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新婚
自從答應龍三的求婚之後,阿信滿懷希望地準備開始新生活。給老家寄錢本來是一直壓在身上的重擔,可是現在阿信一想到只要把哥嫂的新房子蓋起來,自己就可以和龍三結婚,就再也不覺得辛苦了。生病之後臉色灰暗的阿信,現在臉上又恢復了光彩。然而,事情並不像她所想的那樣一帆風順。
晚上,田倉商會的起居室里,源右衛門正在給龍三看賬簿,「經濟又漸漸地不景氣了,做新西裝的人越來越少了。有的洋裝店把我們的布料退回來了,還有的連貨款也付不出來了。我看那些經營不善的零售店,我們還是儘早把貨要回來為好……」
龍三說:「沒辦法,還是等等看吧!要是我們強行收回貨物,有些零售店就要倒閉了,我們批發商還得靠他們呢!」
源右衛門說:「話雖然這麼說,可是一旦那些零售店靠不住就不好辦了……我們何不把布料做成西裝、襯衫什麼的呢?做批發商的可不能這麼無動於衷啊!」
龍三沉吟不語。源右衛門又說:「少爺,這個時候你可要當機立斷啊!」
龍三卻說:「這些跟我已經沒有什麼關係了,用不著這麼緊張。」
「少爺……」
龍三說:「源伯,我跟你實說了吧。今天我已經和阿信約定了結婚。當然,我知道我一旦和阿信結婚,田倉家就不再認我這個兒子了,我也會被趕出這個店。這一切我都想過了,但我還是決定要和她結婚。」
源右衛門目瞪口呆。龍三又說:「馬上就要被趕出這個店了,我又何必操那麼多心呢?」說著,他快活地一笑,「那樣的話,源伯也要回佐賀去了。我現在跟你說這些,你也有個心理準備。」
源右衛門突然大怒道:「這……簡直是胡鬧!我源右衛門絕不允許你這麼胡鬧!你真是昏了頭了,為了那麼個女人……」
這回輪到龍三目瞪口呆了,他完全沒有料到源右衛門會如此勃然大怒。
源右衛門怒道:「老爺和太太吩咐我跟著你,就是要我替他們照看你,你應該聽我的話!」
龍三說:「這件事已經決定了。是我要和父母斷絕關係的,既然斷絕了關係,那就無所謂父母原諒不原諒我了。源伯是代替父母來照看我的,自然沒有資格管我的事。」
源右衛門又傷心又氣惱地說:「少爺,難道你為了那個女人,連親生父母都不要了嗎?難道為了那個女人,你連自己的前程都不顧了嗎?」
龍三也生氣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源伯你對阿信小姐的情況又了解多少呢?你對她一無所知,就沒來由地反對我們的婚事,真是豈有此理!」
源右衛門說:「那姑娘的出身……」龍三截住他的話說:「大家都是一樣的人,這算是什麼理由呢?」
源右衛門又說:「她連小學都沒有上過,連信都不能寫一封,賬也不會記一筆……少爺娶了她,將來會很辛苦。」
龍三十分焦躁。源右衛門勸道:「少爺,這世上有的是和你般配的姑娘,你為什麼左挑右選,偏偏要為那樣的女人斷送你的一生幸福呢?」
龍三默不作聲。源右衛門又說:「雖說我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可是我見過她的父親,就知道她不可能受過什麼好的教養。女人要是舉止不得體,又不懂禮儀,那怎麼得了?娶到壞老婆是男人終生的不幸,還望你再考慮一下。」
龍三寂寞地望著源右衛門。源右衛門說:「你讓我別管這件事,自己回佐賀去,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啊!我伺候了你這麼多年,一下子就說要分開,讓我怎麼能做到呢?」
說到傷心處,源右衛門不禁老淚縱橫。龍三無可奈何,心煩意亂。
早上,阿信正在自己的公寓里做著針線活。這時候有人敲門,傳來了龍三的聲音:「阿信小姐!」
阿信高興地答應一聲,起身為龍三開門,笑道:「早上好!」
龍三說:「今天……我們結婚吧!」
阿信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才說:「屋裡亂得很,請進來吧!」說著慌忙收拾屋子。
龍三走了進來。阿信問:「您為什麼突然這麼說呢?咱們不是說好了等我給老家寄夠了錢,幫他們把新房子蓋起來之後再結婚嗎?」
龍三說:「我也是這個意思,錢還沒寄夠的時候,阿信小姐不得不繼續工作,還不能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可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是這樣的……我把我們的事跟源右衛門說了。」
阿信一驚。龍三說:「源伯從我祖父在世的時候就開始伺候我父親,我小的時候,都是源伯照料著我。我出生后不久,我母親又生了一個妹妹,她就只照顧妹妹,我幾乎全是靠源伯帶大的,所以現在他要怎麼樣,我也拿他沒辦法。」說著,他不禁笑了:「要是我們結婚了,我的這位源伯只好回佐賀去了。我想讓他先有個心理準備,就告訴他了……」
阿信說:「源右衛門先生不是反對我們的婚事嗎?」
「啊,他簡直是大發雷霆。」龍三苦笑了,「源伯並不了解阿信是什麼樣的人,也難怪他生氣。」
阿信說:「既然這樣,我們怎麼還能結婚?」
「正因為這樣,我們才要儘快結婚。我們結了婚之後,阿信就能到田倉家來了。我想在離開這個店之前,讓源伯好好看一看阿信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品,這樣他也能安心回佐賀去了。源伯一向疼愛我,我應該讓他安心。」
阿信沉默不語。龍三說:「這全是我自作主張,如果阿信小姐不願意這樣做的話,你就拒絕我好了。如果現在你去我那邊,源伯肯定會和你彆扭的,恐怕你免不了要受委屈,所以我不想勉強你過去。阿信小姐並沒有義務對源伯怎樣,我會另外想辦法讓源伯放心的。」
阿信依然沒有說話。龍三苦笑道:「其實是我自己希望阿信小姐早一天來到我的身邊……這也許才是我的真心話。」
看阿信沉吟著,龍三說:「其實也不非得今天結婚,這麼重要的事情,還是好好考慮一下……」
阿信突然說:「我……願意今天結婚……」
「阿信小姐……」
「我早已經決定要嫁給你了,不管什麼時候,我都……」
龍三喜出望外地說:「這樣太好了,那你答應到我那邊去了?」
「……好的。只是,在老家的房子蓋好之前,我還要繼續往家裡寄錢……」
龍三爽快地說:「那就繼續工作好了……我會跟源伯說的。」說著,他笑了:「婚禮結束之後,你就趕快搬過來吧!今天真是很忙啊!」
阿信也笑了:「這麼說,我還不必再付這裡的房租了。」
「是啊,把房租那份錢也寄回家吧!這真是一舉兩得啊!」
阿信和龍三不禁都暢懷大笑。爾後,他們穿著平常的衣服,來到了神社。
龍三突然站住了,看著阿信說:「這樣子真的可以嗎?」
阿信不語。龍三說:「如果你想和誰商量一下,現在還可以……」
阿信卻說:「這是我自己的終身大事,怎麼能聽別人的呢?這個也不是和別人商量才能決定的事啊!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永遠不會後悔。」
「既沒有媒人,也沒有儐相……」
阿信說:「以後是龍三先生和我兩個人生活……所以只有我們兩個人舉行婚禮,不是正好嗎?」
龍三默默地凝視著阿信。神殿中,兩人並肩站著……
突如其來的婚禮,果真是只有阿信和龍三兩個人參加。既沒有婚禮的禮服,也沒有梳文金高島田的髮髻,甚至沒有前來祝賀的客人。阿信突然想起了加代盛大的婚禮,但是她毫無歆羨之意。在阿信看來,能夠發自內心地去愛一個男人,不必為了他人而委曲求全,而是基於兩情相悅喜結連理,這才是世上最大的幸福。阿信在心中默默地發誓,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竭力守護自己親手締造的幸福……
在當年阿信和龍三結婚的神社內,暮年的阿信正在祈禱,阿圭守候在一旁,感嘆道:「這麼小的神社啊!」
阿信說:「我們的婚禮用不著在大神社裡舉行啊!這裡還和當年一模一樣……真沒想到這個神社還在。」
阿圭說:「奶奶的婚禮真是簡單啊!」
阿信說:「那時候我們兩個都還年輕……當時,龍三先生的真情在我眼中光彩奪目,珍貴無比。就憑著這一點,我決定終生和他相隨。當時,要想自由地和意中人結合,還需要很大的勇氣。連加代小姐最終都為家庭犧牲了自己的愛情……正因為如此,龍三先生的專一顯得尤為可貴。」
阿圭感嘆道:「奶奶當時也相當單純啊!」
「那倒是,可是現在我卻變得這麼不好對付了。」阿信不禁苦笑了,「不過,要是考慮太多的話,也許就沒法結婚了。那時候周圍的人都反對我們在一起,反倒促使我們橫下心來,毅然決然地結婚了。」
阿圭問道:「你當時沒有想浩太先生的事嗎?」
阿信寂寞地微笑道:「初戀畢竟是初戀。不過,如果沒有浩太先生的事,我也不會和龍三先生走到一起。也許正因為有過和浩太先生交往的痛苦經歷,我才會體會出和他截然不同的龍三先生的愛情是那麼溫暖。「
「是嗎?看來人生畢竟是由好多過去的經歷一點點地匯合而成的啊,這些經歷之間都有著某種關聯。」
阿信默然了。阿圭說:「正是由於在這個地方舉行了婚禮,才會有現在的奶奶啊!」
阿信苦笑道:「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那場婚禮似乎就是為了日後的吃苦受罪……不過這也是事後才會這麼想,當時一點也不覺得苦……」
說著,阿信又沉入了遙遠的回憶……
在神社舉行了簡單的婚禮之後,二人回到阿信的公寓,阿信開始整理自己的行李,龍三也在一邊幫忙。突然,阿信停住了手,遲疑道:「今天就搬過去,還是不妥吧?」
