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沙丘之變

第十九章 沙丘之變

第一節趙高主謀

且說嬴政已死,趙高呆立良久,等到出竅的靈魂歸位,方才慢慢轉身,對階下待命的宦官輕聲說道,「皇帝崩了。」

短短四字,如轟頂五雷。宦官拜服在地,嚎啕大哭。他們雖然肢體殘缺,但他們的淚水,在化學成份上和普通人並沒有不同,同樣是源於感情的發泄。他們並不在乎嬴政的功過善惡,他們只知道,嬴政是他們的主人,主人死了,天就塌了。

趙高厲聲斥道,「此非當哭之時。上崩於外,無使外人得知,以防有變。膽敢泄漏消息者,誅三族。」

宦官正六神無主,遭此恐嚇,漸漸收聲。

趙高穩住宦官之後,開始了緊張的思考。他思考的核心問題只有一個——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目前,只有他和宮殿里的這幾個宦官知道嬴政已死,李斯還被蒙在鼓裡。一旦等到李斯得知嬴政已死,進而掌控局面之後,留給他趙高的機會就很渺茫了。他必須充分利用這個時間差,和時間賽跑,在李斯發現之前,想出對策來,並立即付諸實施。

趙高的第一選擇,自然是纂改詔書,改立胡亥為太子,反正玉璽在他手上,做到這點並不難。況且嬴政已死,也不會再復活過來戳穿他。然而,如何處置此刻宮殿內的幾個宦官便成了棘手的難題。嬴政遺詔的內容,他們也是與聞的。難道要殺人滅口?殊不知,這些人殺起來容易,如何善後可就難了。宦官無端被殺,李斯日後追究起來,他將如何解釋得清?

宦官可以暫時不殺,詔書卻一定要纂改,胡亥也一定要取代扶蘇成為太子。為今之計,他只有先和胡亥取得共識,然後再將李斯一起拖下水。

趙高於是秘密往見胡亥,時當深夜,胡亥猶睡眼惺忪,道,「何事如此緊急?」

趙高道,「臣特來報知公子,皇帝業已駕崩。」

胡亥聞言大哭。趙高急止之,又出示嬴政遺詔,道,「上崩,無詔封王諸子而獨賜長子扶蘇書。長子至,即立為皇帝,而子無尺寸之地,為之奈何?」

胡亥道:「固也。吾聞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諸子,何可言者!」

趙高道:「不然。方今天下之權,存亡在子與高及丞相耳,願子圖之。且夫臣人與見臣於人,制人與見制於人,豈可同日而語哉!」

胡亥道:「子懼不孝,毋懼不得立,修己而不責人,則免於難。君幸勿再言。」

趙高心中暗氣,小樣,還和我裝,我還不了解你?於是乾脆把話挑明,道,「皇帝已崩,子當自謀。臣不才,可廢扶蘇,立子為二世皇帝,君臨天下,予取予求。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子復何疑哉?」

胡亥繼續推辭道,「廢兄而立弟,是不義也;不奉父詔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淺,強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傾危,社稷不血食。」

趙高道:「臣聞湯、武殺其主,天下稱義焉,不為不忠。衛君殺其父,而衛國載其德,孔子著之,不為不孝。夫大行不小謹,盛德不辭讓,鄉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顧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猶豫,后必有悔。斷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願子遂之!」

胡亥沉默許久,嘆道,「此事非小,如何能成?」

趙高道:「不與丞相謀,事誠不能成,臣請為子與丞相謀之。」

對於李斯,胡亥深有顧忌,道,「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豈宜以此事干丞相哉!倘若丞相不許,恐怕……」

胡亥沒再往下說,趙高卻已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他們遠離咸陽,軍隊等大權都掌握在李斯的手裡,嬴政一死,眾人自然惟李斯馬首是瞻。趙高和胡亥企圖纂改嬴政遺詔,無異於篡國謀反,一旦李斯反對,他完全可以憑一己之意志,為國除害,誅殺反賊。趙高自不必說,胡亥即便貴為皇子,也只能是死路一條。

面對胡亥的遲疑,趙高急聲道,「貴有四海之天子,與無尺土封之公子,孰樂歟?時乎時乎,間不及謀!贏糧躍馬,唯恐后時!子勿憂也。高將往說丞相,必保大事可成。」

趙高告辭而出,仰望夜空,自語道,「不待我去見李斯,李斯必將先來見我。」說完,緊握拳頭,深呼吸。好,李斯,我等著你!

