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嫪毐之死
第一節落網
且說嫪毐謀划許久的造反行動,不承想一擊即潰,只落得倉皇遁逃的田地。身邊雖還有數十死黨追隨著,不離不棄,卻也都是士氣低落,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如漏網之魚。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對嫪毐來說,一夜之間,世界全都變了。曾經,他可以去秦國的任何地方,而那些地方的長官和人民,無不因他的大駕光臨而備感榮耀,而那些有幸和他親密接觸過的人,更是會長久念叨著:萬人叢中一握手,使我衣袖香三年。而現在,他成了秦國的頭號通緝犯,地方的長官和人民如果看見他,照樣也是會高呼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只是歡迎完他之後,卻是要拿他向秦王邀功請賞的。
秦人雖多,卻再也無一人可以託付;秦國雖大,卻再也無一處足以容身。嫪毐這種凄涼落寞的心境,恰可與李清照的詠梅詞相為類比: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事已至此,只有東向投奔六國而去。逃吧,路就在腳下,通往天堂或是地獄。嫪毐拋棄了趙姬,拋棄了兩個兒子,拋棄了宮殿和車馬,拋棄了財富和土地,卻也顧不上可惜,他只想著活命而已。試問,有哪個富翁,當他被繩索緊緊勒住喉嚨之時,不願意放棄他的一切所有,只為了換取一口呼吸的空氣?
春華至秋,不得久茂。嫪毐知道,他的好運氣是到頭了。他再也不可能翻本。朝露之榮,終非長久之功。盛亦不可留,衰亦不可推。別了,趙姬。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必須離開,我將走上一條不歸之路,永遠不再回來。親愛的,很抱歉讓你失望,然而我已經儘力,為了我,也為了你。
世上最自作多情的是哪種人?不是臭美者,而是逃亡犯。在逃亡犯眼中,路上遇見之人,不論男女老少、高低貴賤,他無不以為是沖自己來的。心中有鬼,則人人是鬼。
夜長夢多,路長驚多。縱觀嫪毐的逃亡之旅,一路的辛苦和艱難自然難以細表,而精神上的折磨更甚於肉體上的苦難。他既擔心追兵忽然會冒出來,又要提防著被身邊的人出賣。正是在這種神經高度緊張的狀況之下,嫪毐逃到了好畤縣,被王翦率領的軍隊追上。嫪毐也不反抗,束手就擒。他甚至覺得鬆了一口氣,終於再也用不著逃了,心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嫪毐被關入咸陽大牢,嫪毐叛國專案組隨之成立。李斯雖然不是廷尉,卻因為精通律法,敢擔責任,無派無系,而被嬴政欽點為專案組組長,直接對嬴政負責。嬴政親自點將,李斯自然不能推辭。而如此一來,一貫不顯山露水的李斯,立時成為秦國的注目焦點。
嫪毐一案,堪稱秦國建國以來的第一大案,案情盤根錯節,涉案人員眾多,牽涉廣泛,審判難度可想而知。這對從未在司法系統待過的李斯來說,無疑是巨大的考驗。秦國上下,都滿懷興趣地等待著,要看看這場世紀審判到底會如何收場。
第二節死法
初,嫪毐剛被擒獲,嬴政大喜。嬴政對嫪毐懷恨已久,恨不能立即將其大卸八塊、剁成肉醬,以消心中大恨。李斯力爭,以為不可。嬴政盛怒之下,厲聲問道:「嫪毐罪不當死乎?」
李斯道:「嫪毐犯上作亂,自是死罪。」
嬴政拂袖道:「既是死罪,寡人殺之,有何不可?」
李斯從容道:「吾王所持者,威也。臣所守者,法也。聖主使法量刑,不自製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嫪毐雖必死無疑,然而以臣之見,王誅之以威,不如臣殺之以法。」
嬴政大不耐煩,我作王都九年了,連殺人的癮也不讓我過?於是道:「嫪毐反正都是一死,有何區別?」
李斯道:「夫立法者,以廢私也。法私不能兩立,守法者治,徇私者亂。今吾王欲殺嫪毐,有私心私情。君者民之源也,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吾王舍常法而從私意,雖殺嫪毐,臣竊恐法禁不能復立也。上行下效,秦之臣民皆重私意而輕常法,是為妄意之道行,治國之道廢也。」