龍三說:「你又猶豫了!既然我們都結婚了,住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
「可是,我們還沒有跟源右衛門先生商量……」
「就算我們去商量,他也不會答應的。所以我們還是先斬後奏好了!就算源伯嘮叨什麼,反正等我們搬出去以後,他就管不著了。那裡現在還是我的家,用不著在意別人怎麼看。」
阿信默然。龍三說:「我知道這樣使阿信小姐很為難,可是……」
阿信毅然說:「雖說我不知道能否讓源右衛門先生認可我,不過我會儘力而為的……但願源右衛門先生會覺得少爺娶了個好媳婦,讓他老人家放心。」
龍三感激地說:「阿信小姐……」
阿信微笑道:「都是自己的媳婦啦,還阿信小姐長阿信小姐短的。要是源右衛門先生聽到了,多不好意思……」
「我明白了……」龍三神氣地叫道:「阿信!」
「哎。」
阿信和龍三暢快地相視大笑。
載著阿信的簡單行李的貨車停在田倉商會的大門口。源右衛門正在店裡忙碌著,看到龍三回來,忙說:「你去哪兒了?一大早就不見蹤影,老也不見你回來……」
龍三說:「我去參加了個婚禮……」
「婚禮?誰的婚禮?」
「是我和阿信的。」龍三若無其事地說,「所以,從今天起,阿信就到這裡來生活了。」
源右衛門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少爺!」
龍三說:「我們既然已經是夫妻了,當然沒有分開來過日子的道理。阿信的行李已經運來了。行李很簡單,只要一輛車就夠了。」說著,龍三向在門口幫助卸行李的阿信使了個眼色。
阿信來到他們面前,對源右衛門說:「上次我父親衝撞了您,還望您原諒。」
源右衛門生氣地不理睬阿信。阿信並不介意,又說:「托您的福,今天我們順利地結婚了,今後我在這裡生活,還請您多多指教。我儘管粗陋不才,但一定會儘力而為的,還望您多包涵。」說著恭敬地躬身行禮。
源右衛門正要說什麼,龍三趕緊堵住他的話頭,說道:「我的房間以後就是我和阿信兩個人用了。阿信,快讓他們往裡搬東西吧!」阿信答應一聲,跑了出去。
源右衛門叫道:「少爺!」
龍三說:「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源右衛門說:「你預備怎麼跟老爺和太太說呢?」
龍三淡淡一笑:「當然是實話實說了。我已經做好離開這裡的心理準備了。不過,我想和阿信在這裡生活一陣子,讓源伯看看阿信的為人。所以我才把阿信帶過來的。」
源右衛門傷心地說:「事情弄到這個地步,你讓我怎麼辦哪?我無論怎麼向老爺和太太賠罪,都無濟於事啊!」
「這不是源伯的錯。」
搬運工人和阿信把行李拿了過來,就要搬到裡面去。源右衛門連忙制止搬運工人:「那些東西不要搬進去!」
搬運工人吃了一驚,龍三說:「沒關係,快點搬進去,天都要黑了!」
源右衛門還在大叫:「不行,不行!」龍三卻說:「別管他,沒事!」
搬運工人不知所措。阿信說:「來吧!」自己率先拿著行李進去了。源右衛門無可奈何,不再做聲了。
阿信在龍三的房間里整理搬進來的行李,龍三又搬了一些進來:「全搬完了。」
阿信說:「這個箱子里放著鍋和碗,在這裡雖說用不著,不過等咱們搬出去過日子的時候就有用了。要小心收著……」
龍三抱歉地說:「你剛來就讓你受委屈了,不過源伯也有他的立場……」
阿信笑道:「源右衛門先生生氣是理所當然的,他那麼反對娶我進門,可是我卻厚著臉皮擠了進來……」
「對不起……」
阿信快活地說:「只要忍耐一陣子就好了。」
「阿信……」龍三不由得一陣心動,伸臂要把阿信攬入懷裡,可是突然發現源右衛門站在門口。阿信吃了一驚,趕緊從龍三身邊離開,龍三也很難為情。沒有人注意到源右衛門的眼中流露出一絲寂寞。
和龍三結婚之後,阿信開始了自己在田倉家的生活。
早上,起居室的掛鐘響了起來,正是六點整。阿信睜開眼睛,輕輕地坐了起來。龍三拉住阿信的一隻手,想把她拉進自己的被窩。阿信小聲說:「不行啊。」
「為什麼?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可是源右衛門先生已經醒了。」
龍三不滿地說:「你昨晚也是這麼說。」
阿信溫柔地撫慰龍三:「男人可能不在乎,可是女人就……反正我們在一起的日子長著呢……」
龍三還是有些意猶未盡,可是聽到了源右衛門的咳嗽聲,只好放開了阿信,無奈地說:「看來我們也得像外國人那樣旅行度蜜月了!」
阿信笑了:「現在哪有那麼悠閑啊!」說著,起身利索地穿上衣服來到門口。源右衛門正在掃地。阿信招呼道:「您早上好!」
源右衛門不理睬阿信。阿信說:「從今天起,裡面的活就交給我來干吧!掃除、廚房裡的事,還有洗衣服都是我干。」
源右衛門不做聲。阿信又說:「還望您多指教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什麼事需要注意……請您儘管說。」
源右衛門仍舊不理阿信。阿信無奈,只好說:「那麼我就先按照自己想的去做了,如果有什麼做得不合適,請您不吝指教。」說完鞠了一個躬,走進裡面去了。
「明明狡猾得很,卻說得這麼好聽。一個二十齣頭的黃毛丫頭,還想代替我?我伺候少爺多少年了?一個剛過來一兩天的人,就能知道該怎麼照顧少爺?」源右衛門生氣地嘟囔著,發泄怒氣似的用力掃著地。
阿信來到廚房,在大灶上煮上飯,又把小鍋架在炭爐上煮湯。趁著空當,她環視廚房的各處,查看豆醬、醬油、砂糖、各種食物以及碗筷之類所在的地方。做上早飯,阿信又來到起居室,認真地打掃起來,抽空還去廚房把燉的菜翻一翻。這時候龍三起來了,笑道:「我又睡過去了。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問問源伯。」
「哎。」阿信連忙往臉盆里倒上熱水,問道:「你在哪裡洗臉呢?」
「在水槽上就行了,我還要剃鬍子。」
這時源右衛門過來了,一見龍三,說:「起來了?」好像故意說給阿信聽似的:「我這就去給你打熱水洗臉。」
可是,源右衛門一轉眼發現臉盆里已經倒好了熱水,放在了水槽上,不禁很是尷尬,又說:「我去拿鏡子、剃刀和香皂。」
可是話音未落,阿信已經把這些送了過來,放在了水槽邊。源右衛門臉色很是難看。
龍三說:「源伯,阿信知道該怎麼照顧我,她會做好的。以後源伯就不必管我的事了,只要照顧店裡就行了。我也希望源伯能輕鬆一些。」
源右衛門不禁神色凄然。
阿信在起居室里預備好早飯,擺上了三個人的碗筷。龍三和源右衛門進來了,阿信說:「我這就去沏茶……」
龍三坐到桌旁,可是源右衛門卻走到廚房裡,拿出自己的碗筷,在廚房裡坐下了。阿信驚訝地看著源右衛門,問道:「您這是為什麼?」
源右衛門沒有做聲。阿信說:「您和少爺一起坐在這裡啊……我已經準備好了。」
源右衛門說:「不,我是個傭人。我伺候完少爺用餐后,一直就在這裡吃飯。」
阿信說:「這怎麼行……源右衛門先生怎麼是傭人呢?我是把您當做少爺的父親看待的。」
源右衛門的神情不由得一動。阿信又說:「少爺也是一直這麼說的。」又對龍三說:「是這樣的吧?龍三,你也請源右衛門先生過來吃飯吧!我們不是一家人嗎?」
於是龍三對源右衛門說:「源伯,阿信都這樣說了,在東京就不必守那些老規矩了吧!」
源右衛門卻說:「在佐賀這可行不通。做人要知道分寸。」
龍三和阿信面面相覷。阿信無奈地把源右衛門的碗筷從桌子上撤下來,準備給他盛飯。源右衛門卻說:「這些事讓我自己來做。」
阿信一愣。源右衛門說:「阿信小姐是少爺的太太了,不應該伺候傭人吃飯。」
源右衛門話中帶刺,阿信不禁十分沮喪。龍三見狀,想要引阿信高興一些,忙稱讚道:「今天早上的飯真好吃,煮得非常好。」
阿信說:「這是因為在大灶上煮的緣故……我自己住的時候,總是在小炭爐上煮飯,一點也不好吃。我剛才看到大灶的時候,覺得很是懷念呢。」
「是嗎?原來是在大灶上煮的啊!」
源右衛門悻悻地說:「少爺和我兩個人過日子的時候,從來就不在大灶上煮飯。」
阿信不知該說什麼好。龍三忙又說:「嗯,大醬湯也很好喝。這個燉蘿蔔乾,我已經很久沒吃了。」
源右衛門彷彿自言自語地說:「說什麼呢……少爺從來不喜歡吃蘿蔔乾的……」
龍三聽到了源右衛門的話,說:「源伯,你做的蘿蔔乾太咸了。」源右衛門卻說:「蘿蔔本來就有點甜,不應該再放糖進去了。大醬湯裡面放了這麼多湯料,當然好喝了。」
阿信和龍三不勝其煩,面面相覷。
吃完早飯後,阿信收拾好理髮的工具,準備出門工作。龍三正在和店員說著話,阿信對他說:「我出去了。」
見源右衛門瞪著自己看,阿信解釋道:「我約好了替客人做髮型,我先走了。」龍三也過來對源右衛門說:「阿信的老家要蓋新房子,所以她得往家裡寄錢。」
「少爺……」
龍三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個男人讓妻子出去工作,也許有些沒面子,可這是有緣故的。阿信嫁過來之前,我們已經說好了,阿信可以繼續工作,一直到老家的房子蓋好為止。」
阿信向源右衛門說:「對不起。」龍三說:「這沒什麼。女人有一技之長,能夠和男人一樣工作,這一點也沒什麼奇怪的,也沒什麼好慚愧的。你辛辛苦苦學會了做髮型的手藝,不要把它埋沒了。」
源右衛門滿臉不悅。阿信說:「我會在回家的路上買好東西,回來做晚飯的。」
龍三說:「不用勉強,源伯會做晚飯的。」
阿信笑了:「不,這是我分內的事……要是我只顧賺錢,連一個妻子的分內事都做不好的話,那麼我們幹嗎還要結婚呢?」
龍三說:「那麼,讓源伯給你買菜的錢吧。源伯,你給阿信一些生活費吧!」
源右衛門感到很沒趣。
阿信來到「雅典」咖啡屋的女侍休息室。染子和八重子等在那裡,看到阿信進來,染子高興地說:「啊,你來啦!」