第二節開口便錯

果然不出趙高所料,他不用去見李斯,李斯已經主動前來找他。只是,李斯之來,滿面寒霜,氣勢洶洶,渾不曾將他放在眼裡。

李斯整夜都心驚肉跳,預感到將有不祥。及宦官前來向他通報,他一見宦官的神色,心中明白,出事了,出大事了!不待宦官開口,便直奔嬴政寢宮而去。

嬴政靜靜躺著,雙目緊閉,臉上的血色已經退去,面目略呈扭曲。李斯止不住膝蓋一軟,跪將下去,也不顧左右宦官的注目,掩面痛哭起來。

宦官不幹了,我們不能哭,你哭就可以,還哭得這麼大聲。可是他們也沒辦法。嬴政不在了,這帝國目前就數李斯最大。

李斯灰白的頭顱,顫動在蒼老的雙肩之上,這是他多年來頭一回落淚。他事奉嬴政三十餘年,亦君亦臣,亦師亦友,感情不可謂不深厚。三十餘年來,他早已習慣了以嬴政為中心,想嬴政之所想,謀嬴政之所謀。如今驟然陰陽兩隔,縱有眼淚千行,又怎足以表達他此刻的迷茫和悲傷?

李斯慢慢止住哭聲,冷靜下來。嬴政一去,他身為丞相,帝國的命運就背負在了他的身上。他必須率領眾人,平安地度過這場危機,然後將帝國交付給嬴政指定的繼承人手裡。這是他的權力,也是他的義務,更是嬴政在天之靈對他的期望。

李斯收拾眼淚,問宦官道,「皇帝可曾留下遺詔?」

宦官答道,「在中車府令趙高處。命公子扶蘇回咸陽主喪。」

李斯點點頭,如此說來,扶蘇就是嬴政指定的接班人了。於是往見趙高,劈頭便道,「皇帝遺詔何在?」

趙高為中車府令,內官而已,於情於理於法於勢,都遠不足以和丞相李斯抗衡。李斯既然開口索要嬴政遺詔,他也萬萬不能抗拒不交。對此,趙高無疑早有預備,佯稱道,「遺詔在公子胡亥處。」

李斯大怒,道,「君為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令事。掌管玉璽詔書,君之大責也。遺詔關乎天下社稷,君當謹守善藏,焉有輕授他人之理!」

李斯正待離去,再向胡亥索取遺詔,趙高道,「丞相還請留步。此非常之時也,臣有一言,敢稟。」

李斯不耐煩地道,「說。」

趙高道:「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

李斯勃然變色道:「安得亡國之言!此非人臣所當議也!」

趙高恍如一位攻略在手的遊戲玩家,信心滿滿,謂李斯道:「君侯自料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

李斯冷冷地瞪了趙高一眼,厲聲道,「以君之見,吾之能孰與蒙恬?功高孰與蒙恬?謀遠不失孰與蒙恬?無怨於天下孰與蒙恬?長子舊而信之孰與蒙恬?」

李斯犀利的反問,讓趙高猝不及防,愣在當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才喃喃說道,「前四者,蒙恬實皆不如丞相也。」

李斯冷笑道,「吾輔佐皇帝,平天下,治社稷,迄今三十餘年。非吾自傲,論功論能,朝中大臣,誰人可及?即便上溯古代,又有幾人堪比?蒙恬乃我門下故吏,使蒙恬在我面前,也必不敢自居於我之上。君在朝多年,也算諳熟朝政,卻以蒙恬比我,出此未經人道之語,不亦可笑?」說完,又逼視著趙高,嘲諷道,「君欲說我乎?既欲說我,卻一開口便錯,計止此乎?」

趙高嚅嚅答道,「臣方才所言,乃是司馬遷《史記》原文。而照司馬遷的記載,君侯本該如此回答才對……」

李斯毫不客氣地打斷趙高,道,「你到底是秦人還是漢人?是應該司馬遷以你為準,還是應該你以司馬遷為準?你身為秦人,和我一朝為臣,卻作不倫之比,妄斷我與蒙恬之高下,君之能由此可知也。上崩於外,我位居丞相,監國之任責無旁貸。你意欲背皇帝之遺詔,立胡亥為太子,人臣之罪,莫大於此。只要我一聲令下,便可即刻叫你人頭落地,三族無存。」

當此時也,李斯處於絕對強勢,的確如他所言,要取趙高性命,他只需要說一句話而已。趙高冷汗不迭,道,「請君侯再給一次機會。」

李斯道,「我生平說人無數,無不成功。君欲說我,可要再三仔細思慮才是。再說不成,君可死也。」

第三節再次遊說

推門重入的趙高,氣勢與前迥異。李斯乃是不世出的遊說高手,對這種氣勢自然再熟悉不過。遊說者一旦擁有這種忘我必勝的氣勢,其兩片嘴唇便彷彿得了眾神的親吻,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燦爛,若出其里。談笑之間,匹夫可以奪志,三軍可以奪帥。

