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悲歌
經過幾天對佐原總二和澄子的徹底審訊,霧島三郎掌握了倆個人共同犯罪的確鑿證據。
這天晚上,三郎回到家裡,臉上沒有一絲破案后的喜悅,只是一個人不停地喝著威士忌。過了一會兒,便斷斷續續的向恭子講起事件的真相。不這樣做,他感到無法忍受仍舊壓在心底的重負。
「最終,解決這個事件的關鍵在第三次殺人。因為犯人就在知道千代子去清水太作的公寓的人中。清楚地知道這件事的是被殺害的千代子、荒井健司和澄子三個人。然後,問題就在於他們三個人中間有沒有人把這個秘密向其他人透露過。」
「按照一般常識,荒井健司是不會把這種事告訴其他人的。」
恭子熱心地說,似乎是想鼓起三郎的情緒。
「是這樣。如果排除荒井是犯人的話,從邏輯上講,犯人就應該是澄子、千代子或者是某個從澄子那裡得知秘密的人。從一開始,我就注意到了佐原總二,認為他大概會知道這件事。可是,他有不在現場的確鑿證據。如果是其他對手,也許會指使手下的人去干。但總不會下命令去殺自己的老婆吧。」
「真要幹了那種事,他就要威信掃地了。第二種可能呢?」
「第二種可能是千代子告訴了佐原總二以外的什麼人。從可能性來講,這好象是最有可能的。從理論上講,她肯定會和誰結下冤的。但是,仔細想一想,象千代子這種老奸巨滑的女流氓頭不會絲毫覺察不出對方的殺人意圖。而且。她把荒井和澄子叫到那裡去的意圖也不清楚。如果想把二人交給警察的話,她自己是不會出面的。」
「是這樣一個道理。如果是千代子和真犯人合謀,她應該很清楚勸荒井自首是不可能的。這樣一來,就剩下澄子一個人了。」
「嗯,最初的時候,我也想過莫非是她?但儘管和一般常識多少有些不符,她作為流氓的老婆,還是被看作了不起的貞女。無論是荒井自己的供述,還是其他人的看法,都認為她絕對不會背叛荒井。這樣,澄子也就不會向第三者泄露這次秘密會面。她秉承荒井的旨意,替荒井殺掉千代子的可能性,從後來的情況考慮,也是站不住腳的。走到這裡,我實實在在地撞牆了。」
「這也難怪。我也一點不信澄子是犯人之一。」
恭子有些緊張地低聲說。
「恐怕荒井現在還不相信哪。澄子的表演,大概任何一個名演員也比不上。促使她這樣去做的,是一個不純潔的愛情。」
三郎停頓一下默默地望著恭子,又接著說:
「雖然疑點很小,但我總擺脫不掉對澄子的懷疑。其理由可以大致分為三個。第一個疑問是,如果荒井不是犯人,那麼真正的犯人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先發制人,把荒井逼到了絕路?如果認為這是偶然的巧合,那就太天真了。」
「假設真犯人清楚地了解荒井的行蹤,那麼澄子是內應的疑點就出來了。鬼島被害不能考慮是女人所為,增本被殺,她也有不在現場的確鑿證明。」
恭子也一邊沉思著一邊說。
「正象你說的這樣。第二,她在最後關頭,強迫健司情死也是值得懷疑的。女人和男人睡在一起,從上面用嘴把毒藥喂進去,使用這種情死未遂的殺人手法確有高明之處。當然,女方也會引起中毒。但是留在嘴裡的毒藥是很微量的,所以不用擔心自己會死。」
「這可能是她的最成功表演。」
「如果荒井死了,只有她得救的話,就一切都解決了。即使受到以藏匿犯人和協助自殺為罪名的起訴,斟酌情況,一般也不會判刑。她已經算到這一步了。只是,由於發現及時,荒井得救了,她在申辨上也就多費了不少心思。如果男的一旦死了。把自殺的事往那人身上一推,掉幾滴眼淚就完事大吉了。」
「這樣一來,跟蹤荒井夫婦,向警察告密的田邊武夫反倒成了荒井的救命恩人了。」
「這真是具有諷刺意義。總之,關於這一點,現在有一個疑問。倆人自殺的毒藥是放在第三次殺人現場的桌子上的,澄子不顧一切地把它拿出來。這總使人感覺不自然。」
「的確,犯人留下那種東西是不可思議。如果是空的包葯紙什麼的倒也說得過去。」
「是這樣吧。於是,就產生出這樣一種解釋,如果荒井死了,當然只要說是他拿的就行了。但是,一旦復活了,澄子就很難解釋毒藥是怎樣拿到手的。所以,如果說是從犯罪現場拿到的,也是這種時候的一條退路。」
「真是什麼都想到了。」
恭子嘆了口氣。