阿信說:「讓你們久等了。」
八重子說:「我們還擔心你今天會打電話說不來了呢!今天先給我梳吧!」
阿信開始梳理八重子的頭髮。染子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昨天你突然說不來了,我們還擔心你會不會又病了,今天早晨我們還去公寓那兒看你來的呢!去了才聽說你昨天就搬走了。」
阿信說:「對不起,突然出了點事情,所以……」
染子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問房東你搬到哪兒去了,他們說是田倉商會……」
八重子對阿信說:「不會吧?」又對染子說:「是房東弄錯了吧?」
染子說:「阿信既然來了,問問她不就明白了?」
阿信十分為難,不知該如何說起。染子問道:「阿信,你真的搬到田倉商會了?」
阿信說:「我本來打算找一個合適的機會,第一個就要告訴你們的……昨天,我和田倉先生結婚了。」
染子大吃一驚,手中燃著的香煙不覺掉到了身上,八重子也驚訝地蹦了起來。染子叫道:「哎呀呀呀……」
阿信驚叫道:「哎,你的衣服……」
「討厭,燒了一個洞……」染子帶著醋意問阿信:「你真的和龍少爺……」
八重子說:「怎麼會這樣呢?你不是說自己討厭龍少爺的嗎?」
染子說:「這有什麼?女人的心本來就是容易變來變去的……你能和他結婚,這樣很好啊,祝賀你,阿信……」
阿信說:「你們幫了我很多忙……」
八重子說:「這個消息太突然了,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不過你們真的結婚了,我們該祝賀你們才對!」
染子問:「為什麼不叫我們去參加婚禮呢?我們一定會去的。」
阿信說:「婚禮只有我們兩個人……」
八重子詫異地說:「哎?那麼我們約個時間聚一聚吧!我們也受了龍少爺很多照顧,應該好好熱鬧一下。」
阿信說:「你們的好意我非常感激,可是現在還不是祝賀我們的時候……」
染子奇怪地說:「為什麼?你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
「這個……田倉家的父母反對我們結婚,如果他們知道了這件事,就會斷絕和龍三的關係,我們也會被趕出那個店。」
染子問:「你是說他們不喜歡你嗎?」
阿信說:「這也沒什麼。我們結婚的時候,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只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還沒有安定下來,所以沒告訴任何人。」
八重子說:「這確實讓人傷腦筋。」
染子問:「不過,你們已經住在一起了吧?」
阿信說:「雖說是住在一起了,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成為真正的夫妻……」
「阿信?」
阿信笑道:「等我們真正成了夫妻的那一天,再請你們祝賀我吧!」
染子說:「那麼,你幹嗎要嫁過去呢?你還是一個人住著,讓田倉先生到你那邊去,不是輕鬆多了嗎?你過去了,還不是累得要命。」
阿信卻說:「這沒什麼,既然舉行了婚禮就是夫妻了。妻子的分內事我還是應該做的……」
染子叫道:「阿信……」
阿信說:「是我自己願意做的,我想嘗一嘗為人妻子的感覺……」
染子和八重子無奈地面面相覷,阿信卻愉快地替她們做著髮型。
晚上,田倉商會已經關上了店門,源右衛門收拾著桌子上的東西,不滿地說:「既然嫁過來了,可是該做晚飯的時候卻不回家,這個樣子根本沒有做妻子的資格。」
龍三說:「這也是不得已啊!鄉下那邊還指望阿信寄錢呢。本來我們說好了等阿信給老家寄夠了蓋新房子的錢再結婚的,是我硬要提前把她娶進門的。」
源右衛門不以為然地說:「不管有什麼理由,要是連做妻子的義務都盡不到的話,就沒有資格做妻子。」
龍三說:「她是因為家裡有源伯在,才能放心地晚回來的。」
源右衛門說:「這根本不成理由。噢,因為阿信小姐不在家,就要我來做晚飯啊?想指望我,門都沒有。是這個道理吧……」
龍三無話可說。源右衛門勸道:「現在還來得及。趕緊把婚事退了吧!只要花點錢就能夠辦到。」
龍三不理源右衛門。源右衛門又說:「我暫時還不會把這件事告訴老爺的,你還是快點回心轉意吧!」
龍三十分厭煩。源右衛門說:「看她這個樣子,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今天還是我來做晚飯吧!不過,你要好好想一想,源伯的話到底有沒有道理。」說完,源右衛門往後面去了。龍三心中十分鬱悶。
來到廚房裡,源右衛門看到洗碗巾上面放著一張紙,他奇怪地一看,紙上還寫著什麼,字跡秀逸流暢。源右衛門不禁認真地看了起來。只見上面寫道:
源右衛門先生,我準備好晚飯了。鍋里是燉魚,小鍋里是清湯,麻煩您把它放在爐子上熱一熱好嗎?清湯裡面的菜,我已經做好放在碗里了,您只要把湯倒進去就可以了。研缽里我做了涼拌菜,小菜則是腌蘿蔔。您可以把燉魚也熱一下,那樣會更好吃。我也許趕不及回來吃晚飯了,請您先給少爺開飯吧。請源右衛門先生也和他一起吃……麻煩您了。
阿信上
源右衛門望著阿信留的紙條出神,半晌,他回過神來,掀開洗碗布,又拿開鍋蓋一一查看。洗碗布下面碗筷俱全,連源右衛門的那一份都準備好了。
源右衛門站在廚房裡,不禁呆住了。這時候龍三進來了,源右衛門慌忙把阿信的紙條塞進懷裡。龍三詫異地看了看廚房,說:「莫非阿信把晚飯準備好了?」
源右衛門沒有做聲。龍三說:「哦,她說過中間會買好東西回來一趟的……」
源右衛門沒有回答,說道:「馬上就可以吃飯了。」說著把炭火撥旺,將小鍋架到爐子上,忍不住說:「阿信小姐的字寫得真好啊!」
龍三詫異地看著源右衛門:「源伯見過阿信寫的字?」
源右衛門又不言語了。龍三突然想起來了:「哦,是啊,有幾回咖啡屋的女侍們給我寫信,三個人的信筆跡卻都是一模一樣的,源伯還曾經讚歎字寫得好,說她們大概是請男人代寫的呢!那就是阿信的筆跡啊。阿信受她們之託,一個人替三個人寫了信。」
源右衛門脫口說道:「啊,怪不得我看著眼熟呢!」
龍三沒聽明白。源右衛門不解地說:「她是山形的一個佃農家的女兒,連學都沒有上過,那她在哪裡學會了寫字呢?」
「是在酒田的一家大米行里……哦,你知道那個叫加代的女孩吧?加代就是那家米行的小姐,阿信從九歲一直到十六歲都在她家做傭人。米行的老太太教會了阿信書法、打算盤、記賬,還有茶道、插花、禮儀……反正女子的教養阿信都學會了。做飯大概也是在那兒學會的吧?」
源右衛門說:「阿信連打算盤、記賬都會嗎?」
「啊,我只是聽說,我也沒有見過。」龍三笑了,「畢竟是女人嘛,大概只會些基本的吧?」
源右衛門又開始發愣。龍三問:「源伯,有什麼事嗎?」
「哦,沒什麼。」
龍三說:「源伯也餓了吧?阿信把源伯的飯也準備好了,咱們一起吃吧!」
源右衛門見鍋里的清湯已經燒熱了,把碗蓋拿開,將湯倒進碗里,「原來是這樣啊,先把清湯里的菜做好,放到碗里,然後再把湯加進去……我一直是把湯和菜一鍋煮,煮得爛糊糊的,湯就渾了,難怪不好吃。」
源右衛門的表情漸漸地和善起來。龍三驚訝地看著嘟嘟囔囔的老管家。
晚上,阿信回到店裡,看到源右衛門正端坐在桌子前,她嚇了一跳,慌忙說:「我回來晚了……」
源右衛門板著臉說道:「今晚我有話跟你說。」阿信不解地看著他。源右衛門又說:「少爺有事出去了。」
阿信的心中掠過一絲驚慌,不安地看著臉色十分嚴肅的源右衛門。
店裡面燈光昏暗,源右衛門端坐在桌前。阿信問道:「少爺是吃過晚飯才出去的嗎?」
源右衛門沒有做聲。阿信說:「吃晚飯的時候,還有客人要做頭髮。這一陣子我會在中間的時候回來準備晚飯,然後再出去繼續工作。還望您能夠原諒。」
源右衛門依然不吭聲。阿信不安地說:「我留了信給您……」
「我看過了,照你說的做了。」
阿信鬆了一口氣:「麻煩您了。」
源右衛門問:「據說阿信小姐會打算盤?」
「是,會一點……」
源右衛門把算盤放在阿信面前,說:「那麼請你打打看吧。」
阿信有些詫異,但還是應道:「……好的。」
「那麼……」源右衛門咳嗽了一聲:「就麻煩你了。」說完開始報數,阿信流暢地打著算盤。
源右衛門念著:「一千九百七十元……」阿信得出總數,源右衛門點點頭。
「下面這筆賬是加減法混合的……」
「……是。」
源右衛門又開始報數,阿信毫無困難地打著算盤。念完了數,源右衛門看著阿信。阿信報出總數來。源右衛門又點點頭。
打完算盤,源右衛門問:「據說阿信小姐還會記賬?」
「……哎,也只是能一邊打算盤一邊把數字記下來而已……」
源右衛門說:「我知道你要出去做頭髮很忙,不過我希望這一陣子你能幫店裡記記賬。」
阿信有些不解。源右衛門說:「每天早晨我會把前一天的出入賬目報給你聽,麻煩你匯總一下。」
「……好的。」
「那麼,今晚請你先睡吧。讓我等少爺回來就行了。」
阿信在起居室里縫製著受託的衣服。龍三似乎是回到店裡了,傳來源右衛門的聲音:「少爺回來啦。」阿信想要起身去迎接,但又止住了。
龍三進來了,源右衛門正想要跟進來,看到阿信在裡面,說:「你還沒睡啊?我想給少爺泡點茶……」
阿信連忙說:「我去泡。」
源右衛門又說:「少爺也許還要吃點夜宵……」
阿信說:「我預備了茶泡飯……」
龍三說:「源伯,這裡有阿信在,你就不要操心我的事了!」
阿信慌忙責備龍三:「看你說的。源右衛門先生,您也一起喝點茶吧!」