李斯隱忍不發,靜待趙高開口。

趙高與李斯相對而坐,貌似隨意提起,平靜言道,「上崩,賜長子書,與喪會咸陽而立為嗣。書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賜長子書及符璽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與高之口耳。事將何如?」

李斯冷笑道:「皇帝既然獨賜長子扶蘇書,立扶蘇為太子明也。你我謹遵皇帝遺詔,聽天之命而已,何慮之可定也?」

趙高道,「臣以為,立扶蘇為太子,不如立胡亥為太子。願君侯計之。」

李斯大怒道,「口出悖逆之語,君欲死乎?」

趙高道,「臣聞,同欲者相憎,同憂者相親。高與君侯,實有同憂,是以不敢不報。臣欲立胡亥,非但只為自謀,也是為君侯著想。」

李斯斥道,「幸勿再言。不然,君之性命不保。」

趙高傲然道,「此室之內,惟君侯與高二人而已。高別無所求,但望盡言,君侯聽罷,若依然執意賜臣以死,臣不敢辭也。否則,臣請血濺三步之內,與君侯共殉皇帝於地下。」

趙高露骨地以同歸於盡威脅李斯,而他那特有的宦官音色,虛浮尖銳,更讓這份威脅聽起來越發陰冷。誠然,密室之中,只有趙高和李斯二人。如果趙高要取李斯性命,以趙高之勇力,加以李斯之衰老,想來李斯是無法抵擋的了。儘管室外就是警衛的武士,但面對趙高的雷霆一擊,也只能是遠水難解近渴。

李斯一生瀕死不知凡幾,皆能泰然處之,趙高的恫嚇,自然並不足以讓他悚然色變。李斯捋著鬍鬚,笑望著趙高,道,「既如此,君且言之。」

趙高見李斯又在他面前捋鬍鬚,心中暗怒。李斯總喜歡在他面前捋鬍鬚,一副天生美髯、奈何奈何的自戀模樣,擺明了就是欺負他臉上沒有。不過,趙高也想通了,李斯遭到他如此赤裸裸的威脅,總得以某種方式挽回些顏面才是。

趙高定定神,接著說道,「皇帝二十餘子,皆君之所知。長子扶蘇剛毅而武勇,信人而奮士,即位必用蒙恬為丞相,君侯終不懷通侯之印歸於鄉里,明矣。」

李斯大搖其頭,道,「蒙恬,君之憂,非吾之憂也。」

趙高也知道,拿蒙恬來說事並不妥當。一方面,蒙恬的份量不夠,並不足以威脅到李斯。再者,蒙氏與李斯素有深交,趙高以疏間親,正犯了遊說者的大忌。看來,要打動李斯,只有公子扶蘇才足夠份量。

趙高於是道,「君侯明鑒,臣之憂,確在蒙氏。君侯之憂,卻在公子扶蘇。雖所憂者貴賤有別,其憂死不暇之心,同也。請為君侯言之。」

直到此時,李斯才第一次顯露出緊張的神色,雖然只是一閃即逝,卻也未能逃過趙高的眼睛。趙高知道,他已經找准了李斯的命門,所以李斯才會關心則亂,方寸失守。

趙高於是再作危言,道,「高固內官之廝役也,幸得以刀筆之文進入秦宮,管事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免罷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最終皆以誅亡。倘若扶蘇繼位為皇帝,臣恐君侯同樣難以倖免,將重蹈前人覆轍也。」

李斯面寒如冰,沉聲道,「說下去。」

趙高道,「臣請先言國事。公子扶蘇,素愛結交儒生,頌法孔子,信奉禮教,不樂法治。想當年,扶蘇數度犯顏直諫,名為諫皇帝,實則反君侯,此乃天下皆知也。扶蘇為公子之時尚且如此,如一旦繼位為二世皇帝,大權獨攬,則其作為更是可想而知,必逆君侯而動也。簡而言之,君侯之政,在皇帝以為是功,在扶蘇卻以為是過。君侯在日,扶蘇或懾於君侯之威,不敢驟然改弦更張。然而,臣斗膽試問,君侯能長生不死乎?不能也。今君侯春秋已高,百年將近。人在則政舉,人亡則政息,君侯能忍此乎?事有更可懼者,扶蘇當國,必廢先帝法度,改以虛仁假義順從下民,取悅天下。可惜君侯一世功業,將盡毀無遺。今天下之怨,日甚一日,扶蘇不敢歸過於先帝,卻可委過於君侯。君侯今日猶為國之功臣名相,身後將成國之亂臣賊子。君侯之功,轉成君侯之過;他人之過,也必移為君侯之過。俗雲,君子恥居下流,眾惡歸焉。後世思君侯,不見功勛,只知惡名。臣不忍視此,故為君侯憂之。」