嬴政變得平靜下來,李斯所言,也並非全無道理。
李斯又道:「再則言之,吾王欲殺嫪毐,嫪毐固一死而已。然而其罪不彰,其惡未明,遽爾伏屍,人或疑之惑之,非所以安眾心、警世人也。臣以法殺之,具審其罪惡始末,黨羽陰謀,繼而昭告天下,使臣民皆可知之、畏之、警之、誡之。嫪毐之逆行,當治以何等刑罰,法有具文,不待臣多言也。」
嬴政仍是不快,道:「寡人不能殺嫪毐,法能殺之,寡人與法,孰貴?」
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然而又不能不答。孟子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將君王的地位置於最末等,可謂塊壘激烈。李斯是識時務者,他可不敢當著嬴政的面,將君王的地位這般痛斥貶低。況且,他的思想和哲學,本已與孟子不同,他基本上還是屬於法家。而在法家的體系里,君王的地位,是高於社稷,更高於民的。所以,嬴政此問,讓李斯左右為難。嬴政好比是給他飯吃的食堂,法則好比是他混飯吃的飯碗,兩邊都拋捨不得、得罪不起呀。
李斯微一沉吟,道:「君所以尊者,法令也。令者,言最貴者也,法者,事最適者也,令貴而法適,所以君尊也,君尊則國安;令賤而法輕,所以君卑也,君卑則國危。是以,凡國博君尊者,未嘗不重法,至於令行禁止於天下。夫生法者乃君,守法者乃臣,治於法者乃民,君臣上下皆從法,此之謂大治。民一於君,事斷於法,國之大道也。吾王問吾王與法孰貴,實則問吾王與吾王孰貴,恕臣魯鈍,不能答也。」
嬴政頷首,對李斯的答案頗是滿意。李斯趁熱打鐵,於是繼續鼓吹推銷自己的學說,道:「臣昔日就學於荀老夫子門下,夫子言及秦制,以為佚而治,約而詳,不煩而功,治之至也。秦昔日僻處西方,地小國弱,何以能致乎此?孝公商鞅變法之功也。自孝公至今,秦已歷六世,法一而固,民可知之,民可信之。歷代先王,任法而不任智,不引繩之外,不推繩之內,不急法之外,不侵法之內。遍觀天下,惟秦能刑過不避大夫,賞善不遺匹夫。法之所加,智者不能辭,勇者不敢爭。此乃秦國所以強大於今、六國俯首而莫敢抗也。」
嬴政道:「客卿所言甚善。寡人願聞,客卿欲如何治嫪毐以法?」
李斯知道,嬴政心中還是有些不爽,得讓他先嘗到點甜頭,消消他的氣。於是道:「臣也無它計,惟循法而為。臣請舉一例言之:嫪毐當日犯法,依律當施腐刑,賴相國庇護,苟得倖免。然而法之所在,雖久必治。臣必追究前事,先治其當腐之罪。而嫪毐之罪多也,一罪必得一治,殆同此類。嫪毐之黨羽,臣也皆將如此施為。」
嬴政心內暗喜,將嫪毐先閹再殺,的確更能解恨,好主意!好,李斯,你就慢慢折騰吧。記住,一定要慢哦,你要是快了我跟你急。嬴政心裡如此想,嘴上卻贊道:「客卿深明法理,寡人受教。」
話說回來,李斯這一番口舌,雖然為嫪毐延了幾個月的陽壽,卻也平白讓嫪毐多受了幾個月的活罪。
第三節弒弟
嬴政可以將嫪毐委託給李斯照顧,但是太後趙姬這邊,卻只能由他來親自料理。自從嫪毐兵敗被擒之後,趙姬就一直被軟禁在雍城大鄭宮內,大門不許出,二門不準邁。兩個年幼的兒子還陪在她的身邊,他們成日嬉戲打鬧依舊,渾不知道天已經塌了。他們偶爾也會問起阿父怎麼不在,趙姬總是含糊應付過去,轉頭卻已是淚如雨下。
廿載榮華今何是?彷彿南柯一夢中。過去的得意和歡樂,已是那麼遙不可及,似乎從未發生,卻又更慘過從未發生。她曾陶醉在幸福之中,在顯擺自己尊貴的同時,卻又假模假樣地對自己的尊貴加以抱怨嘆息。她以為可以一生一世這樣活下去,又怎會想到將有今天的情形出現?暴風雨必將來臨,誰能救她?誰能救她的兩個兒子?誰能救嫪毐?沒有人可以。
在人的一生之中,難免會遭遇種種背叛。有些背叛,讓人覺得可笑。有些背叛,讓人覺得可恥。有些背叛,讓人覺得可憐。而有些背叛,卻讓人感到徹骨的寒冷。趙姬的背叛,不同於宗室的背叛,也不同於成蟜的背叛。惟有趙姬的背叛,能夠擊碎嬴政的心。畢竟,趙姬是他的母親,是生他的那個人,是養他的那個人,是必須愛他的那個人。
然而,也正因為趙姬是他的母親,嬴政才會格外憤怒。他已經在自己的冠禮之上,讓趙姬出盡了丑。但這只是杯水車薪,遠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三昧真火——怒火、妒火、恨火。
大鄭宮。嬴政還是來了,他面對著他的母親。他以怎樣的身份降臨?是作為秦國的國君,還是趙姬的兒子?是作為復仇者,還是債權人?