源右衛門說:「不用了,那我走了。」說著站了起來。阿信連忙說:「對不起,讓源右衛門先生等到這麼晚……」又悄悄地對龍三說:「你對源右衛門先生說那樣的話,源右衛門先生豈不是太可憐了?源右衛門先生是那麼心疼你……」
「這個我知道。」
「那麼……你一口一個『阿信、阿信』的,倒讓我為難呢!」
龍三說:「阿信,我把你帶到這裡來,也許是做錯了。我本來想讓源伯看看你的人品,可是效果似乎適得其反。」
阿信一邊沏茶一邊安慰龍三道:「哪兒能那麼著急呢……慢慢地就會好了。」
源右衛門讓阿信記賬,終於引起了龍三的不滿。這天,龍三怒氣沖沖地責問源右衛門:「你究竟為什麼要讓阿信記賬?」
源右衛門說:「我托阿信記賬,有什麼不妥當嗎?」
「一個女人何必做這種事!」
源右衛門說:「就算是個女人,要是連賬都不會記的話,是做不了商人家的媳婦的!」
龍三說:「我可沒打算讓阿信幹這種事!還不知道我們會在這個店裡待幾天呢!做這種多餘的事幹什麼?」
阿信慌忙對龍三說:「是我自己要做的。反正又沒有什麼壞處……做做也不妨嘛。」
龍三生氣地說:「阿信,你要違抗我嗎?」
阿信求助地看著龍三:「你……」
龍三說:「源伯是在挑阿信的毛病呢!他要你做這些,是想證明你連賬也不會記,沒有資格做商人家的媳婦,你不要上他的當!」
阿信驚慌地說:「源右衛門先生不是這個意思……」
源右衛門不動聲色地端坐著。龍三恨恨地看著他:「源伯就是不喜歡阿信,這一點你總明白吧!」
「你……」
「你要是不聽我的話,隨便你好了!」說完,龍三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阿信對源右衛門說:「少爺正在氣頭上,請您原諒他。」
源右衛門平靜地說:「這是昨天店裡的出入賬,這些是我的備忘錄,麻煩你整理一下記到賬上。」
「……好的。」
阿信在起居室里翻看著賬簿,龍三走了過來,看見這幅情景,苦笑道:「你還真要做啊!不會記賬其實也沒什麼。不管源右衛門說什麼,阿信在我眼中永遠是最寶貴的。用不著為了這些無聊的事辛苦。」說著,龍三憐愛地想要親吻阿信的臉頰,可是阿信一臉嚴肅,說:「店裡的事情,你都是交給源右衛門先生管的嗎?」
龍三有些驚訝:「哦,經營上的事大多由他管,我只負責進貨和把貨迅速地賣出去。」他疑惑地問:「怎麼了?你的臉色那麼難看。
記完賬,阿信來到店裡,和源右衛門說:「論理我不該多嘴,不過我仔細看了這些賬簿,總覺得不太對勁……」
源右衛門沒有做聲。阿信說:「店裡的貨確實賣得很快。我們的賣價比進價貴兩成,所以利潤也不菲……可是賣出去的貨款有一半竟然收不回來,這樣怎麼能算是在做生意呢?更過分的是,有的貨款會拖半年以上還無法收回,這樣光是利息,我們就會損失一大筆錢。這樣的話……」
這時候,正在外面指揮出貨的龍三進來了。看到兩人的模樣,龍三問道:「有什麼事嗎?」
阿信不做聲了。龍三對源右衛門說:「女人不懂記賬的事也沒關係。源伯你也別老是說她。」
源右衛門還沒說話,龍三又說:「阿信,你該去做頭髮了吧?對阿信來說,這才是要緊事啊!」說完笑一笑,又到外面去了。阿信目送龍三離開,問源右衛門:「少爺知道這個情況嗎?」
源右衛門不語。阿信說:「這樣做生意的話,雖然貨物在進進出出,看上去生意很興隆,可是不但賺不了錢,用不了多久,就會陷入困境的……」
源右衛門說:「這些我都跟少爺說過了。」
阿信驚訝地說:「那他明明知道,也不採取任何措施嗎?」
「少爺有他自己的考慮。」
「可是……」
「就算你是他的妻子,一個女人也不該對生意上的事指手畫腳的。」
阿信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源右衛門又說:「我只是托阿信小姐記賬,並沒有請你查看賬簿啊!請你搞清楚這一點……」
源右衛門口氣冷淡,阿信沉默了。
阿信在酒田的米行中,曾經跟隨加賀屋的邦子夫人學會了記賬和看賬本,所以她只翻看了一下田倉商會的賬簿,就對商會的經營情況一目了然。龍三為人善良慷慨,做生意也豪爽大方,可是如今不趕緊著手回收欠款的話,恐怕商會將難以為繼,免不了破產的命運。不過,阿信覺得自己對此事如此關注未免有點可笑,反正很快就會被趕出這家店的。即便離開了這家店,也沒有什麼好留戀的。
考慮到離開田倉商會後的生活,阿信比過去更加珍惜做髮型的工作了。
這天晚上,阿信工作回來,發現源右衛門在店裡等著自己。打完招呼后,源右衛門說道:「阿信小姐會泡茶嗎?」
「泡茶?」
「就是茶道啊!」
「我倒是學過……」
源右衛門說:「是這麼回事,有一個英國的客戶來了,少爺請他們去濱町的餐館吃飯,他們說起想要看一看日本的茶道,所以少爺說請阿信小姐回來后馬上過去……」
阿信吃了一驚:「讓我去?」
源右衛門說:「那邊已經準備好茶道的用具了。」
阿信說:「這不是開玩笑嗎?讓我去那樣的地方……」
源右衛門說:「我也是這麼說的。表演給外國人看,一定要精通茶道的人才可以啊。況且,這還是關係到我們的生意的要緊客人,可不能出什麼笑話啊!」
阿信的臉色不禁一動。源右衛門說:「藝伎之中一定有精通茶道的人,還是請她們來做吧!我馬上去打電話。」說著拿起了話筒。阿信突然說:「我去就行了。」
源右衛門一愣。阿信說:「藝伎能夠做到的茶藝表演,我也能做到。」
源右衛門不放心地說:「可是……藝伎們都是嚴格地學過茶道的啊!」
阿信說:「少爺是讓我去的。要是請別人去就不好了……」
源右衛門急道:「阿信小姐,如果給少爺丟了臉……」
阿信已經快步走進裡屋去了。「真是個倔強的姑娘啊!」源右衛門心神不寧。
阿信一身盛裝走進了餐館,由女侍引了進來。源右衛門不安地跟在後面。
阿信進入包間,源右衛門也跟了進來。龍三和一對英國夫婦坐在裡面。阿信說:「讓你們久等了……」
龍三趕緊向客人們介紹:「這是我的妻子。」
英國太太說:「噢,原來是田倉太太啊!」
阿信與客人寒暄:「初次見面……我叫阿信。」
英國先生說:「我是約翰·福克斯,這是我的太太凱瑟琳,請多關照。」太太也說:「請多關照。」
主客寒暄已畢,龍三對阿信說:「我們剛才說到了茶道的事,我說我妻子對此有些心得,結果他們就非說要開開眼界。」
源右衛門說:「你不該輕率地說這種話。」
龍三說:「一時說得興起,就……沒辦法啊。」又悄悄對阿信說:「反正他們也不懂,你就隨便做做嘛。」
阿信默默地坐到水鍋前。英國太太叫起來:「噢,真好看啊!」
阿信開始泡茶,舉止嫻熟優雅,無可挑剔。源右衛門不禁一驚,但旋即入迷地看著阿信的表演。
茶道也是邦子教給阿信的。阿信已經好幾年沒有做過茶道了,像竹刷子、接茶碗用的小綢巾這些茶道用具,也很久沒有碰過了,但是她並沒有忘記早已嫻熟於心的茶道技藝。阿信很久都沒有這樣心無旁騖地沏茶了。此時的她,表現出龍三和源右衛門完全沒有見過的另一面。
回家后,在田倉商會的起居室里,龍三和阿信如釋重負地喝著茶。龍三高興地說:「今天晚上你可給我掙足了面子,真沒想到啊!福克斯夫婦心滿意足地回去了。我正在和福克斯先生商談,爭取咱們能夠在日本獨家包銷他們公司的布料。他們可是英國數一數二的羊毛布料生產商,無論如何都要談成這筆生意。外國人很愛惜妻子……有一個好妻子,連丈夫的信用都會上升。多虧了阿信,連我也跟著沾光了!」
阿信說:「龍三,你也真是怪可笑的……」
龍三一愣。阿信說:「明明知道不久我們就會被趕出這家店……」
「哦,一工作起來,我就忘了這回事了!」龍三苦笑了,「但願在咱們離開這裡之前,能夠簽下合同來。」
「那不是為別人忙活了嗎?」
龍三說:「沒什麼,我想試一試自己的能力。」
「不過,源伯好像不太高興。他一直沒說話。」
龍三說:「我說過不用理會源伯,等我們離開這裡,他就和我們沒關係了。」
「可是……」
龍三嘆道:「源伯還是沒有看到阿信的優點,真沒辦法……」
阿信也感覺到自己快要離開這裡了,因為總不可能永遠瞞著龍三的父母,這樣也使她十分難受。
這天,一位提著旅行包的中年男子來到了田倉商會,徑自撞進店裡。龍三正在檢查布料,看到這個男人,他大吃一驚。阿信正準備出門替人做頭髮,也詫異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
只聽龍三叫道:「爸爸……」
源右衛門毫不吃驚,默默地低頭行禮,男子點頭答禮。阿信不覺看得愣住了。
這位不速之客就是龍三的父親,一向住在佐賀的田倉大五郎。
阿信趕緊給染子她們打了個電話:「喂,是染子小姐嗎?我是阿信。對不起,我剛才正想要出門,突然來了一位客人……今天看來去不成了……哎?是誰啊……反正是要好好招待的客人,等回頭我再跟您慢慢說吧。不好意思。請多包涵,麻煩您替我向大家道個歉……」說完,阿信趕緊放下話筒,將茶端進起居室。
龍三、大五郎和源右衛門端坐著,氣氛十分沉悶。阿信默默地送上茶。龍三對大五郎說:「這是阿信。我們一個月前結的婚。」
阿信說:「初次拜見您,我叫阿信。」
龍三說:「本來想早點告訴你們的……」
源右衛門說:「是我告訴老爺的。」
阿信和龍三吃驚地看著源右衛門。源右衛門又說:「這件事總不能一直瞞下去,再說我在少爺身邊,也不能知情不報……」
龍三恨恨地瞪著源右衛門。大五郎說:「我收到源右衛門的長信,一看大吃一驚。你媽媽不能馬上到東京來,所以這一次我來了。」
龍三不安地說:「讓你們擔心了……」
大五郎叫道:「阿信小姐……」
「……哎。」
「你是佃農的女兒?」
「是的,我是山形縣的佃農家的女兒。」
龍三不悅地說:「現在這些又有什麼要緊的呢?」
大五郎說:「你給我閉嘴。我現在是在和阿信說話。」
龍三憤然說道:「事到如今,爸爸和媽媽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我的心意是不會改變的。我知道這樣會導致你們不認我這個兒子,我也會被趕出這家店,可就算這樣,我還是娶了阿信。」