趙高停頓片刻,再接著說道,「臣請再言私怨。君侯主秦政,二十餘年,多失禮於宗室公子。廢封建,立郡縣,使嬴氏子弟無尺土之封,君侯之謀也,宗室由此恨君侯入骨。扶蘇為焚書坑術士之事,勸諫先帝,被遠放上郡監軍,處苦寒之地,至今不得歸。焚書坑術士,君侯之議也。扶蘇遭逐,因君侯而起也。扶蘇雖不言,其衷心必有深怨。商鞅功不可謂不高,勢不可謂不大,當時惠王為太子,犯法,商鞅將治之。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乃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后惠王繼位,車裂商鞅,以報當日之怨。惠王之怨商鞅,不及扶蘇怨君侯之深也。商鞅猶然車裂,則君侯將安處哉?就私怨言之,君侯禍且及身,遑論身後之名?臣不忍視此,再為君侯憂之。」

第四節李斯的屈服

李斯默然,良久方道:「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豈可負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幾,孝子不勤勞而見危,人臣各守其職而已矣。君其勿復言,將令斯得罪。」

話雖如此,李斯的口氣卻明顯地軟了下去。孔子曰:老而戒之在得。誠哉斯言。李斯老了,很老很老了,無論是身後之功名,還是現世之富貴、子孫之福祉,他都已是拿得起,放不下。

趙高雖是太監,於男女之事卻並不陌生。李斯眼下的情狀,在他看來,正彷彿那些業已動情的女子,口是心非、欲拒還迎。趙高於是乘勝追擊,道,「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貴聖?高受詔教習胡亥,使學以法事數年矣,未嘗見過失。慈仁篤厚,輕財重士,辯於心而詘於口,盡禮敬士,秦之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為嗣,繼位皇帝。君計而定之。」

李斯道:「吾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者,國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廟不血食。斯其猶人哉,人道守順,豈能為此逆謀?」

李斯的抵抗雖然仍在繼續,卻已是強弩之末,後繼乏力。趙高知道,李斯正徒勞地緊守著最後的底線,他只需要再多加一把蠻力。

話說回來,任趙高苦口婆心,李斯始終不肯就範,問題出在哪裡?出在李斯對嬴政多年的忠誠,以及作為一名老政治家的良心。畢竟,嬴政剛死,作為和嬴政共事三十多年的親密戰友,讓李斯馬上就做出違背嬴政遺詔的決定,改易太子,談何容易!

趙高歷來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對於李斯內心的掙扎和煎熬,自然無法感同身受。因此,他的策略是:既然他無法達到李斯那樣的高度,那就只能把李斯拽到自己的低度。

趙高以退為進,道,「倘無皇帝遺詔,在二十餘公子之中,君侯以為誰將被立為太子?」

李斯一怔,沒想到趙高會有此一問,道,「太子之位,自應決於皇帝,非人臣所當問。」

趙高道,「君侯追隨先帝多年,對先帝立嗣的想法,總能略知一二。且姑妄言之。」

李斯思索片刻,道,「二十餘公子,得為太子者,若非扶蘇,便是胡亥。」

趙高道,「臣之所見,正與君侯不謀而合。能爭太子之位者,只有扶蘇和胡亥二人而已。而臣以為,遺詔立扶蘇為太子,並非皇帝本意。」

李斯驚道,「何出此言?」

趙高道,「自古太子不將兵,使將兵,即為有意廢立。晉獻公欲廢太子申生,故使申生伐東山。楚平王欲廢太子建,故使建守城父,備邊兵。皇帝使扶蘇監軍上郡,已是無意立扶蘇為太子也。君侯以為然否?」

李斯沉默無語,不置可否。

趙高再道,「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古之制也。皇帝巡幸天下,諸公子皆留咸陽,獨有少子胡亥得以隨行。皇帝屬意胡亥為太子,不問可知也。」

李斯道,「君之所言,雖不無道理,然皇帝遺詔具在,立扶蘇為太子,明也。太子已定,多辨何益?」

趙高道,「不然。皇帝立詔書之時,正抱重病在身。將死之人,心思自不能和常日相比。再者,此間乃趙武靈王當年行宮,皇帝病於此行宮之中,得無思趙武靈王之故事乎?趙武靈王初以長子章為太子,后得吳娃,愛之,生子何,乃廢太子章而立何為王。吳娃死,趙武靈王憐長子章,欲王之。猶豫未決,而亂起,兄弟鬩牆,父子俱死。皇帝初怨扶蘇,病中感傷,又復憐之,故立扶蘇為嗣。立胡亥乃皇帝早定之計,立扶蘇乃皇帝臨時起意。以孰為準,君侯當不難斷之。」

