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初度出使
第一節筆戰
轉眼,時間來到了嬴政十一年。這一年的新年伊始,韓非之書抵達咸陽,呈獻於嬴政。前,根據李斯的建議,秦國曾發出恐嚇,要興兵滅亡韓國。韓非修書報秦,正是要勸諫嬴政,打消他的亡韓念頭。其書曰:
「韓事秦三十餘年,出則為扞蔽,入則為席薦。秦特出銳師取地而韓隨之,怨懸於天下,功歸於強秦。且夫韓入貢職,與郡縣無異也。今臣竊聞貴臣之計,舉兵將伐韓。夫趙氏聚士卒,養從徒,欲贅天下之兵,明秦不弱則諸侯必滅宗廟,欲西面行其意,非一日之計也。今釋趙之患,而攘內臣之韓,則天下明趙氏之計矣。
夫韓,小國也,而以應天下四擊,主辱臣苦,上下相與同憂久矣。修守備,戒強敵,有蓄積,築城池以守固。今伐韓,未可一年而滅,拔一城而退,則權輕於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韓叛,則魏應之,趙據齊以為援,如此,則以韓、魏資趙假齊,以固其從,而以與爭強,趙之福而秦之禍也。夫進而擊趙不能取,退而攻韓弗能拔,則陷銳之卒勤於野戰,負任之旅罷於內攻;則合群苦弱以敵而共二萬乘,非所以亡趙之心也。均如貴人之計,則秦必為天下兵質矣。陛下雖以金石相弊,則兼天下之日未也。
今賤臣之愚計:使人使荊(註:荊,即楚也。嬴政之父,名子楚。稱楚為荊,避其諱也。下同),重幣用事之臣,明趙之所以欺秦者;與魏質以安其心,從韓而伐趙,趙雖與齊為一,不足患也。二國事畢,則韓可以移書定也。是我一舉,二國有亡形,則荊、魏又必自服矣。故曰;「兵者,兇器也。」不可不審用也。以秦與趙敵衡,加以齊,今又背韓,而未有以堅荊、魏之心。夫一戰而不勝,則禍構矣。計者,所以定事也,不可不察也。趙、秦強弱,在今年耳。且趙與諸侯陰謀久矣。夫一動而弱於諸侯,危事也;為計而使諸侯有意我之心,至殆也;見二疏,非所以強於諸侯也。臣竊願陛下之幸熟圖之!夫攻伐而使從者間焉,不可悔也。」
嬴政讀罷,未置可否,派人送書予李斯,先徵求李斯的意見。
李斯接書,燈下展卷,才看不幾字,忽然熱淚縱橫,泣不成聲。他認出來了,這是韓非的手書,這是韓非的筆跡!
李斯攬卷在手,睹物思人。憶昔蘭陵曾同窗,一別音容兩渺茫。如今時隔十年,他和韓非的生命終於再次有了交集。
當年同學,共事一師,今日仕宦,各為其主。
同學之時,正年少氣盛,肆意口舌。戰爭、殺人、重刑、肅清,皆等閑言之,百無忌憚,反正是隔靴搔癢,紙上談兵,不會改變一事,不能傷害一人。
如今仕宦,手握重權,說要戰爭,那便真箇將戰火衝天;說要殺人,那便真箇有頭顱落地。是以一言一行,皆要打足十萬分精神,慎之再慎。
當日同學辯論,輸贏無關利害,大不了一頓飯錢,付諸一笑可以。如今兄弟對弈,賭的卻是一個國家,無數條人命,韓非誓要保韓,李斯卻志在滅韓。水火交鋒,無可折中。
李斯再三讀韓非之書,唏噓良久。當年在蘭陵,你是公子,我是布衣,雖為朋友,實分尊卑。現在,你為弱韓謀划,我為強秦主政,尊卑易位,可發一嘆。當年你目空四海,睥睨萬物,如今卻放下身段,書作軟語,計出無奈。而你可知道,你的書將放在我的案頭,等待著我的判決?韓非啊韓非,不是我李斯不念舊情,只是國事當前,這一仗我不得不贏!