「但是,在那種場合,澄子想自殺也並非不可思議,所以,我在考慮到這些問題時也感到拿不準。但是,第三個疑問是有說服力的。」
三郎慢慢點上一支煙,繼續說:
「澄子知道健司14日晚上去了品川的賭場。但是,我在審訊她時,她對這件事隻字未提。不論流氓多講義氣,但丈夫被逼到那種程度,對此事仍然一言不發就讓人費解了。審訊時,連荒井自己都全部交待了,難道澄子不是女人嗎?」
「的確是這樣。」
「所以,我也開始懷疑澄子了。但是,既沒有一件真憑實據,也不知道同案犯是誰。加上對動機也不清楚。正當我思考不下去的時候,你提起了楊貴妃和紋身。托你的福,那時候,我一下子發現了隱藏著的秘密。」
「可是,雖然是我說出來的,但楊貴妃的圖案倒底有什麼意義呢?我還是不明白。儘管又讀了那本書和那首詩。」
「你考慮得太複雜了吧?『長恨歌』里沒有秘密。澄子從玄宗和楊貴妃的悲戀故事中選擇了這個圖案,她是為了向叫『玄宗』的男人表示忠誠。」
恭子好象一下子恍然大悟。
「玄宗,佐原總二這個名字中間的原總兩個字就這樣發音嗎?」
三郎使勁點點頭。
「發現這一點時,我也大吃一驚。如果考慮佐原總二和澄子是同案犯的話,那就所有情況都得到了解釋。認為兩個人有肉體關係,雖然是違背流氓的常規的。但是,惡棍通常是打破常規的人。因此,荒井在監獄期間,倆個人搞到一起的推測不是沒有道理的。
「再進一步,就是佐原是不是傑克的問題了。」
「嗯,有幾件事實可以成為這個假說的根據。比如,鬼島和增本先後被殺,以前的畑忡圭子——千代子都沒有絲毫的不安。這是第一。但是,她最後還是上了當。因為她不會擔心,知道自己丈夫是傑克會出現悲慘的後果。
「所以,千代子制定了犧牲荒井,只殺鬼島和增本兩個人的計劃。」
「是這樣。那下女人似乎不是很精明。她曾做過傑剋死了的偽證。但如果知道傑克就是佐原總二的話,很容易不攻自破。還有,千代子在第三次事件時,為什麼不使用餐館,卻要專門去借公寓。這如果認為是受丈夫指使,就可以得到解釋。千代子大概沒有深入考慮,因為那種公寓是殺人的最好場所。」
三郎喘了口氣繼續說:
「為了證實我的推理是否正確,向警察提出了三項要求。第一,調查鬼島葬禮時的簽名簿。如果我的推理不錯的話,這是使荒井接近增本,為第二個事件做準備。因為我覺得那裡好象有圈套。簽名簿上真沒有增本和大場源基的名字。這是澄子適當地撒個謊,然後巧妙地操縱荒井的決定性一步。簽名簿上被撕下一張紙,但是,大場和增本的名字同時在那裡出現是不自然的。而且田邊沒有必要這樣做的。」
「稍等一下,增本這方面我懂了,可是還要打出大場源基的名字,這是怎麼打算的?」
恭子歪著頭問。
「佐原知道增本雇傭了大場源基這個有前科的人,另外,澄子也從健司嘴裡聽到過他在監獄里的情況記住了源基的名字。把這樣一個油頭滑腦的人的名字打出來,就會起到混淆視聽、掩蓋真相的作用,就會成為對荒井不利的材料。後來,據佐原交代,他甚至把源基的哥哥啟基的情況也調查清楚了。他認為這可以起雙重作用,就專門跑到澀谷的公寓,加上了源基的名字。」
「是這樣嗎?我的問題也許多少有些離題。在這次事件中,源基各處活動,這是什麼原因?聽你說的情況,他簡直是在以愚弄健司取樂。」
「是取樂嗎?這也許是非常重要的一點。源基也許想幫荒井一下。但是,除此之外,他非常樂於到處管閑事,以嘲弄他人為樂。我審訊他時,就感到他有一種心術不正的幽默感。一句話,他是個性格乖僻的人。」
三郞慢慢點著一支煙。
「總之,荒井的存在,對佐原和澄子是個妨礙,所以,他們打算把荒井煽動起來,拿他當槍使。而且,荒井說出要尋找傑克,他們對此肯定是暗自高必的。」
「如果他真識破了傑克的真面目,那就要鬧出大事了。他們是想逆用他的行動吧。」
「嗯,因為澄子和健司在起。倆人共同巧妙地採用佯攻戰術,把荒井追到了絕路上。同時,正好借這個機會消滅妨礙者。這是一箭雙鵰,一箭三雕。殺害鬼島是為了使我們認為整個事件都是荒井的復仇行動,真正的目標是后兩個殺人計劃。當然鬼島也是知道傑克的本來面目的,所以對他們來說自然是消滅掉為好。」
「對倆個人來說,千代子是個障礙,這我明白,可是為什麼要殺增本呢?」
恭子稍稍抬了抬身子問。三郞也顯出難於回答的神情說:
「這裡有此次事件的一個關鍵之點,我讓警察調查的第二點就在這裡。佐原和增本自從在橫濱結了冤以後,幹了許多可疑的勾當。最近是借黑色謠言發不義之財,但最初的時候,幹得相當過分。代表性的例子就是古谷事件。」
恭子似乎察覺到了他的心情,避開了這個問題。
「這麼說是因為佐原和增本關係破裂的原故?」
「簡單地說是這樣。但是,這裡的問題是兩個人的能力不一樣。簡單犯罪姑且不論,但是,在智能犯罪這一點上,無論如何增本要高出一籌。在兜町發不義之財自然不用說,就是對公司企業進行敲詐,沒有對經濟界的相當詳細地了解也是不行的。在這個意義上,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對佐原來說,增本是不可缺少的師傅。即使被壓得抬不起頭來,也不得不這樣做。」
「徒弟成長起來了,反倒認為師傅是障礙了。」
「是這樣。象佐原這樣的人不當上首領是不會甘心的。受到增本壓制的不滿逐漸激化了,在不斷發生的小衝突中,增本感覺到已經不需要自己了。在這一點上,我看多半是因為他的驕傲自大。」
「這樣的話,增本也會提高警惕吧。而且,會發展到勢不兩立。」
「決定性的一次是佐原背著增本企圖偽造有名的大公司的股票,增本發現后當然是堅決反對,嚴厲地責備了佐原。這就是雖然不正派,但畢竟是個蹩腳的經濟人的增本和儘管精通了經濟,但終究是個流氓的佐原的不同之處。在增本看來,偽造股票過於危險,甚至還擾亂了靠傳播黑色謠言做的挺順利的買空賣空的生意。
「作為他來說,這種擔心是有道理的。」
「但是,佐原認為,即便失敢了,只要守口如瓶,就是安全的。對增本始終壓自己一頭也想起而反抗。當然,如果兩個人的對立表面化,弱者還是佐原。因為他有古谷事件、偽造股票和其他一些秘密犯罪的把柄握在增本手裡。佐原於是逐漸堅定了要殺害增本的決心。我估計可能還有毒品問題。
「用假股票換現金的竹中祐三或許就是那個守口如瓶的人的爪牙吧?」
三郎輕輕點點頭,繼續說:
「是這樣。佐原在繼續乾的同時,想到了許多細節。他事先找了渡邊猛這樣一個手段高明的人,萬一出了問題,就可以找出渡邊猛,從而藉此逃跑。而且,也不必擔心火馬上會燒到自己。甚至竹中也有完全逃脫的可能。」
恭子連續嘆了幾口氣。
「那麼,事件的真相幾乎全都清楚了。可是,給傑克不在現場做偽證的四人中的一個,還去向不明,他怎麼樣了?」
「是島田康吉吧。他後來怎麼樣,我也不知道,只是,他在古谷事件后也分到了相當可觀的一份。但那些錢大概都被他胡亂揮霍掉了。如果他多少感到良心受到譴責的話,我想他還是可以悔改的。」
恭子默默地低了下頭。三郎喝乾了杯子里的威士忌,繼續說:
「我在推測事件全貌時就想到要立即證明這一點不是容易的事。既然流氓內部對男女關係有那樣的規章,對佐原和澄子私通的問題就會忽略過去。證明倆個人的同謀關係就更是難上加難。我向警察提出的第三個請求是向紋身師打聽線索,結果證明佐原在胳膊上刺龍之前,刺的是櫻花。在龍周圍的雲彩的遮蓋下,花的痕迹已經沒有了。但是,單憑這一點,是不能成為證據的。前面的古谷事件時,如果單憑這一點證據,一個好律師馬上就能推翻。佐原在古谷事件后,立刻做了整容手術。這是他坦白之後才知道的。」
「於是,你就想到了設陷阱這個奇特的辦法。」
三郎使勁點點頭。
「舍此之外沒有他法。北原君察覺了我的苦衷,於是請監護人北川先生協助。北川是個富於俠義之心的人,所以痛快地接受了這個傷腦筋的請求,並說一切事就聽由他去辦。」
「檢察官有時也要干非法勾當啊。」
「那是為了正義。這件事部長也許要責備我。我作為一名檢察官,在這個事件上,是有辭職的準備的。作為一名檢察官,我要為在古谷事件中錯誤判案的浜田贖罪,作為一個人,我要供養在宮城監獄的刑場上大聲呼喊著我沒罪而被絞死的小山榮太郎……。」
「你……你這個人。」
恭子用手絹捂著眼睛抽泣起來。立即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沉痛地喃喃自語著。
「一切都結束了,可是,能說真的結束了嗎?」
第二天早晨,霧島三郎被真田部長叫到辦公室。
「霧島君,你一定認為我是一個象石頭一樣頑固的官僚主義者吧?」