李斯嘆道,「遺詔終究是遺詔,不容更改。皇帝屍骨未寒,豈忍背叛?」

趙高道,「舍扶蘇而立胡亥為太子,正合皇帝本意,何叛之有?」

李斯道,「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雖欲從之,奈天下何?」

趙高道,「知此事者,惟天、地、君侯、胡亥、高也。君侯何疑之有?當年皇帝使扶蘇監軍上郡,雖未明言,但其廢扶蘇之意,已多為朝中群臣所窺知。今立胡亥為太子,群臣也不足深怪也。」

李斯沉吟未決。趙高再道,「胡亥得為太子,必感君侯擁立之功,不待言也。如扶蘇得為太子,則皇帝之遺命也,君侯何功之有?上下合同,可以長久;中外若一,事無表裡。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必有喬、松之壽,孔、墨之智。今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

李斯道,「棄皇帝之遺詔,於君何利焉?」

趙高聞言,心中大喜。李斯有此一問,便意味著他的遊說已經大功告成。李斯此問之目的,不外乎是要事前分功,同時也是摸清趙高的態度,看看趙高是否有狼子野心,會不會對他的地位構成威脅。

服低做小,本就是趙高的拿手好戲。趙高於是道,「胡亥得為太子,則臣可倖免一死。螻蟻尚且貪生,臣為此舉,但求保命而已,何敢望利焉?臣出生卑賤,身在宦籍,肢體殘缺,常自以為羞。所謂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臣自知非柱石之臣,不足擔國之重任,若勉力而行,適足為天下笑。孟子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雖王天下不與焉。臣得為公子胡亥教師,於願已足。且胡亥明習法律決獄,胡亥繼位,持此以治國,不負先帝君侯,則臣私心甚慰。如必欲有利,此乃臣之利也。」

趙高言罷,心中忐忑。這是最後一關了,如果李斯對他的回答不滿意,則他費了半天的口舌,眼看成功在望,卻也只能是功虧一簣。

李斯視趙高為無物,自顧仰天而思,面容變幻不定。良久,垂淚嘆息道:「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託命哉!」

趙高狂喜之下,幾欲撲過去與李斯相擁而泣。是的,李斯終於從了。

第五節政變的步驟

趙高說服李斯之後,回報胡亥,道:「臣請奉太子之明命以報丞相,丞相李斯敢不奉令!」

趙高這句話,雖然簡練如同電報,但如果細細分析,卻也很能見出趙高言辭的藝術。整樁陰謀分明是由他一手策劃,遊說李斯也純粹是他的主張,但到了他口中,卻變成是奉了胡亥之命,這無疑極大地滿足了胡亥那顆年輕的虛榮心。

而遊說過程之曲折艱辛,也變成了李斯一聽到胡亥的名頭,便不敢夾生,乖乖聽命,他趙高的作用,只是負責傳傳話而已,苦勞或有幾分,功勞半點也無。難道,趙高真的覺悟如此之高,明明為胡亥立下大功,卻隻字不提,寧願辭而不居?

其實不然,趙高如是說,乃是一種更高明的攬功。身為人臣,和未來的皇帝胡亥爭功毫無意義,他只需要和李斯爭功即可。爭功有兩種方法。一是你多,我比你更多。二是我少,你比我更少。趙高的方法便是後者。

通過這句話,他傳達給胡亥這樣的信息:李斯一聽說要改立太子,立即舉雙手贊成,堅決擁護。既然如此,那麼,無論以後李斯在政變中發揮多大的作用,那也是全出於李斯的自願,李斯只是在作丞相的份內工作而已,談不上有什麼功勞可言。

趙高這句話,另有一長遠的伏筆:李斯身為帝國丞相,倒戈卻如此輕易,視政變為兒戲,可見此人大節極不可靠,不能信任。今天可以擁立你胡亥為太子,明天說不定也可以擁立別的公子為太子。我的話點到為止,但是胡亥啊,你最好還是多加提防小心。

胡亥整夜不眠,引頸而望。成則唯我獨尊,敗則刀下之鬼,他如何能睡得著?聽到李斯應允,胡亥大喜,拜謝趙高道,「吾得為太子,悉君之功也。」

且說李斯、胡亥、趙高三人,組成了政變的鐵三角。在李斯的主持之下,政變進行得有條不紊。

首先,隱瞞嬴政的死訊,秘不發喪,以防消息傳出,諸公子及天下可能有變。

接著是焚燒嬴政遺詔,毀滅政變的罪證。看著遺詔在火中慢慢化為灰燼,三人表情各異。胡亥滿臉得意之色,遺詔一燒,死無對證,從此再無人知道他的太子之位其實得來不道。李斯面容冷峻而憂傷,他對嬴政的忠誠,也隨著遺詔一起,在火中化為烏有。趙高則眼神閃爍,神態怪異,令人莫測高深。

