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方便主義者如是說
◎
季節來到深秋。
名為聖誕節的慶典已在地平線探出頭來,而學園祭的舉行,更宣告了黑暗季節正式來臨,男人紛紛心煩意亂,不約而同在此時爆出各種意圖分明但意義不明的言行。
在學園祭這個十足狂亂的大舞台,我們不顧一切亂闖亂竄,執意尋求大圓滿結局。我們滿腦子想的都是自私自利的執著:一切快點閉幕吧——但是希望結局儘可能有利於己。於是,每到這個時節,我們都成了「方便主義者」。
今年,在這個方便主義者暗中活躍的學園祭,她又在無意間擔任了主角,為這出混沌至極的大鬧劇拉上簾幕。然而她將此豐功偉業,全歸功於「神明的方便主義」。
看來神明與我等眾生,同樣都是方便主義者啊。
然則,我們又是如何變成方便主義者的呢?
◎
當天,我難得在學園祭露臉。秋風吹散落葉,學園祭的最後一天在慵懶的氣氛中繼續。
在深秋的冷風吹拂之下,我徘徊於鐘塔下的攤位區。
這愚蠢的祭典以聳立的鐘塔為中心,主戰場是校舍所在的「校本部」,以及隔著東一條通、南面相望的「吉田南校區」。法學部的大教室里,舉辦各式名人演講與研討會;而鐘塔四周,攤位帳篷相連,店主試圖將味道與衛生品質皆堪憂的食物塞進路人嘴裡。進入吉田南校區,照樣是一家又一家的攤位,學生黑心商人傭懶地等候客人上門。然而,學園祭里出現的不僅是商魂不滅的學生,只見操場特設的舞台上,載歌載舞的學生換了一批又一批;校舍的教室里,被戲劇、文藝活動、獨立電影等各種興趣附身的學生殷勤招徠路人,強迫他們欣賞自己的熱情。
然而攤位里、教室中、特設舞台上,他們想提供給遊客的是什麼?來訪遊客眼見的,只不過是過多的閑暇與教人不敢領教的熱情,看在旁觀者眼裡根本毫無樂趣可言,而這,正是令人唾棄的「青春」啊!
「學園祭乃青春的跳樓流血大賤賣,即青春黑市是也!」
在深秋的冷風吹拂之下,我如是想。
我吃著在一家叫「米飯原理主義者」的攤位買來的飯糰,抬頭一看,鐘塔聳立在高爽的秋天天空下。鐘塔對在自己腳邊熱烈進行的愚蠢祭典,看似毫不介懷,那毅然直衝天際的英勇姿態,不禁讓我聯想到佇立於此的自己。鐘塔與我,都在這瘋狂鬧劇的漩渦中貫徹光榮的孤立啊。
「戰友啊!你仍屹立不搖嗎?」我朝鐘塔呼喊。
我,乃焚膏繼晷憂國憂民、深思熟慮苦心志勞筋骨之人。身為孤高的哲人,我渴望在不久的將來,能站上正式舞台獲滿堂采、為世人愛戴。這樣的我,豈能與青春黑市學園祭有所瓜葛?
至於我今日為何來到此地,那是因為她會來。
此消息來自某可靠來源。
◎
她是我社團的學妹。
打從初次交談的那一天,她便攫走了我的靈魂。她那無與倫比的魅力如賀茂川的源流滾滾滔滔,無窮無盡。曾以「左京區和上原區一帶無人能出其右的硬派」這個英勇名號闖蕩江湖的我,如今為了打進她的視線範圍,備嘗艱辛。我將這場苦戰命名為「盡(進)她眼作戰」,這是「儘可能進入她的眼帘大作戰」的簡稱。
古今中外許多男人為打開局面而焦灼不安,貿然直搗黃龍,最後自然以玉碎收場,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他們確實是值得愛的男子,但是,他們往往空有蠻勇,卻無勇氣。此處的「勇氣」,指的是秉持理性與信念,克己自律,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日日填平護城河」的勇氣。簡單的說,也就是在直搗黃龍之前,我必須先讓她習慣我這個絕無僅有的存在。
如此這般,我儘可能用心「進入她的眼帘」。在夜晚的木屋町、先斗町,在夏日的下鴨神社舊書市集,以及每天的行動範圍中——附屬圖書館、大學合作社、自動販賣機區、吉田神社、出町柳車站、百萬遍路口、銀閣寺、哲學之道,「偶然的」相遇頻頻發生,次數遠超過所謂的偶然,早已達到千萬人認同的「這隻能說是命運的紅線將你們連在一起了!」的次數。連我都認為自己極為可疑,畢竟我怎麼可能每次都剛好佇立在各處的街角呢,這樣「方便主義」也未免太方便了!