真田板著面孔,但語氣是誠懇的。三郎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默默地站在那裡。
「你還年輕,有這種想法也不奇怪。當然檢察官也應該有鐵一樣的制度。檢察官經常要扮演反面角色,招埋怨的角色和胡攪蠻纏的角色。即使你心裡認為判無罪合適,可表面上也要說你對這個判決表示遺憾。」
「這個道理我明白。」
「你真明白嗎?你想過沒有自己什麼時候也會被卷進去?」
三郎覺得身上好象被潑了一盆冷水,目不轉睛地盯著部長。
「莫須有的罪名總是會有的。既然是人裁判人。就象由我們決定起不起訴,由法官決定有沒有罪,很大程度印象在起作用,在某種程度上說,也就無法避免混入錯誤的印象。」
雖然他說得拐彎抹角,但三郎非常理解其申的含義。
「托爾斯泰提出人能裁判人嗎這個重大問題。這的確是一個尖銳的問題。文學家和哲學家只顧提出問題,卻不去解決問題。可是作為實際問題,既然承認為維護社會秩序需要裁判制度,那麼除了人裁判人以外別無其它的辦法。所以也就會常常出現過失。」
「你是說即使出現冤案也沒辦法嗎?」
「那倒不是。我只想說即使在努力也不一定一點差錯都不出。那最後只能是聽天由命了。」
真田煉次嚴肅地說。
「我想說的就是這一點。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有時也覺得受不了檢察官紀律的束縛,可是檢察官不是哲學家。總是自己折磨自己怎麼能幸福呢?我在長時間的苦惱中悟出這樣一個道理。就是聽天由命。道理很簡單。」
「部長……」
三郎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他彷彿覺得一種無形的恐怖感象電流一樣傳遍全身。
「我說的就這些啦。」
真田部長的表情一下緩和下來。他用慈父般的眼睛看著三郎說:
「如果對你的將來有所參考的話我就心滿意足了。」
從部長的房間回來之後。三郎立即把荒井健司叫到辦公室。
「對你的嫌疑現在解除了。仔細回想一下,你我之間也許有一種看不見的緣份。從去現場看執行小山榮太郎死刑到在飯坂溫泉看見你們赤身裸體的樣子,一直到今天宣布釋放你。報仇要靠神的力量,這是基督教的語言。在這個事件里,我一直把你看作是天使。」
「檢察官!」
荒井健司激動地用拳頭擦去涮涮落下的眼淚。
「我這個人的……極為愚蠢的行動沒有白費力氣!」
「這也許是天意吧……」
三郎自言自語地說。雖然離真田部長要求的醒悟還差的很遠,但他此時此刻好象領悟到了它的含義。
「今後你打算怎麼辦?」
三郎關切地問。
「改邪歸正,重新做人。」
健司的眼淚止不住嘩嘩往下流。
「今天我才深深地感到幹流氓這一行太丟人了。從今天開始,從今天開始我不管遇到什麼困難,吃再大的苦也要正正經經地做人,我向檢察官保證。這個紋身是消不掉了,可每當我想起刺紋身時的痛苦,再大的苦我也能挺過去。」
聽到這,三郎不由地熱淚盈眶。他相信現在小山榮太郎的靈魂終於可以安息了。
「我忘不了你剛才說的話。一旦實現了你的誓言,請不要客氣。到我這裡來,那時,我們就不是檢察官和嫌疑犯而是作為平等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道痛飲吧。」
「謝謝,謝謝您!」
健司伏在桌子上嗚嗚地痛哭起來。一會兒,他抬起身擦去眼淚,留下發自肺腑的一句話:
「檢察官,我準備一輩子也不再娶了,女人都是那樣的嗎?」
三郎不由地背過臉去閉上了眼睛。如果說起墮落的女人,他能想像得出……。
「檢察官,我們什麼時候給他介紹個好老婆。」
當北原大八提醒三郎睜開眼睛時,健司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能找到的。總之——愛情這個東西與其說被人愛,莫如說去愛人。」
霧島三郎又閉上眼睛,哼著白樂天《長恨歌》的歌詞: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雲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