沉不僅重,感而且傷。李斯默默提筆,開始向嬴政上書,或者說,在他的潛意識裡,開始給韓非回信。
第二節請纓
次日,嬴政見李斯上書,書曰:
「詔以韓客之所上書,書言『韓之未可舉』,下臣斯。臣斯甚以為不然:秦之有韓,若人之有腹心之病也。虛處則驚,若居濕地,著而不去,以極走,則發矣。夫韓雖臣於秦,未嘗不為秦病,今若有卒報之事,韓不可信也。秦與趙為難,荊蘇使齊,未知何如。以臣觀之,則齊、趙之交未必以荊蘇絕也;若不絕,是悉秦而應二萬乘也。夫韓不服秦之義而服於強也,今專於齊,趙,則韓必為腹心之病而發矣。韓與荊有謀,諸侯應之,則秦必復見崤塞之患。」
嬴政將將看完,內侍又報李斯求見。原來,李斯上完書,仍不放心,又急往咸陽宮,欲向嬴政當面剖陳。統一六國,先從滅韓開始,這是李斯歷來的政治主張,也是他一直堅持的戰略思想。他必須說服嬴政,和自己保持同一立場。
嬴政召見李斯,李斯開口便問,「大王可知,此書誰人所寫?」
嬴政聳聳肩,道,「想來不外乎韓之大臣。」
李斯道,「此乃韓非之書也。」
嬴政道,「韓非?」
李斯道,「韓非,韓之諸公子也,甚有才名,動於諸侯,韓王妒之,不能用。韓非雖口吃不能言,下筆卻常汪洋恣肆,人莫能抗。今臣視韓非之書,文其淫說靡辯,才甚,臣恐陛下淫韓非之辯而聽其盜心,因不詳察事情。故而不得不面陳於大王之前。非之上書,未必不以其能存韓也為重於韓也。辯說屬辭,飾非詐謀,以釣利於秦,而以韓利窺大王。夫秦、韓之交親,則非重矣,此自便之計也。」
嬴政笑道,「韓非之名,寡人似也曾聽聞。廷尉極誇其人之才,今觀其所上書,也不過爾爾,一縱橫術士而已。」
李斯正色道,「臣與韓非,曾於荀子門下同學三年,知之頗深。為人臣者,有天子之臣,有諸侯之臣。諸侯之臣,重在縱橫遊說,遠交近攻,此固非韓非之長也。天子之臣,運四海於掌上,御九州於帷幄,此乃韓非之所長也。」
嬴政道,「那韓非可有著述?」
李斯答道,「當年韓非,述而不作。今臣與韓非十餘年不見,想來其應有著書。只是,韓非身為韓國宗室,著書非求天下知音,而是專呈韓王一人,世人輕易不能得見。」
嬴政哦了一聲。很明顯,他對韓非可不象李斯這般熱衷。嬴政道,「且置韓非不論,廷尉以韓為秦之腹心之病,寡人也深有同感。然而,亡韓之國,趙齊豈會坐視不顧。願聞廷尉擒韓之計。」
李斯心道,嬴政到底還是想先滅趙國的呀,那個他最仇恨最擔憂的國家。說不得,只好自己辛苦,跑一趟韓國了。於是道,「今以臣愚議:秦發兵而未名所伐,則韓之用事者以事秦為計矣。臣斯請往見韓王,使來入見;大王見,因內其身而勿遣,稍召其社稷之臣,以與韓人為市,則韓可深割也。因令蒙武發東郡之卒,閱兵於境上而未名所之,則齊人懼而從荊蘇之計,是我兵未出而勁韓以威擒,強齊以義從矣。聞於諸侯也,趙氏破膽,荊人狐疑,必有忠計。荊人不動,魏不足患也,則諸侯可蠶食而盡,趙氏可得與敵矣。願陛下幸察愚臣之計。」
嬴政大喜,當即命李斯收拾行裝,即日啟程使韓。李斯告辭,臨去,嬴政喚住他。李斯回首,嬴政道,「寡人雖不識韓非,然依寡人之見,廷尉之才,當遠在韓非之上。」
這一句話,讓李斯一連數天都溫暖得發抖。
第三節冷遇
且說李斯啟程奔赴韓國。隨行車隊,連綿數里,車馬金帛,不可勝數。同時,蒙武徵發東郡士卒,閱兵於韓魏邊境,遙相呼應,為李斯壯行。
強秦來訪,使節又是最得嬴政信任的重臣李斯,韓國方面自然也不敢馬虎。由韓相張讓出面,率領韓國諸大臣,在都城新鄭的郊外三十里,迎接慰勞李斯一行。
在韓國來說,他們等來的不是秦國的大軍,而只是使臣李斯,不免也是長鬆了口氣。看來,韓非的報秦書還是起到了效果。但是另一方面,蒙武大發東郡之卒,在邊境之上耀武揚威,卻又頗有為李斯此行撐腰之嫌。其潛台詞就是,韓國你可要仔細了,咱秦國這是先禮後兵。李斯之來,不是和你們討價還價的,他的要求,必須滿足,否則,兵戎相見!