然而麻煩的就是,她似乎完全不以為意。不要說我渾身舉世罕見的魅力,就連我的存在,她都沒放在心上。明明我們是如此頻繁見面!
「沒有啊,只是碰巧經過而已。」我的喉嚨重複這句話說到都快出血了,她卻仍繼續以天真爛漫的笑容回應:「啊!學長,真是奇遇!」
就這樣,與她相遇以來,半年的歲月匆匆流逝。
◎
向鐘塔表示親愛之情后,我自正門離開,過了東一條通,來到吉田南校區。校區一角塵土飛揚的操場上,設了許多攤位。西北角架了舞台,看似業餘樂團的女子正唱著「去死吧你他媽的弁財天」。而舞台旁邊,便是主管學園祭的「學園祭事務局」本部的帳篷。
我往帳篷里一看,事務局人員在擠滿了辦公桌和雜物用具的縫隙中走動。一個手戴臂章的男子蹺著二郎腿,悠哉地喝茶下令。他身後掛著巨幅的校園地圖,宛如在宣示:學園祭全在我的掌握中。
「你成了大人物嘛,事務局長大人。」
我一出聲,男子朝這裡一看,打招呼說:「你來了啊。」
我和他同一學院,大一便認識了。他多才多藝,既能兼顧學園祭事務局的雜務,輕音樂社活動、作為興趣的相聲,乃至男扮女裝,全都難不倒他。尤其以女裝扮相特別出名,他的美貌身為男人實在太過可惜。他甚至曾為了好玩而出席「女裝咖啡店」,誘使許多男子誤入沒有結果的情路,以致惡名昭彰。如果看他坐擁如此美貌,便料想他是個沉溺於玩火遊戲、校園生活糜爛的朽木一枚,那你就錯了。他可是個相當硬派的男子,因此才和我合得來。大一、大二時,每當學園祭將近,他都把課業擺一邊埋頭於事務局的工作,毫不顧惜他的美貌,往往搞得灰頭土臉。他的苦幹實幹獲得賞識,如今到了大三,儘管他自嘲為「雜務總元帥」,終究還是拿到了「學園祭事務局長」的頭銜。
他請我進了事務局帳篷,倒茶奉客。
「你竟然會來,真難得。我來猜猜看,是你那盡(進)她眼作戰吧?」
我平時過著與學園祭等瘋節慶無緣的生活,他也深知如此。我一點頭,他便賊笑。
「那麼,你和她之間有何進展?」
「正確實進行護城河的填平工作。」
「你也填太久了吧?要填到什麼時候?你打算在上面種蘋果樹、蓋小屋住進去嗎?」
「這件事必須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才不是,你只是喜歡在填起來的護城河上悠哉度日,因為你怕直搗黃龍之後慘遭擊退。」
「請別輕易點明本質。」
「我真是不懂。這是浪費時間嘛!要就兩個人快快樂樂地過,不是很好嗎?」
「我有我的做法,不受別人指摘。」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啊……你真是如假包換的傻子。不過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
我決定改變話題。
「對了,有沒有什麼好玩的麻煩?」
「當然有啊,多的是。不過現在稍微平靜一點了。」
事務局長談起學園祭期間發生的種種事情。有人喝醉酒關在廁所不肯出來,有宗教團體暗中大肆行動,有人未經許可便販賣詭異食物引起衛生保健問題,有竊盜集團凈是偷立牌、木材,還有神秘不倒翁到處出現等等;與這白痴祭典極其相配的蠢事層出不窮。