然後,再由趙高偽造一份假的嬴政遺詔,賜丞相李斯,命立胡亥為太子,確定胡亥繼位的合法性。

最關鍵的一步,則是如何除去公子扶蘇以及蒙恬。李斯和趙高的方法很簡單,再偽造一份詔書,賜公子扶蘇,令他和蒙恬自殺。書曰:「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秏,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詔書已封,蓋以皇帝玉璽,使者奉書向上郡而去。與此同時,巡遊隊伍也不能在沙丘一地久留,於是吩咐啟程,向咸陽逶迤而行。嬴政的屍體,載於轀涼車中,由知曉內情的宦官親自駕車,任何人不得接近。嬴政的飲食,供奉一如平常,由宦官在轀涼車中替嬴政享用,以免留下破綻。百官照舊奏事,同樣由轀涼車中的宦官替嬴政答覆。

第六節致命的小事

時值酷暑,炎陽當空,熱風如火,返回咸陽的車隊,無精打采地行走在中原大地。年邁的李斯,在車中昏昏欲睡,可每當他將要睡著之時,卻又總會被車夫不斷抽鼻子的聲音給吵醒。李斯沒好氣地問車夫道,「你怎麼了?」

車夫奇怪地反問道,「丞相沒有聞到嗎?」

聞到什麼?李斯有些疑惑,作深呼吸。是的,空氣中有一陣淡淡的腐臭氣味。李斯問車夫道,「此臭從何而來?」

車夫答道,「小的也說不清楚。反正臭味一路上就沒斷過,象長了腿一樣,跟著咱們呢。」

李斯正迷惑時,有宦官前來,神色慌張,低聲問道,「丞相聞到了嗎?」

李斯點點頭。宦官壓低嗓子,幾近耳語,道,「是皇帝。」

李斯馬上明白過來,心頭忽然似被剃刀劃過,大驚失色,急忙向嬴政所在的轀涼車奔去。

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的兵馬俑坑出土的二號銅馬車,即為轀涼車,只不過按比例縮小了一半而已。從二號銅馬車可以推知,原大的轀涼車,其車內面積約在六平方米左右,無論是對活著的嬴政還是對死去的嬴政來說,這點空間,實在都不能算作寬敞。

李斯彎腰進入車內,立即順手將門帶上。果然,一路上的臭味,正是從嬴政屍體上散發出來的。宦官們也是見事敏銳之人,早已將車窗緊閉,強烈的臭味盤踞在狹小的車廂里,更顯濃厚。

在車內待命的宦官望著李斯,眼神中滿是求助和驚恐,幾乎馬上就要哭將出來。屍體發臭,雖是一件小事,但卻是一件足以毀滅他們全盤計劃的小事。自上路以來,嬴政便再也沒有在眾人面前露面,而且連轀涼車也沒下過,這已經足夠招人懷疑的了。再加上從轀涼車中逸出的臭味(而且可以肯定,這臭味只會越來越強),很容易讓人產生出等於真相的聯想,而到那時,他們的命運就將面臨一場巨大的難以化解的危機。

李斯沒有理會宦官,他不發一言,跪在嬴政的屍體之前,看著嬴政的屍體已經出現了腐敗的跡象。他渾身顫抖,雙手哆嗦,眼淚不自覺地湧出眼眶。

屍體發臭大致是一種自然規律,尤其在這樣的高溫酷暑,更是再正常不過。可是,嬴政屍體的發臭,卻讓李斯承受著痛苦的煎熬,他內心深處的悲傷和激動,甚至比他剛得知嬴政駕崩時還要強烈。

而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情感,讓暮年的李斯經受著如此強烈的震撼?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巨著《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為我們揭示了一種類似的心理情感。

第七節死後奇迹

《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書的主人公阿遼沙,是一名年輕修士,他師從著名的佐西馬長老——一位名動全俄羅斯的聖人。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已經公認佐西馬長老為偉大的聖徒,全心全意地愛他,崇拜他。百姓們成群結隊地從俄羅斯各地不遠千里趕來膜拜他,聽他佈道,求他治病,請他賜福。

佐西馬長老衰弱多病,已經離死不遠。阿遼沙無疑深愛著長老,但是對於長老將要來臨的死亡,阿遼沙卻並無太多悲傷,相反,他和眾人一樣,在內心深處燃燒著一種火焰般的強烈喜悅,對長老的死亡充滿期待。他期待著,佐西馬長老的死亡,將必然會有奇迹顯現,而這顯現的奇迹,將徹底證明和確定長老的聖徒地位,並為他所在的修道院贏得偉大的聲譽。

阿遼沙期待的又是怎樣的死後奇迹呢?