李斯下車,和韓方接待團敘禮,而他的目光,卻在人群中游移。他在搜尋一張面孔,一張讓他魂牽夢縈的面孔。
是的,他在搜尋韓非,搜尋他那失散的兄弟,搜尋他那唯一的知己。然而,李斯失望了,韓非並沒有來迎接他。李斯對此頗感失落,十年不見,加上他又是遠道而來,韓非居然都不肯前來會他一面。
沒見到韓非,讓李斯沮喪。沒見到韓王,卻讓李斯氣惱。別看韓方接待團陣容強大,場面上也是熱鬧融洽,貌似賓主盡歡。但在李斯看來,他還是遭到了韓國無情的冷遇。這次接待好比一場宴席,少了韓王這道主菜,檔次和規格便明顯地差了下去。
張讓接下來的話,更是叫李斯憤怒。張讓道,「韓王染疾,不能親來,深以為歉。請上國貴臣暫入驛館歇息。待韓王身體適宜,即可召見。」也就是說,韓王不僅不來郊迎,就連什麼時候能接見李斯,也還是未知之數。
當夜,張讓設宴,為李斯接風。張氏五世相韓,是韓國最顯赫的權貴家族。張讓,張平之弟,張良之叔父也。張讓身為權臣,正在秦國的收買名單之列。這幾年來,秦國暗地裡沒少在他身上投入公關費用。李斯此番來韓,自然又是對張讓奉上厚禮,以為賄賂。
席間美酒珍饈,婦人歌舞。張讓殷勤相陪,務必要讓李斯感覺賓至勝歸。然而,李斯卻心不在焉,難得笑顏。他可不是來度假的,他總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韓王沒有郊迎他,甚至也沒說什麼時候能接見他,這其中一定存有什麼貓膩。
白天人多,李斯壓抑住自己的怒火,沒有發作。晚宴人少,李斯也就開門見山,質問張讓道,「敢問丞相,韓王果真染疾乎?還是故意不見李斯?」
在通常情況下,李斯這樣的質問,是傲慢而無禮的。這是在公然質疑韓國的信譽,侮辱韓國的體面。然而,一則李斯本就是強硬之人,或者說,他能把握強硬的火候與分寸。二則秦國和韓國實力相差懸殊。國弱無外交,面子和身子,註定難以兩全。
是以,面對李斯的質問,張讓也只能陪笑解釋道,「韓王確實有疾在身,否則也不敢怠慢貴臣。」
李斯道,「李斯面見韓王,最多不過半日,事可畢也。韓王雖抱疾,請強見之。望丞相代為傳達,勿使李斯久候為幸。」
張讓嘆道:「貴臣有所不知。今王和先王不一樣。先王重舊臣,今王愛新貴。如今韓非用事,國之大小事,韓王皆仰仗韓非,不問我等。張某雖然有心為貴臣傳達,只恐韓王不能聽。貴臣初次光臨敝國,且寬心享樂,容張某一盡地主之誼。」
張讓打太極,李斯也無可奈何。在猜忌和不安中,晚宴草草散場。
第四節登門
第二天,李斯前去拜會韓非。韓府的守門吏一見李斯,知道來者必非等閑,因問來意。李斯答道,「煩請入內通報。十年未晤,夙夜感念。故人李斯,前來相訪韓非公子。」
李斯候在門外,心裡很是緊張。他已經很久沒有緊張過了。再過片刻,他就將見到韓非。對李斯來說,只要見到韓非,即便這回出使韓國最終失敗,也算得上是不虛此行。十年不見,他有許多話要和韓非說,韓非也一定有許多話想告訴他。今天必將是一個不眠之夜。兄弟兩人,抵足同榻,通宵卧談,itisjustlikebefore,itisyesterdayoncemore。
李斯正憧憬著,守門吏去而復返,道,「公子有言,知會先生。公子身事弱韓,自慚無顏見秦國貴臣。先生請回。」
李斯默默地嘆了口氣。他明明是以同窗好友的身份來訪,韓非卻硬要將他當秦國貴臣相看。韓非,你就不能洒脫些?你我不談國事,一敘別情總可以吧。一牆之隔,彼此卻不能見面。不是不能見面,而是你不願見面。何必呢,何必呢?