「韋馱天暖桌也很難對付。」
「韋馱天暖桌?暖桌和韋馱天能扯上什麼關係?」
「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抬著暖桌,在校園內到處跑。因為行蹤太過神出鬼沒,就叫做韋馱天(註:佛教中的迦藍護法,即韋陀菩薩,為增長天八將軍之一,四天王二十二將之首。傳說當年捷疾鬼盜走佛祖舍利,由韋馱天追回,此後便被視為善於奔跑之神。日文以韋馱天來比喻飛毛褪。)暖桌。」
事務局長指指背後的校區地圖,上面貼著一張張暖桌貼紙,標示出韋馱天暖桌至今為止的出沒地點。範圍確實是遍及整座校園,不辱韋馱天之名。
「如果只是到處出沒,不理他也沒關係吧?」
「他們到處請人坐進暖桌吃火鍋,未經許可這麼做會有麻煩,要是鬧出食物中毒就不妙了。」
「上面還貼了一堆貼紙,那是什麼?」
「這是乖僻王事件。」
事務局長表示,目前事務局最頭痛的兩大問題便是韋馱天暖桌和乖僻王事件。
◎
《乖僻王》。
那是指在校區各處臨時上演的短劇,也就是游擊式的街頭流動戲劇。
學園祭頭一天開幕時,任誰都以為那只是無厘頭的街頭表演,因為每一幕上演的時間不到五分鐘。然而當這些片斷的短劇頻繁上演,傳聞愈演愈烈,片斷的情報拼湊起來后,故事的全貌也逐漸明朗。
乖僻王與不倒翁公主在學園祭命中注定地相遇了,然而一見鍾情而墜人情網的他們卻被迫分開,因為這乖僻王為人乖僻,經常招致友人誤會,與各社團結下樑子,因而身受陷害,終至行蹤不明。不倒翁公主心繫心愛的乖僻王,對陷害他的敵人施以種種奇特的報復,諸如「耳塞棉花糖」、「從領口灌布丁」等等。
流動戲劇《乖僻王》以這位不倒翁公主為主角,劇中人物涉及實際存在的社團負責人,情節虛實交雜,以致許多社團對劇情信以為真,在社團之間引發各種衝突。再加上看戲的觀眾聚在狹窄的走廊,偶爾還會釀成骨牌倒的慘劇。總之,意外頻仍,引起了高度關注。不知不覺中,人們開始以「乖僻王」來稱呼這齣戲的主謀。
「聽說主謀躲起來,以現在進行式寫劇本。當天早上發生的事,下午就被用來作梗,看來消息應該不假。」
「這傢伙還真有心。」
「事務局已經認定他是『學園祭恐怖分子』。」
「那麼,故事進行到哪裡了?」
「今天早上已經知道乖僻王還活著,被幽禁在某處。這又引起了不小話題。甚至有人拿餐券來賭乖僻王和不倒翁公主是否能重逢,目前賠率八比二,以大團圓收場佔優勢。」
「既然都叫乖僻王,那這個人一定相當乖僻,不可能有大團圓結局吧。」
「話是這麼說,不過這人想的主意還真有趣。我因為立場使然,不得不追捕他們,不然也希望他們盡量放手去搞。」
事務長說著說著,露出妖艷的笑容。「不過,我可沒那麼好對付。」
聊到這裡,一名事務員氣喘吁吁地衝進來,喊道:「操場上要演《乖僻王》!」本部頓時為之騷動。局長將茶一潑,誇張地變了臉色,顯然樂在其中。
「竟敢小看事務局!」
於是他們蜂擁而出。
我心想挺有意思的,便跟過去。只見操場中央四處逃竄的劇團團員與事務局人員正上演牧歌式的大型追緝物語。乖僻王那批人手戴深紅色臂章,高調宣示自己是工作人員。