源右衛門叫道:「少爺!」
龍三不客氣地說:「我和源伯也已經沒有關係了。我本來打算讓源伯了解一下阿信的為人,知道阿信做我的妻子當之無愧,也好讓源伯放心。這也是我對從小把我帶大的源伯應盡的義務。所以我才把阿信帶回這個家。可是源伯卻一直不能理解我們……真遺憾啊。」
大五郎喝道:「龍三,你怎麼能對源伯說這種話呢,真是罪過啊!是你自己不理解源伯啊!」
龍三並不示弱:「源伯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阿信。他早有了偏見,所以看不到阿信的好處。這樣阿信也太可憐了……」
阿信連忙說:「你……」
大五郎說:「可憐的是你源伯!他為了你可以說是耗盡心血,就是現在,他還在替你們說好話……」龍三一愣。大五郎說:「還要我把源伯的信給你們看看嗎?」
源右衛門慌忙叫道:「老爺……」大五郎又說:「阿信小姐,源右衛門對你可是讚不絕口啊!」
阿信和龍三驚訝地抬起了頭。大五郎說:「源伯說你心地善良,從小就吃了很多苦,所以很會為別人著想,又細心周到……」
源右衛門很是發窘。大五郎接著說道:「源伯還說你做得一手好菜……寫得一筆好字,算盤打得十分純熟,記起賬來也不比男人差。不僅這些,還說你經商的才能比龍三還強呢!」
龍三聽得驚訝萬分。大五郎說:「另外,女子應有的舉止禮儀、氣質修養都是上乘的。尤其是茶道的做法令人讚歎……源右衛門過去曾經和我一起學習過茶道,他比我懂得多了。能得到源右衛門的誇獎,那絕對差不了的!」
阿信默默地聽著。大五郎說:「不過,你源伯的信上把阿信誇得太厲害了。你媽媽懷疑他是不是被龍三收買了,所以才護著你們。」
源右衛門急道:「當然沒有這種事。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大五郎說:「我知道。你十二歲的時候就到我們家來做工,是和我一塊兒長大的,所以我最了解你的性格了。源右衛門可不是一個會說謊的人啊!況且,你把龍三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如果他娶的媳婦不好,你是絕對不會誇讚她的……你是從心底覺得龍三娶了這個媳婦會幸福,才想要成全他們的……所以你給我寫了那封信。如果因為阿信是佃農的女兒而歧視她的話,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龍三感動地說:「源伯……」
源右衛門不好意思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嘛。」
大五郎說:「我相信源右衛門的話。只是你媽媽不相信,還罵個不休,我東西都沒帶全就匆匆地出門了,就是怕辜負了源右衛門的一片真心啊!」
源右衛門激動地說:「老爺……」
大五郎說:「源右衛門,我答應你,成全龍三和阿信小姐的婚事。希望龍三和阿信小姐相互扶助,齊心協力地把這個店經營好……」
龍三驚喜交加:「爸爸……」
大五郎對源右衛門說:「不管阿清說什麼,我都會支持他們的。你還擔心我會怕阿清,可是在這麼重大的事情上,我是不會由著她胡來的。我到這裡來,就是想要告訴你們我的意思的。」說完,大五郎爽朗地哈哈大笑。
「老爺……謝謝您……謝謝您。」源右衛門低頭致謝,眼中湧出了淚水,他不好意思讓大家看到自己這個樣子,逃也似的起身出去了。
龍三叫道:「源伯……」大五郎說:「由他去罷……他想一個人待會兒。」
可是阿信不由得起身追了出去。來到店裡,源右衛門正躲在布堆後面哭泣。阿信默默地凝視著他。
「源右衛門先生……」
源右衛門一驚。阿信心中的千言萬語一時間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默默地鞠了一個躬。
「少奶奶?」
阿信眼中含著淚水:「我想過來謝謝您,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源右衛門欣慰地說:「太好了,老爺能夠支持你們……真是太好了……」
「這全虧了源右衛門先生……」
源右衛門說:「你叫我源伯。」
阿信沉默了。源右衛門說:「你一定恨源伯吧?你一定覺得我是個壞心眼的老頭吧……」
阿信笑了起來:「看到我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擠上門來,源伯當然要不高興啦。不過,我真是沒有想到公公會支持我們,我真高興……」
源右衛門說:「這都因為少奶奶的人品好。少奶奶剛到這裡的時候,曾經說過你把源伯當成是少爺的父親一樣,要我和你們一桌吃飯……我心裡感動極了,這是一個多麼善良的姑娘啊!」
「現在我也是這麼想的……」
「有一回你把晚飯做好以後又出去工作,在洗碗布上留了一張紙條,要我把菜熱一熱就行了,就你這句話,我每看一遍心裡就覺得溫暖一回……像這樣的事是誰也學不來的啊!有少奶奶在少爺身邊,我一點也用不著牽挂他了。雖說少爺不喜歡女人多管店裡的事,可是他疏忽的地方,有少奶奶在暗中幫助他,讓人多麼安心啊!我把少爺託付給你了……拜託了!」
「源伯……」
「少爺一向招女人喜歡,所以我很擔心。沒想到他比我想的沉穩多了,看來我得對他刮目相看了!」源右衛門高興地笑了。阿信含著淚默默地看著他。
這時候龍三走了過來,叫道:「阿信,你在幹什麼?咱們去餐館吃飯吧,今天爸爸請客!」
阿信一愣,龍三說:「阿信,源伯,你們快點準備吧!」
阿信說:「我很感激爸爸的好意,不過今晚我想請大家嘗一嘗我親手做的菜,拜託你跟爸爸說說。」
「阿信?」
源右衛門說:「少奶奶這麼做,老爺肯定會高興的。我雖然手藝不好,可是也能幫忙。」
龍三欣喜地說:「阿信……我真是娶到了日本最好的老婆!我在爸爸跟前也很有面子了!」
阿信說:「那麼,我得快去買菜……」說著,急匆匆地向外跑去。
源右衛門說:「少奶奶,你還沒帶錢呢,我這就拿給你。」
「上回源伯給我的錢還剩很多呢,買菜足夠了!」阿信笑著走了。
源右衛門目送阿信離去,自言自語道:「真是不可思議,上一次給她的錢也該用完了啊!少奶奶可真是會買東西。」
龍三在一旁笑道:「女人就是小氣,看到哪兒的東西便宜一分錢,哪怕磨壞了鞋底也要跑過去買,卻不想一想磨壞了鞋底更不合算。」
源右衛門卻沉下了臉:「你要是這麼貶低阿信小姐,可是要遭報應的!能娶到阿信小姐這樣的老婆,可真是你的福氣啊!」
「源伯……」
「你一定要永遠珍惜阿信小姐……永遠恩恩愛愛的……」
龍三的眼中泛起了淚花。
晚上,阿信在廚房裡起勁地做著菜。源右衛門走進廚房,略帶點醉意地說道:「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自從我跟著少爺來到東京,這五年來家裡沒有女人做飯,少爺吃的都是我親手做的菜。所以做飯我還是挺熟練的。」
「沒什麼事,您別擔心。請源伯和他們一起喝酒去吧。您和老爺已經有好幾年沒見面了,一定有很多話要說的吧!」說著,阿信端起做好的菜向起居室走去。
龍三和大五郎正在喝酒。飯桌上肴饌豐盛。阿信把新做好的菜肴放到桌子上,看到酒壺空了,連忙往壺裡添滿酒,又把酒壺放到架在火盆上的水壺中燙,照顧得十分周到。
大五郎看著新端上來的菜,問道:「這是什麼菜啊?」
阿信說:「這是在酒田過節的時候做的菜,都是些鄉下的做法,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大五郎讚歎道:「很好吃啊!」又對龍三說:「龍三,老婆做菜的手藝高不高是最要緊的事。每天三頓飯,一直要吃一輩子的啊!老婆做的飯是好吃還是難吃,男人的一輩子可就是天壤之別了!」
源右衛門坐著搛菜,一邊贊同地說:「可不是嘛!老爺在這方面就很可憐,太太管起家來不比男人差,傭人們都被調理得服服帖帖,可是廚房裡的事她都交給別人去干……」
大五郎嘆道:「是啊,每天都吃一樣的飯菜,我要是抱怨幾句,她就罵起來,說什麼一個男人家對飯菜嫌好嫌壞是品味低俗啦,太娘娘腔啦……娶了阿清真是我一輩子的不幸啊!」
大五郎已經頗有醉意了。龍三叫道:「爸爸!」
「我也不過偶爾發發牢騷罷了……你能夠娶到這樣的媳婦,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啊。阿信,你也坐下一起喝酒吧!」
阿信推辭道:「我酒量很淺……」
大五郎說:「源右衛門,能夠和這麼可愛的兒媳婦一起喝酒,也只有在東京這個地方才做得到啊!在佐賀,連和兒媳婦一桌吃飯都辦不到……」
阿信聽了很是困惑。龍三問大五郎:「現在嫂子還是在廚房裡吃飯嗎?」又對阿信解釋道:「在佐賀,夫妻不能同桌吃飯,媳婦就像是傭人一樣。」
阿信說:「山形的大戶人家也是這樣的。」
大五郎說:「龍三……你在東京獨立了,我就是想讓你能在東京自立門戶,才給你本錢開了這家店。這也是我能給三兒子的最大的資助了。東京是自由的,你們不必顧慮老家的人,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你們要把這家店經營好,珍惜在東京的生活。你和阿信一起做個東京人吧……死了也要把骨頭埋在東京。」
「……是。」
「你們在東京,你媽媽的牢騷話也傳不到這裡。」大五郎高興地大笑起來:「本來應該在佐賀舉行婚禮的,不過龍三既然已經是東京人了,那麼不在老家辦喜事也罷。」
「……是。」
「比起老家的人來,倒是應該好好請請東京的朋友們。」大五郎從懷裡掏出一個禮金袋遞給阿信:「這是爸爸的一點心意。」