看著趙姬那日漸衰老的容顏,嬴政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讓嬴政傷心的是,趙姬居然那麼害怕他。趙姬蜷縮著,眼睛里含著淚水,像是一隻受到驚恐的小動物,乞求他的保護,乞求他的憐憫。生活是如此的真實和殘忍,即便他是秦王,卻也無法萬能。他既想愛她、憐她,卻又想狠狠地報復她、傷害她。而這兩種行為,就像魚和熊掌,豈可兼得?
武士已經把趙姬和嫪毐所生的兩個兒子帶了過來。兩個小男孩很是害怕,哭著要向趙姬奔去,卻被武士死死抓住。
嬴政看著兩個男孩,苦澀地笑道,真漂亮的孩子。又問趙姬道,母后,當年的我有這麼漂亮嗎?
趙姬顫抖著回答道:這兩個粗陋小兒,哪裡能和我王相比?
男孩不幹了,嚷道:阿母,你撒謊。你說過,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趙姬走過去,狠狠地打了男孩一個耳光,訓道,叫你胡說。
男孩哇哇大哭。趙姬也不安慰,只是偷眼去看嬴政的表情。嬴政笑了,道,童言無忌,母后何必動氣。不漂亮就不漂亮,寡人反正也不靠這張臉混飯吃。嬴政又問男孩道,多大了?
六歲。男孩回答道,又指了指他弟弟,道,他只有四歲。
「知道我是誰嗎?」
「你是王。」
「作王好不好?」
「好。」
「你想不想作?」
「想。阿父說過,我很快就可以作王了。到時候,我是王,你也是王,我們就可以一起玩了。」
趙姬哭喊,想阻止男孩胡說八道,卻已經來不及了。嬴政已是面色鐵青。趙姬嚇得趕緊跪下,哀求嬴政饒兩個孩子的性命。嬴政不為所動,手一揮,武士拎起兩個小男孩,塞進布袋,捆好。武士舉起布袋,一遍遍地往地上摜著,發出沉悶的聲音。一開始,布袋裡還有動靜,後來便沉寂下來。再到後來,從布袋裡沁出血跡,越來越多,地上血紅一片。
趙姬呼天搶地,聲嘶力竭。那是她的血啊,那是她的肉啊。可又有什麼用呢?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再也不會有人甜甜地叫她阿母了;再也不會有人半夜醒來、哭著要她抱了;再也不會有人滿殿亂跑、而她故意裝作抓他們不到了。兩個小生命,就這麼沒了。
同樣是為了保住權力寶座,同樣是遭到母親的背叛,古羅馬暴君尼祿比嬴政更加殘忍。他先是把他母親的船鑿沉,想把她淹死在海里,沒有成功,於是再殺,派兵硬闖進他母親的別墅,一刀一刀活活將他母親捅死。巧合的是,尼祿弒母之時,也和嬴政一樣,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
儘管趙姬咒罵著、乾嚎著:你殺了我吧。嬴政卻根本下不了弒母的毒手。道德虛無者宣稱:人人可以爭輸贏,無人有權定對錯。然而,即便世上所有的法庭都關門打烊了,卻還有一場內心的審判,是人所無法逃脫的。不管怎樣,趙姬畢竟是他的母親。他欠她的,是他永遠無法歸還的。封神演義里,哪吒自恃法術在身,剖腹剔腸,切肉剜骨,將肉身還給父母,以為從此可以和父母兩清。且不說此舉是否真能還清父母之恩,只說嬴政他不是哪吒,他作不了這種高難度的動作。
嬴政狠下心腸,對趙姬說道,當年在邯鄲之時,你曾說過,我是你的一切。我記得你這句話。我相信你這句話。母親怎麼會騙自己的兒子呢?如今我依然愛你,但永不再信任你。你沒有說錯,如今我就是你的一切。除了我你一無所有。
趙姬匍匐在地,長號泣血,嬴政卻已遠去。二十二年前,他離開了她的身體,現在,他離開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這清冷的宮殿內孤獨終老,陪伴她的,將是她那死寂的心靈,以及空洞的肉體。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個個地離她而去。
除非,還有一個……
第四節獄中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且說嫪毐從貴甲天下的長信侯,一夜之間淪為階下之囚。和普通囚犯相比,嫪毐獄中的日子更加難熬。萬年恍如一秒,一秒直如萬年。一個小小的獄卒,一個他以前根本就不可能放在眼裡的獄卒,現在卻可以主宰他的肉體,讓他鮮血遍流、瑟瑟發抖。
當一個人開始習慣性地回首往事之時,只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已經老了,一是他快要死了。嫪毐心中知道,他這次必死無疑。他是謀反的首犯,連轉作污點證人的機會都沒有。他唯一能夠從監獄中出去的方式,就是作為一具死屍被抬出去。而每當回憶起往日的聲色犬馬、錦衣玉食,更讓他格外疼痛。