我在攤位買了名為「男汁」的紅豆湯圓,邊吃邊作壁上觀,一名逃逸的女子沖著我跑來,狠狠地撞上我。熱騰騰的紅豆湯頓時四濺,她「啊喳啊喳喳」地發出練拳似的尖叫,事務局人員趁機飛撲而上。這次,被捕的只有她一人。
長發亂舞的女演員被迫坐在塵埃滿天的操場中央,身邊倒著一個蘋果大小的不倒翁。事務局長將那不倒翁踩在腳下,對她傲然挺胸瞪視。據局長說,她便是傳說中的《乖僻王》主角——不倒翁公主。
「什麼嘛,主角被抓不就沒戲唱了嗎?」
「主角已經三次落網了,可是每次都會有別人代演。簡直沒完沒了,就像蜥蜴的尾巴。」
女主角這時驕傲地表示:「代演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只要乖僻王繼續寫劇本,戲就會繼續演下去。你們休想要我招出他的所在。」
「可惡!又不能嚴刑拷問!」
當時我聽得心不在焉,實在顧不得憤怒的事務局長。
因為一個正要離開操場的人影,奪走了我的心。那一瞬間,這場愚蠢祭典的一切熱鬧喧嘩如退潮般遠去,整個世界朝著橫越我視野的那個人影收縮、脈動。那纖巧的身形,烏黑亮麗的齊平短髮,貓咪般隨興的腳步……身為她的背影世界權威,我會看錯嗎?當然不會。一步步離開操場的那個人物,正是讓我將那似淺實深的護城河一填填了半年、紅著眼一路窮追不捨的伊人。
不過奇怪的是,她背上竟背了一隻巨大的緋鯉布偶。只見她渾然不知背上集中了多少好奇視線,毅然朝綜合館走去。
「我先走了。你好好工作吧!」
我向事務局長一舉手,連忙追在她身後。
「她究竟為何要背那種東西?」我心想。
◎
就讓我來回答這個問題。
我背著的,正是緋鯉布偶。那是我在操場上的射鏢攤「射中你的心!」正中紅心贏來的。
我從小就是個運氣極佳的孩子。像我這麼調皮的女孩,能夠維持頭蓋骨完好如初平安活著,一定是因為我的運氣比別人好上一倍。小時候我甚至曾自暴自棄地跨上三輪車,以幼兒不該有的速度直衝下坡,將母親嚇昏。憑藉著無數幸運相助,愚蠢的我屢屢獲救,姊姊便將那些幸運稱之為「神明的方便主義」。
神明的方便主義萬歲!南無南無!
初次步入學園祭便贏得如此巨大的緋鯉,沒有比這更好的吉兆了。一想到之後還會有各種有趣的事等著,也難怪我的興奮之情會沖得比天花板還高。射鏢攤的人還提議:「要不要換小一點的玩偶?」但我鄭重婉拒了。鯉魚是很吉利的魚,既然這緋鯉不是普通的大,那麼吉利也一定不是普通的大。是的。相逢自是有緣,萬萬不可因為身高不合而推卻。
「可以給我一條繩子嗎?我用背的。」
為了不使氣勢輸給背上的緋鯉,我大大吸了一口氣,鼓起胸膛,像河豚那般將自己漲大一圈,威風凜凜地邁步而行。
從操場走進綜合館,那些平常為求學而設的教室,以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風貌迎接我。華麗如畫軸一一出現在眼前的,都是才能卓越的學生付出青春的汗水與淚水,絞盡腦汁完成的嘔心瀝血之作。那正是青春的劇場。這還是我第一次參加學園祭,一時間不禁看得忘我。
