罪過。」
「可是,沒辦法呀。」
「那是……。」貴志仲了一個懶腰,坐起上身。
「起來?」
「啊……。」貴志象在尋找內衣,打量著周圍。貴志總是這樣,突然起來就開始穿衣服,然後象忘記了剛才一時的激情一樣,又變得十分冷漠,繫上領帶。貴志的這番舉動,冬子不知反覆看了多少次了。
「回去嗎?」
「已經11點了。」
「再呆一會兒……」冬子剛開口就閉嘴不說了。以前,在這個時候,冬子常常這樣說,溫和的貴志,總是露出為難的臉色,然後吸上煙。
貴志離開冬子的公寓,剛過十一點。
「下周星期三之前,我還在日本。」貴志走到門口回頭對冬子說。冬子穿著長袍,點頭作答。
「再見。」
貴志告別時,總是那麼冷淡。
冬子關上房門。走在混凝土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冬子返回卧室,坐在沙發上。這列小田快車線的電車,在夜裡轟然而去。貴志的家在荻,晚上在參宮橋坐車30分鐘就能到。貴志是直接回家,還是順路到哪裡去了?想到這裡、冬子搖了搖頭,隨便他到哪裡去吧。
冬子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國會牌香煙,用紅顏色的打火機點上。教會冬子抽煙的也是貴志,那是在認識他一年的時候,貴志勸她抽一口試試,於是冬子就真抽了一口,一下子嗆著了。貴志笑起來,「煙要一直往前吹。」當時冬子感到奇怪,怎麼會抽這麼難抽的煙,但很快地就習慣了。現在睡覺前、工作的間歇都要抽一支,一天有十支國會煙就夠了。
冬子慢慢地吐著煙圈,煙直直地飄向空中分散開來。房間重歸寂靜,這是一陣猛烈的暴風雨過後的寂靜,暴風雨連同冬子的身體一起卷過這個房間。那確實是沒有料到,甚至在見到貴志的時候,連想都沒想會發生那種事,只是兩人自然的要求,所以風暴剛剛過去,冬子的心情很快就平靜下來。無論什麼時間動手術都無關緊要了。冬子已經做好了精神上的準備。
住院的時間是在下周的星期四,也就是貴志啟程去歐洲的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