吃了韓非的閉門羹,李斯心傷不已。然而,韓非如此決絕,他也不好相強。李斯恭恭敬敬地朝門內三揖,這才上車離去。
李斯感情一時受挫,很快卻又清醒過來。韓非主理韓國朝政,卻拒不見他,不說於私,哪怕於公也說不過去。韓王託詞稱病,無疑也是韓非的主意。他李斯乃是代表秦國而來,目的也很明顯,損韓而利秦。可是無論韓王還是韓非,都在奉行鴕鳥主義,以為對他避而不見,問題就不復存在,或者自動解決,這未免太自欺欺人了。韓非絕不會如此愚蠢。那麼,韓非到底打的是什麼算盤?他們如此忽視他這個強秦使節,連聽他當面說一句話的機會都不肯給,甘冒得罪秦國的危險,拖著他,晾著他。為什麼?
沒錯,他們在拖延時間,他們在等待著某件事情。可是,他們究竟在等待什麼呢?
李斯猛地一拍几案!韓國必定是在等待其他五國方面的消息。而為了等待這則消息,連秦國都可以不惜得罪。
毫無疑問,六國又在醞釀合縱,預備聯合出兵討伐秦國!
時間緊急,李斯必須儘快確認自己的猜測。他身處異國,孤懸在外,已經來不及請示咸陽,他只能自作主張,獨力應付。
第五節應變
李斯連夜拜訪張讓,剛剛落座,便兇橫說道,「李斯身負秦王重託,以國事來訪,韓王輕我,便是輕秦王也。」
張讓見李斯來者不善,於是含糊應道,「韓王疾甚,實在不能召見貴臣。尚望貴臣寬心,再待數日。貴臣有何要求,盡請不吝相告,敝國必全力滿足,務使貴臣歡心。」
李斯冷笑道,「事到如今,丞相還想欺瞞於我?」
張讓驚訝道,「張某何曾欺瞞?」
李斯再冷笑道,「韓王不見李斯,是在等趙國的消息吧。」
張讓神色大變,道,「貴臣何出此言?」
李斯揮揮手,張讓會意,於是屏退左右。李斯道,「今四下無人。李斯願推心置腹,直言相告丞相。張氏五世相韓,韓國卻日漸削弱,張氏難逃其咎。韓王所以起用韓非,不滿張氏也,以張氏誤國之故也。今韓非用事,張氏危也。韓非之父,公子蟣虱也。當年,公子蟣虱與公子咎爭奪韓王之位,公子咎得到丞相父兄支持,最終得為韓王。若無張氏,今之韓王,非韓安也,實韓非也。韓非恨張氏,不待言也。再者,韓非身為宗室,又自負才高,卻飽受丞相打壓之苦,十年不能見用,必然恨丞相入骨。韓王不信丞相,韓非又痛恨丞相,試問,丞相何以能繼續立足於朝堂之上?」
張讓低頭飲酒,不能接話。
李斯再道,「當今之時,為丞相計,惟有外結秦國,方可顯重於韓,自固朝堂之上。丞相老成深算,其中關竅,自不必李斯細言。」
張讓神色複雜,不能決斷。李斯又道,「人無近慮,必有遠憂。或者五年,或者十年,秦必亡韓也。丞相洞察高遠,當未雨綢繆,早為自謀之計。今韓王可逆強秦,丞相則不可。何以言之?韓王逆強秦,韓亡之後,雖不能再為諸侯,猶不失封君食邑,安保富貴。丞相逆強秦,一旦韓亡,欲安所歸乎?休論富貴,恐怕性命也將難保。今若丞相依順強秦,為秦籌謀。李斯甚得秦王之信,可代秦王許諾於君。韓亡之後,君家可富貴常有,門楣不墜。願早定大計,作智者之選。」
強龍壓過地頭蛇。在李斯強大的攻勢面前,張讓不能抵擋,只是浩然長嘆,道,「張氏一門,五世相韓,嗚呼,五世相韓……」
李斯知道張讓已經崩潰,於是道,「李斯再問,韓王不見李斯,等趙國的消息否?」
張讓道,「不是等一國的消息,是等四國的消息。今韓非鼓動趙燕齊楚四國合縱,欲起而攻秦。合縱成與不成,這幾日即可見得分曉。」
李斯道,「果不出我所料。然而韓非口吃,遊說四國,恐非其所能為也。」
張讓道,「韓非首倡合縱,主持者卻另有其人。」
李斯奇道,「何人?」
張讓道,「姚賈是也。姚賈,趙王之臣,其才不在當年蘇秦、張儀之下。」
李斯冷笑道,「每回諸侯合縱,最後割地受辱的,通常總是韓國。為今之計,李斯必見韓王,不可使其為韓非所誤也。丞相為我謀之。」