據說,真正的聖徒雖然也會死去,但由於他們敬畏上帝,生活虔誠,他們的遺骸將不會發出腐臭,躺在棺材里鮮活如生,下葬的時候也完全不朽爛,在棺材里依然容光煥發、神采奕奕,身體甚至還會散發出一陣陣的幽香。這樣的奇迹,自然是上帝給聖徒的慷慨獎賞,從而讓他們在死後獲得比生前更大的榮耀。既然佐西馬長老已經是公認的聖徒,那麼他死後,也理應會有這樣的奇迹出現。

阿遼沙堅信,長老死亡的那一天,一定是他一生中最偉大的一天。

長老的死亡終於降臨,然而,和大家的期待相反的是,他的屍體很快就開始發臭。即使是罪孽深重的人,從死到發臭,也至少需要一晝夜的工夫。可佐西馬長老,一位眾人心中的聖徒,卻提前腐爛了,就在他死去的當天。

這樣的情形,自然讓那些幸災樂禍的人得意洋洋。而在那些忠於長老,並且始終崇敬他的人們中間,也立刻有很多人為此感到氣惱,似乎受到了個人的屈辱,認為這是一件丟臉的事,彼此相遇的時候,也只是心虛地草草對望一眼。

而對年輕的阿遼沙來說,沒有人比他更信任長老,也沒有人因此受到的打擊能和他相比。

他曾經那麼堅信奇迹之必然出現。可是,本應被推崇為高於全世界一切人之上的長老,現在不但沒有得到他應得的名譽,卻竟然遭到了貶低和侮辱!就算根本沒有出現奇迹,也沒有出現奇迹的徵兆,人們的期望落空了,——但為什麼偏要蒙受這樣的恥辱?為什麼要大丟面子?為什麼他的遺體腐爛得那麼快,像那些惡毒的教士所說的那樣,竟然「提前腐爛」了?

他的心在滴血,他在這世界上最最崇拜的那個人,如今形象受到了玷污,遭到了損害!這讓他開始懷疑上帝,不能接受他創造的世界。他幾乎要起來造反,反對他的上帝。

他帶著崩潰的信仰,離開了修道院,準備就此墮落。

第八節化解危機

話說回來,對信徒而言,他們對自己崇拜的偶像,必然愛之越深,責之越切。且再拿我們國人更為熟悉的佛教和道教來說,實則也存在著類似的情形。作為一名高僧,在他死後,他的那些衣缽弟子,自然希望能夠有稀有而珍貴的舍利出現。儘管高僧生前修持精湛,奉佛虔誠,但如果在死後沒能留下舍利,似乎終究有些美中不足,而他的地位也將由此而變得不那麼讓人信服。而對志在成仙的道士來說,死後最好連肉體也不用留下。其上者,雲車羽蓋,形神俱飛;其中者,牝谷幽林,隱景潛化;其下者,也當解形托象,蛇蛻蟬飛。

因此,作為一名被信奉的偶像,你非但要對自己的生前負責,甚至還必須對自己的死後負責。因為你擔負著信徒們的期望,而這些期望是信徒們自己無法實現的,所以他們不管不顧地強加到了你的身上。毫無疑問,他們愛你,但是,他們總是用他們能夠得以自我滿足的方式來愛你。

回到李斯,他無疑是嬴政的信徒,而當他不得不面對嬴政在死後發臭這一事實,心中也不由起了絕望和羞辱之感。

在此之前,對於嬴政之死,李斯一直處於麻木狀態。他之所以接受嬴政的死亡,只不過是因為大家都已經接受,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並不認為嬴政會真的死去。他無法相信,那個雪中折梅的英俊少年,那個雄視六合的高傲帝王,那個在人海中將他打撈出水的知音,那個在萬千人中獨為他留身邊之位的君主,會真的與世長辭。

然而現在,嬴政不僅死去,而且連肉身都已開始腐爛,他再也無法向自己抵賴。是的,嬴政真的死了,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

李斯生平目睹過許多人的死亡,也親手賜予過許多人以死亡。對於死亡,他早已能夠冷靜地、甚至是冷酷地予以面對。可是,嬴政乃是最最接近於神的人,無論是生是死,他完全應該和任何人都不一樣。因此,李斯他就不明白了。開天闢地以來的第一位皇帝,他的死去居然就如此平淡無奇,沒有異常天象,沒有晴天霹靂,沒有狂風暴雨,沒有大地搖移,一切都顯得那麼無聲無息,不以為意。

天地豈無情乎,以萬物為芻狗?即使是最為尊貴的嬴政,也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那對凡庸的芸芸眾生而言,還有什麼希望?