阿信大吃一驚。大五郎說:「拿這些錢辦個婚宴,請好朋友們慶祝一下吧!」
阿信推辭不受:「不,不,我們不能再要爸爸破費。」龍三也說:「是啊,爸爸能夠支持我們的婚事,還允許我們繼續待在這個店裡,已經足夠了!」
大五郎卻對龍三說:「這些錢不是給你的。這是我給阿信的一點心意。你們用不著客氣。」
阿信默默地看著大五郎,說道:「謝謝您!」
源右衛門笑嘻嘻地對阿信說:「很好嘛!老爺居然瞞著太太拿出錢來,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你們就別辜負老爺的一片苦心了。」
「源右衛門,你喝醉了就喜歡多嘴多舌,說這些多餘的話幹什麼!」說著,大五郎和源右衛門面面相覷,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來。阿信和龍三也忍不住笑了。
大五郎滿心歡喜:「太好了,這下子我可以安心回佐賀去了!」
源右衛門突然嚴肅地說:「我也和老爺一起回佐賀去。」
阿信一愣。源右衛門說:「源伯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少爺身邊有了這麼好的太太,已經沒有什麼需要源伯去乾的了。再說我也老糊塗了,以後只會礙你們的事。」
阿信叫道:「源伯,莫非您喝醉了?」
「沒有……這點酒怎麼會醉呢?有少奶奶在這裡,這個店也會平安興盛的。源伯一點牽挂也沒有了。」
「怎麼能這樣……這怎麼行呢?要是源伯不滿意我來的話,應該是我離開這個家。我嫁到這裡來,可不是想把源伯擠出去的啊!」
「少奶奶……」
「源伯是我的依靠,我把您當成是我的父親一樣……如果您不討厭我的話,請您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吧!拜託了!」
龍三也說道:「源伯,為了阿信,你就留下來吧!從今天開始,源伯不是為了我而留在這裡,而是為了阿信……」
源右衛門默默地看著阿信和龍三,眼中溢出了淚水。這時候,突然傳來響亮的敲門聲:「電報!有電報!」
大家驚訝地面面相覷。阿信慌忙站起來,門外傳來郵差的聲音:「請問這裡有一位阿信小姐嗎?」
「哎,我就是。」阿信連忙打開店門。郵差說:「我按照上面寫的地址送過去,可是人家說您已經搬到這裡來了!」
「麻煩您了!」
電報上面赫然寫道:「父病危速歸。」
阿信握著電報的手顫抖起來。
得知了阿信父親的病情后,大五郎說:「你快回家去吧,既然打來了電報,可見病得不輕。還是立刻動身為好。」
阿信遲疑道:「可是……」
大五郎爽朗地說:「你不必顧慮到我。我是來看阿信的,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阿信是個什麼樣的姑娘。我還吃了你做的可口飯菜,我想要跟你們說的話也已經說了。」
阿信默然。大五郎又說:「我已經知道可以放心地把龍三託付給你,這也不枉我特意來東京一趟……龍三和阿信就做東京人吧,夫妻倆在東京自由自在地生活,這樣我就再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我明天就回佐賀去。」
龍三說:「這怎麼行……阿信雖然回山形了,可還有源伯在啊!讓他陪您在東京玩幾天……」
大五郎說:「不管你媽媽再怎麼會管家,家裡有些事還是只有我才能做主。」大五郎又笑著對阿信說:「阿信,你用不著顧慮我們,快點回家去吧!如果你父親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那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謝謝您,可是……」
源右衛門說:「源伯會照顧少爺的。」
阿信驚喜地說:「這麼說,源伯肯留在這裡,不回佐賀去了?」
源右衛門說:「只要你們還用得著我這個老頭子……」
阿信說:「源伯,請您為了我留下來吧!以後日子長了,也許有時候我會和龍三吵架,那時候我只有源伯可以依靠……」
龍三苦笑道:「阿信……」
「就是啊,世上哪有夫妻不吵架的呢?源右衛門,那時候你一定要幫著阿信,肯定是龍三蠻橫不講理才會吵架的嘛。」說完,大五郎爽朗地笑了。
龍三說:「爸爸就是疼愛女孩子。」
大五郎突然問:「龍三,你不去山形,這合適嗎?」
阿信和龍三都吃了一驚,面面相覷。龍三說:「可是這裡還有店要照看呢。」
大五郎說:「這時候可不應該這麼說。你們既然結婚了,阿信的父親就是你的岳父,你們夫妻該一起回去才是……」
龍三無奈,只好實言相告:「阿信的父親反對我們的婚事……」阿信也歉疚地說:「對不起,龍三即使和我一起回去了,我家裡也只會讓龍三不高興……」
大五郎問道:「那麼說,你還沒有告訴家裡人你已經結婚了?」
「……是的。加上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得到佐賀這邊父母的寬恕,所以……」
大五郎嘆道:「阿信也是忍受著家人的壓力和龍三結婚的啊!」
龍三對阿信說:「你回去后把我們的事情告訴家裡人,如果我可以去的話,你馬上通知我,我會立刻動身的。不過,如果看岳父的病情,還是不說為好的話,那就別告訴他了……總之不能影響他老人家的身體。」
阿信心中一陣痛楚。
晚上,龍三躺在被窩裡,阿信輕手輕腳地收拾著行李。
龍三說:「佐賀的爸爸對我們的婚事這麼高興……要是山形的岳父也能高興就好了!如果岳父病情能夠好轉,肯定會有這麼一天的吧……」
阿信說:「我想告訴爸爸,但願他能夠支持我們……」
龍三連忙說:「不要,也許告訴他反而會害了他,那豈不是不孝。」
「可是我現在這麼幸福……」
「雖說瞞著岳父你會很難過,可是你也要想一想岳父的心情。」說著,龍三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遞給阿信:「這是路費。」
「我還有錢……」
「阿信,這個和給鄉下蓋房子的錢是兩回事。這回你是作為田倉家的人回娘家,當然要由我出路費。源伯給我這個錢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
阿信不知該說什麼好。龍三說:「你安心在家裡照顧岳父,要是錢不夠用的話,我馬上寄給你。」
阿信感激地看著龍三,久久無語。
阿信風塵僕僕地回到了山形的娘家,正遇上母親阿藤送醫生出來,阿藤轉身要進屋的時候,一眼看到了阿信站在院子里,驚叫道:「阿信!」
「娘……」
「你回來了啊?雖說給你打了電報,可我想你大概回不來。」
「爹的病那麼重了嗎?前一陣子他到東京去的時候,看上去還很精神……」
「啊……自打你爹從東京回來就病倒了,說是身上難受……據說是肝臟出了毛病……」
阿信大吃一驚。阿藤說:「也許是喝酒過度的關係,再加上新房子剛蓋好,精神鬆懈下來……」
阿信一看,老屋後面確實已經蓋好了一座新房子:「蓋好了啊……」
「你爹急著要快點蓋完……也許他知道自己沒多少天好活了。」
這時候,庄治和一個年輕的女子從地里幹活回來了。
「哥哥……」
庄治直瞪著阿信,對阿藤說:「你把阿信也叫回來了?又不是什麼大事,把大家都叫回來幹什麼?你知不知道現在米不夠吃……」
阿信不禁生氣地叫道:「哥哥!」
「我們去地里幹活,你們都在家裡遊手好閒,這樣連阿寅也會覺得沒意思的!」
阿信驚訝地看著這個年輕女子。阿藤說:「這是庄治的媳婦阿寅。」
阿信大吃一驚。阿藤解釋道:「他們是前一陣剛結的婚。本來想通知你的……」又對阿寅說:「這是阿信,現在在東京當美髮師,每個月都往家裡寄錢。這個新房子就是多虧了阿信才蓋起來的……」阿信連忙攔住母親的話,向阿寅鞠了一躬,說:「我叫阿信。太好了,哥哥,祝賀你們!」
庄治和阿寅都沒有搭腔。阿信對阿寅說:「日後爹和娘還要靠嫂子照顧,拜託了!」
庄治一言未發,徑自朝著新房子走去。阿寅連忙跟在後面。
阿信看著他們離去,不禁自言自語道:「真冷淡啊!」
阿藤說:「她根本不懂什麼禮貌,怎麼會娶她,我都覺得奇怪。」
「娘……」阿信勸道,「娘要是存了這個偏見去對待兒媳婦的話,本來能處得好的關係也會處不好了。嫂子還年輕,這樣子也難怪。」
阿藤苦笑道:「你不知道那些事……來,快去看看你爹吧!」說著,阿藤朝老屋走去,阿信連忙跟上。
進屋一看,阿信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姐妹們都已經回來了,二十三歲的姐姐阿密、十九歲的弟弟正助和十七歲的小妹妹阿和都在屋裡。
「哎,阿密姐姐也回來了?」
阿密激動地說:「阿信……」
「還有正助、阿和,你們倆都變樣了,長大了……」
阿藤說:「大伙兒都從東家那兒請假回來了。」
阿密含淚道:「只有到了這種時候,大伙兒才能聚到一起……爹看到大家也很高興,可是一想到也許這是最後一回了……」
作造躺在屋子裡面的一個角落裡,旁邊圍著破舊的屏風。阿信不由得走到父親的身邊。阿密輕聲說:「爹好不容易剛睡著了。」
阿信悄悄地凝視著作造憔悴的睡容:「爹……」
阿密說:「別吵醒爹。」
阿信不做聲了。阿密悄聲說:「你要有個心理準備,連醫生也說無能為力了。」
阿信問母親:「娘,為什麼要爹躺在這種地方?好不容易蓋起新房子來了,應該讓爹在新屋子的新榻榻米上養病才對啊!」
阿藤說:「是你爹要睡在這裡的。他說如果死在新房子里的話,讓後來住的人覺得不吉利。他是顧慮庄治兩口子……」
阿信說:「怎麼能說這樣的傻話呢?蓋新房子是爹一輩子的心愿,現在好不容易這個夢想實現了,可是……」