張讓應承道,「貴臣稍待,容我周旋。」
張讓去后,李斯使人火速回報咸陽,告以四國合縱之事。接下來,他也沒有別的選擇,只有繼續留在驛館等待觀望。見不到韓王,再大的本事也是白搭。
兩日之後,風雲突變。張讓深夜來訪,劈頭便道,「貴臣請速速回秦。」
李斯見張讓一臉慌張,於是問道,「莫非有甚變故?」
張讓道,「韓王要殺你了。」
一言即出,李斯大驚失色,如聞霹靂。
第六節上書
且說韓王將殺李斯,李斯聽聞之後,第一反應不是恐懼,而是震驚。震驚過後,又是大搖其頭,以為此事愚蠢而不可理喻。他李斯可是隨便就能殺得的?難道韓王就沒想過殺他所帶來的恐怖後果?對韓王這一荒謬透頂的決定,也許只能如此解釋——兔子急了亂咬人。
李斯鎮定下來,徐徐問道,「韓王欲殺李斯,丞相從何而知?」
張讓道,「今日四國傳書至韓,合縱已成定局。今趙國正聚集兵士,預備從韓國借道,興師伐秦。最早明日,恐怕韓王就將派人前來取君性命。」
李斯點頭道,「我知之也。韓王欲殺李斯,以示與秦國決裂之決心,取信於四國也。」
張讓道,「正是。韓王殺貴臣以絕秦好,示以與四國同心,四國聯軍一出,韓師從而響應,共伐強秦。時不我待,貴臣還請連夜出城,以免無辜殉身。」
李斯仰天長笑,笑中飽含譏誚和憤懣。韓王要殺他,難道又是韓非的主意不成?韓非啊韓非,你是不是早就對我起了殺心?你之所以拒不見我,是不是擔心見我之後,動了往日之情,從而對我下不了狠手?然而,也須怪你不得。你我各為其國,各為其主,本就容不得私情。
李斯怕死嗎?以前,他想當然地以為自己是怕的。但真當死亡近在眼前之時,他卻發現自己反而全無畏懼,因為他知道,在他背後,有整個秦國在支撐著他,守護著他。他在韓國流下的每一滴血,秦國和嬴政都必將替他千萬倍地討還。
張讓大惑不解,生死懸於一線,李斯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於是催促道,「事不宜遲,貴臣儘早上路。沿途事宜,張某都已安排妥當,貴臣大可安心。」
李斯道,「孝當竭力,忠則盡命。李斯使命猶然未了,豈能畏死而逃?告訴你,李斯哪裡也不去,就呆在這驛館里。忠於事君者,內其祿而外其身。韓王欲取李斯性命,李斯於此靜候可以。」
張讓聞言臉色大變。李斯見狀,立即明白自己一時失言,他拿「忠君」二字來說事,無疑大大刺痛了張讓的神經,要知道,張讓前來救他性命,不僅是對韓王不忠,他簡直就是在背叛韓王。
為了安撫張讓,李斯於是擺低姿態,開始掏心窩子說話,作溫語道,「丞相厚意。李斯心非木石,自當感恩涕零!李斯亦畏死也,李斯亦欲逃韓也。然李斯一旦畏死,則代表秦國畏死。李斯一旦逃韓,則代表秦國逃韓。如此,則李斯誠秦國之罪人也。即便能平安離開新鄭,也必被秦王殺於咸陽。逃也死,不逃也死,我寧願不逃也。不逃而死,一則可名揚於世,二則韓王殺我之仇,秦王必為我千百倍報之。若丞相是我,又當作何取捨?」
張讓長嘆道,「韓王欲殺貴臣,張某也甚不以為然。凡事絕則錯。為貴臣之故,絕強秦之歡,動上國之怒,恐終非良策也。然而,如今韓王只信韓非,不聽張某。為之奈何?貴臣留此必死。依張某之見,還是應先回咸陽。秦王素來寵信貴臣,必不至以死相加,自折股肱。」
李斯道,「李斯所以不去,為秦也,也為韓也。李斯身為秦臣,竊為韓國痛惜,不忍坐視。以少犯眾,以弱侮強,忿不量力者,乃自取滅亡,天不可救。李斯願上書韓王,使其懸崖勒馬,勿招滅國大禍。丞相為我傳書。」
李斯於是伏案疾書。筆走龍蛇,須臾畢就。其書曰:
「昔秦、韓戮力一意,以不相侵,天下莫敢犯,如此者數世矣。前時五諸侯嘗相與共伐韓,秦發兵以救之。韓居中國,地不能滿千里,而所以得與諸侯班位於天下,君臣相保者,以世世相教事秦之力也。先時五諸侯共伐秦,韓反與諸侯先為雁行,以向秦軍於關下矣。諸侯兵困力極,無奈何,諸侯兵罷。杜倉相秦,起兵發將以報天下之怨而先攻荊。荊令尹患之,曰:『夫韓以秦為不義,而與秦兄弟共苦天下。已又背秦,先為雁行以攻關。韓則居中國,展轉不可知。』天下共割韓上地十城以謝秦,解其兵。
夫韓嘗一背秦而國迫地侵,兵弱至今,所以然者,聽奸臣之浮說,不權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復強。
今趙欲聚士卒,以秦為事,使人來借道,言欲伐秦,其勢必先韓而後秦。且臣聞之:『唇亡則齒寒。』夫秦、韓不得無同憂,其形可見。魏欲發兵以攻韓,秦使人將使者於韓。今秦王使臣斯來而不得見,恐左右襲囊奸臣之計,使韓復有亡地之患。臣斯不得見,請歸報,秦韓之交必絕矣。斯之來使,以奉秦王之歡心,願效便計,豈陛下所以逆賤臣者邪?臣斯願得一見,前進道愚計,退就葅戮,願陛下有意焉。
今殺臣於韓,則大王不足以強,若不聽臣之計,則禍必搆矣。秦發兵不留行,而韓之社稷憂矣。臣斯暴身於韓之市,則雖欲察賤臣愚忠之計,不可得已。邊鄙殘,國固守,鼓鐸之聲盈於耳,而乃用臣斯之計,晚矣。且夫韓之兵於天下可知也,今又背強秦。夫棄城而敗軍,則反掖之寇必襲城矣。城盡則聚散,聚散則無軍矣。城固守,則秦必興兵而圍王一都,道不通,則難必謀,其勢不救,左右計之者不用,願陛下熟圖之。
若臣斯之所言有不應事實者,願大王幸使得畢辭於前,乃就吏誅不晚也。秦王飲食不甘,游觀不樂,意專在圖趙,使臣斯來言,願得身見,因急與陛下有計也。今使臣不通,則韓之信未可知也。夫秦必釋趙之患而移兵於韓,願陛下幸復察圖之,而賜臣報決。」
張讓攜書而去。而在驛館里等待著的李斯,彷彿變成一隻熱鍋,各種思緒則象是鍋上的螞蟻,亂爬亂撓。這次的《上韓王書》,能不能和上次的《諫逐客書》一樣,產生奇效,一舉扭轉局勢?對此,李斯深表悲觀。一方面,他了解嬴政,能洞察其心,從而有的放矢,就算打不到十環,八九環總跑不了。但他卻並不了解韓王,他連韓王的面都沒見過,換而言之,他連靶子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另一方面,李斯心中也清楚得很,從文章質量上比較,《上韓王書》也遠不如《諫逐客書》。《諫逐客書》足足醞釀了一年有餘,《上韓王書》最多也就醞釀了半天。上次寫《諫逐客書》,他心境專一。這回寫《上韓王書》,他內心狂野。
李斯默誦著方才寫的每一個字,也頗覺自己邏輯混亂,焦點渙散,然而,書已然送出,無可更改。難道,這小小的驛館,就將是他李斯的斃命之所?難道,他只能作瓮中之鱉,在此引頸待誅?難道,他只能坐等韓國甲士一涌而入,將他亂刀砍死?
與此同時,李斯卻又對自己能安然度過此劫充滿信心。韓非也許真想殺他,但以韓非的智慧,他絕不會在現如今這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對他進行一場錯誤的謀殺。
等待著生,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長。等待著死,每一秒卻又是如此短暫。奇妙的時光,連李斯也無法判斷其是短是長。
一天過去了,張讓不至,李斯嘆曰:「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兩天過去了,張讓不至,李斯嘆曰:「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三天過去了……