監獄,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讓人原形畢露的地方。在這些地方,奉行的並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縟節、矯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裝腔作勢、故弄玄虛。囚犯就像苦行僧和犬儒主義者,奉行人生的極簡主義,一切非必需品,都被嚴格地刪除在外。我們都知道,如果在數學上對某種理論進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簡單的那種方法,更為有力,更為長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個人就霸佔了天下才華貯備80%的曹植曾經感嘆:名穢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領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這些稍縱即逝的事物之上。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在家修行的居士,一邊勾當世事利害,不能割捨,一邊又嚮往著能夠證得正果,怕是無法兩全。英國古諺語: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話說回來,大限將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嫪毐也不例外。當然,很明顯,嫪毐是不會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記》或者《獄中記》來的。他只是迷惑:我怎麼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營營於得失,今日就死,可將何者去?如果,再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我是否還願意這樣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樣文雅的感慨,在嫪毐是沒有的。他的語言更直白:什麼財寶,什麼榮華,什麼愛情,什麼美色,什麼權位,都他媽的是紙老虎或者處女膜,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虛無,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麼?諷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卻悲涼地發現:你已經身處人生之路的盡頭。
嫪毐被關押在咸陽西郊的大牢之中。雖然這裡也不是什麼好地方,但也只有夠級別的人才進得來。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惡滔天,想進來這裡也無可能。李斯作為嫪毐專案組組長,第一次來到這地方時,也是毛骨悚然。大牢里陰暗潮濕,刑具上的血跡猶自未乾,空氣中瀰漫著發霉和腥臭的味道。到了這裡,人不自覺就會感到壓抑,從而產生暴力衝動。這時的李斯,以審判者的面目出現。他又怎會想到,三十年後,他也將和嫪毐一樣,在這裡走向仕途的終點,走向生命的終點。
當李斯見到嫪毐時,確實嚇了一大跳。長久的絕望和酷刑,讓嫪毐的面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爛,渾身傷痕,來不及拔去的鬍子茂盛地生長在消瘦的臉龐,使他看上去格外蒼老頹唐。更重要的是,嫪毐在精神上已經徹底蔫了,眼中全無光芒,幾乎不像個活物。
嫪毐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閃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審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第五節葬陰
讓嫪毐稍感寬慰的是,李斯的態度很是和藹,看上去也一如既往的親切。但嫪毐沒有看出的是,在李斯的這種親切中,分明帶著無法接近的疏遠。李斯和嫪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對嫪毐是壓根鄙視的。這世上李斯看得上眼的又有幾人?李斯應付嫪毐,好似那名士面對歌伎,帶著冷酷的放縱和剋制,一邊遠觀,一邊褻玩。
李斯屏退左右,對嫪毐道:「君侯別來無恙?向來少見,不意在此重逢,怎不令人感嘆!」
嫪毐大哭:「先生救我!」
李斯嘆了口氣,道:「君侯所犯之罪,可是救得的?」
噗,小火苗被吹滅了。嫪毐又問:「太后可好?能否見上一面?」
李斯道:「太后駐駕雍縣棫陽宮,安心修養,不宜出外,恐不能見。」
嫪毐聽出來了,拜他所賜,趙姬已被軟禁起來。嫪毐又問:「大王欲殺太后乎?」
李斯道:「此非李斯所敢過問。」
嫪毐張大嘴巴,卻欲言又止。李斯知道他想問什麼,於是道:「君侯復有何疑?為稚子乎?」
嫪毐尷尬地一笑。的確,事到如今,他還能保有多少秘密?嫪毐道:「嫪毐膝下二子,未知安好否?」
李斯淡淡地道:「夭了。」
嫪毐委頓下去,許久方喃喃地道:「也好,也好。自我生之,自我死之,何恨之有!何憾之有!嫪毐已是必死之身,凡先生所問,敢不盡言。」
李斯擺擺手,道:「此乃后話。眼下還要委屈君侯受刑。」
嫪毐一驚,我全招還不行嗎?這樣也要用刑?用什麼刑?