阿藤說:「算了吧!如果勉強去躺在新房子里,你爹心裡不自在,對他的身體反而不好,就是我們去照顧他的人也難受。躺在這裡就不必看別人的臉色。」
阿信生氣地說:「你說要看誰的眼色啊?那座房子明明是爹自己蓋的!」
阿藤說:「阿信,你已經離開這個家了,就不要再對家裡的事說三道四,哪怕那房子是你出錢蓋的。」
「娘!」
「你可以回東京去,一走了之,可是娘還要留在這裡過日子啊!你不要給娘惹起多餘的是非來。———來,大家喝點茶吧,好不容易能湊到一起,咱們慢慢說說話……」阿藤給孩子們倒上茶。
阿信問姐弟們:「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阿密說:「大家都是昨天才回來的。」
「那昨晚是在哪裡睡的?」
阿密說:「大家都是擠在這裡胡亂睡的。」
阿信問母親:「為什麼不讓大家在新房子里睡?大家都是好幾年才回來一趟……」
阿藤裝做沒聽到阿信的詰問。阿密說:「爹睡在這裡,我們擔心夜裡爹的病情有變,所以才……」
阿信傷心地說:「我在外面辛苦工作,寄錢給家裡還債和蓋新房子,可不是為了看到現在這個樣子的。我是想要爹和娘能夠過得好一點,是希望姐妹們回家的時候,哥哥能夠對我們溫暖一些……可是沒想到成了現在的樣子,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在吃苦呢……」說完,阿信突然朝外跑去。
跑到新房子的大門口,阿信正要進去,阿寅驚訝地走了出來,攔住她問道:「你有什麼事?」
阿信沒理會她,徑自走進起居室。庄治正在起居室的爐邊喝酒,看到阿信進來,他不滿地說:「你怎麼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闖進來了?」
阿信反駁道:「我進自己的家,用不著對誰打招呼吧?」
庄治一愣。阿信說:「爹要睡到這邊來,你去幫忙把爹扶過來吧!」
庄治說:「為什麼?平白無故的!」
阿信說:「爹那麼盼望這個新家建好,讓他在新房子里養病,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阿信?」
「如果爹在新房子養病的話,阿密姐姐和正助、阿和,還有娘都能來這裡了。阿寅嫂子偶爾也可以幫助照顧一下爹。只靠娘一個人實在照顧不過來。阿密姐他們難得回來一趟,讓他們在新房子里休息,難道不是做哥哥該有的情分嗎?」
庄治生氣地說:「你沒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的!」
「哥哥……」
「也許你確實為這個家做了很多貢獻,不過我也出了大力氣啊!我和你一樣,為了這個家,苦苦地忍耐著。我根本不想繼承什麼家業,可我還是繼承了。就算我得到了這麼一兩間房子,可是跟我作出的犧牲比,又算得了什麼呢?還有,因為我是長子,連弟妹都要我來照顧,真是太划不來了!」
阿信不知該說什麼好。庄治說:「我又不能把回來的人攆出去,可是住下了就得吃飯,那米又是誰種出來的呢?可你們卻覺得在家裡白吃飯是理所當然的。即便這樣,我和阿寅都沒說什麼,你不該感謝我們嗎?」
阿信無語。庄治又說:「我就跟你明說了吧,你寄回來的錢都裝進了爹的口袋,爹把他借下的債都還了,還蓋了這座房子。你的錢並沒有給我,而是全給了爹,我從爹手裡得到了這座房子,跟你什麼關係也沒有。你根本沒有資格在我面前耍威風,這一點你要弄明白!」
阿信知道跟大哥已經無道理可講,不再做聲了。庄治說:「以後你們不要覺得這是娘家,可以有什麼指望,就算爹死了,我也什麼都得不到。佃農繼承的只有貧窮。」
阿信說:「我明白了。不過,至少也該讓爹到這邊住啊。就算爹自己說他不想來,做兒子的也應該硬把他拉過來啊!阿寅嫂子也是這樣的,既然嫁到了這個家,照顧公公不就是分內的事嗎?可嫂子甚至不去老屋露個面……」
阿寅聽阿信說到自己,嗔怪庄治道:「我怎麼沒聽你說過還有這麼個啰唆的小姑子啊?光是婆婆的氣就夠受的了,要是連不相干的人也來欺負我的話,這個家我還怎麼待得下去!你還是讓我回娘家吧!」
庄治安慰阿寅:「別理她!反正等爹死了以後,就不用和他們來往了……」
見庄治這個樣子,阿信氣極了,心中的怒氣不由得化作悲哀。
正在這時,阿藤朝新家跑來,邊跑邊叫道:「阿信!你爹叫你呢!」
「爹醒了?」阿信慌忙跑了出去。
來到院子里,阿藤心疼地責備阿信:「你這個傻孩子,你去跟他們講什麼理啊?」
「娘……」
「你跟他們說什麼都沒用。庄治本來心腸就硬,現在娶了媳婦,已經和兩姓旁人一樣了!」
阿信沉默了。阿藤苦笑道:「原來我也生氣的,跟他們吵了好幾回……不過,現在我已經死心了,只當他是個外人,這樣就還省得生氣。」
「可是……」
「阿信……貧窮的滋味我算是嘗夠了。庄治成了這麼個人,也都是因為家裡太窮,他吃的苦太多了……這麼一想,我對庄治也恨不起來了。」阿藤凄然一笑,「你爹也是一樣,他生在這樣的家裡,為了守住這個家吃苦受罪,從來沒有享過一點福……」
阿信心中一陣痛楚。
作造形容憔悴地躺在老屋裡,突然,他睜開眼睛,發現阿信正守在一邊靜靜地看著自己。作造的臉上浮起一抹微笑:「阿信……你回來了,太好了……」
阿信也對爹爹親切地一笑,眼中漾起了淚水。
看到父親虛弱的微笑,阿信對他的怨恨頓時煙消雲散。父親這個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要來到這世上走一遭的呢?……阿信這樣想著,對父親的命運感到無比的悲哀。
守在父親身邊,阿信輕輕地為他擦去額頭上的汗珠。作造問:「你已經好了嗎?」
阿信一愣,不知道父親指的是什麼。作造說:「你說得了腳氣……」
「啊,那早就好了……」
「前一陣子還收到你的錢,我擔心你會不會太辛苦了……」
「沒事的。」
「多虧了你,新房子蓋起來了,地主老爺的債也還清了,庄治也娶上了媳婦。委屈你了,我心裡過意不去啊……」
「爹……」
「現在我該乾的總算是幹完了……」
阿信說:「爹,你到新房子的新榻榻米上養病吧!大家把你抬過去。那個房子是爹的,我就是為了能讓爹和娘能夠住上新房子,才往家裡寄錢的。你不要睡在這種地方。」
作造卻說:「不用了……庄治能夠娶親成家,繼承家業,蓋那個新房子就已經值了。」
「怎麼能這樣?」
「我喜歡這個老屋。我就是生在這裡,在這裡長大的。你們的爺爺奶奶都是在這個家裡……在這裡死的……這裡才是我的家。」
「可是……」
「阿信……蓋這個新房子,你吃的苦最多,這房子也是你們姊妹的。庄治也明白你對這個家的貢獻,不管什麼時候你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回來住。沾你的光,阿密、正助和阿和回來的時候也可以不用顧慮庄治的媳婦了。我蓋這個新房子,也是為了你們大家,在外面討生活的人,也許有一天不得不回老家住一陣子。想到隨時都可以回老家,那會多麼安心啊……」
阿信默默地聽著。作造說:「這下子連你娘也覺得放心了。阿信,真要謝謝你。現在我再也沒有什麼牽挂了……該乾的事我都幹完了。在我死之前,我只想跟你說一聲謝謝,再給你道個歉……現在能夠見上你一面,說了這些話,我死也閉得上眼了!」
阿信傷心地說:「爹說什麼呀……爹要早點好起來,以後還有好日子過呢!」
作造苦笑道:「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阿密、正助和阿和也都回來了……是醫生這麼說了,你娘才會叫你們回來的。」
阿信不知該說什麼好。作造說:「只是有一件事,阿密在外頭做工,已經二十三歲了還沒有嫁出去。你也是只顧幹活,耽誤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就是這件事我放心不下……我本想能夠親眼看到阿密和阿信的婚禮……」
阿信默然,心中十分矛盾。作造說:「這都怪我,要是耽誤了阿信的終身,都是我的錯啊……就是這件事我放心不下啊!」
阿藤於心不忍地說道:「他爹,你別老說話了,累壞了身子。」
「沒事,我現在不說,大概就再也沒機會說了……趁著我還能說話……阿信,爹總是逼你多寄錢……原諒爹吧!」
阿信突然衝口而出:「爹……你不用放心不下我的事,我現在比誰都幸福。我已經結婚了。」
作造和阿藤都大吃一驚。阿信說:「那個人爹也認識,就是開布行的田倉先生,因為爹反對我們的婚事,所以我沒有告訴你們。現在佐賀那邊的公公已經支持我們的婚事了。我們已經舉行了婚禮……我現在已住在田倉先生家裡了。」
「阿信?」
「也許爹不中意這個人,不過我現在真的很幸福。那個和爹吵過架的源伯也很疼愛我。」
作造說:「你是說和田倉先生……」
「他是個好人。」
作造說:「我這一陣子老是做噩夢,夢見當時我闖進田倉先生的店裡胡說八道……我心裡一直害怕會不會因為我的緣故,讓阿信一輩子不幸福……」
阿信默然。作造說:「當爹的就是這樣啊……沒辦法,一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心愛的女兒,怎麼能讓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領走呢?雖然事後我也很後悔,可是……這麼說,你到底還是和那個人結婚了?」
「我瞞著爹結婚了……請你原諒。」
作造默默地看著阿信,突然叫道:「阿藤,拿酒來!」
「爹……」
阿藤說:「你又說傻話了。」作造卻說:「我要祝賀阿信結婚,這可是一輩子只有一回的大事啊,我什麼也沒能給阿信,至少讓我為阿信喝杯酒祝賀,這是我的心意。」
阿藤默默地站起來,拿出酒和碗。阿密擔心地說:「娘……」