沒多久,我發現了「酒精研究會」的攤位。愛酒的我不由自主地一陣顫抖,搖了搖背上的緋鯉。大白天就在學校喝酒……這背德的愉悅一定會讓酒更美味吧。進去吧,進去吧!一踏進去,我就看到小小的手工吧台上搜羅了各種品牌的酒,好一個美好而迷人的酒世界啊。
一位眼熟的女子坐在店裡,與其他男學生聊天喝酒。她是羽貫小姐,我是在夜晚的木屋町認識了她。
「羽貫小姐,你好。真是奇遇呀!」
「哎呀!好久不見了。來來來,喝吧!」
她頻頻打量我。「你幹嘛背著那隻緋鯉?」
「我運氣很好,在射鏢攤射中的。」
「那麼,讓我們為大緋鯉和你的幸運乾杯!」
於是我喝了以蘭姆酒為基酒的雞尾酒。
「羽貫小姐不是學生,怎麼會到這種地方來呢?」
「因為樋口邀我來看好戲。」
「樋口先生也來了嗎?那真是太好了。」
「要找他嗎?他在那邊的樓梯間。」
樋口先生總是身穿舊浴衣、自稱職業是天狗。若將我上大學以來認識的人,以莫名其妙的程度依序從東大路由北向南排下去,樋口先生肯定站在這不可思議行列的最北邊。既然他在這學園祭露面,就表示天狗只是他行走江湖的假面具,他真實的身分其實是大學生?「樋口先生,你究竟是何方神聖……」我心裡這麼想,跟著羽貫小姐走。只見她穿過走廊,下了樓梯。
貼了許多傳單的樓梯間,擺著一張暖桌,樋口先生和一位陌生男子兩人正吃著
火鍋。竟然在青春的汗水與淚水四濺的感動大祭典當中悠哉地吃鍋!這我行我素的泰然自若實在令我佩服萬分。
「喔!又見面了。」樋口先生微微一笑。
「真是奇遇。」
「來,你也來大啖豆漿鍋吧!」
我和羽貫小姐一起鑽進暖桌,我邊坐下來邊說:
「暖桌的季節到了呢,好暖和喔。」
「可不是嗎?這叫做韋馱天暖桌。」
「明明是暖桌,怎會叫做韋馱天呢?」
「因為會到處移動。都怪事務局太啰嗦……啊,對了,抱歉還沒為你們介紹。這位是內褲大頭目。」
樋口先生指著坐在一旁的男子說。這位內褲大頭目不知是否仿效樋口先生,也穿著舊浴衣。輪廓突出的長相,彷彿將不屈不撓的鬥志緊緊鎖在眉間。他的體格很壯碩,只見他挺直了背脊,態度磊落大方。我想,若生逢其時,他一定是一國一城之主。他一看到我,大大的眼睛轉了轉,默默行了一禮。
「他一年前為了某事向吉田神社許願,發誓在願望實現之前不換內褲。若斷然執行,鬼神為之走避,愚公亦可移山。終於,他改寫歷代紀錄,打敗各社團的內褲頭目,榮登內褲大頭目的寶座。」
「內褲大頭目……這應該不是美名,是污名吧?」
羽貫小姐這麼一說,樋口先生便搖頭。
「你不懂其中的浪漫嗎?」
「這種骯髒的浪漫誰要懂啊!」
「那麼,您一直穿同一件內褲……?」
我心驚膽顫地問,內褲大頭目重重頷首。啊啊!神啊!請保佑這個不顧一切不換內褲的男人,別讓他染上各種下半身的疾病!
他發覺我正慢慢移出暖桌,便舉起手說:「請放心,我沒有坐進暖桌里。」
一看之下,他的確端坐在暖桌之外。他儘管咬牙決定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仍不忘對周遭的人細心顧慮,實在令我萬分欽佩。多麼紳士的一個人啊!