李斯冷冷答道:「宮刑。」
嫪毐大駭,哭道:「行莫醜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先生憐我。孔子曰,後生可畏閹(註:孔子的原話見於《論語》子罕篇第二十三章,子曰: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嫪毐不太識字,書一般都是由下面的人讀給他聽,是以把焉字聽成閹字,呵呵)。萬望先生念及故人之誼,嫪毐別無所求,只求速死。」
看著曾經不可一世的嫪毐在自己面前伏首求饒,這是怎樣的快感?李斯胸中蕩漾著造物主般的自信。他能夠成就嫪毐,也能夠毀了嫪毐。李斯隱藏著心裡的愉悅,平靜地說道:「當國事者,不問私情。國法如此,李斯愛莫能助。」
求天天不應,求地地不靈,嫪毐也是沒得辦法。在一天二十五小時的監管之下,他連自殺也無可能。於是,時隔多年,嫪毐再次被當眾扒去褲子。
應嬴政的要求,嫪毐的陽物甫被割下,便火速呈給嬴政過目。嬴政見到在金盤中猶自冒著熱氣的那東西,不由倒抽一口涼氣,趴在地上一陣嘔吐。想到這一大團血肉模糊的棍狀物體,曾經和他母親緊密聯繫在一起,他便覺得噁心。他明白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永遠不可能代替嫪毐在太後趙姬心中的地位,他永不可能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此後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內,嬴政惡夢頻頻,醒來滿身大汗,渾不知身之所在。
出於刻毒的恨意,嬴政將嫪毐的陽物轉贈給太後趙姬。
嬴政此舉,無異於往趙姬的傷口上撒鹽。趙姬誠惶誠恐,嬴政做出這種傷人之事來,看來是不打算再原諒她了。趙姬看著那團熟悉的物事,珠淚縱橫,她怎能忘記,它曾帶給她多少快樂,多少妙趣。那時科技尚不發達,也不能把它製成標本,只好掩埋。趙姬拿著玉鋤,在樹下挖一小坑。看著它消失在塵土之中,趙姬已是泣不成聲。後世的黛玉葬花,和此時的趙姬葬陰一比,大有吃飽飯撐的嫌疑。題外話:我的另一個本家曹雪芹,自己家裡都揭不開鍋,經常得餓著肚子,卻偏偏寫了一部紅樓夢,裡面講述的多是些吃飽飯撐的事。是為辛酸,是為荒唐,是為凄涼,是為悲傷,是為不可及。
第六節車裂
且說嫪毐遭到閹割之後,也沒有病假可休,只能重傷不下火線,接受一輪又一輪的審判。嫪毐已然絕望,只希望一切早點結束,於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審判進行得格外順利,到嬴政九年九月,只用了四個月的時間,對嫪毐及其同黨的審判便已全部結束。
接下來,就是對嫪毐的量刑問題了。有看官可能要問了,嫪毐鐵定死罪,還量什麼刑,直接剁了不就完了?殊不知,在那時,死罪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遠非一刀下去那麼簡單。
秦朝的死刑,僅今日還能夠知道的就有以下十幾種:戮、磔(片皮人)、定殺(在水中淹死)、囊撲(裝在袋子里摜死)、車裂(車馬分屍)、剖腹、坑(活埋)、絞、棄市、腰斬、射殺、梟首、滅族、體解(手工分屍)、鑊烹(煮)等等。而實際種類必然比此更多。總之,只要你犯了死罪,那麼以上種種死刑,必有一款適合你。
這是李斯最後一次見到嫪毐。他清清喉嚨,不無傷感地說道:時辰到了,該上路了。嫪毐舒了口氣,苦笑道:終於到頭了。