嬴政生前,苦苦追求成仙不死,很多人也都相信嬴政必然成功。李斯對此雖然持保留態度,但他也堅信不疑,如果說這世上真能有一個人能夠成仙不死,那這個人一定非嬴政莫屬,再沒有別人比他更有資格。可是,就算嬴政不能成仙,但也不能如此這般速速腐朽的啊。由此看來,嬴政也純粹只是凡人一個,並無超出常人之處。

可想而知,對嬴政信仰的崩潰,將給李斯以怎樣沉重的打擊。嬴政先是以死亡拋棄了他,現在又用發臭來羞辱他,毀滅他。

李斯再仔細地去看嬴政的面孔,令他驚恐的是,嬴政的嘴角不知何時已微微裂開,彷彿對李斯在他死後所乾的勾當,都已知道得一清二楚。那裂開的嘴角,彷彿在嘲笑著李斯,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是的,李斯背叛了他,他纂改了他的遺詔,他還要將扶蘇和蒙恬置於死地。然而,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是分別的時候了。你曾是不可一世的帝王,眼下卻再也不能主宰任何東西。而我李斯,已是別無選擇。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已經從了趙高,就再也休想置身事外。即便明知立胡亥是一個錯誤,那也只有將這個錯誤堅持到底。誰讓你死了呢,誰讓你不僅死了,而且還腐爛了呢。

李斯跪哭不止,宦官不得不壯著膽子,提醒他趕緊想出個對策,將這臭味對付過去。

李斯這才止住哭泣,回到現實之中。要讓臭味不令人生疑,大致有兩種方法,一是以香掩臭,譬如中世紀的法國人使用香水。另一種,則是以臭亂臭。李斯選擇的是后一種方法,命副車載一石鮑魚,其臭更在屍臭之上,雖然委屈了眾人的鼻子,但好歹也算化解了這一場危機。

第九節扶蘇之死

再說使者抵達上郡,向扶蘇和蒙恬宣讀偽詔。扶蘇大哭,走入內舍,便欲自殺。蒙恬本能地覺得事有蹊蹺,勸阻扶蘇道:「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來,即自殺,安知其非詐?請復請,復請而後死,未為遲也。」

使者見扶蘇猶豫,不斷大聲催促道,「請公子奉詔自裁。」

扶蘇承受不住使者的威壓,對蒙恬道:「父而賜子死,尚安復請!」

蒙恬道,「你我手掌重兵,身系國家安危,雖蒙賜死,也應當面奉詔,非敢惜死,為國家計也。」

扶蘇無疑比蒙恬更諳熟政治之中的玄機,嘆道,「陛下當年令我監軍,已是無立我為太子之心也。今胡亥既定為太子,年最幼,陛下必恐諸公子不服,尤其是我。你我領三十萬大軍,守邊御賊,其勢足以謀反,雖陛下神威天降,卻也不得不防。陛下賜我以死,正為此也。我一日不死,陛下一日不得心安。」

於是扶蘇面向咸陽而跪,淚下如雨,道,「臣今日領命而死,所以報陛下也。」言畢伏劍自盡,時年三十有一。

如果扶蘇聽從蒙恬建議,請求朝見嬴政,當面賜死,李斯等人的政變部署必將被徹底打亂。歷史也很有可能從此改寫。只可惜,扶蘇想得太多,想得太遠,聰明聰明太聰明,反誤了公子性命。

扶蘇自殺倒地,蒙恬抱屍痛哭。使者不解人意,只顧大聲催促道,「請將軍奉詔自盡。」蒙恬抬頭怒視,解下佩劍,丟給使者,悲憤地吼道,「蒙恬在此,要我性命,請君自取。」

蒙恬一代名將,匈奴聞風喪膽,自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之勢。使者膽寒之餘,也不敢擅做主張,只得先將蒙恬轉移到陽周,監禁起來。蒙恬手中的這支帝國最精銳的軍隊,則交由裨將王離統領,以李斯舍人為監軍。

使者還報,胡亥、李斯皆是大喜,趙高卻是喜中有憂。對於胡亥和李斯來說,扶蘇一死,就表示政變已經成功。蒙恬雖還活著,卻已經不足為患。而對趙高來說,只要蒙恬還活著,他的噩夢就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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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李斯與秦帝國(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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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沙丘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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