「哪裡,這是身為內褲大頭目應有的禮貌。」
「人類不換內褲也活得下去嗎?」
「雖然下半身很快就生病了。」大頭目露出可親的笑容。「但我照樣活得好好的。」
◎
豆漿鍋很美味,與樋口先生、羽貫小姐和內褲大頭目在一起很愉快,但我身負重任,要利用余時不多的午後徹底看遍學園祭,於是我只好含淚向舒適的韋馱天暖桌告別。樋口先生揮手說:「我們神出鬼沒,運氣好會再見面的。那隻緋鯉真教人羨慕。你真是拿到一樣好獎品啊!」
離開韋馱天暖桌,我去參觀教室里的展示。
若要例舉印象深刻的作品,首先不能遺漏的,非電影社「御衣木」獨立製片的電影莫屬。片名叫《鼻毛男》,導演以紀錄片手法,敘述一個鼻毛一天會長一公尺的男子失去工作和情人的落魄情狀,真是一部傑作。我看得手心直冒汗,心想要是自己的鼻毛出了那種事該怎麼辦,結局讓我淚濕了手帕。拍出這部片的人可真是天才。不過奇怪的是,拉起遮光窗帘的教室內流淚的只有我一個。為什麼大家都在笑呢?要是鼻毛長了一公尺,我根本連笑都笑不出來。
在落語研究會聽到《乙女山》這不可思議的故事,讓我捧腹大笑;在鬼屋裡因為太害怕,對弔掛的蒟蒻施以朋友拳;在美術社裡請人畫了肖像畫,緋鯉也一起入畫;在一個叫做京福電鐵研究會的社團里,看到了三層電車模型,據說那是以前連接京都與福井的夢幻鐵路使用的,樣貌奇特,我實在欽佩。
唯一的遺憾便是無法進入「萬國大秘寶館(閨房調查團青年部)」。「大秘寶館」這響亮誘人的名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他們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讓我吃了閉門羹。我哪裡不對了呢?終究獲准入內的只有男性,他們個個呵呵笑著,在裡面做些有趣的事。真是令人不甘心。我的好奇心如棉花糖般無可扼抑地愈卷愈大,然而幾度嘗試偷渡都被趕了出來,真教人無限遺憾。
儘管遭遇這樣的挫折,我仍將大致的展品都看過一遍,玩得很開心。然後,我遇見了至今仍難以忘懷的「大象屁股」。
◎
讀者諸賢,好久不見。
請想像一番。
好比在這裡,有一部「鼻毛一天長一公尺的男人」這等不知是何人為何目的而拍的、莫名其妙至極的電影,然而一位心地善良的少女,看了這種電影竟然感動流淚;而且她鬥志激昂,以朋友拳與鬼屋裡垂掛的蒟蒻相對抗;她天真老實,以誠摯的心傾聽「京都與福井曾經由一條鐵路連結」這種連篇鬼話。她甚至想硬闖「萬國大秘寶館」這等可疑展覽,好奇心極為旺盛。再加上這位少女還背著一條與她清純可人的形象毫不搭調的巨大緋鯉。
這樣的她,會給人們留下什麼樣的印象呢?
不言可喻。
自然是極其醒目。任誰見過她都無法忘懷。
尤其男人個個都是豬頭,絕大多數都頭腦短路,紛紛把她的好奇與心地善良誤解為對自己的好感。我一問起她,他們無一例外地以一副愛苗開始萌芽的做夢眼神,喃喃說道:「背著緋鯉的女孩,我看到了啊。她真是個好女孩,真是好女孩!」
看到情敵風起雲湧地陸續現身,著實令我焦躁不已。我真想抓住他們的肩膀,大聲宣告:「她根本沒把你們放在眼裡!」然而話還沒說出口,原想朝對方施放的毒舌之箭,便以加倍之勢反彈回來,讓我呻吟中箭:「可惡!她眼中也沒有我!」
她的足跡有如水池中的踏腳石,點點持續,我追尋著她的腳印,步步深入白痴祭典,卻始終只聞其人不見其影。
我未能與她相遇,卻碰上了「大象屁股」這詭異的展示品。我一不小心說出「什麼鬼東西啊,無聊!」這等失禮言語,結果激怒了櫃檯女子,她氣得讓大象屁股噴出異臭氣體。真不愧是來自屁股的創意啊。由於那味道實在是奇臭無比,我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真是慘上加慘。為了泄憤,我在走廊上又踢又踹發泄了一番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