最難消除的慾望,淫慾是也。東坡志林載:東坡云:「皆不足道,難在去欲。」張公規附言云:「昔日蘇子卿(蘇武)齧雪啖氈,蹈背出血,無一語少屈,可謂了生死之際矣。然不免為胡婦生子,窮居海上,而況洞房綺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最難擺脫的恐懼,死亡是也。死亡是唯一嚴肅的哲學問題。其它所有的哲學命題,無不是由此倒推而出。在迎接死亡的態度上,東西方的文化差異表露無遺。西方傾向於選擇和解。即便是死刑犯,將死之時,也會有牧師為其佈道,接引他的靈魂去天國,安息在上帝的國度里云云。
東方,或者說是中國,很多時候選擇的是憤怒。譬如: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譬如: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近世又多了一種更為粗野的說法:殺人不過頭點地,要死也是屌朝天。
一個時辰之後,在他面前的嫪毐就將成為逝者,永遠地走入歷史,不復存在。這種感覺對李斯來說頗為奇妙。他很想知道,此時盤桓在嫪毐心中的,究竟是怎樣的思想。李斯於是問道:「枝頭秋葉,將落猶然戀樹;檐前野鳥,除死方得離籠。人之處世,可憐如此。君侯將去,寧無所思?」
嫪毐道:「今日我思人,他日誰思我?無思生即死,無思死亦生。」
李斯沒想到,嫪毐也會打機鋒。打機鋒,未嘗不是一個好的逃避方法。有些黑暗的事情,你再怎麼精心準備都顯得不夠充分,因為你本能地拒絕它的發生。但是,你承認也好,你抗拒也好,它發生了,降臨了。
李斯又道:「與君侯同處一世,孰料中途而別。君侯臨去,若有所請,李斯自當成全。」
嫪毐道:「先生如愛嫪毐,請讓嫪毐體面地死去。」
堪稱人樣子的肖恩·康納利,可謂歷盡人間百態,據他言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能夠體面地死去。嫪毐也想體面地死去,然而他的這點要求,註定無法得到滿足。李斯道:「君侯之刑,乃大王親自手定,不可更改。」
嫪毐道:「嫪毐將罹何刑?」
李斯道:「君侯幾日未食?」
「三日。」
「既如此,君侯當知……」
嫪毐低下頭顱。作為死囚犯,連最後的晚餐也享用不到,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將領受的刑罰,出於衛生和美觀的考慮,不能允許他吃東西。嫪毐嘆道:「車裂?」李斯點了點頭。
刑場上,嫪毐已被捆綁妥當,李斯再問:「君侯可有遺言?」
關於嫪毐的遺言,有多種不同的記載。
不過嫪毐到底說了句什麼遺言,今日已經不再重要。只見李斯手掌往下一揮,五馬昂首嘶鳴,發足奔騰,各朝一個方向奔去,剎那間,嫪毐不再完整,成為一段段殘缺的肢體,被拖曳在地,捲起地上的塵泥,留下五道長長的血痕。
那一日,嫪毐死了,嫪毐的三族也隨之被悉數誅殺。嫪毐的黨羽,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齊等二十人皆梟首。嫪毐門下的數千舍人,罪重者戮,罪輕者判處鬼薪之刑,為宗廟砍柴三年。因嫪毐一案而受到牽連,進而被奪去爵位、抄沒家產、流放蜀地的達四千多家。多少家庭的命運因此改寫,多少人間慘劇從而發生,自非此處所能細表。
在嬴政的授意之下,在李斯的執行之下,關於嫪毐謀反一案的處理,用刑不可謂不重,手段不可謂不狠,力度不可謂不大,打擊面不可謂不廣,然而即便如此,嫪毐謀反一案卻還遠沒有到最終結案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