「這是你爹的心意……你爹想要正兒八經地祝賀阿信的婚事。」說著,阿藤把酒和碗拿到作造的身邊,為他倒上酒。
作造說:「也給阿信倒上……阿藤,你也喝……給大家都倒上酒。」
「啊……阿密,你去拿碗來。」
阿密無奈,只好把碗拿過來。阿藤將碗里一一斟上酒。作造高興地看著,拚命地想要坐起來。阿信慌忙說:「爹,這可不行,你別硬撐著喝。」可是阿藤默默地扶起作造,把酒碗放在他手裡。
作造說:「大家都為阿信祝賀啊!———阿信,太好了,祝賀你!」說完,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
「爹……」阿信再也忍耐不住,失聲哭了起來。
作造笑了:「這麼喜慶的事,你這丫頭倒哭了起來!好酒啊!我還從來沒喝過這麼好的酒。我還是第一次這麼高興地喝酒……真是好酒啊!」
阿信含淚看著父親笑逐顏開的臉。
這天晚上,作造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作造的病用今天的話說是肝硬化,可是他的遺容卻意外地安詳,這使阿信覺得很是安慰。
由於庄治認為給死人花錢沒有必要,作造的葬禮也就草草了事了。
老屋的佛龕上供著作造的骨灰,阿信、阿藤和庄治圍坐著。庄治說:「不管是為了什麼喜事,他那個身體還要喝酒,真是瞎胡鬧!你們還在一旁看著他喝,真是豈有此理!」
阿藤說:「你爹為阿信的婚事喝一杯喜酒,他心裡高興。你爹雖說一直喜歡喝酒,可是過去他都是為了借酒澆愁……」
庄治說:「好了,反正爹那個病也沒治了,他喝了喜酒,早一點升天,自己也少受些苦,我們這些人也輕鬆些。」
阿信默然。庄治說:「好了,我家裡還有人來開會……」
阿藤說:「你們又搞那些啊?」
「我可不想再像爹那樣過一輩子!」重重地吐出這樣一句話,庄治揚長而去。
阿藤說:「他以為自己多麼了不起,總是瞧不起你爹……你爹也不是願意吃苦受罪,你爹覺得就算我們是窮佃農,也要守住先人們傳下來的家業,再把它交給庄治,你爹一直相信這就是他的責任。他拚命要在自己這一輩把債都還上,把新房子蓋起來,希望能夠減輕一點庄治的負擔。可是庄治卻一點不知道感激,這是要遭報應的!」
阿信說:「爹一輩子都在守著這個家,他說過儘管我們只是佃農,可是有地可種比什麼都好。這是爹的口頭禪……」
阿藤說:「你爹也不知打了我多少回,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他也只能跟我撒氣。生活艱難又無聊,可是要出去玩卻既沒有錢也沒有本事。現在想一想,你爹一輩子都被這個家牽絆住,真是個可憐人啊!」
阿信默默地聽著母親傷心的絮叨。阿藤又說:「有一回你爹說要移民去巴西……那幾年連年歉收,負債越來越多,生活苦得很。可是因為沒辦法帶你奶奶去巴西,最後還是沒走成。」
阿信說:「我記得這件事。奶奶不想帶累我們,甚至想要跳河自殺……還是我發現的。真是沒有比那更慘的事了……」
「你爹受了這麼多苦,把家業傳給庄治,可是卻被庄治瞧不起……庄治好不容易娶了媳婦,你爹高興極了,可是媳婦對我們冷淡得很。這也難怪,庄治是那麼個脾性,媳婦當然不可能善待公婆。」
阿信說:「娘……你和我一起去東京吧。爹已經走了,我不放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
阿藤愣住了。阿信說:「龍三先生的心地非常善良,他一定會高興地迎接你去的。」
阿藤笑了:「你又說傻話了。」
「可是,你和哥哥、阿寅嫂子住在一起,肯定會很難過的。」
阿藤說:「不管他們擺出一副什麼樣子,這裡畢竟是我的家。我盡可以理直氣壯地住在這裡,絕對不會受他們的氣。」
「娘……」
「我以前也跟你說過,要是我跟著你過日子的話,咱們倆都很難做人。」
阿信忙說:「龍三先生不是那樣的人……」
阿藤說:「你的好意娘心領了,不管他為人多麼好,我對女婿總要客客氣氣的才行啊。要是我真跟你去了,你就得時時留心丈夫高興不高興,夾在丈夫和娘之間難做人啊!現在你過得很幸福,我不願意破壞你的生活。這樣對誰都不好。」
阿信沉默了。阿藤說:「我住在家裡,就算跟他們吵架,可我誰都不用在乎。啊,不管那個阿寅的臉拉得多長,我才不會理她,照樣要吃個飽。那可是我和你爹守了一輩子的地里種出的米啊!」說著,阿藤笑了起來:「要是我去了你那裡,可就不能這樣了!況且,要是我跟你去了,一旦在女兒家裡住得不好了,我就沒臉再回來了。你明白吧?」
阿信默然。阿藤說:「你不要想著以後還能回老家,你所能依靠的只有田倉先生了。要是你以為自己還有娘家,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就當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好好珍惜和田倉先生的生活。你把娘忘了也沒關係……」
「娘……」
「我要是不在你爹身邊守著他,你爹會感到孤單的。我總不能把你爹的牌位抱到你那兒去吧!」阿藤開朗地笑了。
阿信淚眼模糊地看著母親。阿藤又說:「你也該回東京去了。你已經是人家的妻子了,就不能把家丟在一邊不管。」說著,阿藤站起來看著門外,說:「又來了!那幫渾蛋傢伙又在開什麼渾蛋會!」
阿信問道:「他們在商量什麼?」
「他們說要把佃農聯合起來去和地主談判,要求地主降低年租。」
阿信吃了一驚。阿藤說:「他們去這麼說了,難道地主老爺就會答應嗎?地主老爺又不傻,他們拉攏了警察,要嚴懲鬧事的佃農。他們這麼冒冒失失地開會,難保不被抓走。像庄治這幫年輕小夥子,還不知道天高地厚……還有一個人在佃農們中間煽風點火,老成人都說那是個『赤色分子』呢!」
阿信問道:「那個人也會來嗎?」
「誰知道呢!庄治可是很相信他呢!其實大家都知道地主貪心不足,可是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誰也沒有辦法。庄治口口聲聲地說不想再像你爹那樣過苦日子了……真是拿他沒辦法。」
阿信突然站起來,想要出去。
「阿信?」
阿信一愣。阿藤說:「你去跟庄治說什麼都是白搭,你就當不知道吧!」
阿信一言未發,默默地走了出去。來到院子里,她朝新房子的方向望去,看見新屋裡聚集了好多村子里的年輕人。
阿信躲在暗處偷偷地朝新屋張望。這時候一個人進了院子,朝大門走去。阿信一見這個人,頓時變了臉色,不由自主地跳了出來,望著他。
這個男子就是高倉浩太。他顯然也吃了一驚,默默地看著阿信。一時間二人相對無言。半晌,阿信說:「果然是浩太先生。」
浩太說:「我太吃驚了!」
「好久不見。」
浩太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的,問道:「你怎麼會……」
阿信說:「這是我的老家。因為我父親去世了……」
「這麼說,阿信小姐是庄治君的……」
「庄治是我的大哥。」
「是嗎?你父親……這可真是不幸啊。待會兒請允許我為他上一炷香。」
阿信問道:「您現在還在……」
「啊,我這一輩子都要做這件事。」
阿信沉默了。浩太說:「對了,我聽說後來因為我的緣故,給阿信小姐帶來了麻煩,他們懷疑你常去加代小姐的公寓,是和我有什麼關係。聽說警察把你帶走了。我都是後來聽說的……對不起。」
「那些事就不提了。不過,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浩太先生。」
「是啊,阿信小姐是這個村子里的人嗎?」
阿信沒有做聲。浩太說:「我剛認識阿信小姐的時候,和你說了很多話……當時你立刻就能夠理解我在從事的運動……那時候我多麼高興啊。這一帶是日本實行佃農制度的情形最嚴重的地區……當時阿信小姐也告訴過我小時候的痛苦經歷。我終於明白了,生長在這個地方的人,這種經歷一定是刻骨銘心的。阿信小姐之所以能夠堅忍不拔,在逆境中頑強地奮鬥,就是因為是在這個地方生長的緣故。」
阿信一直沒有說話。浩太問道:「現在你在做些什麼?」
「……我結婚了。」
「……是嗎?在哪裡……」
「在東京……他在東京一個叫做京橋的地方開布行。現在我叫……田倉信了。」
浩太說:「祝賀你……能夠讓阿信小姐以身相許的人一定不同凡響。我真羨慕你的先生……」
阿信默然。浩太接著說道:「雖說我心裡不免有些寂寞,不過還是這樣好啊……阿信小姐最適合做一位商家的太太了。」
「那麼浩太先生您呢?」
「我不適合有家庭,我只會給女子帶來不幸……祝你幸福……阿信小姐一定要過得幸福……我希望你能永遠地生活在幸福之中。」
「浩太先生……」
「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能夠看到這麼幸福的阿信小姐,我很高興。」
阿信默默地看著浩太。
「再會……」浩太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毅然走進了大門。阿信默默地目送他離開,久久地佇立在原地。
這一次和浩太的相見真是出人意料。不過,阿信告訴了浩太自己結婚的消息,使得一直堵在自己心頭的這塊石頭終於落了地。這是阿信和自己的初戀的告別,她決心從今以後全心全意地去愛龍三,和龍三白頭偕老。老家已經輪到哥哥這一代當家了,恐怕以後不會再回來了。與初戀和故鄉的訣別,使得阿信更加珍惜自己和龍三的婚姻。
①豆腐渣在日語中的發音和「空」是一樣的,所以避諱說「豆腐渣」,要用「水晶花」代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